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房子,流淌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有谁能说得清楚呢?房子与人朝夕相处,时日久了,自是沾上人的气质,有了与人一样的魂灵。
没有风,建立在横峰县葛源镇枫树坞的汪家宅院,把自己幻化成一只大鹏,翱翔于时光中。整个房屋的建筑是以灰色为基调,没有张灯结彩的热烈,一点都不张扬。一座马头墙托着苍穹远眺,逶迤出生生世世遗世独立的模样。宅院的前后种着高大的枫树,居高临下地审视山谷。枝桠在半空中连成一片,无法辨认每棵树的边界,也看不出始终。灰色的瓦片,有如鸟羽,一片拱一片,顺着屋檐的坡势排列。青灰色的翘檐在枫树翻翠卷绿的掩映下,如同伸展开的翅膀,跃跃欲飞。
乍一看,汪家宅院就是一座极其普通的乡村大宅院。80多年前,院子里住进被毛泽东称之为“有勇气、有志气而且是很有才华”的方志敏。汪家宅院见证了方志敏在乱世的苟延残喘中开辟一个新天地,构建了盛世桃花源;而方志敏的气场不仅改变汪家宅院的秉性和历史,也赋予了它另外一种光。
贴在墙根的一块青石,是拴马石。枫树坞人叫它信访石。青石泛着天上的云纹,让路过的人,总生出无端的遐思。不知在某个梦回的夜晚,青石会不会想起那些老区百姓投寄的书信,还有从清癯的身体内发出武装斗争的吼叫。太阳君临大地。宅院旁一条鹅卵石小径,聚积一缕缕阳光,闪耀金色。哒哒,哒哒——传来一路山花相送的马蹄声。方志敏素爱骑白马。天边一钩新月如水,一骑白马驰骋山林。夜风窸窸窣窣作响,马的鬃毛在空中飞舞,意气风发的男子策马揽过明月,马蹄哒哒,响彻枫树坞。
院子的西窗下,是方志敏种下的一丛芭蕉。在芭蕉树下,方志敏时常与贫苦农民亲切地交谈。心与心的碰撞,让受苦受难的民众露出了笑靥。革命的种子被播撒在广大群眾的心底,就像这丛芭蕉,只要一丝春天的讯息,就足以令它们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关于芭蕉的故事,枫树坞人至今津津乐道。据说在方志敏牺牲的那年秋天,芭蕉一夜之间枯萎,却散发出一阵异香。到了第二年春天,香味倏然消失,也未曾发出新芽。就在人们误以为芭蕉再也不可能存活的时候,它竟在次年的开春,呐喊似的挣出地面,枝叶比往年长得还要郁郁葱葱。之后,芭蕉一年比一年长得茂密,花朵一年胜似一年娇艳,散发出的香气一年比一年浓烈。我与芭蕉对视,须臾间,觉得这丛芭蕉就是返生香。《十洲记》中曾记载:“西海中洲上有大树,芳华香数百里,名为返魂,亦名返生香。”传说中的返生香,死者闻其香,可死而复生。这芭蕉亦有直命相见的秉性,懂得用铮铮铁骨安抚英烈的不朽之魂,懂得凝聚奇香与英烈的魂魄唱和。
踅出院门,迎面是一棵桃树。桃花早已凋谢,结出长着绒毛的果子。不远处,盖着一间简陋的小庙。荷锄下田的村民和赶路的行人路过小庙,都会进去点几根香,或者喝杯茶,再各司其事。我走进去。佛堂里没有供奉菩萨,墙正中的镜框里是方志敏的照片。镜框下有一张案桌,红烛摇曳,香火袅袅。或许是看出我的疑惑,守在案桌边的老妪,主动打开话闸。
年逾鲐背的她,乐于回忆往事。每每与人谈及方志敏,她的脸上仍浮现出少女般的红晕。
1927年,她亲眼目睹方志敏像一团火焰,瞬间点燃横峰县,使葛源镇成为赣东北苏维埃坚实的根据地。方志敏住进枫树坞,每次遇见她,都鼓励她要做一个新时代的女性青年。在方志敏的帮助下,她进了学堂学文化,扛起红缨枪站岗放哨。
方志敏牺牲的噩耗传到葛源镇,她哭成泪人儿,三天三夜滴水不沾。之后,她毅然而然地搬进了无人问津的小庙。从此,吃斋念佛,匆匆数十年。
为什么要皈依佛门?我问得唐突。
她丝毫未曾介意,幽幽说道,方志敏一生太苦。之所以长伴佛灯,只为了不让英烈的灵魂堕入十八层地狱,无需历经层层劫数的磨炼。她要凭仗神灵的力量,让黑暗中的灵魂脱离苦海,早日重生。
山风吹来,庙前的枫树就像猎猎翻飞的经幡。在葛源,枫树是风水树,象征祥瑞和福兆。一代又一代村人的生存,都依赖树的滋养。她和枫树相依相伴,厮守到老。
“从前开口唱山歌,没有甜歌唱苦歌。山歌越唱心越苦,哪有心思唱山歌。……自从来了方志敏,翻身穷人爱唱山歌。……穷人翻身山歌多,唱了一歌又一歌。唱了恩人方志敏,再唱共产胜利歌。”每天做完佛堂功课,她就坐在枫树底下,反复吟唱久远的山歌。
我突然觉得,方志敏是以一棵树的生命形貌延续与她未尽的因缘。尽管烈日烘烤,狂风暴雨摧之,树依然葳蕤如旧。擎着一树蓊郁的绿抗拒黑暗的淫威,润泽后人。
在枫树坞,人们谈及方志敏,眼眶依然会湿润。当黄昏跟着风溜进枫树坞,人们依然会像往常一样站在村口,翘首一骑白马翩翩奔来……
阳光停驻在山坞。一坞的温暖,来路分明。
(王俊,有作品发表在《人民文学》《散文选刊》《山东文学》等。作品多次荣获全国征文奖。)
(本栏目责任编辑 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