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前文我们说到大晏去世后,小晏仍不改其恃才傲物的书生本色,而没有了父亲这棵大树为他遮风避雨,那些以前父亲在世时,每次见到他,就会把他夸得天花乱坠的人,也很快疏远了他,而一向清高、孤傲惯了的他,对此毫不在乎,我管你们怎么看我呢。
更为糟糕的是,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晏几道的朋友郑侠因进《流民图》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被交付御史台治了罪。政敌们从他的家中搜到了小晏写给他一首诗: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便说小晏亦是郑的同党,遂将他也下了狱。好在,这个案件最后交到了宋神宗手里。而神宗皇帝究竟是个有着很高的文学素养的皇帝,他在看小晏写的一些诗词之后,不但没有给他上纲上线,反而称赞他的文采很好,又念在他的父亲晏殊曾为大宋立下过很多汗马功劳,马上就下旨将他从牢狱中放了出来。
这件事虽然是有惊无险,但经过这么一折腾,原本就坐吃山空的家底更加微薄了。此后,小晏的日子过得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虽然表面看上去,还是成天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但这声色犬马的等级,早就非复从前了……对于小晏这种很难为一般人所能理解的处世方式(爱他的人都为他感到惋惜,恨他的人都在等看他的笑话),他的好友黄庭坚曾给他总结道:“余尝论:叔原固人英也;其痴处亦自绝。人爱叔原者,皆愠而问其旨:‘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皆负之而不恨,已信之终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痴也。”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我曾经说,晏叔原本来是人中英才,但他痴傻也真是痴傻得到家了。喜欢了的人,都会面带不悦之色地问他为什么你偏要这样活着,你看你这个相门的公子现在混的,连个小官都没捞到做,只要你能放下身架,又何至于此?且这事搁在别人身上可能很难,但对你来说,端的是一点都不难,如今朝中的很多重臣,如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王安石等人,皆是你父亲的门下;你的两个姐夫富弼与杨察,一个位居宰相,一个位居礼部尚书,你的几个哥哥也都在朝为官。他如肯开口相求,请他们给推荐一下,弄个官当还不是轻而易举的,然而,你却不仅不肯向他们张口,甚至还都对他们冷脸相向,那谁还愿意帮你呢?你这是不是傻呀?好吧,就算你清高,你不屑去托关系走后门,那你也可以去参加科考呀,你这么有学问,文章写得还这么好,考个进士,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可你又不屑于去参加科考,这是不是你的又一傻呀?再有,你成天就知道在外面挥金如土的,而这么多年你都是坐吃山空,这得有多大的家底够你这么造的?你不知道你家里的人现在都吃不饱、穿不暖,一脸的菜色了吗?这是不是你的又一傻呀?还有,你多次被人欺骗,却不知道记恨,始终不怀疑别人骗自己,这是不是你的又一傻!”
其实,小晏又何止这“四痴”,他还有第五“痴”,那就是“情痴”。这个请容我先卖个关子,咱们后面再说。不过,小晏毕竟大才,机会还是有的,元丰年间(公元1078耀1085年),宋神宗有天在宫中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忽然想起了小晏,于是,就特意把他征召了来侍宴。小晏即席作了一首《鹧鸪天》: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虽然这首词写得很一般,这种应制之作也很难写出什么花儿来,但结果却是大稱上意。不久,他就授予了颍昌府(治今河南许昌)许田镇监。虽然这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这要是搁在从前,哪里会入得了自负“锦衣才子”“少陵诗思”的小晏的法眼?可是他这时都已经40多岁了,家底儿也快让他挥霍得差不多了。再这么坐吃山空下去,真就要饿肚子了。所以,他还是很“欣然”地接受了这一官职。
当时,颍昌的知府名叫韩维,也是晏殊的弟子,想必当初他来晏府拜见晏相爷时,也没少夸过小晏虎父无犬子。因为有这层特殊的关系,再加上对自己才华的自信,小晏一上任就给韩维递上了自己的几篇词作。
韩维倒是很快就给予了回复,说你的那些词作我都看了,不过给我的感觉只是“才有余,而德不足者”,希望你以后能“捐有馀之才,以补不足之德”,不要辜负了我作为一个“门下老吏”对你的期望!完全就是一副道学面孔,长辈做派,哪里还有一点往日的热情。小晏看罢他的回复,就像是大冬天里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全身都凉透了……再后来,小晏又得到过一次机会,大观元年(公元1107年),权相蔡京因爱慕小晏的词,几次派人来请小晏给自己写几首词。小晏无奈之下,就给他写了两首《鹧鸪天》:
九日悲秋不到心。凤城歌管有新音。凤凋碧柳愁眉淡,露染黄花笑靥深。
初见雁,已闻砧。绮罗丛里胜登临。须教月户纤纤玉,细捧霞觞滟滟金。
又:
晓日迎长岁岁同。太平箫鼓间歌钟。云高未有前村雪,梅小初开昨夜风。
罗幕翠,锦筵红。钗头罗胜写宜冬。从今屈指春期近,莫使金尊对月空。
竟无一言及蔡京,给人赋诗填词,最忌讳这种通篇都是顾左右而言他,而无一言及主人者。错过了这次拍上司马屁的机会,小晏也就再无出头之日了,终其一生,最高也只是做过县一级通判这种芝麻绿豆一般的小官。不久以后,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接替韩维,做了颍昌的知府。这个范纯仕一直都是小晏的“粉丝”,上任后,就极力撺掇小晏,将自己作过的词整理出来,结集出版。小晏也正有此意,于是,就对自己作过的词进行了一番整理、校订,出了一本《小山词》。他还给自己的这本《小山词》写了篇自序,说:“……叔原往者浮沉酒中,病世之歌词,不足以析酲解愠。……作五、七字语,期以自娱。不独叙其所怀,兼写一时杯酒间闻见所同游者意中事。尝思感物之情,古今不易,窃以谓篇中之意。……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