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前
(兰州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2003年,南阳发掘了一批东周楚墓,其中M6[1]出土一件雌盘[2]。年代约在春秋晚期前段。盘盖内底铸铭文5列23字,除末列外,每列5字,排列整齐(图一),作:
蔡臧(庄)君之子子逃之子雌自作盥盘,其眉寿无期,永保用之。
楚简所见写法相似,如:
[5],而与传钞古文之“雌”字作(《古文四声韵》卷一)、(《集篆古文韵海》卷一)同[6]。
图一 雌盘铭文
该盘铭文字无甚特别之处,但铭文所记有关人物,却有重要史料价值,下面试作探讨。
铭文所涉及的三位人物分别是蔡庄君、子逃和雌,据铭文可知他们是祖孙三代的关系。与该铭格式、用语等类似者,可举例:
(1)良夫盘[7]:唯王正月初吉丁亥,郑武公之孙圣伯之子良夫择厥吉金,自作盥盘,子子孙孙永寳用之。
(2)良夫匜[8]:唯王正月初吉丁亥,郑武公之孙圣伯之子良夫择厥吉金,自作盥匜,子子孙孙永寳用之。
(3)引鈚(乐大司徒鈚)[9]:乐大司徒子?之子引作旅鈚,其眉寿,子子孙孙永宝用。
(4)曾大攻尹戈[10]:穆侯之子西宫之孙曾大工尹季怡之用。
(5)东姬匜[11]:唯王正月初吉乙亥,宣王之孙雍子之子东姬自作会匜,其眉寿万年无期,子子孙孙永宝用之。
上揭这些标示阀阅的文辞,在东周时期中原及南方尤其是南方的金文中多见,器主一般多为一些诸侯国国君或上古帝王之后。若深究之,则这些邦国至作器时已不存,故其子孙特标示阀阅门第以示怀念[12]。
出土及传世文献目前所见蔡国国君一般多称“蔡侯”,如蔡侯申[13]、蔡侯朔[14]、蔡侯产等[15],而鲜见有称“君”者。考虑到该盘的年代及当时蔡楚关系等历史背景以及楚之封君、县公多称君等因素,则该铭的“蔡庄君”可能为楚灭蔡后在蔡地设置的县公称谓。
据《左传》昭公十一年等,可知蔡于B.C.531年灭于楚[16]:
三月丙申,楚子(引案:指楚灵王)伏甲而飨蔡侯于申,醉而执之。夏四月丁巳,杀之,刑其士七十人。公子弃疾帅师围蔡。
冬,十有一月,丁酉,楚师灭蔡,执蔡世子有以归,用之。
十二月……楚子城陈、蔡、不羹,使弃疾为蔡公。又《史记·管蔡世家》[17]:
〔蔡灵侯〕十二年,楚灵王以灵侯弒其父,诱蔡灵侯于申,伏甲饮之,醉而杀之,刑其士卒七十人。令公子弃疾围蔡。十一月,灭蔡,使弃疾为蔡公。
楚灭蔡后,在蔡地设县,使公子弃疾为蔡公,驻守蔡地。公子弃疾即后来的楚平王,于B.C.529年即位为楚王。弃疾即位之前,因得陈、蔡之助,故许陈、蔡以国。楚平王即位后,为稳定局势,取信中原诸侯,遂复陈、蔡之国,以蔡景侯之子姬庐为蔡君,其事见于《史记·管蔡世家》[18]:
楚灭蔡三岁,楚公子弃疾弒其君灵王代立,为平王。平王乃求蔡景侯少子庐,立之,是为平侯。是年,楚亦复立陈。楚平王初立,欲亲诸侯,故复立陈、蔡后。
在楚国的压力下,蔡平侯将国都迁到新蔡。据上述可知,从B.C.531年到B.C.529年,灭国后蔡地的最高统治者是公子弃疾,因此,铭文中的蔡庄君,可能即为公子弃疾。但文献皆称公子弃疾为蔡公,而铭文却称君,似有不符。但楚之县公称君,见于著录的铜器铭文如卑梁君光鼎[19]等,文献中有关的例子也有不少。
但这样理解还有一些不可克服的困难,譬如:首先,“蔡庄君”之“庄”显系谥称,但谥号多用于周天子、诸侯等一级人物,县公能否称谥,值得怀疑。即使是后来即王位的首任蔡县县公公子弃疾,但其谥号为“平”;再者公子弃疾后即王位,既要标示阀阅,按目前所见金文有关材料,也应称其为楚王之后即“平王之XX”而非如铭文所述的“蔡庄君之XX”。其次,就目前所见,东周金文中称“某某之子”“某某之孙”等标示阀阅者,一般多为一些诸侯国国君或上古帝王之后,而县公相对来说地位较低,似不够“显赫”,故金文中基本未见明确系称某某封君之后者。
总之,从各方面来看,将“蔡臧君”理解为楚之县公是不合适的。那么,该铭的“蔡臧君”之“君”就只能理解为蔡国的国君。这与上述我们据有关金文文例,推定其作器者可能系诸侯国国君之后相符合。
金文中各诸侯国或族群的君长在常见的称“侯”“伯”“王”或称“公”等同时或又称“君”者,屡见不鲜,如宋[20]、卫[21]、中山[22]、燕[23]、秦[24]、楚[25]、鄂[26]、蛮氏[27]等,更有与蔡国邻近者如两周时期汉水、淮河流域和泗水流域的黄[28]、江[29]、番[30]、樊[31]、钟离[32]、淮夷[33]、小邾[34]等君长专称“君”,换言之,无论是华夏还是所谓的蛮夷,其君长称“君”者比比皆是。总之,将“蔡君”理解为蔡国国君,在金文中是有例可循的。
国博2004年入藏有2件射壶[35],铭作:
唯九月初吉甲寅,皇君尹叔命射司贮,乃事(使)东(董)征其工(贡),乃事述(遂)。追念于蔡君子兴,用天尹之宠,弋蔑射历,锡余/之金,用作朕皇考尊壶,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
其中“蔡君”即系蔡侯[36],“蔡君子兴”,是蔡共侯姬兴,B.C.761年至B.C.760年在位,见于《史记·管蔡世家》等[37]。
总之,对照上揭国博所藏射壶铭来看,将“蔡君”理解为蔡国国君,可谓“有理有据”。
那么该铭的“蔡臧君”究竟是谁呢?我们认为其即蔡庄侯甲午,B.C.645年至B.C.612年在位,共34年,其事见于《左传》《史记》等,如《左传》襄公二十年:
初,蔡文侯欲事晋,曰:“先君与于践土之盟,晋不可弃,且兄弟也。”畏楚,不能行而卒。楚人使蔡无常。
杜预注:“先君,文侯父庄侯甲午也。”[38]《春秋》襄公八年杜预注又称“蔡庄公”[39]。又定公四年:
晋文公为践土之盟,卫成公不在,夷叔,其母弟也,犹先蔡。其载书云:“王若曰: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齐潘、宋王臣、莒期。”
其中“蔡甲午”下,杜预注曰“庄侯”[40]。《史记·管蔡世家》[41]:
(蔡缪侯)二十九年,缪侯卒,子庄侯甲午立。
庄侯三年,齐桓公卒。十四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二十年,楚太子商臣弒其父成王代立。二十五年,秦穆公卒。三十三年,楚庄王即位。三十四年,庄侯卒,子文侯申立。
可见蔡庄侯是与齐桓公、晋文公、楚成王、楚穆王及秦穆公等同时代之人。则其子子逃应与蔡文侯申年代相当。又《史记·管蔡世家》:“(蔡文侯)二十年,文侯卒,子景侯固立。”[42]则子逃之子雌的生活年代,应与蔡景侯(B.C.591年至B.C.543年在位)大致相当,约在B.C.560年前后,即春秋晚期前段。这与上文据器物形制判定的年代相符合。
据盘铭,子雌系蔡庄侯之子,即系蔡公子。其子雌与其事迹皆不见于古书记载,是可补传世文献之阙。
该盘所出的M6东距著名的彭氏家族墓地100米,同出器物有鼎三,簠二,敦一,浴缶二,盘、匜各一。其中鼎为养子曰鼎一[43],无铭文者二,形制、纹饰、大小相同。两件簠形制、纹饰、大小相同。敦即许子佗盏盂。两件浴缶形制、纹饰、大小相同。盘即雌盘。从器物组合来看,该墓出土的器物中,除楚器外,至少有养国、许国及蔡国之器,而该墓从形制、葬俗和随葬品等及其所反映的年代来看,明显系楚墓,这与安徽舒城九里墩楚墓出土有蔡侯朔戈和属钟离国的九里墩鼓座[44],以及河南上蔡郭庄M1出土有“陈洹公之孙有儿”的有儿簋[45]等性质相类,该墓墓主可能与楚灭蔡、养及许国的战争有关。换句话说,这些器物应该多系楚灭其国时所劫掠的战利品。
2009年,南阳市商贸中心M27又出土有一件蔡侯班戈,蔡侯班即蔡灵侯般,发掘者认为,蔡侯班戈在南阳出土见证了《史记·管蔡世家》所载:“(蔡灵侯)十二年,楚灵王以灵侯弑其父,诱蔡灵侯于申,伏甲饮之,醉而杀之”这一历史事件[46]。上述雌盘的器主雌约与蔡景侯年代相当,生活在B.C.560年前后,蔡灵侯系蔡景侯之子,B.C.542至B.C.531年在位,可见雌与蔡灵侯也差不多系同时代之人。因此,雌盘出于南阳楚墓,亦当与上揭《史记·管蔡世家》所记楚诱蔡灵侯于申,伏杀之,进而灭蔡的史事有关。
总之,雌盘和蔡侯班戈等在南阳的发现,印证、丰富和补充了文献关于楚灭蔡的有关记载,使我们对当时的蔡楚关系等有了更具体清晰的认识,因而具有非常重要的史料价值。
[1]林丽霞,王凤剑.南阳市近年出土的四件春秋有铭铜器[J].中原文物,2006(5):8-9、90.
[2]资料现存南阳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3]以上字例参见李守奎.楚文字编[M].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2003:103-104.
[4]以上字例参见李守奎.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五)文字编[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7:85.
[5]同[3]:236.
[6]徐在国.隶定古文疏证[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353.
[7]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第25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559.
[8]同[7]:387.
[9]a.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M].北京:中华书局,1984-1994.以下简称“集成”.b.同[7]:193.
[10] a.随县博物馆.湖北随县城郊发现春秋墓葬和铜器[J].文物,1980(1):37图八:2、3.b.集成17.11365.c.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曾国青铜器[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319-320.
[11] 河南省文物研究所,河南省丹江库区考古发掘队,淅川县博物馆.淅川下寺春秋楚墓[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36.
[12] 黄锦前.楚系铜器铭文研究[D].合肥:安徽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103-105.
[13] 如蔡侯申铜器群.安徽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安徽省博物馆.寿县蔡侯墓出土遗物[M].北京:科学出版社,1956.
[14]如蔡侯朔戟,集成17.11150.
[15] 如a.蔡侯产戈,集成17.11143、11144.b.蔡侯产剑,集成 18.11602、11603、11604、11587.
[16]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四册)[M].北京:中华书局,2009:1322-1323、1327.
[17] 司马迁.史记(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4:1896.
[18]同[17].
[20]如宋君夫人鼎盖,集成4.2358.
[21]如卫夫人鬲,集成3.595.
[22]如君王帐架接管,集成16.10470、10471.
[24]如杜虎符,集成18.12109.
[25] 如王孙袖戈,a.高至喜,熊传新,楚人在湖南的活动遗迹概述—兼论有关楚文化的几个问题[J].文物,1980(10):50-60.b.周世荣.湖南出土战国以前青铜器铭文考[C]//中国古文字研究会.古文字研究(第10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275图三二.
[26]如禹鼎,集成5.2833、2834.
[27] 如甚孪君簋,集成7.3791.黄锦前.从伯争簋谈到两周金文中的蛮氏[J].洛阳考古,2017(3):62-68.
[28] a.河南信阳地区文管会,光山县文管会.春秋早期黄君孟夫妇墓发掘报告[J].考古,1984(4):302-332、348.b.花原.信阳出土商周青铜器铭文介绍[J].中原文物,1991(2):94-104.c.集 成 7.4039、4.2497、9.4686、15.9636、16.9963、10104、10230、17.11199.
[29]如江君妇和壶,集成15.9639.
[31]如樊君夔盆.集成16.10329.
[32]如钟离君柏簠,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蚌埠市博物馆.安徽蚌埠市双墩一号春秋墓葬[J].考古,2009(7):43图二.
[33]如晋侯铜人,苏芳淑,李零.介绍一件有铭的“晋侯铜人”[C]//上海博物馆.晋侯墓地出土青铜器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2:417图二.
[34] 如邾君庆壶.枣庄市政协台港澳侨民族宗教委员会,枣庄市博物馆.小邾国遗珍[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34-38、83-91.
[35]a.朱凤瀚.射壶铭文考释[C]//中国古文字研究会.古文字研究(第28辑).北京:中华书局,2010:229-234.b.同[7](第22卷):399-405.c.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书法家协会.中国国家博物馆典藏甲骨文金文集粹[M].合肥:安徽美术出版社,2015:248-255.
[36]同[35]a.
[37]黄锦前.射壶的年代与国别.待刊.
[38]《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李学勤主编.春秋左传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965.
[39]同[38]: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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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同[1].
[44]a.安徽省文物工作队.安徽舒城九里墩春秋墓[J].考古学报,1982(2):229-242.b.黄锦前.楚系铜器铭文新研[R].长春:吉林大学博士后出站报告,2012:282-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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