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项锟
2017 年8 月12 日,在美国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Charlottesville),白人至上主义者发动集会,抗议该市拆除市中心公园内罗伯特 · 李(Robert E. Lee)将军雕像的决议,并与反对集会的抗议者们在对峙过程中发生暴力冲突,引发惨案。李将军作为美国内战时期南方邦联军队的将领,其雕塑(图1)是引发矛盾的焦点。这场惨剧的导火索可以追溯到2015 年南卡罗莱纳州,一名白人至上主义者枪杀了教会中的9名非裔美国人。案发后,一张该嫌犯一手持枪、一手持南方邦联旗帜的照片引起轩然大波。此后美国南方各地陆续开始拆除南北战争时期南方将士的雕像,以此表明对白人至上与种族歧视的反对态度。2017年初,夏洛茨维尔市议会通过了拆除李将军雕像的决议,同时决定将雕塑所在的李将军公园更名为解放公园,因而引发了前述8 月的集会事件。目前,尽管集会事件已经告一段落,但围绕着雕像的争议并未因此而停止。
夏洛茨维尔李将军的雕像仅仅是南方数百座邦联将士纪念雕像中的一座,却是最具争议的一座。根据南部贫困人口法律中心(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re)的数据,美国境内有700 余座邦联纪念性雕像,其中大部分坐落在南部地区,有近300 座位于弗吉尼亚州、北卡罗来纳州与乔治亚州,占据了邦联纪念物的主要类型[1]。邦联纪念物是为了纪念在美国内战(1861—1865 年)中为南方邦联而战的将士所修建的纪念性实物或场所,主要类型除了雕塑、纪念碑和邦联旗帜标志物之外,还包括以南方邦联将领、士兵或相关人物字样命名的学校、医院、街道、公园、城镇名、政府办公楼、桥梁、水坝和军事基地,以及少数纪念日、奖学金等。这些场所或已经历、或正面临着更名改姓,邦联旗帜不再飘扬,位于战场遗址上或墓园里的邦联遗产鲜有争议,但这些在传统市政空间中作为南方邦联遗迹的雕像纪念物,在今天面临着何去何从的抉择。
包括雕像在内的邦联纪念物在南北战争后陆续开始设立,建造的高潮正是种族冲突剧烈的年代,第一个高峰期从19 世纪晚期持续到20 世纪早期。这一时期正处于“吉姆 · 克劳法”①“吉姆 · 克劳法”指1876—1965 年美国南方诸州保障种族隔离制度的法律。法律规定公共设施依照种族差异隔离使用。吉姆 · 克劳是19 世纪美国白人演员托马斯 · 达特茅斯 · 莱斯(Thomas Dartmouth Rice)在舞台表演中塑造的非裔角色,他改编并推广了一首名为《跳吧,吉姆 · 克劳》(“Jump Jim Crow”)的歌曲。至19 世纪中期,吉姆 · 克劳逐渐成为对非裔群体的贬义称谓。南方诸州在颁布种族隔离法案时,以“吉姆 · 克劳法案”为之命名。(Jim Crow Law)时代,参加过南北战争的老兵陆续去世,他们的后代,如“邦联之女”“邦联老兵之子”等组织,开始用各种方式纪念并缅怀父辈的事迹。同时,关于“败局命定论”(Lost Cause)的修正主义叙事开始盛行,这种叙事淡化了奴隶制与种族主义在内战中的角色,趋向于将南方邦联描绘成为州权与宪政理想而战,并将战败归因于资源不利等不可抗力以及令出不行等原因[2],而在南方被奉为内战英雄人物的罗伯特 · 李将军则在这种叙事中成为“败局命定”的代表人物。对战败的叹惋与集体哀思的表达并不是建造这些纪念物的唯一动机。南方重建结束之后,白人精英重新掌握南方各州的行政与立法机构。一方面出于他们对重建时期南方历史被淡化的不满,另一方面由于巨大的社会经济变革引发了过去种种仪式与传统的复兴,使新南方试图在快速变化的世界中寻找媒介来维系一种历史话语的连续与完整,即便这种连续与完整只是浮于表面的[3]。建造邦联英雄的雕像,无疑可以起到将新南方的人民与邦联历史重新整合的作用。而同一时期,在城市美化运动的推动下,竖立纪念碑的活动风靡一时,当这股浪潮南下时,被自然而然地增添了南方叙事的要素。以邦联纪念性雕像为主题的广场、花园占据了城镇的街头、绿地,其中大部分都在政府机构附近。这些雕像比文字、图片更有力量,以城市景观的方式建立了与历史事件的直接关联,变成了可触摸、可体验、可参与的载体,最终作为邦联的遗产与城镇生活交织,演化成为公众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作为在不断扩大的城市景观中实现和巩固“吉姆 · 克劳”观念的一种方式,点缀着南方的城市景观,在有形和无形之中成为城市市政空间与公共生活中政治博弈的缩影[4]。
夏洛茨维尔的李将军雕塑是保罗 · 麦金泰尔(Paul Goodloe McIntire)捐赠给夏洛茨维尔的四座雕像之一②四座雕像分别是刘易斯与克拉克纪念像(1919 年)、杰克逊纪念像(1921 年)、克拉克雕像(1921 年)和李雕像(1924 年)。。雕像采用了在西方具有悠久历史传统的骑士形象:马是精英阶层经济与军事特权的象征,动物的力量与骑士形象结合在一起,共同塑造出了威严的意象,代表李将军的政治与军事力量。两位设计者都是美国国家雕塑协会(National Sculpture Society)的成员③两位设计师分别为亨利 · 默温 · 施雷迪(Henry Merwin Shrady)和利奥 · 伦泰利(Leo Lentelli),其中施雷迪在雕像未完工之前去世。美国国家雕塑协会对城市美化运动有巨大的推动力和影响力。,均为备受推崇的雕塑家。这座雕像作为城市美化运动末期的产物,分别在1996 年与1997 年被列入了弗吉尼亚州地标名录与国家历史场所名录。
雕像的揭幕仪式在1924 年5 月21 日举行,数个邦联纪念组织都参加了此仪式(图2)。揭幕仪式的一周内,市内有诸多活动。其中之一便是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三K 党(Ku Klux Klan,缩写为KKK)的盛大游行。游行队伍在从火车站开始的主街人行道上排成一列,穿过李将军广场所在的街区,最终在几个街区以外的醋山社区(Vinegar Hill Neighborhood)脚下结束(图3)。历史仿佛在重演,就在这个仪式之前的几年,杰克逊雕像④托马斯 · 乔纳森 · 杰克逊(Thomas Jonathan Jackson),被称为“石墙”(Stonewall)杰克逊,他在美国内战中为罗伯特 · 李将军麾下的指挥官,被认为是在李将军之外最著名的南方将领之一。在另一个非裔社区遗址上落成之时,类似的游行穿越市中心,最终也同样在醋山社区的另一端画上句号。因此,醋山社区,这个当时夏洛茨维尔最大的社区成为受关注的焦点。20 世纪初,作为夏洛茨维尔最早的街区之一,醋山社区是非裔美国人社会活动的中心。在南北战争结束后,非裔美国人开始入住这个社区,尽管在受教育机会与就业机会上处于劣势地位,但非裔美国人通过从事小型商业活动,获得了发展机遇。社区凭借众多非裔美国人经营的企业,成为夏洛茨维尔蓬勃发展的非裔社区之代表[5-6]。李将军雕像所处的公园(图4)也是麦金泰尔家族向夏洛茨维尔捐赠的5 座广场公园之一①5 座公园除了本文涉及的李将军公园(1917 年,现市场街公园)外,另外4 座分别为杰克逊公园(1919 年,现法院广场公园)、贝尔蒙特公园(1921 年)、麦金泰尔公园(20 世纪30 年代初)和华盛顿公园(1926年)。。一个街区之隔的主街上的杰斐逊剧场(The Jefferson Theater),在当时是夏洛茨维尔社交活动的主要场所,李将军雕像揭幕的一个庆祝环节就在这里举行;与公园相对的第一长老会教堂(First Presbyterian Church)中传出旧南方生活的赞歌;公园的东北角是当时公共图书馆(McIntire Library)的所在地,这里的借阅量主要来自白人群体;在图书馆的东北不远处即杰克逊雕像的所在地,与之毗邻的是市区的制高点——法院,法院的另一侧是当年拍卖奴隶的场地[5](图3)。由此可见,雕像所在的区域既是城市地理的中心,也是市民社会活动的中心和政治权力象征。毫无疑问,李将军雕像在市中心广场上的揭幕,在城市地理中传达了明确的信号,这里属于白人至上主义和旧南方,而不属于“他者”。
20 世纪60 年代,市议会决议在市中心创造一个更好、更加商业化的社区,同时以不合标准的居住用房数量巨大为由,使醋山社区最终消失在城市更新中②至1965 年,醋山社区迁置了1 座教堂,30 户商业,158 户居民(其中140 户为非裔美国人家庭)。见参考文献[7]。[7]。70 年代,在醋山社区拆迁空置十余年之后,市中心的步行街(即主街)落成,并很快成为夏洛茨维尔市民社会生活与休闲娱乐的重要场地:两侧商铺林立,步道当中绿植下是活跃的交往空间与孩童玩耍之处。与这里的喧闹不同,步道西侧的花坛上嵌着一块不起眼的铭牌,默默纪念着被遗忘的醋山社区以及当时流离失所的家庭。而不远处矗立的李将军雕像,在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每日经过的那些在社会角色与城市空间中被边缘化的非裔美国人[8]。
尽管李将军公园并未列入种族隔离的契约③捐赠契约中明确了华盛顿公园是非裔美国人社区的公园,贝尔蒙特公园为白人社区使用。当中,但这个场所无论在空间和物质上都只表达了部分人的身份与叙事。时至今日,当与敏感的身份政治有关的矛盾发生时,其排他性无疑使之成为暴力事件发生的潜在场所。
2016 年3 月,夏洛茨维尔市议会收到移除李将军雕塑的请愿,随即组建了“关于种族、纪念物与公共空间”的蓝丝带工作小组(Blue Ribbon Commission on Race, Memorials, and Public Spaces),讨论雕像的去留问题。
关于这个议题的讨论以下面几个问题为核心:对雕像的处理是否有助于在夏洛茨维尔展开更完整的、更全面的历史叙事?是否有助于更多人了解种族历史(尤其是内战以及“吉姆 · 克劳法”时代,也就是这尊雕像修建时代的历史)?另一方面,是否会过度简化历史或规避历史?是否有助于建立更稳定的社会关系,修复长期以来的创伤?是否具有成本效益,包括吸引个人投资以减少与其他公共项目投入的资金竞争?[9]
由此可见,讨论的焦点涉及到关于种族历史的全面叙事与全民参与、对历史上边缘群体社会角色的重新审视,以及社会经济利益与公众利益的权衡。
经过数月的讨论及收集公众意见后,工作小组提出了迁移新址或就地改造两种供选择的方案。
迁移新址的方案建议将李将军的雕像移至麦金泰尔公园的某处(具体的选址仍然有待商榷),同时相应增加解释信息,并设计新的场景以提供对雕像的全面阐释,扭转人们对它的固有观念。同时,李将军公园也将被重新命名、重新设计以重新诠释自身的历史,并保持它在市中心作为公共活动场地的属性。
之所以选址在麦金泰尔公园(图5),是由于这个公园与李将军的雕像都和麦金泰尔家族有历史渊源。夏洛茨维尔在购买该公园土地之时,受到了麦金泰尔家族的资助。同时公园现今也有充足的用地以安置雕像,并提供重新设计的可能。此外,公园内有一处越战纪念地(图6),于1966 年建成,以纪念在越南战争期间战殁或被列入失踪名单的20 余名来自夏洛茨维尔地区的士兵,它被认为是美国第一个树立在公共场所的越战纪念碑。这样的场地,也能够为李将军雕像提供一种带有纪念意义的历史环境。
但移除雕像耗资耗时,更面临着所在州法律的制约。南方数州都有不得拆除或更名任何与战争相关的纪念碑或纪念物的所在州法律限制④包括阿拉巴马州,乔治亚州,密西西比州,北卡罗来纳州,南卡罗来纳州,田纳西州和弗吉尼亚州。。弗吉尼亚州早在20 世纪初,已“允许并授权为任何战争或冲突建立纪念碑或纪念物”,其中“任何战争”自然包括1861—1865 年的南北战争。而“任何扰乱或干预此类纪念碑或纪念物,以及妨碍其他公民竖立此类纪念碑或纪念物”的行为都将被视为违反弗吉尼亚州法律,其中包括“移除、破坏、涂鸦,以及涉及内战的情况下,在邦联纪念碑上安置联邦的标志或在联邦纪念碑上安置邦联的标志物”[10]。在2017 年初,夏洛茨维尔市议会投票决定重新安置李将军的雕像后,就有团体随即提起诉讼,称这一决议违法了州法,并请求撤销[11]。
这个方案也存在另一些值得疑虑之处,例如雕像在园内选址的问题。尽管麦金泰尔公园有充足的用地,但对李将军雕像的选址仍需足够谨慎小心。如果将雕像置于如小山顶那样居高临下的位置,使之在视觉上或空间上具有强烈的主导性,会令它继续面临着如同在原址一样的处境。这会使迁移显得不过是将压力从市中心的公共空间转移到了另一处。
此外,在这个方案中,遗产自身以及城市历史景观(Historic Urban Landscape)的完整性将受到质疑。移除雕像的同时,也切断了雕像与有争议的城市空间的关联。脱离了原有的历史环境,包括那些与之毗邻的歌颂旧南方的教堂、白人专属的公共图书馆,也包括那些已经消失的非裔社区,确实有助于消除这一区域的负面意义,但修正历史叙事的同时也使之失去了完整的历史与地理框架。
而原址改造的方案相比之下更强调遗产在城市环境中的历史意义,力图在保留历史空间的情况下,纠正雕像所传递的片面历史叙事,为这座建立在吉姆 · 克劳法时代的历史遗产提供更完整、真实与客观的阐释,并将这一改变纳入城市的发展史中。这种方式要完成空间与叙事的双重改造,显然难度更大,也更复杂。市议会并没有提出明确的设计方案,添加新的公众艺术作品或增加新的解释性说明都可以被看做对原有遗产的补充,其核心在于植入关于遗产的妥当历史信息,完成遗产在城市演进过程中的角色转变。
从经济方面考量,原址改造的方案更具优势。此方案强调保留雕像以及公园的原真历史空间,也有助于让更多的民众更清楚地了解真实的历史。这一方案的关键在于削弱李将军雕像在公园内的主导地位,并用新的艺术形式补充对复杂历史的阐释。鉴于所在公园的用地并不充裕,雕像形体巨大又居于公园的中心,对公园的大规模的改造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市民对公园的使用。而如果只增加小规模的作品,则会在体量上示弱,不足以达到对原有雕像去中心化的目的,很可能也无法消除遗产的负面象征意义。若只简单地增加铭牌或其他解释性标示,更难以讲述完整的故事。在夏洛茨维尔,此类改造尚无先例,因此,就地改造方案中,新的公共作品应选取何种形式、以何种主题、如何设计,都是待解决的难题。
由于两种方案各有利弊,所以工作小组向议会提交了两种选择方向。2017 年初,市议会投票通过拆除雕像的决议,但拆除后如何处置仍需再议。8 月的暴力事件发生后,李将军的雕像被黑色幕布遮盖起来(图7)。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市连夜拆除了四座邦联雕像[12],南方各州也都相继拆除市政空间中的邦联纪念碑和大学校园内的雕像。在这样的背景下,哪些纪念性雕像应当保留?哪些又应该拆除?如何看待这类遗产在今天的角色?这些问题引发了广泛的社会讨论。
抗议者们指出纪念物作为遗产,呈现的是历史。诚然,它的存在提示着城市的过去,无论对其如何评价,其本身都是地方甚至国家的历史篇章。他们强调的是历史而非记忆。纪念物常常陷入这种境地:它不被看做是对历史事件的庆祝或缅怀,而被看做历史本身。这致使抗议者们以遗产即历史为由,将拆除或改动雕像视为以政治正确为名篡改历史,视为对那些为邦联而战的将士的亵渎。这个论点混淆了历史的客观性与遗产,混淆了遗产所指的历史事件与它被赋予的历史阐释。遗产是过往的遗存,它是某一特定历史时期内对某段历史的权威解释,它可以反映好或不好的、个人或各类社会群体的不同经历,反映多样化的历史经验。“谁的遗产”“对遗产的阐释反映谁的历史”是美国遗产保护中最常讨论的重要问题,也是遗产话题的基础。对于邦联的纪念性遗产,显然其背后呈现的是被片面化解读和被粉饰的历史。对它们的重新讨论绝非删改历史,而是正视历史的开始。这些历史的符号,依旧可以在博物馆中、在具有教育意义的场景中讲述真正的历史,如关于奴隶制的历史、邦联的历史、南北战争的历史以及种族隔离的历史等,而不是被滥用的历史。
尽管讨论的出发点是这尊雕像物质上的去留,但讨论的重心却在其背后的意义、对它的阐释以及与这些阐释联系在一起的利益相关者。即便在非裔美国人群体看来,这座看似冒犯的雕像,在今天也能用某种特殊的方式表达其积极意义,也就是将遗产作为历史教训来看待。这也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争议的主题是“意义”,而非遗产本身。作为矗立在公共空间的公共作品,它应当是中立和普适的,表现普遍认可的价值观;作为遗产,它可以解释、教育,或帮助铭记纪念主题,但不能带有偏见。反对移除雕像的人,声称雕像默默无言,本身没有表达任何观点,其意义是纪念将士。但围绕邦联雕像发生的种种日常生活乃至纪念活动,已经证明这座雕像是城市地理中一个“白色”的代表。邦联纪念物在其存在的近一个世纪里,时间积淀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它的纪念意义。反对者试图将这一积淀的意义与“纪念”的初衷剥离开来,但实际上,建造的初衷也并不纯粹。它的建造者们,当时的政治与经济精英,利用社会资源与权力建造自己的纪念物,纪念属于自己的英雄,在最初已经成功地使纪念物建造活动(包括它的选址、揭幕、集会,乃至参与者)变成表达一方观点的工具。他们以遗产的方式宣示了自身的认同及价值观[13]。
遗产保护可以被看作一个“黑匣子”,里面保存的是遗产的价值和意义[14]。但遗产的价值和意义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在近一个世纪前,一个群体以战争纪念物的形式语言建构了遗产,并在一段历史当中不断通过各种解读来积淀遗产的意义,并以此巩固自身的权力和利益。近一个世纪后,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发生了一些改变,这种不平衡逐渐被打破,遗产的意义在新的时代面临着新的解释。遗产的话语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关系,它在创造价值,建构族群认同、集体和个人记忆,以及塑造历史叙事话语方面发挥着作用[15]。当社会关系发生改变时,这些附加在遗产身上的意义与价值也因此面临着解构与重塑问题。
对邦联遗产来说,它的利益相关者除了其建造者、拥护者之外,还包括那些被它排斥的群体。
如果将关注点转向在邦联遗产的叙事中被边缘化的利益相关者,就会注意到,近几十年来,以民权运动为主题的纪念物,从陵园内的纪念物、民权运动领袖的雕像到阐释地方历史和非裔美国人历史的纪念碑,在美国南部诸州大量涌现。这些纪念物的主题已不局限于1954—1968 年民权运动的历史时期,有些追溯到更早的时代。诚然,这些纪念物也是群体表达观念的方式,应当被看做与邦联纪念物相当的遗产。两类纪念物的历史发展相互交织而不可分割,但却属于不同群体,也是不同需求的产物。二者的并置也成为一种在遗产保护中平衡叙事的手段,德尔 · 厄普顿(Dell Upton)将这种框架称之为“二元遗产”(Dual Heritage)[16]。
在与夏洛茨维尔相距不远的里士满,已经采用了在邦联遗产的场景中植入民权运动或者非裔美国人的纪念物用以平衡叙事的方式。在与夏洛茨维尔李将军公园同属城市美化运动产物的纪念碑大道(Monument Avenue)上,坐落着一组雕像,其中第一座是李将军的雕像,竖立于1890年,后面接连而来另外四座邦联人物的纪念碑建于20 世纪初。它们形成一种强有力的序列感,成为美国南方最壮观的邦联纪念物组群。一个世纪以后,一个“外来者”在这条林荫大道上的出现引起了轩然大波。这座雕像表现的是著名网球运动员亚瑟 · 阿什(Arthur Ashe)。他出生于里士满,曾致力于民权运动,更为重要的是,他是一名非裔美国人。争议聚焦于纪念碑大道的意义。这条街道对里士满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一些反对者认为,在献给南方与其英雄的纪念性空间中植入无关的雕像是不合时宜的;另一些反对者则声称,这名伟大运动员的雕像不应当被置于邦联的空间中。而支持者坚持认为,纪念碑大道在今天属于所有里士满人,应当讲述更多的故事,因此,竖立新雕像、添加新叙事的方式是适宜的。[17]在讨论当中,支持和反对的意见都并不来自单一的群体,所以这不是当代社区族群的二元对立。在非裔群体当中,也出现了支持保留邦联纪念物的建议,他们强调雕像的价值不在宣扬白人领袖的权威,而是用以提醒他们铭记过往的抗争与努力。雕像也能够用某种方式来表达积极意义。这也说明,历史意义是有争议的,但遗产物质本身没有。最终在1995 年,亚瑟 · 阿什的雕像竖立在纪念碑大道上,成为这里的第六座雕像(图8)。
在这种二元叙事中,新的遗产与邦联遗产互为背景,这既可以看做是对邦联遗产保护的一种策略,也可以从中看出邦联遗产面临的挑战。尽管博物馆、陵园、战争纪念地等都可以成为邦联雕像的归宿,但二元策略提供了在公共空间中保留并改造它的可能。这种方式既实现了讲述多样历史的目的,也填补了边缘群体长期以来在政治文化以及城镇地理空间中的角色缺失。这一方面建立在修正邦联叙事的基础上,另一方面需要认可民权运动以及非裔美国人在历史上的平等地位。然而,邦联遗产先入为主,其意义在今天仍有很大惯性,新的纪念物无论在选址还是在表达方式上,都受到诸多限制。将看似矛盾的双方置于同一公共空间中,显然增加了冲突的可能,这使其实现面临着诸多难题。更重要的是,与近一个世纪前的情况不同,新纪念物需要获得多个群体的认同。不过,正是这些限制或矛盾,成为讨论的开始,各方的观点都会在讨论中不断地被修正或完善。这种讨论不仅仅是为了讲述多元的历史,更是对当代社会冲突和文化变迁的回应。
在当代美国,遗产保护成为与可持续发展、种族平等、性别平等等当下和政治文化相关的社会议题紧密结合的公共话语。基于不同立场、持有不同诉求的主体都参与到这场公共辩论之中,用以实现更广泛的社会目标。从宏观层面看,邦联雕像遗产的去留成为一种公众参与的社会事件,成为政府与大众关注边缘群体、寻求社会正义的一种方式。这个议题,是伴随着多元社会的发展产生的。美国遗产保护与公民身份认同关联密切,而在文化多元的当代,面对多样而复杂的各种群体及其身份认同,遗产保护将在一个更复杂的框架下进行,旨在呈现多样的叙事与更为开放的文化意义,将一个多元文化国家的种种过去、现在与可能的将来整合在一起。同时,遗产保护事业不囿于专家与精英的专业领域,而经常在社会各个层面、各个职业的人群中,乃至在社区中,引发广泛的讨论与批判。
事实上,并不存在一种方式可以一劳永逸地应对邦联遗产问题。对于每一座雕像或纪念物保护的讨论都是在当地特定的历史与政治背景下展开的,社区、地方的历史机构和立法机构等都会参与其中。在夏洛茨维尔,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仍然悬而未决:2018 年7 月,由原李将军公园更名而来的解放公园再次被更名为市场街公园;2019 年2 月19 日,市议会与来自社会各个群体的代表再次商议李将军雕像的去留,但最终未达成一致,当天李将军的雕像被喷上红色的涂鸦。对这个话题的讨论仍将持续。同时,市议会决议将在现市中心步行街的西侧修建一处中心公园,以醋山公园(Vinegar Hill Park)命名,以纪念醋山社区的历史,并平衡城市公共空间;弗吉尼亚大学也正在建设关于奴隶劳工的纪念物(the Memorial to Enslaved Laborers)。这是良好的开端,当这一难题最终解决时,将会获得超越地方层面的广泛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