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
榴明对男生的审美是:高、瘦、黑、臭。
个子要高,不能胖;皮肤得黑,不能像死鱼肚皮一般白惨惨的;至于臭嘛,是指在日光下奔跑、踢球,挥汗如雨,或是在建筑工地上戴着安全帽指挥工人,汗流浃背——她的建筑设计师男朋友文希就是这样的。
文希下班回家,去淋浴,在花洒下,唱歌的声音像鲸鱼,每当这种时候榴明都想冲进去抱抱他,亲亲他晒黑的手臂。文希左臂上方,肱二头肌那里,有一个兔子剪影一样的胎痣,红色的。
洗完澡,就把一只冰好的西瓜拿出来,对切两半,一人一半,一边拿勺子挖着吃,一边看着电视。用勺子挖出最完美的一只西瓜球,跟对方挖出来的比赛,看谁的圆,或者喂给对方吃。
那些年看的电视节目没有什么能记住,但是西瓜的味道永远留在了榴明生命里。
真的好喜欢他啊,怎么会这么喜欢一个人呢?
文希也说:“我太喜欢你了,我们结婚吧!”
“可我才21岁。”榴明说。
“我都25岁了。”文希说。
“再过几年吧!”榴明说。
“好吧,那先去买个戒指给你。”文希说。
看不上商场里那些钻戒,样式俗不可耐。从懂行的朋友那里辗转打听到一处珠宝店,原来离家很近呢。那条小街的尽头,楼下并排一溜小店,从奶茶店和杂货店之间的过道走进去,上二楼,有一间大隐隐于市的珠宝店。摸着光滑的木头楼梯扶手往上走,看来这间店并不缺少生意,来往的客人把楼梯扶手都盘成了油汪汪光溜溜的深黑色。
店主是个瘦瘦的女子,上了年纪,剪着短发,细长眼睛,穿着灰蓝色的麻布衫、利休灰色的麻布裤子、平底鞋,走路无声。店主自己一样首饰都没戴,榴明从前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有些人浑身上下没什么插戴,那是相当了解自己到底美在哪里。
她拿出了一个黑色丝绒板子,上面有小凹槽,每个里面放着一颗宝石,托帕石、碧玺、月光石、南红、红宝石、绿宝石、钻石……
店主并不去介绍,只说:喜欢哪个,随意挑吧。
榴明选了一只晶澈通透的粉色碧玺,宝石八毫米,不大不小。
文希也说这只好看,马上拍板定下来。他们又选了镶嵌的款式,果然名不虚传,店铺没有商场那些俗气的戒托,店主会亲手镶嵌。
没有戒指的时候,并不觉得一只戒指有什么特别的重要性。但是既然定下了一只宝石戒指,就开始期待,莫名其妙地盼着取戒指的时间,幻想自己戴上的样子。所以,珠宝这东西是天然为女人而生,没有女人可以抗拒珠宝啊。
戒指镶好了,果然没让人失望,白金戒托,四爪嵌,那颗粉红色碧玺石被非常大方非常完美地体现在戒指上。要知道碧玺矿石都是各种颜色伴生,能切出这么大一颗粉色、透明且毫无絮与瑕的宝石,实属难得,价高而值。
文希让榴明戴着,不要摘下来。
“我不想戴着这么贵的东西在街上走。”她说。像电影《色戒》的最后,王佳芝对易先生说的话。
戒指在家里戴了又戴,看了又看,在灯光下看,在月光下看,喜欢得不得了。
这是终生之约,当然要有一只称心如意的信物。
后来,文希被派去国外工作,为期一年。
他們每天在微信上聊着天。
“一年,很短啊,不会出什么事的。”闺蜜对榴明说。
文希说:“我可能还要再待一年。”
后来,又说:“我可能还要再待更多时间。”
“怎么了,能告诉我实话吗?”榴明说。
能在分手时说出实话的,是之前建立了很深很好感情的情侣。如果之前经营不善,大概被告知的只能是一些谎言。
“我爱上了别人。”文希说。
十年后,榴明已经结婚生子。小孩三岁,有一天傍晚,她和丈夫一起推着婴儿车去散步,远远看见那处一直施工未歇的楼盘在做活动。
夏天傍晚,无事可做,闲闲地去看了看,还有免费的小咖啡可以喝。这楼盘设计得真的很美丽,马来西亚式建筑,透着温柔,南方的感觉,亚洲的柔情。
售楼部的小姐姐说了好几次这是旅英归来的设计师设计的,他自己也买了这栋楼。
看来这位设计师也是个卖点。
转过头,看到海报,文希的大照片,柔光滤镜,十年光阴,他还是那么高、瘦、黑,不知现在还臭不臭了。
又有一天,小孩翻开了榴明的抽屉,打开了首饰盒,把一只亮闪闪的戒指拿在手里,“妈妈,这是你的大宝石。”
“对,是妈妈的大宝石。”
“妈妈,我也想要……”还没说完,戒指掉到地上,很不巧的,碧玺摔破了一个角。
这真是令人难受,主要是,榴明有一种强迫症,不能看到一个东西缺个角少个边,家里某个碗打破一点边儿,她都会扔掉,她真的不喜欢那种不完满。
十年了吧,不知道那珠宝店还在不在?
下着雨的午后,五月暮春,石榴花沿着细长的街在绿叶丛中三朵两朵地开出湿而鲜丽的红。上了二楼,店铺还是老样子,店主也还是老样子,见面不笑,也不问,只递了一封信给榴明。
信里写着一个地址,就是那家新开的楼盘,还写着电子门锁的密码。
榴明在某个下午去了那个房间,按开门锁,进了门。
屋里空无一人,但榴明还是想起年少时,和文希一起坐在傍晚的房间里吃着冰西瓜,她说“我太喜欢你了”,他说“我们应该结婚”。
她把碧玺戒指放在桌上,虽然,一模一样的,然而,并不是从前那颗宝石了。
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
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
小熙开着一爿店,楼上是神秘的珠宝店,左边是网红奶茶店,右边是小众聚集的书屋,马路对面是一所女生多男生少的文科大学。
小熙的店里擺满各种杂货,还有手工编织的毛线手套、围巾、袜子、披肩、背心,这些都是北熊做的。
北熊,通过这个名字可以猜测出,他是个胖子。
以前并没有这么胖,以前可以叫做北猴、北狼、北螳螂,很瘦,吃什么都不长肉。北熊学的是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就失业了,经常穿一件大白T恤,上面写着“垃圾分类从我做起”,以此自嘲。
很久之前的某一天,小熙去便利店买一瓶大象水。
“能给我起开吗?”小熙问店员。
店员手里没有起子,对她说:“抱歉。”
这时候,北熊走过来,管店员要了一双一次性筷子,一下子就撬开了大象水的瓶盖。
泡沫涌上来,小熙用嘴堵住决堤的泡泡,咕嘟咕嘟喝下去。一口气喝完,打个饱嗝,对北熊灿烂地笑,甜甜地说:“谢谢!”
北熊一下子就喜欢上小熙了。
从那天起,北熊每天守在便利店,早、中、晚各三次,闲着也是闲着,何况是一个无业游民。
去了便利店总得点些吃的,吃关东煮都吃胖了,而且还吃穷了,可是小熙一直也没有出现。
“唉,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北熊像一个古代的怨妇一样继续边吃边等。
吃到一看见关东煮就想呕吐的时候,小熙终于出现了。北熊绝不能放弃这次机会,他走过去,像一只癞皮狗一样对小熙说:“交个朋友好不好?”
小熙看了他一眼,似曾相识,就笑了笑,把手里的大象水递给他。他马上意会,用一次性筷子给撬开,恭敬地呈上去。小熙却没喝,说:“送给你喝。”
然后小熙问了很多问题——既然要交朋友,得了解一下啊。
你几岁了?你属什么的?你什么星座的?月亮星座是什么?什么血型的?你妈妈爸爸做什么工作的?你哪个大学毕业的?你有没有女朋友?你以前的女朋友都是什么血型星座的?你结婚了吗?……
“又不是相亲,我只是和你交个朋友!”北熊委屈地说。
“但是,我不和已婚男士交朋友!”小熙也很有理。
北熊整理了一个完整的EXCEL表格,用微信发给小熙。
审查通过,他们成了朋友。有时候一起去逛街,有时候一起去听音乐会,有时候一起去批发市场淘便宜的尾货,有时候一起去打网球……也各自把对方带进自己的朋友圈子里,认认真真地做着朋友。
有一天,大家一起在后海喝酒,小熙喝醉了,说:我也想开一间店,我一定会赚大钱的!
众人都没当作一回事,只有北熊认真地说:“别开在后海,后海太闹心了。”
小熙点头:“嗯!”
“开在我们学校边上挺好。”北熊说,“那卖什么呢?”
“杂货,杂货啊,女生都喜欢杂货。”小熙兴奋地说。
只是这么说说而己,但是也不全以为只是说说而己。北熊发现小熙把父母的养老钱都借来了,她真的去找店面了。北熊开着自己那破破的小本田,帮小熙采办装修的货架啊,灯啊,窗帘啊,地板啊……一间女生心里梦想的小店铺就这样诞生了。
北熊对小熙的支持还有他亲手织的毛衣、手套和帽子。那些衣物相当好看、别致,就像童话故事里,作为主角的小女孩长大后所穿的衣物,只要是个女生就会想要,就会想说“这是独一无二的,是专属于我的”。
北熊在专业领域不仅很过关,而且动手能力非常强,他答应小熙以后给她供货。
小熙的店开到第三年的时候,赚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个一百万。小熙心里有愧啊,那些毛衣、手套、围巾、毛线裙……都是北熊辛辛苦苦的手作呀。怎么报答北熊呢?欠北熊的人情真的太多了。
但是北熊说:“不要你还,永远欠着最好。”
他越来越胖了,可是看着越来越顺眼了。他为了减肥每天跟着视频跳韩舞,扭腰摆臀的样子还挺像样儿,别提多性感了,像一只会跳舞的大北极熊!
“明天下午你到店门口跳去,顺便帮我招揽几个顾客。”小熙说。
他真的到店门口跳了,大的小的姑娘被吸引来一波又一波。
有一天晚上,打烊的时候小熙打电话给北熊:“你来接我吧。”北熊立刻就来了。
小熙说:“以后你每天都要来接我。”
北熊问:“为什么?我在家打游戏被你发现了吗?”
“没有为什么,就是要每天来接我。”小熙说。
北熊也不再问,说:“好的。”
就这样北熊每天晚上都来接小熙回家,当然不会老老实实地送她回她父母家,而是接回自己的家。北熊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小熙的心思呢?小熙做完面膜、刷完剧睡觉了,他就开机织毛衣,机器是他自己设计研发的,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他好像在深深的海底,像一只巨大的怪物,在吐线织着奇异的羽衣。台灯照到小熙漂亮的脸蛋,他会惊叹,是何样的际遇能让自己遇见她,顺利地交往,进而又成为恋人。或者换一种想法,她是手持犀角火烛的天使,闯入水底幽深的洞穴打捞他……这么一想,缘份真是让人感激。
三年后,小熙和北熊结婚了。
他们一直生活得很幸福。
其实人世间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故事很少很少,大多数人的爱情,都是像北熊和小熙这样平平常常却清淡温柔的,但是这些平常的故事里,却又有着仅属于当事人心中所能感触到的美好,它们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犀照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