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妍
巴尔扎克式处境,用毛姆先生的话说,可解释成这样:“他像牛似的苦干,拼命写作,想挣钱还清债务,不幸的是,还没等他还清旧债,他又借上了新债。”写这段话时,我们仿佛看见毛姆捧着脑袋,攒紧眉头,一副很迷惘也很苦恼的神情。他百思不得其解,天底下还有这样作践自己的人,毫无理财观不说,甚至有受虐倾向。毛姆还发现一个有趣现象,即巴尔扎克的小说都是在一群讨债鬼的催逼下写出的。更要命的是,如果没人逼债,巴尔扎克老兄就无法在桌前静下心,非要花掉最后一个硬币,还花言巧语从出版商那骗取稿费,在母亲的赡养费里搞点小动作,直到官司缠身,母子反目,他彻底没戏了,才心满意足,带着一种仿佛刚从户外呼吸了新鲜空气的充沛活力“像牛似的苦干”。
畅销书作家巴尔扎克并不缺钱,且从30岁到他去世为止,21年几乎从未停止创作,每年都要出产一部长篇,大量的中短篇,还办了份报纸,一周发行两次。这么大的工作量再加他的出众才华,中产肯定没问题。但他有个习惯,一开始写小说,就预支稿费,书写完了,稿费也花完了,还额外欠了一屁股债。这些钱是怎么花的?他像个暴发户,钱一到手那就不是钱了,成了随便乱扔的纸片。从小房子搬到豪宅,花大价钱装修;购置奢侈家具,收藏珠宝、绘画、雕像;给自己买很多衣服,还打扮厨娘、马车夫,让他们看起来要去相亲似的……但好景不长,债主找上门了,于是他回到小房子。
因此,巴尔扎克后,文学史就多了一个修辞,“巴尔扎克式”,用来形容那些喜欢将自己置于物质绝境的极端行为。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其金錢观与巴尔扎克如出一辙,不过他喜欢的是赌桌而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一见赌桌陀氏就像看到了亲娘,钱输光了,身上能脱的都脱下典当了,还意犹未尽。有时会走到街上向过路人借几块钱,刚才还承诺借到钱要给妻子买杯热茶,钱一到手,他妻子刚仰头望天上的亮光,打个喷嚏后,再四下寻找,人已不在,仿佛是被她的喷嚏给吹走了。
与这群人相比,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无疑是个火星来客了。尽管也阔绰,但詹姆斯一辈子都在担惊受怕,担心没人向他约稿,他就没经济来源了,担心所挣的钱不够开支了,担心那一对老喝醉的管家夫妇挖他墙角了。不过,最有意思的还是伍尔夫的父亲莱斯利·斯蒂芬,每周管家报账、要求支钱,他就要发作:“以哼唧和叹息开始,然后是愤怒,接下来是真正可怕的咆哮、狂怒的爆发,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哭泣着,声称这样一个可怜的、垮掉了的、丧失了亲人的老人被无情地追逼到绝路上。”管家总是静静等待,直到他哭穷的咏叹调表演完毕,用他“可怜的颤抖的手签上支票”。
黄敏摘自北京大学出版社《思奔:在历史与八卦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