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杰
记得有句话,大意是说。认识一座城市,是从认识一个人开始的。拓延开来,那么,对于贵州的印象,多年前,大致是来自于儿位文朋诗友,像贵州的山一样敦厚、水一样清透,他们的具体表现就是话少、人好,如我从技校就开始订阅.的《花溪》杂志、后来接触的《山花》杂志,总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神往和无比信赖的踏实。近距离接触贵州,应该是从2004年第4届全国散文诗笔会召开的所在地赫章开始,那次我算是“打酱油”的,硬蹭了一次贵州之行。从那次之后,它的山水、人文之美便常常令我念念不忘。一直想再次仔细打量一下它,谁知在中国地图上兜兜转转了许多年,一直没能再次成行。
机会终于来了!
前年年底,我接到一位陌生人的手机信息,还有微信提示加好友的信息,我看了下,微信显示,此人来自贵州沿河土家族自治县。当时手上正在忙着什么事儿,就把这事儿轻轻放下。可是,电话很快又打了进来。虽然口音听起来得仔细分辨,但听得出,对方是一个诚恳、认真的人。他就是苍野。虽未谋面,对他已略知一二。对!苍野就是我今天要介绍的散文诗人——冉茂福。
会议的名称很长:第二届中国乌江文化高峰论坛暨新世纪乌江作家丛书作品研讨会。时间是12月底到底了:28-31日。年关将至,兵荒马乱,不免心下犯了踌躇。一查航班,都是半夜十转天的,无奈之下,只好直言相告:这次去不成了!不过随后,便收到了苍野寄来的一套书,装帧设计非常考究。那套书系的名字叫:《新世纪乌江作家文学研究》,他的散文诗集《雪落村庄》也在其列。人容易犯懒,不去开会就一直没有研读。就这样作为一个念想拖着。直到前两日苍野说,还是希望我说几句。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第一,总体来说,苍野的散文诗像他的笔名一样,有一种荒凉、空旷的伤戚气息弥散,在四野低低地漫开,它的气息和气质是稳定的,无须刻意为之,完全是自然而然地流露,仿若大地上的荆棘、山峰上的峭岩,有着属于他自己的纹理与棱角,不动声色中彰显出缄默、沉潜、钝拙、坚韧的个性。像一条硬汉,他的心里装得下山川河流,也容得下人间私情。他拉得开满弓,也放得开奔马。花开花落两由之。他有足够的肚量,能够担承起命运加给他的荒疏、寒凉、孤独、苦难,也能在繁华盛硕之时葆有淡定、沉着的品性。或者说,他能够在乡村的冷寂与城市的炫目之间,自如地转换。更确切地说,即便他身居灯红酒绿之中,他的心中仍蓄积着浓浓的乡情和挥之不去的乡愁。
第二,就苍野散文诗的文本来说,他的语言精准、干练、隽永、深邃,情感克制、隐忍。这表现在行文上绝不拖泥带水,也不瞻前顾后。但是,并不失饱满与浓烈。不管是面对恢宏与阔大、沧桑与忧郁的历史与文化,还是荷塘月色的夜晚、黎明即起的炊烟等眼前所见的生活场景,他都能沉浸其中,并投以浓郁、盛大的真挚情怀。起初,乍一看《雪落村庄》((故乡散记》《大雪飘在山岗》《田野上的阳光》等等篇什的名字,我似乎有点失望——因为这些都是我们日常所见,早已把我们的思维框定在惯常的定势里面。那些名词、动词、修饰语、意象,甚至象征意义,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比如,在关于故乡与家园的文章中,我们经常会见到这样的词语:白发的母亲。沉默的父亲。旷野。田畴。山岩。高冈。古树。空宅。车前草。野蘑菇。草垛。稻草人。风中的屋脊。连绵的远山。袅袅的炊烟。冷冷的月牙。柳浪。蛙潮。鸡鸣犬吠。荷锄放牧。干枯的河床。心碎的野花。静默的天井。斑驳的石墙。春夏秋冬。风雨雷电……前世今生,周而复始。更何况,《雪落村庄》这样的书名也一点儿都不讨巧,像个老实的庄户人,很容易就让人想到我们共同的故乡。
但是,我太草率了!在苍野的文字中穿行,渐渐地,我看到了他独特的部分:贵州最早的书院鸾塘书院;带着原始气息、令人震撼的茅古斯舞;具有极高史学和考古价值的洪流汉砖瓦窑;罕见、奇观的西汉古墓群;尚可感受当年万千气象的土司皇城;“浑厚、沉郁的音乐,野性的唱腔,如金黄的稻穗,受用一生”的民歌。还有:乌江。乌杨。石门。吊脚楼。古邑沿河。抬丧的队伍。歌唱的夜鹰。祖先的祭坛……土家乃至少数民族的情感,如滔滔的乌江之水,如汩汩流淌的血液,拍击着胸岸,他都能够轻松地在文字中上下追索、纵横驰骋。最难能可贵的是,在共同的情感之中,抒写出了他独自的生命体验和人生经验:作为一名少数民族作家,他的文字不仅具有人类情感的普泛性,更有着本民族情感的独特性。通过他的作品,我们看到了土家族及生活在贵州地区的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们是怎么生产、生活的,他们有着什么样博大精深的民族文化和历史传承,有着什么样的古老传说和灿烂文明。从他的简介中,我得知,苍野的散文诗作品曾刊发于《散文诗》以前头条的“特别推荐”栏目,也曾人选过各种权威的散文诗年度选本。不难看出,从文本意义上来说,他的散文诗作品已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第三,苍野是一位忠诚的乡土守望者,是乡愁永远的歌者。他用自由的歌喉歌唱远山与近水,歌唱田野与家园,歌唱他心中的圣殿。“看吧,那些高高的花开在了树上。”一位恋人说;“看吧,一些深深的果埋在了地下。”一位诗人说。“而我们啊,就是村庄吉祥的种子。”我对自己说。是的,他像一颗种子,深深地依偎着大地,像安泰一样,从大地获得了蓬勃的活力和生机。由此,我们不难体会到苍野对乡土的感激、感恩与感念——乡土,其实也是我们共同的根,是我们出发的源头,也必将是我们抵达的终极之地,不管那块乡土离你有多远,谁能说那不是我们情感最后的皈依之所呢?!行走的躯体只是空壳,如果没有思想与情感的附依,人类与静物何异?《大地的眼睛》是俄国作家普里什文的作品集,我非常喜欢那些朴素、干净的文字,透过文字,仿佛能够看到三月雪化为溪的清例,闻到青草被翻晒的苦香,听到林中夜莺婉转啼鸣……我甚至把普里什文的作品当作关于乡土的《圣经》来解读。他曾说过:乡土情怀是我创作的根基,或许,任何的创作天才都发掘有自己的乡土情怀,我们中每个有禀赋的人都在发现自己的国土疆域,并以此吸引他人。当然,也可以这样说:声音发自不同的声源,但声膜是同一个,这一个声膜就是故土。他还提出了一个极具思想高度的理论:“对大地亲人般的关注”。对!蜻蜓的爱恋,蝉儿的蜕变,小狗的酣睡,磷火的闪烁,枝蔓的疯长,野百合的怒放,万物破土,水滴石穿……凡此种种,苍野都给予了它们“亲人般的关注”。在他的文字中,我能感觉到,苍野是一个内心汹涌、目光清澈的人,是一个有着孩子的純净、成人的睿智的复合的人。他以汉字为犁,不仅呈现、描绘、表达,而且反思、追寻、诘问。他既是沉默劳作于田垄间的牛、马,也是拥有广阔蔚蓝天空的雄鹰、鲲鹏。乡村,既是他安身立命的母土,又是他精神世界的理想国。雪呢,他视雪为灵魂的居所,通过寒冷抵达春天。他说,手执这些“白色的花朵”,为冬季招魂,为生命祭奠。用不了多久,目光所及,纷飞的雪花又能从湿润的泥土中,唤醒金灿灿的食粮了……
我一边写着这篇文字,一边在心里隐隐地埋怨这个冬天没有下过一场正经的雪。对于北方,这是无法容忍的。可是,当文章还没有写完的时候,一场大雪已飘飘洒落下来。雪落无声。大地瞬间化为童话的模样。孩子们奔出户外,游戏,打闹,笑声震落了枝条上的雪花。我站在窗前,望着外面小心移动脚步的夜归人,不知怎么,忽然竟有了一种孤儿被接纳般的感动。是的!我们从离开母体那一刻起,谁不是一个终生携带着孤独基因的精神上的“孤儿”呢?我们像被无情丢进激流中的孤单个体,奋力击水以脱离苦海。如果一个冬天没有雪,对北方的土地和北方人来说,同样饥渴!乡土、村庄、雪,已成为精神的对应之物,成为生命之“水”,须臾不可分离。虽然我们的身体已经离开确切的生养之地,故乡颓倾的老宅也没有一个血缘意义上的亲人,甚至老宅已化为乌有。但是,谁又能说故乡不是作为一个图腾,宽仁地端坐于心中清净、安谧的莲花宝座之上呢?
费孝通曾在他的著作《乡土中国》中说过:“‘土气成了骂人的词汇,‘乡也不再是衣锦荣归的去处了。”先生先知先觉,他早就知道,当物质极大丰富之后,会有相当一部分人脱掉沾有泥星的衣裳,却不齿于回望生养他的茅屋故园。更有甚者,希望用更光鲜的一切屏蔽掉他认为灰头土脸的曾经和过往。可是,当我们置身于鳞次栉比的高楼之间,被飞旋的现代技术和看不见的病毒慢慢地侵蚀和消磨,我坚信,终有一天你会怀念在山野中欢快奔跑的童年,怀念口衔青草、眼望蓝天的无忧岁月。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对苍野这样的写作者深表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