叶倾城
许多年前,我打算把写作当作主业的时候,一个朋友含蓄地表示不赞同。他当时在央视工作,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他信手拈来几个名字,都是曾红极一时但渐渐消失的,他说:“他们都不写了。”我说:“他们遇到了什么事儿吧?”他说:“谁一辈子能什么事儿都不遇到?”
这话头属于剪不断理还乱的。就像在战争发生之前,人人都能含着热泪说:“我愿为国捐躯。”事实上谁会第一个冲上去,谁会临阵脱逃,事不到眼前,都证明不了。我有点儿轻微的屈辱感,只是想:我不要成为他信手拈来的名字。
成年人是会多次三观崩塌,又一次次重建的。在某个阶段,写作变成极其困难的事,需要一边书写一边质问自己: 我真的热爱文学吗?这是不是也只是年轻时候的冲动?只是我明白一点:我从未厌恶过自己的写作。我反复想起朋友信手拈来的名字,我想,他们是遇到怎样的情况才放弃写作的?而人要从沼泽里走出来,才能回头去看,我确信:讨厌、反感、拒绝,也是包含在热爱里的,它们是热爱的发酵剂。
你爱你的妈妈吗?当然。你讨厌她的唠叨,你嘲笑她的发型,你经常和她争执——这一切,能否认你们之间的爱吗?相反,就是因为你与她是世上最不需要设防的人,所以你们百无禁忌地向对方敞开,才有机会互相讨厌。如果她突然不那么讨厌了,你可能会惊慌:是她身体出问题了吗?
你有死党吗?当然。我有好几位认识20年以上的朋友,他们个个都有自己的臭毛病。有一位,会很自然地炫富,我忍着;另一位,天天和我谈政治,多少次,我都想把她一黑了事,我忍着;还有一位,经常好心好意给我传播微信谣言。对她我不忍,我严辞指出:“你居然还是个海龟!居然还是个研究生!”我告诉她:“我们三观不合。”她说:“你和谁三观合?”她说对了。我相信我也有很多臭毛病,比如我会迟到、记性不好、吃饭一定要去我喜欢的馆子。他们有没有讨厌我?答案是肯定的。
厌恶是一种极其正常的状态,有很多原因。就像吃得过饱会厌食,感冒了也会;就像深爱的小情侣会突然看对方不顺眼,劈腿了也会;有时候,你因为自己太笨而厌恶自己,但那個八面玲珑的你,你也厌恶。
怎么办?一半是厌恶一半是爱,边讨厌边继续吧。
说这些,是因为常有学生向我说到厌学的话题:“大考已经迫在眉睫了,但拿到卷就反感,只想看漫威;厌恶校园、厌恶老师,现在有这么多学习的平台,我为什么不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学习?疲倦和松懈像流沙一样淹没我,我就想躺下来睡一觉,很希望厌学能像抑郁症一样,是大家接受的病。”我说:“如果太累就早点儿睡,但我还是建议你在正常时间起床,继续学习,因为当年的我,就是这么做的。我知道一件事,如果我当时搁下笔,可能一生都不会捡起来了。”
我不仅记得朋友信手拈来的名字,我自己还认识许多人,挫折总是接二连三,感情上、身体上、事业上,无意义感是很容易击溃人的,放弃显得天经地义。但是,当低谷过去,人会渐渐调整到正常的状态,双手却已技艺生疏,双腿因为长期不行走而举步维艰。这时候再追上去,需要更强的意志更大的勇气,还有更多的挫折感。
恶性循环就是这样的,对于学生来说,更简单,因为成绩不够优秀,于是回避竞争;其他同学都像是见证,让你看到你的不足,于是避开脸不想看到他们;老师的批评让人难受,老师的安慰更加让人不舒服,于是宁愿回到自己的世界。但,到那个时候会发现,比所有人都更加难以应对的是自己。
人,如果试过,在深夜不肯睡,一点点咀嚼自己的错失,多半也就会在清晨不愿意醒,不想面对这个没有任何好消息的新一天。反反复复,谁也不想见,什么也不能开始,一点点,缩进更小的世界:游戏、聊天、网上的胡言乱语。所以,还是回到我最开始的建议吧,边讨厌边继续,一边爱一边厌恶是最正常的现象,如果始终不能爱,退一万步说,在校园里浪费光阴,也比在家里瞎想来得快乐。
(编辑/张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