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记忆真是奇怪,许多年过去,我依然记得那段并不闪亮的青春。那些细节栩栩如生,长在记忆的枝头,仿佛月光下寂静的树木,每一片叶子,都在潮水般涌动的夜色中,散发着饱满动人的光泽。
15岁那年,我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父亲用自行车带着我,去学校报到。出村口之前,他推着车在村子的大道上慢慢地走。我跟在后面,和他一起向路上的乡亲打招呼。父亲满脸都是笑容,这让他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他被人问了许多遍,也骄傲地大声说了许多遍:“我的女儿考上了一中,要去送她上学,学费很贵,一年800多元……”人们带着羡慕,啧啧称赞,父亲就在这赞美声里,脚步愈发地轻松,好像他正走在充满希望的绿色田野里,他在这光芒万丈的麦浪中,像一个天真的诗人。
但父亲并不知道,在我的前面,有着怎样波澜起伏的青春。他送我抵达岸边,却无法陪我继续前面的行程,一切,都将由我自己掌舵,划向三年后的高考。
那时,我开始起满脸的青春痘,羞于抬头看人,怕别人笑话,也怕难堪。看到对面的男生走过来,我吓得赶紧低头,视线跟对方轻轻一碰,立刻躲开去。我甚至因此有些背弓,好像一只卑微的虾米,每日缩在自己的壳里,背对着人,孤独地游来游去。
同桌是一个帅气的男孩,有一天,他满头大汗地打球回来,翻开新寄来的一本杂志,看到上面一款非常流行的祛痘广告,便指着向我说道:“你可以买这个试试。”或许,他只是无意中表达他的关爱,但落在我的耳朵里,却是一声惊雷,轰地炸响,我脸上的每一颗痘痘,都跟着炸伤,鲜血淋漓。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强忍着,一滴都没有落下。那个好心的男生,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因为这一句话,我偷偷找班主任,要求调一个位置,我宁肯坐在靠窗的位置,不被老師们注意,也不再跟一个善良的给予我关心的男孩在一起。那些代表了青春的痘痘,每一颗,都写满了自卑。
我还得了严重的脚气,用了许多方法都治不好。为了减缓那种深入血肉的奇特的痒,我只能穿丑陋的黑色方口布鞋去上课。课上到一半,常常忍不住,解开鞋带,舒展一下痛苦的双脚。我不知道,这样一个细节,正被身后一双眼睛悄无声息地窥视着。那是班里一个成绩优异的男生,擅长舞文弄墨,写诗作词,常常在课下跑到讲台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他对生命的呐喊。我从未想过,他会在某个晚自习写信给我。信里表达了对我的赞美,95%的赞美里,夹杂着一句困惑:像你这样秀气文雅的女孩,为什么课上会做出脱鞋这样不文明的举止?我的耳畔,又是轰隆一声惊雷炸响。这一次,我哭了起来,随后学了男生的语气,写下洋洋万言,用100%的愤怒,反击他对我的“羞辱”。是的,那一句反问,几乎成为我整个高中时代的羞耻。为了雪耻,我将双脚伸向一种类似硫酸的药物,那是父亲求来的偏方,当我的双脚浸入,剧痛中,一层皮瞬间脱落。
伴随这种疼痛的,还有我的神经衰弱。我无法入眠,整夜整夜地头疼。父母并未将此放在心上,只是以为我缺乏营养,让我每天吃两粒鱼肝油。那是高二,我的头疼了整整一年,我就在这样无人能够理解的疼痛中,坚持日复一日的读书学习,为了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希望,卑微地努力着。
有时候,母亲来接我回家,她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她的身后,两个人并没有多少话。母亲总是絮絮叨叨,问我最近学习怎样?考试怎样?一定要好好学习啊,考过姨妈家的两个孩子,为家里争气……最后,她会犹豫着问我一个千篇一律的问题:“你觉得自己有希望考上大学吗?”
我怎么回答呢?我的心里也满是疑虑、困惑和迷茫。我也希望有一个人陪在我的身边,给我鼓励,告诉我:“你一定能行的。”可是没有人告诉我,原本应该让我觉得安慰的母亲,也需要我来确认即将到来的未来。她的心里,跟我一样,起了漫天的大雾。她想拨开那一层云雾,看一眼前面是遍洒阳光的晴天,还是黯淡阴郁的雨季。
我从未给过母亲失望,我每次都轻声又坚定地告诉她:“有希望的。”
我低头行走了三年,最终,拨开那些悲伤、疼痛、自卑、失落、迷茫,给了母亲,更给了自己,一个确信无疑的希望。
安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冰心散文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奖项,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