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张家巷忆昔

2020-07-21 02:15周海飞
苏州杂志 2020年3期
关键词:阿爹辰光瓜农

周海飞

填没了50 多年的中张家巷河浜重新疏通了。看到报道,我兴致勃勃故地重走,修旧如旧的老房子、石驳岸、小拱桥,无不勾起我儿时的记忆。拿起手机,我向远在北京的庆民现场转发水巷美景,畅叙那些有趣的少年往事。庆民是我儿时同伴,我们在中张家巷同住了8 年。

60 年前的中张家巷是平江路上一条500米长的小支巷,西头连着平江路,东头牵手老仓街,巷口1 号是土地庙,前头歪脖子老槐树,根子穿过驳岸缝隙,胀裂的口子像挺大的肚子,压迫着原本就不宽敞的河口,只有小船勉强能过。我们住在2 号大院里,家门口的那段河浜驳岸30 米长,全用上好花岗岩条石砌成。东西两端各有一个河埠头,上下8 层台阶。岸上4 个缆船石栓一字排开。听6 号里林好婆说,这样气派的码头大有来头,早年是2 号大宅富贵官家专用,乡下小船隔三差五会送来时鲜果蔬。

清早的河埠头特别凉爽,阿婆们揣着一只只脚盆踏着台阶下到河滩,浸泡起一家人头天晚上的换洗衣服。棒槌上下飞舞,此起彼落。人多拥挤,不要紧,阿婆们自己会调整,几个人汏,另几个就坐在台阶上等,掬一把河水汏一把面孔,有一句没一句地讲东讲西,说说笑笑。

9 点钟,载满新鲜蔬果的乡下小木船出现了。只要看见, 阿婆们总会老远就叫住,你讨价我还价,叽叽喳喳中递过一只只竹篮,称点可口的小菜,心满意足拎上岸来。外婆也会为我和小妹称点番茄、黄瓜、玉米,说船上的菜都是农民自己种的,新鲜还便宜。

太阳落下树梢,到吃晚饭辰光,隔壁3号平房的彭阿爹最勤快,从河埠头拎来河水浇路面,“吱吱”的响声中,热浪一股股升腾。两支烟辰光,清凉了不少,家家搬出小方桌,摆上碗筷,粥是老早就凉好的。

天色还没黑透,河埠头石桥边人越聚越多。浸润着河水的凉风一阵阵吹过很是惬意。戴眼镜的王老师开始讲新闻,我和庆民伸长脖子听得开心。留白胡子的金阿爹专讲妖魔鬼怪,让人讨厌,缩着头颈又不能不听,吓得一个人不敢回家。抬头望望,星星忽闪忽闪,像是在笑话我俩。

中张家巷河浜一头连着平江河,一头穿过仓街向前延伸,通往相门护城河。那辰光水没这么浑浊,河浜里游着成群的小鱼。若在河埠头汏汏洗洗,小鱼就会慢慢游来轻吻你的双手。你悄悄翻转手掌合拢想捉牢,它一摆尾巴,早已游得远远的。暑假里,我将小号缝衣针放在煤炉上烧红,再用老虎钳弯成钓钩,穿上棉纱线和鹅毛管,用蚯蚓作鱼饵,拿根竹杆去河浜钓鱼,半天下来,也能收获满满一脸盆的小鱼。

表哥大我两岁,从上海来苏州过暑假,忍不住跳下河浜游起泳来,结果挨了母亲一顿骂,说上海来的小人胆子大,要出事体格。

初秋的中午,蹲在河边玩耍,一脚踏空,我掉进了河浜。“小飞掉进河里了!”庆民飞似地跑到我家报信,母亲急急跑出时,我已被人从河浜里拉起来了。见我一副落汤鸡样,母亲也不同情,数落道:吃过饭才几分钟啊,碗还没洗呢,一转身就掉进了河,你懂不懂事啊?

救我的是5 号里的阿爹,原来河旁有条空船,阿爹跳下船舱,将我拉起,又用双手将我托上岸。阿爹是吃过“官司”的人,尽管他救过我的命,我们也不同他来往。现在想来,真是不通人情。阿爹若现在还活着,该是95 岁以上的老人了。真想握着阿爹的手大声说一句:您好啊,老人家,还认得我吗?

庆民后来到新华社当译电员去了,现在也是古稀老人了。

☉ 中张家巷

夏天,河浜里看见最多的就是西瓜船,吱吱嘎嘎的橹声,载着满满一船西瓜边叫边卖。

西瓜船总是在太阳当头、中午最闷热的辰光出现。常常,我躺在竹榻上昏头昏脑正要睡去时,就听见大门外河浜里传来一阵阵沙哑的乡下苏州话喊声,阿要买西瓜啊?喊声带着小弯,像是在唱山歌。

河浜石埠头上,站着许多人,有看热闹的,有真买西瓜的,吴侬软语,一问一答。几钿一斤?3 分。太贵太贵,人家昨日才卖2分呢。2 分瓜是前几日摘的,还有分半的呢,勿鲜哉,倷阿要?一阵讨价还价,西瓜卖出不少。

外婆会从每天的菜金中拿出一张角票让我和小妹去买西瓜。学着大人的口气,我说要熟要甜,又使劲晃动手中铜钿。瓜农见我真有铜钿,也不欺小,捧起西瓜左拍右挑,就这只瓜吧,保你甜,装进网兜托着递给我。二角钱,能买六七斤重的瓜呢。

不过那时生活困难,一般人家也不可能天天买瓜吃。有时西瓜船从相门外老远摇来还会挨骂:喂,喂,喊得轻点阿好?卖啥个西瓜,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睡觉?!瓜农拎得清,知道城里人有的讲话不客气,识相地用竹篙悄悄一撑,木船转个弯,悠悠走开了。一连几天,不见西瓜船,大家反倒惦记了。

印象中,父亲买瓜总爱先和瓜农聊几句,问农田收成和家里生活。讲好价钿后,父亲很爽气地关照瓜农,不用挑了,称上一担吧。这是一笔不小的生意了,瓜农惊喜,用箩筐挑上岸送到家里。末了,父亲还会递上一杯凉开水,表示感谢。

我一直在想,当年父亲多买西瓜,其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力所能及地帮助瓜农。父亲农民出身,深知农村人生活比城镇居民苦得多。

供应短缺年头,买煤球得凭小票。为了能节省煤球,母亲常会让我拎两只热水瓶去巷口西端老虎灶泡开水。

那爿老虎灶不算小,门面朝西直对平江河,并排三大间。一间开灶,两间茶室,里面摆有四张大方桌,几十只长条凳。

老虎灶要烧砻糠,平江河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从乡下摇来一只只堆满砻糠的木船。挑担师傅用两只特大箩筐把砻糠装得满满的,一担一担挑上岸。砻糠很轻,师傅不弯腰不哼号,边挑边和店主大声打着招呼。

吃夜饭辰光,我自告奋勇去泡水。其实,我不想马上做作业,想去轧闹猛,听大人讲张。老虎灶灶面很大,有一只大铁锅,三只小汤罐。把水瓶放到灶面上,递上一根竹片水筹。水筹用红漆写字,或用小刀刻字,黑乎乎、油光光。一分钱一根筹,一根筹一瓶水。烧水师傅是个50 多岁的胖子,臂戴袖套,腰系围裙,不时掀开锅盖察看。有人等不及了,说不要开水,汏汏洗洗就用温水吧。胖师傅善解人意,拎起锅盖,拿起木柄漏斗插往热水瓶口,又拿出水勺子,一勺一勺,也就两、三勺吧,一瓶水就灌得满满的。

人多不寂寞,有人开始讲张了。刘好婆说买青菜忘记拿钞票,白跑了一趟,引起一阵笑。年轻人讲国家困难,苏联人还硬逼中国还债,立即遭来了一片责骂。那时没人订报纸,又没广播听,道听途说的小消息,让我感到新鲜有趣。

胖师傅听得着了迷,有人提醒,快点吧,这才跑去用竹簸箕装满砻糠倒入炉膛,铁钩轻拨通通风,火苗“腾”地一下蹿了上来。铁锅热气腾腾,沸声渐大水开了,雾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天寒地冻的夜里坐着做作业,我两只脚实在冻得受不了,于是拎着铜脚炉跑到老虎灶去要砻糠灰,胖师傅认得我,急忙用大铁铲铲出尚有热气的砻糠灰倒入炉中,笑眯眯地关照:“小心呵,勿要烫着,明天还来啊!”顿时心头一热。

春天来了,母亲喜欢在院落里种南瓜,我和小妹又去找胖师傅讨要砻糠灰做肥料。夏天,那南瓜长得特别大。

枕河生活,生动有趣,回想起来,好像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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