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欧洲一体化为欧洲提供了长达70年的繁荣。但近年来,欧洲陷入了“危机的十年”,欧洲经济也经历了“失去的十年”。与此同时,世界也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2019年,新上任的欧盟委员会直接把自己標称为“地缘政治欧委会”,并准备通过一系列步骤把欧盟改造成地缘政治的玩家。但新冠肺炎疫情在欧洲的爆发,把欧盟的结构性缺陷和治理能力弊端再次充分暴露。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法、德的支持下启动的“欧洲的未来”大讨论将决定欧洲的发展方向。
【关键词】欧洲一体化 欧盟委员会 地缘政治
【中图分类号】D81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20.10.003
2020年5月9日,《舒曼宣言》迎来70周年。这一天被认为是欧洲一体化的起步,后来被定为“欧洲日”。在一体化的过程中,欧洲经历了战后复苏的经济高速增长,克服了石油危机带来的冲击,抓住了冷战结束带来的机遇,进入21世纪后,一度以7%的人口、创造全球四分之一的GDP、享受全球一半的社会福利而引人注目。随后2005年,欧盟制宪进程受挫,金融危机爆发,接着引爆欧债危机,各种危机叠加,欧洲度过了“危机的十年”,经济也经历了“失去的十年”。与此同时,世界正在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美国总统特朗普上台后奉行“美国优先政策”,跨大西洋关系出现裂痕,西方开始迷失自我。2020年2月,慕尼黑安全大会的主题直奔“西方的缺失”,反映了欧洲深深的担忧。2020年2月1日,英国正式脱欧,英欧关系进入为期不到1年的过渡期。英国脱欧的第二只靴子刚刚落地,3月新冠肺炎疫情在欧洲全面爆发。欧盟和成员国应对混乱,欧洲因英国脱欧而表现出的“团结”变成了一地鸡毛。欧盟没有因自称“地缘政治欧委会”而成为地缘政治的玩家,反而因应对疫情不力而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并再次引发了民众和舆论对欧洲一体化的未来的质疑,新冠肺炎疫情进一步搅乱了“地缘政治欧委会”。
地缘政治欧委会
2019年12月1日,冯德莱恩带领的新一届欧委会就任。为了跟前任荣克领导的欧委会所作的标签“政治欧委会”相区分,冯德莱恩打出了“地缘政治欧委会”的标签。
多年来,欧盟的对外主张是多边主义,欧盟的影响力是规范性力量,欧盟的形象是软实力。但在经历了“危机的十年”和“失去的十年”之后,欧盟的形象严重受损,影响力大大下降,软实力和规范性力量受到挑战。
与此同时,外部环境也正在发生很大变化。一是特朗普担任美国总统以来,跨大西洋关系裂痕短期内无法修复,欧洲在安全上有危机感。法国总统马克龙通过提出建设“欧洲主权”,呼吁欧洲重返大国角逐的国际舞台。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多个场合强调,如果欧洲不把自己看作是全球力量,那就面临被消灭的命运。德国国防部长卡伦鲍尔则表示,欧洲正在见证大国为争夺势力范围展开竞争。二是欧洲不愿意追随美国立场,更多强调自己的利益。在2020年2月的慕尼黑安全大会上,法国总统马克龙表示,尽管跨大西洋同盟具有重要性,但欧洲必须在美国面前显得更加独立,无论是面对地中海地区当前局势,还是俄罗斯问题,需要的不是跨大西洋政策,而是欧洲政策。三是欧洲努力避免选边站,不愿意成为中美对抗中的棋子。欧洲已经意识到,美国和中国之间的博弈将是本世纪决定性的地缘政治挑战。欧洲不想成为大国博弈的棋盘,而必须凭借自己的战略成为参与者。
欧盟是全球最大经济体之一,拥有世界第二大防务开支(仅次于美国)、5.5万名外交人员,以及世界上最大的发展援助预算。但这些都散落在各个成员国以及欧盟机构之间,而且未能跟欧盟的经济利益很好地结合。与此同时,欧盟建设长期重市场、轻政治,成员国层面主权意识强、欧盟层面主权意识弱。因此,欧盟的优势在国际舞台上未能充分发挥出来。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领导的“地缘政治欧委会”与法国总统马克龙的“欧洲主权”建设构想遥相呼应,并希望通过以下几个途径探索实现“战略自主”之道。
一是全力推进气候议程,彰显国际话语权,同时推动产业升级。[1]欧洲最早提出了气候变化议题,并成功地把它变成了国际政治议题。关于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有力地提升了欧盟的软实力。但气候变化不仅是个议题,同时也衍生出一系列概念以及相关产业,而这正是欧洲的增长新空间。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计划尽快把2050年气候中立的目标落实到第一个欧洲气候法律,即“欧洲绿色协议”的法律条文之中,并把“欧洲绿色协议”作为增长战略,在推动减排的同时,发展新技术和推动创新,促进就业,培育新市场。
二是发展防务,保持技术领先,带动经济发展。欧盟2016年就启动了防务行动计划,并于2017年设立了“欧洲防务基金”。本届欧盟委员会还专门成立了新的“国防产业和空间总司”,具体管理欧盟的“欧洲防务基金”、军事交流和伽利略项目。为了获得法国的支持,该总司由负责欧盟内部市场的委员法国人布烈东负责。与此同时,委托欧盟外交与安全事务高级代表博雷利筹建“欧洲防务联盟”,并期待成为2020年下半年德国轮值主席国的成果。在下一个7年预算中,欧盟将加强“欧洲防务基金”(130亿欧元),以支持研发和能力建设。通过防务联盟建设,将为高技术产业和经济的发展打开新的可能。欧盟委员会借助“战略自治”启动国防工业,既能为财政扩张提供合理借口,同时还能为经济增长提供新的空间。
三是在5G问题上不选边站,并为自身的技术发展赢得时间。尽管美国在不断地施加压力,但欧盟及一些成员国在使用中国的5G产品问题上采取了不选边站的态度。一方面,欧盟实行的是社会市场经济,其中一个核心的原则是竞争规则,在欧盟和成员国层面有一整套竞争法规。排除特定产品有悖于欧盟的竞争原则;另一方面,美国对华为的指责一直没有证据,令欧方无法信服,加上美国自身在监听欧洲事情上的种种劣迹,也使得欧洲对美国有警觉。最重要的是,在5G领域,倘若不用华为产品,欧洲自己的厂商暂时也无法满足需求,而欧洲不想在5G建设方面因排除华为而贻误时机。所以,欧盟委员会于2020年1月出台了关于5G市场建设的“工具箱”。该“工具箱”对5G产品厂家有一系列限定性规定。虽然没有指名道姓点出华为或者中国,但根据相关规定和要求,中国厂家进入欧洲5G核心网络产品市场的可能性受到严重约束,不过华为以及其他中国厂家至少能够进入5G的外围市场。英国也采取了类似的做法。欧盟通过这一方式,既解决了选边站的压力,同时也往战略自主方向迈出了一步,并且还为自身的5G技术发展赢得时间。[2]
从上述路径中可以看出,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虽然声称是“地缘政治欧委会”,但打铁还靠自身硬,要想在国际舞台上不“被消失”,同时还要有所贡献,需要的是自身实力的支持。
调整规则应对挑战
为了实现成为地缘政治玩家的抱负,同时为了挽回国际经济竞争力下降的颓势,欧盟还主动加强经济上的防御措施。如果不能扭转外来的竞争压力,那就改变规则,变被动应对为主动防御。欧盟在3个层面正在谋划游戏规则的调整,一是加强投资审查,二是准备征收数字税,三是考虑修改竞争政策和产业政策。
加强投资审查。投资审查在上一届荣克执掌欧盟委员会期间就已经启动。近年来,欧洲因受各种危机叠加的影响,经济复苏缓慢,很多企业虽然产品不错,但面临缺市场、缺资金的困境。随着中国企业不断走出去,中国在欧洲的投资显著增加。一些中国企业在欧洲的并购,既挽救了这些欧洲企业及其产品,同时又因中国市场提供的巨大潜力而使他们重新焕发活力,形成双赢的局面。但在美国的影响下,欧洲一些国家开始加大对中国投资的警惕。欧债危机时,意大利总理伦齐曾亲自带领意大利的大型企业来中国寻找潜在的买家和投资者,但时隔几年之后,在德国和法国的联合下,意大利向欧盟层面发起了动议,建议设立全欧盟范围的外国投资审查机制。该动议得到了欧盟委员会的迅速响应。《欧盟外资审查机制条例》从提出立法动议到欧洲议会审读,并于2019年3月获得欧盟理事会的批准通过,在短短2年多的时间内走完了全部立法程序。这对于以繁琐和官僚化著称的欧盟机构来说,堪称奇迹,同时这也反映出欧盟对中国投资的防范心理,该条例将于2020年10月正式生效。欧洲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后,欧盟委员会于2020年3月25日发布了一项指南,提醒欧盟成员国在抗击疫情的同时,加强对健康、医疗、生物技术等领域的保护,同时呼吁还没有建立投资审查机制的剩余13个国家加快行动,在《欧盟外资审查条例》生效之前完成本国的投资审查立法。2020年4月8日,德国落实欧盟委员会的呼吁,决定修订《对外贸易和支付法案》,采取相关措施加强保护一些关键行业的德国企业免遭外资乘机收购。欧盟希望借助于新设立的欧盟层面的投资审查协调机制以及加强成员国层面的审查,来更好地实施对核心技术领域的保护,维护自己的产业竞争力,实现“战略自治”。
准备征收数字税。准备实施数字税是欧盟的另一个新的修改规则的举动。中美在数字经济领域的优势压制了欧洲的发展空间,直接对未来产业走向产生重大影响。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认为,在数字经济时代,欧盟已经落后,复制“超级巨无霸”可能为时已晚。碎片化的数字市场以及过于严厉的隐私权保护束缚了欧洲的手脚。欧洲试图通过实施数字税来削弱跨国公司在数字领域的竞争力。2018年3月,欧盟委员会提出了有关数字税的两个立法提案,但由于各成员国的看法不一而难产。数字税针对的是以美国为主的国际互联网巨头,2019年7月,法国率先批准了向跨国公司企业征收3%的数字服务税的法规,意大利、西班牙、奥地利等国也有意出台征收数字税的法规。2019年12月初,美国准备启动“301调查”,给12月1日刚刚上任的新一届欧盟委员会送了个“贺礼”,美欧陷入数字税争端。2020年1月,美、法同意将数字服务税争端搁置至年底,并在经合组织“国际税制改革”框架下继续谈判。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呼吁到2020年底,如果全球不能就公正的数字税达成一致,那欧洲将独自行动。欧洲准备实施数字税,目的在于宣示欧洲的“数字主权”。
考虑修改竞争政策和产业政策。竞争政策是欧盟社会市场经济的核心。欧盟的竞争政策主要是针对欧盟内部的单一市场,但随着外部竞争越来越激烈,有些规则已经不能满足保护欧盟企业走向国际市场的要求,与此同时,外部的优势企业在欧盟单一市场内的行动也构成了对欧盟竞争政策的冲击。因此,调整和修改竞争政策的呼声不断抬头。法国阿尔斯通和德国西门子的并购案更是成为典型,为了应对在全球轨道交通业务领域的竞争挑战,法国阿尔斯通与德国西门子向欧盟委员会提出了合并轨道交通业务的申请。2019年2月,欧盟委员会基于《欧盟竞争法》否决了这一申请,理由是合并之后的西门子—阿尔斯通将成为垄断欧洲铁路市场的巨无霸。法国阿尔斯通和德国西门子的并购案被否遭到了德、法两国财长的激烈批评。2019年7月,波兰、法国、德国三国经济部长在波兰波兹南签署了一份共同宣言,旨在推动改革欧盟现行的竞争政策和产业政策。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计划对竞争、产业、贸易政策进行全面升级。
新冠肺炎疫情下的乱象
2020年3月,新冠肺炎疫情在欧洲全面爆发,搅乱了欧盟委员会“地缘政治”的谋划。在经历了欧债危机的种种乱象之后,欧洲应对危机的弱点和能力在这次新冠肺炎疫情中再次暴露无遗。
第一,欧盟反应迟缓,协调不力。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拥有公共卫生硕士学位,但仅在3月初才成立了“新冠疫情响应小组”,且每周只开一次会。同时,欧盟当时的关注点仍未放在新冠肺炎疫情上,而是全力处理土耳其宣布为中东难民“开闸放水”所带来的新一轮难民问题。欧盟虽然设有“欧洲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但该机构仅仅是一个疾控指导机构。欧盟还设有危机应对的中枢—应急协调中心,全天候监视自然和人为灾难。当一个欧盟成员国无力独自应对危机时,它可以向这个危机中心求助。该中心将把这一呼吁转发给其他成员国,然后其他成员国可以自愿提供援助。当新冠肺炎疫情在意大利迅速蔓延时,意大利通过应急协调中心寻求帮助,欧盟委员会也把这一呼吁转发给了各成员国,但到3月中旬意大利没有收到任何一个欧盟成员国提供的所需物资。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4月2日在意大利《共和国报》刊登文章,对欧盟一开始没有为意大利抗疫提供足够支持表达歉意。[3]
第二,成员国各自为政,欧洲团结一度成为“笑话”。新冠肺炎疫情在意大利爆发后,意大利的邻国纷纷关闭边界。德、法带头扣押途徑本国的他国防疫物资。由各成员国首脑组成的欧洲理事会于3月10日才通过视频召开第一次会议,讨论疫情在欧洲的发展以及应对,未能形成统一立场。而3月12日,中国向意大利提供援助的飞机已经抵达罗马,机上载有9名医疗专家和31吨医用物资。俄罗斯和古巴也迅速向意大利派出了医疗队。意大利也曾向北约求助,希望美国在欧洲的驻军能够提供帮助,但未收到回应。与此同时,俄罗斯的军车急驶在北约成员国意大利国土上,这不啻是对欧盟和北约所号称的“团结”的最大讽刺。以至于意大利驻欧盟大使在Politico网站撰文呼吁,如果欧盟各国自私自利并各自为政,欧洲将输掉这场新冠病毒战争,只有相互鼓励、团结一致才能赢。[4]3月下旬,德国作出姿态,开始收治来自意大利和法国的重症病人。欧盟委员会于4月3日出台了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紧急跨境医疗合作指南”。
第三,欧盟南部和北部成员国在救助资金上争吵不息。疫情在欧洲南部的重债国家率先爆发,这对于债台高筑的意大利和西班牙无遗是“天逢下雨屋又漏”,抗疫资金来源成为棘手问题。当前,欧盟为解决资金来源存在两个解决方案,但成员国之间分歧巨大。一是动用欧洲稳定机制(ESM),二是发行共同融资工具“新冠债券”。以德国、荷兰、芬兰、奥地利为代表的欧盟“北部国家”强调,希望以意大利、西班牙为代表的“南部国家”求助于欧洲稳定机制的援助,结合欧洲央行已推出的措施,应足以应对危机。但南欧重债国申请欧洲稳定机制救助的意愿普遍不足,一是因为救助意味着向市场传递其存在财政危机的信号,可能会引发对本国债务的投机性冲击,并加大发行本国债券的成本。二是救助本身有严格压缩公共开支的财政紧缩附加条件,与当前财政刺激目标不符。三是救助资金存在“天花板”,最多为国内生产总值的2%,南欧国家面对来势汹汹并不断发展的疫情,这些救助资金可能无法“解渴”。3月27日,在欧盟27国领导人举行的视频会议上,意大利、法国、比利时、希腊、葡萄牙、西班牙、爱尔兰、斯洛文尼亚、卢森堡等9国联合呼吁欧盟发行共同债券,合并所有成员国新增的额外支出,集中财政赤字,所有开支由“新冠债券”资助。然而,“新冠债券”遭遇欧盟北部国家反对,再次体现欧盟“南北离心”。3月29日,欧盟“北部国家”公然拒绝“新冠债券”提议,担心本国纳税人将为较贫穷的其他成员国承担支出。欧盟“北部国家”再次强调“南部国家”应求助于歐洲稳定机制。“南部国家”谴责“北部国家”自私自利,后者则批评前者“财政过于宽松”。荷兰财长甚至与葡萄牙财长一度互相指责,引发混乱。欧债危机时,欧盟“南部国家”就试图推动发行欧元债券未果。这次“新冠债券”是新的尝试。27个欧盟成员国几周来一直争吵不休,未能就发行“新冠债券”达成共识。4月9日,欧盟财长会议经过16小时的漫长讨论,通过了5400亿欧元的疫情救助计划,但仍拒绝采用“新冠债券”的方式。
新冠疫情下欧盟及各成员国的种种乱象,从表面上看是公共卫生领域的权能问题,因为该权能在成员国,欧盟层面只是起到协调作用,而欧盟机构的惯性又导致了欧盟层面协调工作的迟缓。但实际上暴露出欧盟的“结构性体虚”,这为冯德莱恩领导的欧盟委员会能否成为“地缘政治”的玩家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从欧洲各国应对疫情的举措上看,欧洲的团结互助精神每次在危机来临时都沦为口号,这次也不例外。面对新冠肺炎疫情这场风暴,正如意大利总理孔特所说,仅提供一件“救生衣”是没用的,需要的是一艘给所有成员国提供庇护的欧盟“救生艇”。
欧洲的焦虑:一体化向何处去
在经历了十年危机之后,尤其是英国公投决定脱欧之后,欧洲精英阶层展开了对欧盟运行机制以及欧洲一体化何去何从的反思。随着欧洲从各种叠加危机中逐步走出,经济缓慢复苏,在这样一种相对宽松的环境下,欧盟于2020年1月宣布2020年5月9日启动一场为期2年的关于欧洲一体化的未来的全民大讨论,以期解决久拖不决的制度框架以及治理能力问题。新冠肺炎疫情在欧洲的爆发,加重了欧洲的焦虑,为这场讨论的前景蒙上了阴影。
70年前的《舒曼宣言》声称,欧洲的建设不是一蹴而就的。70年欧洲联合的道路表明,欧洲的建设更是迂回曲折的历程。《舒曼宣言》之所以被看作是欧洲一体化的发端,就是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虽然欧洲联合已经成为共识,但在联邦还是邦联之间的选择上各方是大相径庭,[5]因此,法国时任外长罗伯特·舒曼发表了《舒曼宣言》,创造性地提出了采用共同体的方式来推动法、德合作,建设和平的欧洲。自此至今,欧洲联合之路由三种力量在推动,并分别代表三种“欧洲”,而由各种权能(欧盟独享权能、成员国独享权能、欧盟和成员国共享权能)组合起来的欧盟也变成了“谜一样的组织”。[6]一是“官僚机构的欧洲”,以共同体的机构为代表,尤其欧盟委员会以一种超国家的方式推动一体化发展。二是“国家的欧洲”,以欧洲理事会为代表,欧盟各个成员国的首脑们以政府间的方式决定欧盟发展的重大问题。三是“民众的欧洲”,而这恰恰成为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软肋。2005年,《欧盟宪法条约》被法国和荷兰先后举行的全民公决否决,欧洲制宪进程遭遇重大挫折,“欧罗巴联邦”已几乎无法实现。2007年,作为替代《里斯本条约》结束的不仅仅是欧盟的宪法时刻,也是欧洲一体化史上的一个美好时代,还有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巅峰时代。
随着国际金融危机的爆发,欧洲进入了“危机的十年”,欧洲经济也经历了“失去的十年”。各种危机叠加,把欧盟的制度以及治理结构上的缺陷暴露无遗。针对欧元区“统一的货币政策、分散的财政政策”这一经济治理结构性缺陷,2015年6月,欧盟委员会主席联合欧洲理事会主席、欧元区主席、欧央行行长以及欧洲议会主席发表了《欧盟五主席报告》,发出了完善欧洲经货联盟的呼吁。在2017年3月,《罗马条约》签署60年之际,欧盟委员会时任主席荣克发表了《欧洲的未来》白皮书,随后欧盟委员会就“欧洲的社会维度”“驾驭全球化”“深化经货联盟”“欧洲防务的未来”以及“欧洲财政的未来”等议题发布了反思报告。欧盟领导人的这些报告,一方面,在《里斯本条约》的现有框架下试图找到解决办法,但如果欧洲未来的建设有所突破,就无法回避修改《里斯本条约》的问题;另一方面,这些报告代表的是“自上而下”的进程,而精英的理性设计与民众的感受对不上号。欧洲虽然建立了欧洲联盟,但在如何塑造“欧洲人”这个身份认同上走了不少弯路,成员国更愿意强调文化的多样性。随着欧洲国家的民粹主义不断上升,欧洲一体化曲高和寡。
2017年,马克龙当选法国总统,并于2017年9月27日在巴黎索邦大学发表“欧洲倡议”讲话,提出了他的“重建欧洲”计划,强调要建设“主权、更加联合和民主”的欧洲。2019年4月,在欧洲议会选举前夕,法国总统马克龙又呼吁在2020年启动为期2年的关于欧洲未来的大讨论,建议在2020年下半年德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时就政策领域展开讨论,并于2022年上半年法国担任欧盟轮值主席国时结束这场讨论。鉴于欧洲一体化建设中公民参与的缺乏,法国总统马克龙希望通过这种“自下而上”的进程取得欧洲人的认同,进而为欧洲的进一步改革甚至修改《里斯本条约》奠定民主的基础。法国总统马克龙的这一呼吁得到了德国总理默克尔的支持,2020年初,新任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也确认将于2020年5月9日“欧洲日”之际启动这一讨论。现在因受疫情影响,这一讨论的启动暂时推迟到9月举行。
这场关于欧洲未来的大讨论,可能是未来一个阶段欧洲一体化向何处去的重要事件。在经历了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的冲击之后,2018年,欧盟首次迎来了所有成员国都增长的“全家福”,复苏中的经济为欧洲提供了一个相对“松弛”的内部环境。而地缘政治的变化成为欧盟最大的挑战。英国脱欧已成定局,国际舞台上将是一个没有英国的欧盟,无论是政治影响力(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仅剩法国)还是经济影响力都将下降。专注于欧洲大陆的欧盟需要应对多种地缘政治变化的挑战。跨大西洋的裂痕在美国总统特朗普的不断冲击下有越来越扩大的趋势。俄罗斯对于欧洲来说究竟是对手(制裁)还是伙伴(北溪2号油气管道)?2019年3月,欧盟发布的《欧中战略前景》把中国定位于“合作伙伴+经济竞争者+系统性对手”。这些都是欧盟重要的地缘政治议题,而“谜一样的欧盟”因缺乏对外集体行动能力,亟需通过调整自我进而在这世界大变局中维护自己的利益并发挥作用,否则有可能从大国博弈中“消失”。如何塑造“欧洲主权”,这是欧洲焦虑之所在。
欧洲本来指望在内部“相对宽松”的氛围下,通过引进外部的地缘政治“压力”,以赢得民众对一体化的支持。但新冠肺炎疫情3月在欧洲多国爆发,而欧盟委员会应对迟缓、各国又各自为政,再次把欧盟的结构性问题充分暴露,并可能会引发欧洲南部国家对欧洲一体化的失望情绪。这为“欧洲的未来”讨论增添了新的不确定因素。意大利总理孔特4月3日在回应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给意大利的致歉信时强调,2020年,将是欧盟历史的一个分水岭,成员国之间能否放下私心、团结一致,将决定“欧洲梦想”的复兴或是破灭。[7]
(本文系中国社会科学欧洲研究所创新工程项目“欧洲经济增长与社会发展”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
[1]陈新:《冯德莱恩能否带领欧盟走出危机》,《人民论坛》,2019年10月下。
[2]"Laurens Cerulus, Europe's Huawei plan explained",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europe-eu-huawei-5g-china-cybersecurity-toolbox-explained/. 2020年4月6日最后訪问。
[3]《欧委会主席向意大利致歉:对不起,危机之初各国只顾自己》,澎湃新闻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821075. 2020年4月6日最后访问。
[4]"Italian ambassador to the EU: Italy needs Europe's help", 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coronavirus-italy-needs-europe-help/. 2020年4月6日最后访问。
[5]陈新:《欧盟60年:困境与反思》,《欧洲发展报告2016~2017》,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9~10页。
[6][荷兰]吕克·范米德拉尔:《通向欧洲之路》,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6年,第15页。
[7]《意大利总理回应欧委会主席“致歉”:需要欧盟“救生艇”》,欧洲时报网,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63028785140316430&wfr=spider&for=pc,2020年4月6日最后访问。
责 编/肖晗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