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旧事四题

2020-07-17 09:48岱鹰
参花(上) 2020年8期
关键词:连成队长大国

岱鹰

普通的山村里住着朴实的农民。发生在松树沟村里的一些往事看似平凡,咀嚼起来却很有韵味。

——题记

请客

參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在县林业派出所所长职位上退休的赵忠武因病去世了。赵忠武在临终时给儿女留下遗嘱:死后把他送回松树沟老家,把他的骨灰安葬在他老爹坟的下边,他要在地下为爹妈尽孝。

赵忠武的灵柩下葬那天早晨,村里十几个帮忙的人从坟地回来没有着急离开,坐在一起唠起赵忠武是怎么参加志愿军作战的。赵忠武的弟弟叫赵忠林,今年八十一岁,他向大家讲起当年他家请客的事儿。

松树沟所在地区一九四七年解放,赵忠武的父亲赵连成一九四六年秋在高粱地里入党后,一直是松树沟村的村长。一九五〇年冬天的一天下午,赵连成从区里开会回来,一进家就跟媳妇说:“把那只公鸡杀喽,我后晌要请客。”

“待待的请哪门子客呀?”媳妇说,“那只大公鸡还想留着过年呢!”

“村上还有事儿,我没工夫跟你细说。”赵连成临出门时又叮嘱一句,“杀完褪完就炖上,整烂乎儿的。”

“秃儿,”日头压山的时候,赵连成回来了。那年他的老儿子赵忠林十三岁,他喊着老儿子的小名儿,“请客去。”

“都请谁呀?”赵忠林问。

“南沟张文友你大爷,东山刘金贵你二叔。”

大约半个钟头工夫,两个被请的都到了。

“炖鸡啦?好香。”张文友进屋就说,“遇到好吃的就想起不好吃的。四六年秋跟连成兄弟到杨家杖子抬担架两天没吃着饭,在山洼里啃了几根生苞米棒子,那个难吃啊!”他是个会联想的人。

“那还是部队首长给人家打的欠条,”赵连成说,“要不生苞米棒子还啃不着呢。”

“四五年冬当秘密民兵等着打花子队,大伙儿在二砬沟啃冻饽饽,冰得肚子疼。”刘金贵说,“那几年跟着连成大哥挨些好累,受点儿好罪!”他是个直性子人。

“别抱屈了。”赵连成说,“共产党给咱老百姓打天下,咱不挨点儿累,还?着呀!四七年我坚决要求参加武工队,区长不同意,说地方缺干部,你当村长比当战士责任重,你一个村长领导好几百人,那可相当于部队的营级干部啊!哈哈!我若参加武工队,说不定这家门楣上早就挂上烈属牌子啦!哈哈!鸡炖好了,上炕吧。”

女主人很会做菜,还另外做了一盘芝麻盐子拌咸萝卜和一盘炒黄豆。

三人上了炕,盘腿坐下。赵连成招呼老儿子从板柜里拿出两瓶酒,他接过来旋开瓶盖儿,顿时酒香扑鼻。

“哪来的这好酒呢?”刘金贵说。

“这是四七年春第一武工队截车缴获的,张队长给了我两瓶,一直没舍得喝。”主人说着倒了三碗酒,“来,开喝。”

“真是好酒!”两个被请的同时夸奖。

“我问你俩一个问题,”三人碗里的酒下去一半时,主人说,“咱哥儿仨有一个相同的地方,你俩说说是啥地方?”

“咱哥儿仨同岁,都属马。”张文友想了想,说。

“还有。”主人点了点头。

“咱哥儿仨是光屁股娃娃。”刘金贵不假思索地说。

“这个不算。”主人摇了摇头。

这时女主人进来添菜。刘金贵眼睛一眨,调皮地说:“咱哥儿仨媳妇一样——都是女的。”

“放屁!”女主人用菜勺在刘金贵面前划了一下,“你娶媳妇不娶女的还娶男的?”

“哈……”大家都笑起来。

“噢,我想起来了,”刘金贵一拍大腿,“咱哥儿仨都有三个儿子!”

“对喽!”主人端起酒碗,“为咱哥儿仨都有三个儿子碰一下。”三只碗碰到一起,数刘金贵碰得响。

“连成兄弟,你今儿个找我们哥儿俩来,”张文友止住笑,“是不是你或者村上有什么为难事儿要我们出力呀?”

“是有事儿,但不是我个人和村上的事儿。”赵连成严肃起来,“是国家有事儿要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出力。”他把“我们”两字咬得很重,“今儿个头晌我到区上开会,是征兵会。现在志愿军急需补充兵员,上头要求咱全区二十五个村每村最少去七个兵。回来的路上我就思谋着,咱哥儿仨都有三个儿子,咱们要带头送子参军,就是孩子光荣了还有两个哩!”

张文友和刘金贵都沉默了。

“咱中国人跟着共产党赶跑了小日本儿,打败了蒋介石,成立了新中国,才过上好日子。现在美国“鬼子”欺负到咱家门口儿了,咱刚成立的国家能安稳吗?咱们和子孙后代能过太平日子吗?”赵连成说着说着激动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是——”刘金贵喝了口酒,“孩子到朝鲜去,毕竟不是住老丈人家去了——好吃好喝好待着,是要上战场!战场上枪子儿可不长眼睛!漫说我有三个儿子,我就是有八个儿子,也不愿他光荣在外国呀!”

“大哥,你的心思呢?”赵连成皱了下眉头,问还在沉默的张文友。

“连成兄弟,你说得对!”张文友也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咱有三个儿子不送出一个参军,还要人家有一两个儿子的送啊?刚才我在思谋,想让你大侄儿凤山参军。”

三位长辈在屋里的谈话,正在窗外削镐把儿的十七岁的赵忠武听得清清楚楚。想到能参加志愿军,他心里又激动又兴奋,听张大爷说要送凤山大哥参军,急忙跑进屋来对赵连成说:“爹,咱家我去参军!我哥已经娶了媳妇,让他帮您照顾家;三弟还小,让他好好念书。”

“好小子,我还没跟你说呢,我也是这么想的。”赵连成笑着喝了一大口酒。

“我舍不得送孩子参军,但我知道哪头大哪头小。”刘金贵叫过赵忠武,“二侄子,你现在就去找我家你二哥,明天一起去区里报名!”

“好嘞!”赵忠武连蹦带跳地跑出院子。

听说二儿子坚决要参军,女主人偷偷在灶台上抹眼泪。

那年,松树沟村在全区率先超额完成征兵任务,赵连成获得全区“征兵工作模范”称号。

赵忠林还讲起二哥在战场的一段经历。

赵忠武参军后被分配到志愿军原总后勤部二分部第八兵站(团级单位)当战士。一九五一年冬的一天夜里,赵忠武和战友们反穿白里大衣带着五辆装满压缩饼干的军车开往前沿阵地。午夜时敌机突然飞临,战士们按命令紧急跳车隐蔽,赵忠武嘴部撞上一块巨石,被撞掉半颗门牙。但他不顾疼痛,不怕牺牲,继续坚持为军车带路。时隔二十多天后,他被调任兵站政委警卫员。

“小鬼,今年多大了?”一天夜里,政委问他。

“报告首长,我今年刚满十八岁。”他用童音一样的声音回答。

“想家吗?”

“想。”

“想回家吗?”

“不想!”

“想家却不想回家,这不是有点怪吗?”政委笑着说。

“报告首长,”他大声回答,“想家是因为家中有父母兄弟,不想回家是因为我们还没有赶走野心狼!”

“好!今夜去前线!”

军车行进途中,敌机像一群老鸦一样飞抵上空。他们刚跳下车,敌机就投下炸弹。早有准备的赵忠武迅速将政委推倒在地压在身下。炸弹在距他们二十米的地方爆炸,首长安然无恙,他的小腿却被炸伤了。回驻地做手术没有麻药,嵌进他小腿的炮弹皮是被卫生所的同志们摁住身子取出来的。

“小鬼,这里医疗条件不好,”赵忠武接受手術的第二天,兵站政委来到卫生所,“送你回国住院治疗吧。”

“不!”赵忠武坚决地说,“我要在这里为战友们加油鼓劲儿,每天听到前方胜利的消息!过几天伤好了,我还要跟首长上前线!”

“真是好样的!”首长深情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赵忠武直到战争结束才回国。

听完赵忠林讲述的往事,在场的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都深深地点头。他们心里知道谁是最可爱的人,谁是最可敬的人。

卖山草

老岳头撂下饭碗就躺倒在炕上。往左翻下身,他“哎呀”一声,往右翻下身,又“哎呀”一声。

“你今天是怎么啦,折腾啥?”正洗碗的老伴儿在围裙上擦了下手,问他。

“前天我在葫芦头山割了两挑山草,今天挑回来一挑,可能是累着了。”

“搁那放着,烂不了,也丢不了,忙往家挑它干啥?”

“前街老李家三小子初四结婚,咱得随个礼呀。”老岳头一咬牙坐起来,“虽说咱俩是绝户气①,可屯中人情儿不能丢啊。明儿个初二是红山集,这一挑草能卖三块钱,正好随份儿礼。”

“赶红山集得走四十里,你这老寒腿走得动啊?”老伴儿心疼地说。

“走不动也得走啊。”老岳头说,“明早别吃疙瘩汤了,给我烙苞米面饼子,吃干的走路有劲儿。”

“你躺下吧,我给你捶捶腿。”老伴儿洗了手,说。

第二天,老两口儿早早起来,老岳头吃了两块大饼子,就挑起百十来斤的山草上路了。

那个时候,各生产队都有牛马驴骡,主要饲草是谷草。有些生产队饲草不足,常到集市上去收购个人卖的山草。山草的价格是固定的,一百斤三块钱。买谷草的是一个生产队的会计,壮年汉子,他问老岳头,“你是哪儿的人啊?”

“我是北边岳家屯的。”

“哦,岳家屯离这四十里地。”那汉子用双手掂了掂老岳头的草担子,“你这草不足一百斤,就算一百斤吧。”说完付给老岳头三块钱。

“谢谢大兄弟!”老岳头接过钱掖到裤腰里,对那汉子连点三下头,表示感激。

卖完草,老岳头感到口渴难耐。他听集市上有人喊“井拔凉水,一分钱管够”,但他兜里没有零钱,只能使劲儿咽下一口唾沫,迈开大步往回赶。他知道,走五里地就到水泉沟,在那里能喝到清泉水。

老岳头走到离水泉沟还有一里地的时候,看到前头路边坐着一个人。走到近前,他认出那人是秦家沟秦老三的媳妇。老岳头听过岳飞和秦桧的故事,对姓秦的有一种莫名的成见。他本不想跟她说话,但看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问道:“老三媳妇,你坐在这儿干啥呢?”

“昨天我姑爷儿捎信儿来,说我闺女猫下②了。”那女人像见了救星似的,带着哭腔向老岳头诉苦,“我家有三十个鸡蛋,我又从别人家借了二十个,想给我闺女下奶③带伺候月子。没想到刚才绊石头上摔了一跤,把脚也崴了,鸡蛋也全打了。”

“你闺女婆家在哪?”老岳头把扁担拄在地上问。

“在城边子于家窝棚。”

“这么远,你咋不坐公共汽车去呢?”

“前两个集你兄弟卖了两趟草,卖草钱都给孩子他爷买药了。”那女人可怜兮兮地说,“哪还有坐车的钱啊!”

老岳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里的钱,心里却打了个艮儿④。但眼前这女人的现状让他心生怜悯:秦桧坏,秦桧老婆也坏,但不代表老秦家人都坏呀!看到人家有难处不帮,我还够上一个大老爷们儿吗?想到这里,他摸出腰里的三块钱,真诚地说:“老三媳妇,这钱你拿着,坐公共汽车上你闺女家去。”

那女人没有伸手接钱。她心里明白:这老岳头比自己老爷们儿还大好几岁,起早贪黑上山割草,赶老远的集卖草,这钱挣得不容易。

“弟妹呀,”老岳头换了称呼说,“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你都到这份堆儿⑤了,还跟我客气啥!”

“老岳大哥,你真是个大好人!”那女人接过还留着老岳头体温的三块钱,感动得流下了眼泪,“等我家有了钱,一准儿还你!”

“有钱就还,没有拉倒。”老岳头和以往一样,帮助了别人就感到心里凉快,到了水泉沟竟没去喝那山泉水。

老岳头回到家时老伴儿不在屋儿,他吃了两片索米痛片——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他说吃索米痛片止疼还解乏——把在葫芦头山割的另一挑草也挑了回来。

“明儿个初三是田家屯集,我还卖草去。”吃晚饭时老岳头对老伴儿说。

“你今儿个卖草的钱够后天随礼的就中了,明个儿歇着吧。田家屯离咱这儿有五十里,你那腿走得动啊?”老伴儿说。

“今儿个卖草的钱给秦家沟的秦老三媳妇拿去了。”老岳头把今天发生在卖草回来路上的事对老伴儿学了一遍。

“啧啧,真是的,好像你趁多少钱似的!”老伴儿白了他一眼。她不是不愿意他把钱拿给别人,她是心疼他。

“咳,你若是出远门儿磕了碰了的,同样遇到好心人帮你,”老岳头说起了俏皮话儿,“那是我好心得好报啊!”

“我不出远门儿,也不崴脚。”老伴儿又白了他一眼。

“谁还没有个为难着窄的时候?你不出远门儿,下园子割韭菜还兴把腰扭了呢。”老岳头撂下饭碗说。

“死老头子,你咒我呀!吃完了早点上炕歇着,一会儿我再给你捶捶大腿。”

今天老岳头真是累坏了,刚躺在炕上就发出鼾声。

老伴儿到下屋柜里拿出面袋子,那里边还有两碗白面。她用小缸盆和了面,盖好放在炕头。明早给老头子烙两块白面饼——她想。

注:

①绝户气:夫妻不生育或子女没有存活(含贬义)。

②猫下:女人生孩子。

③下奶:用钱或精细食品慰问产妇。

④打艮儿:短时间犹豫。

⑤份堆儿:境地,处境。

翻马尾

“当当当……”一阵急促的钟声,打破了小山村雨天的静谧。

小山村位于松树沟北部三里处的一条沟里,全名叫松树沟北沟,简称松北沟,是松树沟大队的第八生产队,共十九户人家,一百一十一口人。松北沟原有刘、李、陈、石、孙等九个姓氏,因几年前搬走一家,现在剩有八个姓氏。队部在村子中间的高处,共十二间房屋,后边六间房东头第一间是会计记账、记工员记工的办公室和饲养员兼更夫宿舍;挨着的三间统屋放着农具,也是社员们集中议事的地方,北山墙上挂着一本日历,上面显示的日期是一九六六年四月十二日;西头两间是存放种子、化肥和重要物件的仓库。前边六间房是牲口圈和草料库。两栋房之间有一棵老枣树,向南伸出的粗枝丫上挂着一截钢轨,那是队长召集社员上工和开会的钟。

这天,天刚亮就下起了霏霏细雨,老队长没有敲钟——这些天社员们翻地、送粪、备耕挺累的,他让大家过雨休。老队长六十多岁了,他培养三十多岁的石春林做接班人,报请大队任命石春林为第八生产队的副队长。这石春林很负责任,待在家里没事,想到下透雨就该种地了,就到队部检查铧犁绳套。他来到统屋一撒目,感觉缺了什么。仔细一想,是挂在第三根过梁头的马尾不见了。去年冬天,队里驾辕的枣红马被公社供销社的拖拉机撞成重伤。这匹马个儿头高大,拉车或拉犁头一扬一扬的,特别招人喜欢。马儿被撞,社员们人人心疼,老队长和大车老板还流了泪。老队长找供销社主任打架,高低要供销社赔两千元钱 ,后经公社副社长和大队书记说和,供销社赔了两吨半化肥了事。老队长让人把马杀了,把马肉按户分了,把马皮卖给了县土杂公司收购站。那马尾油光发亮,有碗口粗、二尺半长,收购站说给三块钱,老队长嫌少没卖,拿回来挂在队部统屋过梁头上。石春林问饲养员老李头儿,老李头儿说:我一早起来给牲口添草那会儿还有呢,我回家吃饭忘了锁门,兴许是那工夫没的?给三块钱都没卖的马尾丢了可不是小事儿,石春林就拿起了插在钢轨连接孔的铁棍……

老队长姓陈,大高个子,长方脸,生气和思考问题时黑眉就拧成两个疙瘩,大眼睛就眯成两条缝儿。社员们哪家失火或小孩儿跑丢了,可以敲钟报警,这是老队长规定的。老队长和社员们听到钟声都这么想:是谁家出事了?不大工夫,大家頂着雨陆续到齐了。

“大家伙儿说,这事儿该咋办?”问明石春林敲钟的原因,老队长皱起眉疙瘩,但眼睛大睁着。

“是不是应该向孟特儿报告?”石春林说。“孟特儿”是人们对公社公安特派员老孟的惯称。

“向孟特儿报告有啥用?他能给咱找来呀?”小名“二愣子”的孙登科如今三十多岁了,人们背后仍叫他“二愣子”,他遇事好表态,“翻!”孙登科当过兵,在部队是军犬引导员,曾因打伤怀孕的母犬被以“故意损害武器罪”关过禁闭。

对于松北沟人来说,“翻”就是全体社员集体出动,挨家挨户搜查。马尾被偷,社员们都很气愤,孙登科一提议,立刻有一半人响应:“翻!”

老队长的眼睛眯成两道缝儿。他从心眼儿里不赞成翻。松北沟有两次翻的记录。第一次是队里丢了根绳子,结果没翻着。有人说:那根两丈长的绳子缠到一起不占多大地方,咱能把各家各户妇道人的衣服包儿也翻了吗?第二次是队里丢了一根准备用作盖大车棚的檩木,结果从赵凤林家的秫秸垛里翻出来了。社员们都同意按那根檩木的价值和本生产队上年的分值罚他二百个工分。结果是赵凤林受不了大家的白眼,没过多久搬走了——搬到北边他老丈人那屯去了,是半夜搬走的,从此松北沟少了一户人家,他少了一个姓儿。少顷,老队长睁开眼睛,说:“这样吧,你们谁一时爱小儿①拿了马尾,现在承认了不算偷,也不批评也不罚,省得到你家翻出来丢砢碜。”他顿了一下又提示说,“也许是哪家孩子拿去玩儿了,大人不知道,可以先回去问问孩子,大家等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没人吱声,副队长石春林着急了:“走,从一头翻!”

大家出了队部,有的打着伞,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披块塑料布,老队长只能光着头跟上“翻马尾”的队伍。

当翻到只剩几家时,大家都闻到一股烧动物毛的味道。循味儿望去,一家的烟囱冒出一股黑烟。

“队长,”孙登科问老队长,“还用往下翻吗?”

“怎么不往下翻?”老队长睁大眼睛说,“剩下几家不翻,不让人家背黑锅吗!”

接下来,大家例行公事似的翻了翻刘家的秫秸垛,捅了捅李家的墙旮旯。这次翻,当然毫无结果。

“大家伙儿都散了吧。”老队长的衣服已经淋湿,他擦了一下脸上的雨水,说,“有愿意到队部待一会儿的就待一会儿。”

队部里除了老队长、副队长石春林、饲养员老李头儿,还跟进来五六个人,当然少不了二愣子孙登科。

“队长,烟囱冒黑烟出味儿那家就是偷马尾那家,他是烧马尾毁赃!”孙登科愤愤地说,“不信把孟特儿找来,一审他就招!”

“你咋那么肯定?不兴是人家老娘们儿烧火把掺猪毛的破烂柴火划拉灶坑里啦!”那年头儿家家都养年猪,杀完猪把猪毛扫到烂柴堆里是很正常的事。老队长瞪着孙登科说,“不怪大家背地里叫你二愣子,你就是愣。”

“这……”孙登科没词儿了。

“大家伙儿记住,今天的事儿就到此为止,以后谁也不兴再提马尾的事儿。我可不愿意看到咱小松北沟再少一户人家,再少一个姓儿!”老队长说着激动起来。

“除非他惹我,”孙登科嘟囔着,“以后他若惹着我,我就拿烧马尾诌动②他。”

“咱松北沟人少姓儿多,大家从山南地北搬到一起,容易吗?”老队长动情地说,“远亲还不如近邻呢,大家伙儿互相帮衬着、谦让着,像一家人那样过日子,那该有多好!都回去歇着吧,下透雨好种地。”

大家离开了队部,饲养员老李头对着老队长的背影直点头儿。

老队长的话很快传遍了整个松北沟。打那以后,第八生产队再也没发生过集体和社员家丢东西的事儿。

注:

①爱小儿:贪小便宜。

②诌动:抢白,揭短,揶揄。

老队长

吃过早饭,小名“二丫”的杨素清对丈夫杜大国说:“走,咱俩给老队长上坟去。”

“平白无故的上什么坟哪?”杜大国不解。

“今天是咱俩结婚三周年。若是没有老队长费心,我能嫁给你呀?说不定你现在还打光棍儿呢!咱可不能忘恩!”杨素清用手指冲丈夫的脸点了一下。

“对!走!”杜大国答应着,带上铁锹和扫帚跟着媳妇出了院子。

这是一个有三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因四面山上布满裸露的黄色岩石,所以村名“黄砬沟”。黄砬沟是松树沟大队的第七生产队,老队长的坟就在村北的大黄砬山下。

老队长姓张名祥,浓眉细眼,半脸胡须,当年六十多岁,大家称他“老队长”或“大胡子队长”。老队长是个热心肠的人,看到队里姑娘小伙搞不着对象儿就犯寻思:我当队长不能只管生产,也得为这些年轻人搞对象儿想辙呀!为了方便男女青年处感情,他安排社员们种地间苗铲地都是拉大帮儿,拿他的话说是“男女混杂,干活不乏”。黄砬沟的耕地分散在九沟十八岔里,到蹚地时他安排两个人一副牛具,小伙扶犁、姑娘拉牲口,再把每副牛具单独派到一条沟岔里,并保持每组人员相对稳定。老队长的这一手儿果然有效,时间一长,大多数一副牛具上的二人都配了对儿。其中的一组小伙儿性急,在姑娘还没最后定砣儿就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但婚后两个人感情一直很好。为此,这些已婚男青年的家长逢年过节都要给老队长买烟或送酒。

本生產队就剩下杜大国一个大龄光棍儿了。杜大国二十八岁了,虽然长得不是很帅,但看着顺眼,还很会说话,他搞不上对象儿是因为兄弟多,家里困难。本队还有一个到龄没出嫁的姑娘就是二丫,她左腮帮儿和耳根之间有一块茶杯口大的紫色胎记,有人给她介绍了几个对象,对方都没相中。老队长就让他俩一组,从种地到蹚地、封垄始终负责一副牛具。大国明白老队长的意思,心里美滋滋儿的。二丫当然也知道老队长的用意,她从心里不想嫁给家里兄弟多又是大头顶儿、过门儿后负担重的大国,但她心眼儿好,不想伤害大国的自尊,所以服从了老队长的安排。

种地时人多,大国没机会试探二丫的心思。一天上午在离村很远的三坝沟蹚地,二人坐在地头歇崩儿时大国红着脸对二丫说:“杨素清,咱俩搞对象儿得了呗!”

“你不叫我二姑,叫什么大名啊!”二丫早有思想准备,笑着说,“咱俩搞对象儿不对辈儿。”

“我管你叫二姑,是因为你爹是我姨父爷的表弟的干兄弟,”大国早想到二丫会用这个托词儿,说,“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不影响咱俩搞对象儿啊。”

“那也不中,你比我大五岁,比我哥还大呢。”二丫平静地说。

“大五岁还算大呀,”大国的脸不红了,“过去的皇妃都比皇上小很多呢。”

“那你就做你的皇帝梦吧,我不想做娘娘。”二丫站起来,不想往下说了。

大国也就此打住,他不敢直接把生米煮成熟饭——因为时机不成熟,他不想留下那个不好听的罪名。

时隔半个月的一天下午,大国和二丫到大坝沟给高粱地封垄。当蹚到大坝头上时,坝下突然飞起一只野鸡,拉犁的骡子受惊了,猛然往旁一蹿,二丫被带倒了,拉骡子的缰绳也脱手了,眼看就要滚下三四米高的大坝!大国见状,瞬间推开犁梢,飞身上前,从后面抓住二丫的裤腰带,把二丫扶了起来。二丫站稳后向坝下看去,只见坝根处是一片割柴人割柴留下的半尺高、手指粗、顶端尖利的荆条和榆梢茬子,顿觉后怕:我若是摔下去,那荆条茬子戳进胸口或太阳穴,我今天就没命了!她回头看大国,眼睛里充满了感激。

当天晚上,二丫久久不能入睡:老队长安排我和大国搭伙是美意,野鸡飞惊牲口让大国救我是天意,看来,我已没理由拒绝大国再向我求婚……

大国和二丫结婚的新房,是租借黄砬沟口老苑家的东偏房。新婚之夜,大国调皮地对妻子说:“二姑娘娘,我虽然不能让你过上杨贵妃的生活,但我能让你过得舒心、快乐!”

“听你嘴说不行,那得看你行动。”二丫依偎在丈夫怀里说。

以后,大国和二丫上工仍然负责一副牛具,下工后洗衣做饭也是两个人干。二丫生下女儿后,给孩子洗褯子换尿布的活儿也被大国承包了。三年来,两口子没红过脸、拌过嘴。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二丫感到极大的满足。越是这样,二丫越是想念死去的老队长。

那是大国和二丫结婚一年后的伏天,老队长按照公社党委“赶在雨季前完成大田追肥封垄”的指示,组织全体社员起早贪黑地干,他亲自赶大车往各条沟里送化肥。队部附近有一座建在河沟边上的方塘,方塘里的水满满的,人坐在塘沿儿就可以把大腿伸到水里。中午大家收工回来,有人突然看到老队长漂在方塘水面上!大家急忙把老队长救上来,但老队长已停止了呼吸。有人分析说,老队长这么大岁数了,天天比社员们起得早、睡得晚,白天还和壮劳力一样干活儿,今天往地里送化肥身上热了,想在方塘洗洗大腿,由于连困带乏,眼前一黑就栽下去了……

杨素清在老队长的坟前插上三炷香,摆上一瓶白酒、一只烧鸡和几样瓜果,又点着一摞大纸,口中念诵着:“老队长,好大叔,感谢你老成全我和大国……这些东西,本来应该是我们两口子逢年过节孝敬您老的……”

杨素清回头看丈夫,大国已是涕泪交流。

这是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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