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孩
艺术的最大出路是结合人民的生活与感情
吴冠中先生是我一直非常推崇的画家。他生前的时候,我没有机会见到他。他去世后,我周围有无数的人经常提起他,关于他的画风,关于他的人格。二十年前,我们中国文化报文学副刊有个编辑曾写过吴冠中先生的专访,后来又约吴冠中先生撰写了文章《笔墨等于零》,两篇文章发表后,产生了非常好的社会反响。作为负责二审编辑的我,自然也觉得脸上颇有光彩。
五年前,我到琉璃厂荣宝斋对面的中国书店闲逛,无意间看到吴冠中先生的自述传记《我负丹青》和《生命的画卷》,这两本书虽然内容有些重复,但我还是都买了下来。吴先生的传记,不是由别人来写的,而是他自己以散文体将不同时期的生活映于纸上,有些是谈艺术的,也有些是谈生活的,对于一个大艺术家来说,谈生活其实也是谈艺术。回到家,我就迫不及待的看起来,直到夜深。平心而论,比起作家写的散文,我更愿意看艺术家的散文,譬如黄永玉、范曾、韩美林、陈丹青,多年前我就看过卢沉和周思聪夫妇联合撰写的一本谈艺术的散文随笔集。然而,几天后我因心脏出了问题,不得不住进医院。家人在帮我拿一些应备的物品时问我,还需要带什么报刊书籍吗?我说,别的暂时不用,就把吴先生那两本传记带上吧。
吴先生的传记我已经翻阅过几遍了,每遍都会有心得。有些篇目内容,被我用铅笔画了很多线,有的在旁边还写了几句感想。我知道,我在阅读吴先生的同时,其实也在进行着关于文学与艺术的对话。我不能说我全部能理解吴先生的原意,但我相信,经过我的解读,人们会更加的热爱吴先生的艺术,也会对散文的写作、认知起到很好的引领作用。
吴冠中先生不是书香世家,他本是农家子弟,读过私塾,靠过人的聪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也就是后来的中国美院。1947年,他留学到法国,是真正的东西合璧文化锻造出的杰出艺术家。我跟江苏一带的作家、艺术家,甚至是商人政客都打过交道,这些人身材并不魁梧,但骨子里都有着顽强的韧劲,而且他们还喜欢低头干活,从不张扬。吴先生自然具备江苏人的这些品质,但在艺术上又从来都不趋众,是非常有独立精神的逆行者。几十年来,关于吴冠中的画风,吴冠中的理论,一直有争论,但吴先生从不低头,最终赢得了一代大师的美名。
我仔细拜读了其《艺海沉浮,深海浅海几巡回》一文,这里记述的是他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十年间的一些往事,既有他在国外的见闻,也有在国内的各种经历,还包括他们夫妻间的相濡以沫。我注意到他的言行,几乎都是采用的逆向思维。譬如,在1979年,吴先生在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的讲学中就提出形式美的问题。他认为,当下许多优秀青年,“功夫不错,却全然不知形式美的根本作用及其科学规律,包括视觉的科学规律。”在参加美展中,经常有人将吴冠中先生拉到作品前向他解释其创作意图如何如何,吴先生说,我是聋子,听不见,但我不瞎,我自己看。吴先生认为,凡是视觉不能感人的,语言也改变不了画面,绘画本身就是语言,形式的语言。
在一般人的认识上,内容决定形式,似乎是颠扑不灭的真理。但在美术创作上,就并非如此。画家们一辈子所追求的就是形式,即所谓的构图。当然,在画什么如何画的思想交锋中,人们一直是有争论的。这使我想到,散文创作也是如此。有相当多的作者,他们不缺乏生活,但他们往往只会叙述生活,而不会提炼生活,更不会写意生活。对于一般的读者,他可能像听评書一样,只需了解故事的过程。而对于高一点层次的人,他们不仅要知道故事的大概,他们还要对这个故事进行思索。这个思索,在很大程度上,是写作者给提供的。我曾经说,散文是可以分确定性与非确定性的,对于初学写作者,大都在确定性写作上下功夫,即他写了什么。而那些成熟的作家,他写的散文就要通过确定性向非确定性无限延伸,也只有这样,散文才会给人以回味。我在很多画展上,也见过一些画家的作品,有的是我多年的朋友,当我看到他们大量的确定性作品后,我往往并不过多停留。当然,我也怕形式过于混乱的作品,不论什么画,如果到了让人去猜的地步,想必这画也不是什么好画。
我们说要注重形式美,也并非所谓的玩技巧。吴冠中先生到国外去过多次,了解国内外画派的个中究竟,对于媒体的过度宣传,吴先生觉得:我国媒体爱宣传最大、最长的作品,我对“最”很反感,华君武作过一幅漫画,以晾晒的长长的老太婆的裹脚布比之某些自夸最长的画作。事实上,那些所谓的大作品,离开了展馆,就无处藏身。反观,日本画小幅多,是适合其家居生活环境的。艺术的最大出路是结合人民的生活与感情,否则就“笔墨等于零”。
哭老鹰的后代不会变成麻雀
2020年的初春,冠状病毒席卷华夏大地,经过两个多月的上下奋斗,疫情终于被遏制住。在疫情之初,身在海外的华侨、留学生,他们情系祖国,以不同的方式为祖国加油捐款捐物。譬如,有的华人放弃自己回国的机会,把大量的抗疫物资捆绑在舱位上,看着那满载一件件物资的舱位,我禁不住落泪了。然而,没有想到,这疫情很快在美国、欧洲等世界各国迅速蔓延,一时间,在海外的侨胞和留学生成为各大媒体的焦点,他们归国还是不归国,成为很难选择的答案。很快,在回国被诊断出冠状病毒的人员,获得了一个特指性的名字——“境外输入者”。
我不知道那些回国被诊断出疫情的人是否愿意接受“境外输入者”这个名字,事实上经过媒体长时间的这么使用,它已经为人们所接受。我的家里也险些有了“境外输入者”。几个月前,我的外甥女以优异的成绩被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录取,她本打算七八月就可以到英国深造了。现在,面对英国突破10万人确诊的数字,她已经改变了主意,她想在国内就业或来年再考研究生。比起我外甥女的尴尬,我的朋友范姐这次就更加的尴尬了。春节前的1月20日,范姐把儿子送到首都机场(在美国读博)后,第二天就回到贵阳老家去看老母亲。她不会想到,武汉在1月23日会封城。本来,她到养老中心去看身患阿尔茨海默症的母亲,按计划要和母亲吃完饭,甚至想春节期间把母亲接回家中过团圆年,可是,1月23日下午,养老中心一连发出两个通知,先是通知半小时后家属必须离开,接着通知从即日起养老中心开始实行封闭管理,任何人任何时间都不许进门探望。面对这样冰冷的通知,范姐当时真的傻了眼了。要知道,这个节她就是陪妈来过节的,现在,妈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她想哭,可又不知道向谁哭。回到家,她和远在美国的儿子通电话,美国因为疫情日趋严重,大学已经停课,并且不让学生住在学校,只能到外边去租房。虽然儿子已经二十五六,身高足有一米九,可在妈妈眼里她终究还是孩子呀!范姐在跟我讲述的时候,几度哽咽,我想安慰她,可我能说些什么话呢?
好在武汉终于解封了。在家闲暇无事,我继续翻越吴冠中先生的传记。在《望尽天涯路》一文中,吴先生说,1982年春天,他率中国美术家代表团到非洲访问后,转机路径法国回国。在法国期间,到见到了三十多年前和他一起去法国留学的同学熊秉明。这时的熊秉明,已经是享誉国际的雕刻家,担任巴黎大学东方语言文化学院中文系主任。吴先生说,他见到熊秉明,总忘记不了熊秉明曾经讲给他的一个故事:说有三个寓居巴黎的俄国人,他们定期到一家咖啡店相聚,围着桌子坐下后,便先打开一包俄国的黑土,看着黑土喝那黑色的咖啡,我很快意识到忘了带一包祖国的土,那撒进了周总理骨灰的土!熊秉明问吴冠中:“如果你当年也留在巴黎,大致也走在赵无极、朱德群他们的道路上,排在他们的行列里,你满意吗?”对此,吴冠中微微摇头,这一摇的幅度远及三十年、六十年!
1946年,吴冠中和熊秉明等四十人考取了留法公费到巴黎学习。最初,他也曾打算留在国外飞黄腾达,不再回没有出路的旧中国。但是,几年的学习生涯,特别是新中国的召唤,使得吴冠中有了失去土壤的空虚,他感到“当别人画圣诞时,我想端午节,耶稣和我有什么相干!虽然我也没有见过屈原,但他像父亲般令我日夜怀念……我不是一向崇拜梵高、高更及塞尚等画家吗?为什么他们都一一离开巴黎,或扎根于故乡,或扑向原始质朴的乡村、荒岛?”吴冠中还想到,当年从上海到欧洲是搭的美国海轮,船将抵意大利的拿波里港,旅客们便登岸换火车。船上头,二三等舱的旅客纷纷给服务员小费,一二十美元的小费人家看不上眼,他们四等舱里的中国留学生怎么办?他们为此开了紧急会,每人出一两元,集成数十元,派个代表送给服务员,可人家美国人说,他们不要四等舱里中国人的小费。这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蔑视。
在法国卢浮宫参观,吴冠中围绕维纳斯看了很长时间,不料碰到一位大腹便便的管理员,那家伙以轻蔑的口气说:“在你们国家哪有这样珍贵的东西!”吴冠中听后感到很生气,便毫不客气的回答道:“这是你们的东西吗!这是希腊的,是被强盗抢走的,你们还抢了我们中国的东西,吉美博物馆里的中国石雕头像是怎么来的?”从法国回国不久,吴冠中来到西安。在霍去病墓前,在兵馬俑坑前,在碑林博物馆的汉唐石雕前,他真想嚎啕大哭一场。哭什么呢?哭我们历史的伟大,哭老鹰的后代不会变成麻雀!
1950年,吴冠中几经曲折回到祖国。他先后在中央美院、清华大学等单位任教,文革期间被不断的打击改造。政治折磨的痛苦,肌体的饥饿与寒冷,丝毫没有动摇他回国的选择。他最痛苦的是如何把西方的油画和中国水墨画相结合,如果使自己的作品既能够让领导专家满意,又让大众认可。吴冠中认为,文盲不一定是美盲,他这一生所要做的必将是油画的民族化,水墨的现代化!也许,在全球化的今天,吴冠中的许多探索和观点,兴许还在无休止的争论中,但吴冠中以他独特的存在方式终究成就了他的杰出与不凡!
联想到这次的疫情,特别是看到中方在各个国家的使馆,想尽一切办法为中国侨胞和留学生解决困难,提供各种生活物资保障,尤其看到那些留学生拿到带着祖国体温的健康包时,虽然里边只有二十个口罩,几包湿纸巾,一盒中药,但这足以看到祖国背后的强大!我想,以前,人们对出国的孩子、家庭大都投以羡慕的眼光,我相信,从这次全民抗击疫情的可歌可泣的战斗中,必将让那些海外的中华儿女心向我们伟大的祖国!
同时,我也联想到散文创作。毫无疑问,我们国家是散文大国,散文创作有着悠久的历史,千百年来,我们涌现出无数的散文名家和散文名篇。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在白话文发展一百多年的今天,我们的散文创作应该从传统中继承什么,在现代社会应该创新什么,如何进行二者的结合,确实是每一个散文创作者、研究者都应该思考的。在这方面,徐悲鸿、吴冠中都做了很好的探索与实践,那么,面对未来的我们又将何去何从呢?
无孕如何分娩
作为有了一定名气的作者,免不了被报刊编辑追逐约稿。就大多数约稿,我基本都能答应下来,但有些也确实勉为其难。譬如,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在某月某日又发射了某某运载火箭,这样题材的文章我真驾驭不了。因为我没有那样的生活体验。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熟悉的生活,或者是居住的地方,或者是工作的地方,当然也包括旅游采风去过的地方。在我认识的作家中,石英老师算是去过祖国各地较多的人。他的散文,很多都是游记散文。在我和他的多年交往中,只要涉及历史、地理、军史、党史,他简直就是一部活字典。据我的观察,他把全国几乎所有的城市、县城地理历史都能给你说个大概。在军史中,不管是红军时期,还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敌我双方部队的番号、师长以上的名字他都能如数家珍般一一向你道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石英老师的散文以抒情散文、游记散文为主,进入新世纪以后,他的散文开始涉及文史类,更多的是对历史人物和事件进行思考与反思。换句话说,他过去的散文注重写意,现在的散文则注重写思,但也绝非像某些作家去刨根问底的却写实求实。对此,我和石英老师有过交流,这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生活、阅历、年龄等因素。
作为编辑,你在约稿中,就要考虑有哪些作者是你熟悉的,是熟悉他的人,还是熟悉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风格是不变的,还是多变的,甚至要注意到最近的关注点在那里,这样,约稿才能准确,才能引发作者的热情。有的编辑倒是直率,直接问作者几天之内能否写一篇多少字数的文章,稿酬多少。对这样的编辑,我不大喜欢,这有点买卖商人的味道。
看吴冠中先生自述。记得在2001年,清华大学美术学院举办了大型国际性的艺术与科学展览会和研讨会。李政道创意作了一件巨型雕塑《物之道》,以此说明物之构成体现为艺写术形态。当时,很多清华的同事也希望吴冠中先生创作一件,吴冠中先生说,“我无孕如何分娩”。后来,他到生物研究所看细菌、病毒等蛋白基因,得到启示“美诞生于生命之展拓”。据此,在刘巨德、卢新华、张烈等人的合作下,创作完成了巨型着色彩塑《生之欲》。
任何一个艺术家,不论他的功底有多么深厚,他创作的作品很难做到件件是精品。这也包括写生这样看似简单的日常锻炼。吴冠中先生一生非常看中写生,他的足迹跑遍祖国大江南北,城市乡村,他确实做到了所谓的“三下乡”。吴冠中认为,写生并不是抄袭对象,而要“写其生”,对“生”的体会。由此,我想到我们的许多散文写作者,有的人刚写作三五年,也有的人写了二三十年,为什么他们的散文写作总是生活的白描,要么就是公共的经历和对生活的认识?我做报纸副刊编辑二十多年,对此深有体会。我的一些编辑同行常跟我说,他们报纸对于写故乡、亲情、母爱的散文几乎看都不愿看,就别说发表了。我理解朋友们话中的意思,但我也有不同看法。我以为,任何题材都可以进入散文,都可以写好散文,关键是如何选角度,如何找出新鲜的亮色,也就是吴先生说的那个“生”。几年前,我曾撰文《散文的陌生化》,说的就是这個道理。当然,这个陌生,不仅是题材的陌生,还应包括选择监督的陌生,提炼思想的陌生和创作技巧的陌生。
2002年春,香港艺术馆举办了吴冠中回顾展《无涯惟智——吴冠中艺术里程》。这个展览不仅张挂了吴冠中的代表作品,而且在通读和理解了吴冠中的艺术探索后,剖析了他探索方向中的脉络,将手法演进在不同时期所呈现的面貌并列演出,使读者易于看清画家的创作追求。譬如,将吴冠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创作的《双燕》到十年后的《秋瑾故居》,和2000年前后创作的《往事渐香,双燕飞了》三幅作品并列一起,这不禁让吴先生觉得“我感到自己的被捕,我心灵的隐私被示众了”。看到这里,我不由得暗自笑了起来。在我看来,艺术家和评论家,或者说与观众、读者之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警察和小偷的关系。一个千方百计的要盗窃成功,一个要千方百计的把他识破抓捕。聪明的艺术家,总是在不断的寻求变化,像齐白石那样,到了六十几岁还在寻求变法。而更多的艺术家,往往一旦成名,就很难改变自己的风格。如此,就很容易被评论家、观众、读者抓住了。大多数艺术家很希望被别人高度认可,情感共鸣,而有的艺术家就怕被程式化定格化。在散文界,有一些作家喜欢革命,他们对“杨朔式散文”,也包括后来的“余秋雨式散文”早已忍无可忍,开始不同形式的探索与创新,我对这些作家表示钦佩与赞许。不管什么样式,都可以选择,自古以来,没有人规定画必须这样画,文章必须这样写,即文无定式、水无定流,只要读者、观众认可,就值得去做。还是鲁迅先生说得好,这世界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