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汝杰
(接上期)
三、“身者道之象,得道游忘境”:得道为务
武术艺境是指一种能令人感受领悟、意味无穷却又难以用言语阐明的意蕴和美的境界,它是形与神的统一,虚实、有无的协调,既生于“意外”,又蕴于“象内”。“凡人当道未成时,不得不留身以为修炼之具,一到脱壳飞升,有神无身,何祸之可加哉?既留形住世,万缘顿灭,一真内含,虽云游四境,亦来去自如,又何患之有?”身乃气之聚,气聚则身存,气散则身亡。气为何物?气乃象之显;象乃道之形。“若真一之气,是先天性命之源,非后天精气神可比,欲见真气,必将性命融成一片,始得真一之气。此气浑浑沦沦,浩浩荡荡,虽无可象可形,而天下之有象有形者,皆从此无象无形中出,诚为大道纲维,天地人物之根本也。”修行之人,心照万物而无心,情顺万事而无情,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静犹无静,动犹无动,一静一动交相为用,一阴一阳互为根本。“又曰:学道之要,始而忘人,继而忘我,终而忘法,以至于忘忘之极,乃为究竟。人能以此一刻为主,以真觉为用,道不远矣。”
道征于象,象为道之用,此为道象之辩。“夫道,生于鸿蒙之始,混于虚无之中,视不见,听不闻,修之者又从何下手哉?圣人知道之体无形,而道之用于象,于是以有形无、以实形虚,盗其气于混沌之乡,敛其神于杳冥之地,以成真一之大道,永为不死之神仙焉。”“以有形无、以实形虚”即成就武技之道。《飞狐外传》中的马行空“一套‘燕青拳奈何不了对方,忽然拳法又变,使出一套‘鲁智深醉跌,但见他如疯如癫,似醉似狂,忽而卧倒,忽而跃起,‘罗汉斜卧‘仙人渴盹,这路拳法似乎是乱打乱踢一般,其实是精彩之极。这时阎基那十几招笨拳却渐渐不管事了,对方拳脚来路也看不明白,不由得心下着慌。猛听得马行空喝了一声:‘着!一脚‘鲤鱼翻身搅丝腿,正好踢在他的腰间。阎基痛得弯下了腰”。马行空的“燕青拳”招法变化无迹可寻,其中“罗汉斜卧”“仙人渴盹”本是少林等派醉拳本有的招法,而“鲤鱼翻身搅丝腿”的招法更是隐含着醉里寻找对方破绽的用意,其状如鲤鱼翻身,又如乌龙盘旋,身体急速旋转得来的加速度,再辅以“以有形无、以实形虚”的力道转化,不仅呈现出如醉如痴的拳术意象,形成美的艺境,也能给对手造成一定的心理负担和精神压力,故此阎基被他的“鲤鱼翻身搅丝腿”打得“弯下了腰”。
“静则无形,动则有象,静不是天地之根,动亦非人物之本,惟动静交关处,乃坎离颠倒之所,日月交关之乡,真所谓天根地窟也。”动极而静,炼气化神。“我惟凝神于中,注息于外,听其天然,自然静极而动,动极而静,此即炼气化神也。到得静定久久,我气益调,前此宛转流行于丹田者,此时烹炼极熟,觉得似有似无,若动若静,粗看不觉,细会始知。”《侠客行》中的谢烟客“展开掌法,将成千成万枚松针反击上天,树上松针不断落下,他所鼓荡的掌风始终不让松针落下地来。松针尖细沉实,不如寻常树叶之能受风,他竟能以掌力带得千万松针随风而舞,内力虽非有形有质,却也已隐隐有凝聚意。但见千千万万枚松针化成一团绿影,将他一个盘旋飞舞的人影裹在其中”。谢烟客“将松针反击上天”,且能将“松针化成一团绿影”,自在飞舞其中,此境是他悟得武技之道的“身之显象”。
武技之道,恍恍惚惚,似有还无,如黄蓉在桃花岛习武,浮现出“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落雨细如愁”的武术艺境,而在恍惚难定的武技之道的显象中,依稀存在着武功招式的影像,练武者的形象和修身之道的具象。“盖有象者,道之迹,无象者,道之真也。”武技不是“凡技”,不是“常技”,而是入乎道之技。“若修道,总以虚无为宗。功至于忘,进矣;至于忘忘,已归化境。”
四、“知道唯真常,物物俱足空”:悟空为要
“惟知道属真常,人人皆有,物物俱足,知之不以为喜,得之不以为奇,如水火之于人,一任携自如,休休乎虚而能容,物我一视,有廓然大公之心焉。”“圣无一私而皎皎物外,一片虚灵之象、空洞之神,常照耀而不可稍遏。”“圣人穷则清净无尘,而真形与山河并固,达则人物兼善,而幻身皆爵禄俱轻,迨其后,名标宇宙,身独居先,功盖寰区,形存异世,非以其无私耶?学人能去其私,一空色相,永脱尘根,积功则留住人间,飞升则长存天壤,不私其身而卒得长生,较世之为身家计者,不啻云泥之判也。”“足见人之修炼,只此觉照之心,亦如天宫赤日,常须光明洞照,一毫昏黑不得,昏黑即落污暗地狱。苟能拨开云雾,青天白日,明明在前,如生他想,即落凡夫窠臼,非神仙根本。”清静明彻之心不仅能使武者洞见自我,还可令其照见万物,洞明五蕴皆空之理,使一切存在顿时敞亮起来,令一切存在接受“哲学聚光镜”的“美的寂照”,武者之存在也于此更加清晰起来。然而,一切事物都处于永不停息的流变之中,所谓“万物旨流”,都有一个“逝”“远”“反”的过程,草木有荣枯,大侠有生死,一切都在变化,都在朽坏,就连变化和朽坏本身也在变化。可贵的是,行侠仗义者的武道艺境不依赖于外物而存在,不为外物所改变,因为真正的侠之大者能够不为“五色”“五音”“五味”等外境所迷。在为侠者看来,“五色”“五味”无不是“空”,就连行侠仗义所必需的武术技术也不可执着,因其是由色、声、香、味、触五蕴等众缘和合而成的“因缘之法”。《射雕英雄传》中黄蓉“足上使的是桃花岛的‘旋风扫叶腿法,移步迅捷,落点奇准,但瑛姑已瞧出她功夫未臻上乘,远不如竹棒的变化莫测,何况她伤势虽愈,元气未复,若攻她下盘,数十招即可取胜,心中计算方定,油灯己给踢得剩下七八盏,这几盏油灯尽数留在东北角,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其余三隅己漆黑一片,突然間黄蓉竹棒抢攻两招,瑛姑一怔,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准竹签空隙,退后一步。黄蓉竹棒在地下一撑,身子平掠而起,长袖拂去,袖拂中含了劈空掌功夫,七八盏油灯应手而灭”。黄蓉的“旋风扫叶腿法”虽未臻“上乘境界”,但她的“劈空掌功夫”却能在颓势的当顷“一空色相”,因之她“长袖拂去”“七八盏油灯应手而灭”。
“太上示人养道求玄之法曰:致虚极,守静笃,吾以观其复。此明修士要得玄关,惟有收敛浮华,一归笃实,凝神于虚,养气于静,致虚之极,守静之笃,自然万象咸空,一真在抱。”何谓武技的“真常之道”。“此静以凝神,动以生气,即守中,即阳生活子时也。由此一升一降,收归鼎炉,渐采渐炼,渐炼渐凝,无非一心不二,万缘皆空,保守此阳而已。有而不有,虚而愈虚,有至虚之心,无持盈之念,是以能返真一之气,得真常之道焉。”脱离凡体,即得空洞元神。“到此心如明镜,性若止水,明朗朗天,活泼泼地,举凡知觉之识神,化为空洞之元神。”《天龙八部》中段誉的“‘凌波微步全仗进退飘逸,有如风行水而,自然无碍,此刻每一步跨去,总是有物阻脚,不是绊上一绊,便是踏上死尸的头颅身子。‘凌波微步变成了‘踏尸蹶步,这‘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要诀,哪里还做得到?他知道只消慢得顷刻,立时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按照所练熟的脚法行走,至于一脚高一脚低,脚底下发出什么怪声,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的了”。“飘行自在,有如御风”的练功要诀指的是,“凌波微步”的关键处在于“心如明镜,性若止水,空诸万物”,否则“凌波微步”就会变成“踏尸蹶步”。此时,段誉“心为命缚”,不能“灭诸万缘”,是以“足趾头踢到什么怪物,那是全然不顾的了”。
“修炼之士,幻名、幻象、幻景、幻形,须一笔勾销,毫不介意,如此知止知足,常养灵丹,则止于至善,永无倾颓矣。”“究何状哉?空而已矣。空无不同,一物通而物物皆通;空无不明,一物明而物物俱明。”“圣人之心,空空洞洞,了了灵灵,无物不容,却无物不照,如明镜止水,精光四射,因物付物,略无成心,何其明也?”如何悟空?“外观其身,身无其身。远观其物,物无其物。空无所空,无无亦无。”《碧血剑》中的袁承志“这天晚上,他因参究不出其中道理,在床上翻來覆去,始终睡不安稳。只见窗外一轮明月射进室来,照得满地银光,忽想:‘我混元功早已练成,为了这部金蛇秘籍,却在山上多耽搁了两个月工夫,师父曾说金蛇郎君为人怪僻,他的书观之无益。一招招式连自己也不知击向何处,心意不定,那算是什么武功招数?不过这招意假情真,也委实巧妙之至。”武功招式“意假情真”就是要将幻名、幻象、幻景、幻形“一笔勾销”,方能悟此技的巧妙之处,是故“金蛇郎君的书观之无益”,盖因武技之道全在于悟,悟得“真空”在,大道即修成。而悟武技之道的过程是一个个美丽的迁变性的瞬间:斑斓的秋叶、飞鸟的彩羽一起在残阳斜照中点点闪烁,山岚的翠色也在武者的视野里飒然沉灭,武者于此将心念中因缘幻起、无有实体的感受一一拈出,其时自然万象尽在习武悟道者的心境中浮现而呼之欲出。
《雪山飞狐》中胡斐和苗人风比武的场面独具“空蕴”,是谓“空境”。“其时月明如洗,长空一碧,月光将山壁映得一片明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风背心反照出来。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一而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朱子诗曰: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此言道心人心,瞥眼分明,于此持志养气立教,割断牵缠,诞登彼岸。”“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原来共一家。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世事随缘无挂碍,涅槃生死等空华。”“唯清中有光,净中有景,不啻澄潭明月,一片光华,乃得清净之实。若有一毫自见自是自伐自矜之意,便是障碍。所以学道人,务使心怀浩荡,无一物一事,扰我心头,据我灵府,久久涵养,一点灵光普照,恍如日月之在天,无微不入焉。”武术艺境通于诗的境界,正如《诗经·秦风·蒹葭》中“‘伊人意象的扑朔迷离、悠渺难测之美,构成了诗歌情景交融、虚无缥缈、空灵朦胧的意境”,黄蓉的武术艺境也具足“空灵之美”,不仅她的“劈空掌功夫”能在颓势的当顷“一空色相”,而“‘隐身化形‘飞行绝迹等技艺更为其所擅长”。“飞行绝迹”是作为工具的“武”的“实用理性”所现出的象,而花下舞武则是“审美判断”的直觉体悟,悟由于发生在极短暂的瞬间而有“时有其间”的时间性体验,这将启发后续研究不断向金庸小说中的“武术艺境”提出新的诸如时间美学的哲学追问。
五、结语
武技作为道之显象在事实上是习武者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习武者个体心灵的反映,而道家所谓的“与道合一”及“与道一体”指的正是心灵的这种自由的审美状态。所谓的道,是就作为宇宙万物主宰的意义上而言的“道”,事实上是习武者存在状态的真实折射,这种状态“非同一般”,而是习武者的最高存在状态。从道家哲学的观点来看,我们不能在任何客体性或者感官知觉中赋予武技之道以任何确定性,也不能够对于武技之道是什么的问题做出明确的回答。只有通过一种非客体性或者非感知性的方式,即基于一种精神的、与道一体的方式,我们才能够彻底理解、把握武技之道。这正是在金庸小说中,“怎样与道相处”比“道是什么”对于武技而言是更为根本和来得重要的问题的个中缘由。
(完)
(编辑/刘强)
武术艺境是指一种能令人感受领悟、意味无穷却又难以用言语阐明的意蕴和美的境界,它是形与神的统一,虚实、有无的协调,既生于“意外”,又蕴于“象内”。
武技作为道之显象在事实上是习武者或者更具体地说是习武者个体心灵的反映,而道家所谓的“与道合一”及“与道一体”指的正是心灵的这种自由的审美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