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达拉宫侧影(外一篇)

2020-07-17 09:46王宗仁
神剑 2020年3期
关键词:梅朵卓玛布达拉宫

王宗仁

一个黄昏,我启程去了比远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拉萨。

对耸立在拉萨西北玛布日山上的布达拉宫长久不变的美好向往,使它成了我心中一座神圣的丰碑。那座可以与天宫媲美的宫殿下有条环形街道叫八廓街,早早晚晚都旋转、涌动着朝圣的人流;斜对着布达拉宫就是西藏最大的寺庙大昭寺,殿堂里点亮的千盏佛灯如银河一般浩渺;大昭寺前面有当年文成公主亲手栽下的唐柳,柳絮上深藏浅露着公主那绿度母般的笑容。

布达拉宫提升了雅鲁藏布江的流速,也提升着长江黄河的力度。

六十余年风雪朗晴,岁月悠悠,恍如隔世。我于三个不同历史时期,曾在布达拉宫前遇到过三个藏族女性,有悲凉沉默之忧,有冰清玉洁之亮,有纯朴勤劳之美。今天我在追忆她们的故事时,总能感受到藏族同胞在挣脱了农奴制度后那美丽的呼吸。

1959年3月的一天,我驾驶着一辆笨重的军用卡车,穿过世界屋脊,一到拉萨天就黑了下来。沉沉落下的夜幕笼罩了布达拉宫,广场周圍的经幡绳子随风摇动着几件冒着硝烟的破旧藏袍,甚至能嗅到淡淡的火药味。一个佝偻着腰身的老阿妈,正缓缓而迟钝地把藏袍收到怀里。

当时西藏上层反动分子发动了一场背离党心民心的罪恶叛乱,藏地无处不在的佛灯就要泯灭。我是一个在西藏跑车的汽车兵,奉命随车队执行平叛战勤运输任务第一次到了拉萨。我在布达拉宫广场把一车粮食、被褥、食品卸下后,碰巧遇到了这位老阿妈。至今我难忘老人那满脸皱纹里埋着的沉重不敢讲话的目光。她只是疑惑地望着我,胆怯地后退着。我已经在藏北大地上奔驰了一天一夜,肠胃被飞转的车轮掏空了似的饥饿难耐。我上前向老阿妈打听何处可以得到一些充饥的食品,她恐慌起来,直摆手,竟然连最后一件衣服不收就用袖口掩着嘴退进了不远处的一顶帐篷。退时脚下一绊,还摔了一跤,衣物全散落在地。这当儿旁边几顶帐篷的帘缝里半遮半掩地挤出几双疑云重重的眼睛……

这就是拉萨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我无助地站在布达拉宫广场,满腔疼痛!

很快,部队的藏族翻译赤旦就给我们描述了几天前发生在拉萨的那场叛乱的惨景。那是一个砒霜杀伤阳光的日子,一把蓄谋已久的罪恶大锤砸在布达拉宫的心脏。刚刚非法脱胎而出的由噶厦(西藏地方政府)部分官员和三大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的首领等人杂合成的西藏叛乱总部,以“西藏独立国人民会议”的名义,招惹了7000多叛乱分子,带着武器弹药,涌上街头游行。他们设置路障、砍倒电杆、割断电线、袭击军车、放冷枪……满城惊慌,满城阴云。藏族爱国人士、自治区筹委会委员索朗降措,大汗淋漓地蹬着自行车上街探寻情况,刚走到罗布林卡门前,就被叛乱分子用石头砸死,血浆溅满脚蹬。随后叛乱分子用一匹马拖着索朗降措的尸体在拉萨市游街示众……

冬天还没有化完的雪已经舔尽了布达拉宫顶上最后一缕阳光。西藏沉浸在呜咽之中。

赤旦指着布达拉宫一侧一排低矮杂乱的小屋和帐篷说,那里住的都是苦难的藏胞,是有名的讨饭街。刚才那位老阿妈就是消失在那条街上。我看到那些帐篷参差不齐,冰冷凄惶,篷布像布达拉宫的宫墙一样斑斑驳驳。那是岁月的泪花!

日子一叠再叠,翻动有声。

后来,我又有多次拉萨之行。岁月的刻刀把布达拉宫雕得越来越精致,在我的脑际留下多姿的记忆。20世纪80年代初,一次我到了拉萨后突然发现布达拉宫广场变大了,宽阔了,变新了。原先的那条讨饭街出脱成一排整齐的藏式平房,豁亮、体面地站在广场一隅。有布达拉宫的映衬,藏式平房显得更加古色古香,很有西藏风情。有几个身着绛红色藏服的老人在平房前静静地晒太阳。我激动地看看藏房又看看不远处的布达拉宫,陡然觉得这排平房像一艘串联起来的船屋,高仰着头的布达拉宫就是船头了,正指挥若定地带着平房起锚,前行。

那夜,我特地投宿在这条新建的藏房街一户藏胞家中。躺在临街的屋里,隔窗可望拉萨夜空。月亮不知去向,天黑得有点随心所欲,星星像煮爆的豆荚这儿一串那儿一片地闪烁着。后来我才看清,那不是星星,而是布达拉宫的夜灯。我的感觉整个拉萨城乃至西藏都在这闪烁的灯光中睁开惺忪的睡眼。

夜的想象正在展开翅膀,布达拉宫让生活布满众多新的传说。我没有想到那夜天气突变落了一场大雪。半夜里我只隐约觉得屋外有恍惚的声音,从天窗灌进的阵阵冷风直渗肌肤。不过,只在我翻个身的功夫那种不适就远去了,屋里依旧很暖和。我太疲劳又渐渐入睡。梦里走在春天的路上。

次日清晨,我才发现昨晚下的是一场罕见的大雪。在我的印象中好像拉萨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整个城市被一览无余的白雪覆盖着。昨夜和这之前发生的一切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触动我的思绪使我的心无法平静下来的是那件藏裙,红色的藏裙。我走出藏房时,已经风止雪停,拉萨又恢复了惯有的宁静。我意外地发现房顶的天窗口盖着一件藏裙,虽然雪迹斑斑,仍然露着红红绿绿的鲜亮。我马上明白,正是这件带着体温的藏裙像一枚温馨的纽扣,锁住了突降的冷雪,为我遮挡了一夜的风寒。藏裙,是雪中一团燃烧的炉火,是亮在我记忆里的一盏暖灯!

谁呢?

我清楚地看到从我住宿的房前已经扫出一条干干净净、片雪不沾的小路。路尽头有个人影正在猫腰扫雪,路一直向布达拉宫广场延伸。那扫雪人的身子一左一右地移动着,极像在晨曦中随风摆动的蓬勃小树。那人穿着红衣,白雪映衬得很是艳亮。清纯的歌声响在刚刚扫出的路上。

我踏着歌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位藏家少女正在满脸热汗地扫雪。她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缀在上面的每粒汗珠都含着笑容。她直起腰和我打招呼:金珠玛米叔叔,夜里让你受冻了!我猜想昨晚大概就是她用藏裙盖在了天窗上,我忙说:谢谢你!她诡秘地一笑,无话。

我知道了少女叫德吉央宗,便和她一起扫雪,一直扫到布达拉宫广场。那里已经有人扫出了一条大路,小路和大路衔接。我告诉央宗,今天我们有一个车队通过广场去林芝,这路扫得太及时了!央宗说,我们昨天就知道这个消息了,欢迎金珠玛米车队。今天的大路和小路都是为迎接军车扫出来的!

进入新世纪的第一年,在国家投资数亿元的巨款对布达拉宫修缮如新后,我在拉萨结识了一个名叫梅朵卓玛的姑娘。那天日光城的天空纯得像天鹅般美丽,布达拉宫广场的游人特别多。我躲开人流独自沿着宫墙一侧的台阶路饶有情趣地一步一步地攀登。风从山顶吹来,带着佛经与酥油的气息,慈善地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看见山头的布达拉宫像一朵莲花在缓缓地上升。于是我觉得我是踏着祥云进入了澄明的天空。就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歌声,好像在唱:“大嘴的拉萨天空给我阳光,大肚的西藏高原给我青稞。呀啦索,用拉萨的阳光娶她,用西藏的青稞娶她。新娘的名字叫卓玛……”

好牵动人心的歌声。我踏歌寻到了这个叫梅朵卓玛的姑娘,她正坐在紧靠着宫墙的台阶上歇息。一位如夏天格桑花一样清爽的女子,她的美丽绝不仅仅在于洁嫩的肤色和纯雅的脸盘,那顶狐皮帽子把妩媚的端庄一直深入到她苗条的身段,朴实而精致的藏袍和束腰而围的氆氇带,确实使她越发显得干练、周正。点缀在腰肢上的珊瑚播撒着碎银似的光波。随着秀发缠绕的红绿布条无疑更增添了她的美姿。像所有的藏家姑娘一样,她在亲人解放军面前把陌生、羞涩变成了亲切和无话不说的坦率。她先拿出相机让我为她拍了一张以布达拉宫为背景的照片,然后自报家门,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还说她是林芝文工团独唱演员兼二胡演奏员。之后,梅朵卓玛坦露心迹,说她希望到内地去唱歌,唱西藏的民歌、情歌。她讲得很动情,甚至哭出了美丽的泪水。因为爱唱歌而忧伤!能看出她的话完全是发自内心。我问她在文工团唱得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到内地去,她说,内地人需要了解西藏,我们也需要到内地去交流。她要为西藏唱一支歌,为祖国唱一支歌,为曾经的灿烂和灿烂的未来唱一支歌。在她表达这个愿望时,我感受到了一股芬芳清新的藏家姑娘对祖国深沉的感情。

就这样,一个爱唱歌的藏族姑娘与拉萨的一缕阳光一起走进了我的视野,我过目不忘地记住了这个一心想去内地唱歌的梅朵卓玛。但是,我更喜欢这个姑娘或者说真正认识她,是我们这次邂逅之后,我从她的几封来信里看见她那犹如灯盏般的心灵。

她当时告诉我她最想去的地方当然是北京了。但是半年后我收到了她寄自广州的信,信上比较详细地写了她在街头、歌厅、工厂、乡间唱歌的或美好或忧虑的感受。她讲了这样一件事:一天傍晚,在某小区一栋楼下,一个浓妆淡抹的女歌手像疯人似的在唱歌,惊扰了整个居民楼。那歌手一会儿像哭坟,一会儿像骂街,一会儿又像吆喝野狼。竟然有几个围观的人跟着她唱彩助威。更多的人在愤怒,呵斥她走开。这时过来一个坐着轮椅的老者,他干脆不走了,拨开人群给了那女歌手几个子儿说:看你粗喉咙高嗓门地喊着怪费劲的,也该歇歇了!之后他在人群里找到梅朵卓玛,说:姑娘,前几天我听过你唱歌,太喜欢你的歌儿了。来,就在这个地方给大家唱几段!梅朵卓玛说老人用手拉她时她觉得那是一种巨大的召唤,她怎能不放声高唱呢!那次她连着唱了好几支西藏民歌,包括才旦卓玛唱红了的那支《翻身农奴把歌唱》。老者带头给她鼓掌,在场的人都鼓掌。她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好像在用自己的歌声唤醒一种生活!

我读着这封信,仿佛站在了那栋楼下听梅朵卓玛唱歌。我坚信这歌声会穿过城市的许多空间,回荡在人们的耳畔,给大家带来西藏的青稞和格桑花的亲切感。在这歌声里,当然难免会有一些沉睡的人会继续沉睡,但可以肯定地说飞舞的人会更加蓬勃地飞舞!

后来,我又陆续收到了梅朵卓玛从张家港、洛阳寄来的信。每封信都盛满歌声,她总要写她唱歌的喜悦、幸福。我和她一起分享这种幸福。后来,不知为什么她就不再来信了,我不知西藏的歌声飘向了哪里?我曾经委托西藏人民出版社王剑箫打听过她的下落,也未有结果。

20年来,梅朵卓玛的歌声一直没落,响在我耳畔。听到冰雪融化的声音时我想到她。看见山野的小草萌动嫩芽时我想到她。永远的歌!

西藏的新时代走到了今天,把沉睡的苦难孵化成温馨的阳光,九曲十八弯的跋涉容易吗?每株草上都带着昨天的露水,每一棵大树下都有昔日的落叶。我们在沐浴幸福时光时,不要忘记常常打开一扇窗看看走过的路,才好迎接明天的光芒。我当然知道我记下的这些文字只是半个月亮,半盆水,半份感情。但是加上今天还有明天,不就是一个整体了吗?

第二枚结婚戒指

这是张四望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已经失去了意識,睁不开眼睛,不能说话了。只是静静地躺在医院的床上,妻子王文莉守在他身边,他总是习惯摸着妻子手上的那枚结婚戒指入睡,一副甜美的睡态。人已接近昏迷,爱却醒着。妻子一旦离开,哪怕几分钟,他就烦躁起来,嘴唇翕动着谁也听不清的喉音。任凭护士怎么安慰,他依旧烦躁。王文莉来了,她赶紧把手伸给四望,他抚摸到了那枚戒指,才安静下来。抚摸!那是他们旷日持久分离后的重逢,或轻或重,都像甜蜜的风从心扉吹拂。忽然,他的手停了下来,是在等待爱妻一个由衷的赞美,还是等待一个彼此的谅解……

王文莉说:他是放心不下我呀!他不愿意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王文莉说着说着泪水就涌满了眼眶……

张四望是青藏兵站部副政委,年轻有为的师职军官。从1980年入伍至今,27年了,他走在青藏山水间,西宁—格尔木—拉萨;日喀则—那曲—敦煌。冰雪路是冷的,他的心却燃烧着暖火,为保卫西南边防和建设西藏奔走不息。有人计算过,他穿越世界屋脊的次数在五六十次以上,也有人说比这还要多。张四望没留下准确数字,也许他压根就认为没有必要计算它。青藏线的军人沿着青藏公路走一趟,平平常常,有什么可张扬的?这话张四望说得轻松了,其实他比谁都清楚,在自然环境异常艰苦的青藏高原上,指战员们必须吃大苦耐大劳,才能站住脚扎下根。士兵们体力和心力的付出是巨大的。领导关爱战士哪怕递上一句烫心的话,对大家也是舒心的安慰。还是他在汽车团当政委时,就讲过这样的话:“不要让老实人吃亏,不要让受苦人受罪,不要让流汗人流血。”张四望对兵的感情有多深多重,这三句话能佐证。从团政委走上兵站部领导岗位后,他索性在就职演说中讲了这三句话。当时他刚40岁,是历届领导班子里最年轻的一个。

现在,可恶的癌细胞已经浸渗到他的整个脑部。他不久就要离开人世了。他说不出一句可以表达自己心迹的话,只能用这枚无言的戒指来传递对爱妻的感情。结婚快20年了,他只是没黑没明地忙碌在青藏线上,今日在藏北草原抢险救灾,明日又在喜马拉雅山下运送军粮,何曾闲过?开初,王文莉在老家孝敬公公婆婆,养育女儿。后来她随军了,却是随军难随夫,夫妻仍然聚少离多。花前月下的浪漫她确实没有享受过,但四望有过多次承诺,只是未曾兑现他就要远去了!记得结婚时,四望连个戒指都无暇给妻子买,还是结婚后他利用执勤的机会顺便在拉萨买了一枚补上。他对文莉说:拉萨买来的好,日光城的戒指,有纪念意义!

眼下,他确实有时间了,在京城这座军队医院住了快半年,逛北海游览长城,有的是时间。可是他已经病得无力兑现对文莉的承诺了!人呀,为什么就活得这么残酷,夫妻间该享受的还没享受,丈夫的人生之路转眼就走到了头!王文莉记忆犹新的是,每次四望从青藏线上执勤回来,一进屋倒头在沙发上就睡觉,他确实太疲累了。她做好晚饭,喊了几声也不见动静,只听鼾声如雷。七点钟到了,只要她说一声:“四望,新闻联播开始了!”他马上就起身看电视。

这时,摸着妻子戒指的张四望,也许在忏悔自己了吧。高原军人也有家,也有妻室儿女,再忙再紧张也该抽暇陪陪妻子,陪陪女儿呀!但是一切都晚了,他只能摸着妻子手上那枚结婚戒指传递内心的爱意!

在病房里值班的三个护士,亲眼看到了张四望和王文莉相濡以沫的感情,谁个心里能不涌满感动!她们悄悄地议论:“若能相爱到他们夫妻之间的这份感情,天塌下来又能算什么!”她们商商量量做了一件事,买来一枚戒指,轮到谁值班谁就戴上,每次王文莉临时有事外出时,她们就把自己戴着戒指的手轻轻地放在张四望手中,张四望摸着那戒指安安静静的,一脸的幸福。护士们看着张四望那平静的脸,看着他那轻微移动在戒指上的手,忍着心头无法剔除的隐痛,泪珠吧嗒吧嗒掉在张四望的手上……

这该算作是张四望的第二枚结婚戒指吧!一枚来自拉萨,一枚来自北京。两地相距数千里,真情、友情却是靠得那么近,那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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