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宏超
在传统建筑研究中,区划和谱系研究是一个系统性课题,越来越受到学界重视。“要理清中国19 世纪以前的建筑发展、传播和演变历史,就必须开展对中国古代建筑的更为详细的区系和谱系研究。”[1]
虽然传统建筑区划与谱系研究已经取得一定成果,但由于此课题涉及到多学科、多要素的相互关联和彼此影响,而使研究具有很大的复杂性。因此,在拓展广度、挖掘深度的基础上,继续展开此课题的讨论仍然十分必要。常青明确指出:“今日的风土建筑遗产研究重点已不只是形式、风格,也不只是对其进行表象采风或做出分类实录,而是要……按风土区划的谱系做出相应的图谱系列”。[2]
本文使用“传统建筑”一词,而未采用“民居”“乡土建筑”“风土建筑”等名词,与文章的研究角度有关。本文不仅关注既有建筑遗产,更聚焦于仍然活跃着的匠师匠艺。这些匠作技艺是在传承的基础上演变发展的,其作为研究对象具有一定的稳定性,不管运用这些技艺的建筑是民居还是其它类型,是位于乡间还是城镇。在这个语境下,使用 “传统建筑”一词似更加妥当。
传统建筑区划与谱系研究需要借助以下两类依据:
一类是传统建筑所表现出的基本特质,简称基质,包括聚落形态、建筑形制、结构类型、装饰技艺等[3]。建筑基质常常是显性的,通过建筑学采风、测绘等研究方式,即可了解并掌握。在此基础上进行归纳、总结,找寻其共性与差异,然后基于对比研究,运用建筑类型学等研究手段,便有可能厘清更大区域的建筑特征。这个工作需要大量单体和片区的调研。这方面学界已经积累了大量研究素材和研究经验,并取得了很多重要成果。
第二类依据是造成传统建筑基质的背后根源。这往往需要跨学科研究视野。影响传统建筑构筑形态的因素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文化环境[4,5]。自然环境因素对于传统民居构筑形态影响最明显的是气候、地形和材料等,如在自然因素中,水系勾连起建筑传播路径,而山体则相反,阻隔了建筑传播。社会文化背景则包括行政分界、移民区域和语言分区等,其中民系研究、文化地理学、人类学、文化传播学、民俗学等其他学科领域的研究成果是这方面研究得以开展的重要依据,上述学科的研究方法也为这方面研究提供了工具。这一工作学界仍在开展的过程中,在局部区域已取得很多研究成果。
在以上众多要素中,匠师匠艺显得非常特殊。有些学者将其归入建筑基质层面,这在学理上当然并无不妥,但当匠师匠艺与建筑形制、结构等建筑显性特征并列时,因其在历史建筑实例中的不可见性,使之很容易被忽视。但它与地理、行政区划、语言等间接作用于传统建筑的要素不同的是,它是直接作用于建筑基质的。匠作系统的差异及其流动过程,直接引起传统建筑基质的差异与混交,所以匠师匠艺对于传统建筑基质的作用是决定性的。
有的学者认为传统建筑的形貌是由匠师与建筑主人共同决定的。从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但匠人与主人对于建筑的影响层面有所差别,特别是在决定建筑区划的典型特征中。“三分匠,七分主”[6]更多体现在园林营造中①当然,按照《园冶》作者计成的说法,园林营造的主人决定性作用甚至达到九分的程度。,园林意境与画境画意的直接对话,使得园林需要依赖胸有沟壑的“能主之人”,而在传统建筑营造中,主人所能影响的多是基址大小、布局安排、用费高低,以及简奢取舍等,与建筑区划所依据的建筑基质——形态、形制、结构等因素的关系有限。建筑营造的高度专业性与复杂性,使匠师成为决定传统建筑基质的绝对权威。
如此说来,在传统建筑区划研究中,匠师匠艺理应成为最被重视的关键视角,但事实却并非如此。相较于采风式的分类实录,学界对于匠师匠艺的研究并不充分。造成这种忽视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在早期建筑史研究中,以梁思成、刘敦桢为代表的中国营造学社诸成员以法式研究和文献研究为重点,研究主要对象是建筑实物与文献资料。虽然梁思成先生早期在研究清工部《工部做法则例》时,通过与故宫传统老匠师的交流,深入营造匠艺最前线,但后来由于重视唐、宋、辽、金等更早时代遗留的珍贵建筑遗产调研工作,很少再与工匠接触。而以之为代表的法式研究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学界的一种研究范式,即使后来研究重点转向民居建筑时,工匠缺席的建筑调研仍是最普遍的研究方式。这或许是“重道轻器”的观念在学界起作用的结果,况且匠师研究需要研究者深入营造活动现场,研究过程缓慢而艰苦,也使很多研究者望而却步。
对于以木构为主体的传统建筑,大木工艺在匠艺中显得尤为重要。每一个区域的大木匠师所确定的营造范式,如大木结构体系、梁柱等大木构件形制等,常常是形成这个区域建筑基质的重要图谱特征,是进行建筑区划和谱系研究非常具有说服力的证据。
在大木工艺研究中,有一个角度还没有引起重视,那就是大木榫卯及其求取方式。这个点看起来很小,但笔者发现,虽然因其在建造完成的建筑中隐秘不可见而很容易被忽视,但却占据着掌握全局的大木掌墨师傅最多的精力。榫卯是隐秘的,然而又是核心的匠作关键之一,它会影响建筑的整体结构、尺度和构造,从而给建筑带来巨大的基质差异。
当前学界对建筑区划与谱系研究更加强调跨行政区划,这是对早期民居研究多以省级为研究区域的有力突破,但行政区划对建筑的影响力也不容忽视。就浙江而言,其所辖十一州(府)辖境六百多年未变,除嘉兴外的其他十个州(府),辖境甚至自唐以来一千多年未有大变化。行政区划的长期稳定,必定促进一个区域内部文化、习俗和语言等要素的趋同性。毫无疑问,浙江既是一个行政区域,也是一个文化区域,因此在浙江省的范围内进行传统建筑区划研究,以行政区划为基本单位有其在建筑文化上的合理性。
总结以往对浙江传统建筑的区划研究,发现有分成三区、四区、五区、六区的不同观点①杨新平在《浙江传统民居建筑的地域特征及其滞后性》(参考文献[7])中将浙江民居分成三个区:(1)浙北、浙东平原北水乡民居,包括浙北杭嘉湖和浙东北宁绍;(2)浙中金衢(严)地区,包括浙江中部金华、衢州(以及历史上的严州),还包括浙东部分地区;(3)浙南山地民居,包括浙南温州、丽水以及台州南部地区。巨凯夫《风土特征图谱建立方法研究——以浙江风土建筑为例》(参考文献[8])一文则将其分为四区:(1)浙北区;(2)浙中、西区;(3)浙南区;(4)浙东区。余英在《中国东南系建筑区系类型研究》(参考文献[9])中,将主要以浙江建筑为主体的越海系建筑分为五区:(1)浙北越海建筑文化核心区,包括浙江的杭嘉湖和宁绍地区,以及苏南太湖周围地区;(2)徽严州越海建筑文化亚区,包括明清徽州府、严州府以及江西东北部一带;(3)浙西南越海建筑文化亚区,指金华府、处州(丽水)、衢州府及江西上饶和福建浦城县北部;(4)温州越海建筑文化亚区,明清温州府范围;(5)台州越海建筑文化亚区。丁俊清在《浙江民居》(参考文献[10])一书中,按照地域将浙江民居分为:(1)浙北民居(包括杭嘉湖和历史上的严州);(2)浙东民居(包括宁波、绍兴、台州);(3)浙中民居(包括金华、丽水);(4)浙西民居(衢州);(5)浙南民居(温州)。张玉瑜《浙江省传统建筑木构架研究》(参考文献[11])则将浙江传统建筑按照木构架类型划分为六个区,分别为:1、钱塘江流域——包括衢州、江山、龙游、金华、建德等地区;2、瓯江流域——包括遂昌、松阳、丽水、景宁、温州、瑞安、永嘉等地区;3、 浙东沿海区域──如灵江、甬江、曹娥江等独流入海的几大流域,包括天台、宁波、绍兴等地区;4、浙中杭州、余杭等地区;5、吴兴、南浔、嘉兴等环太湖地区;6、泰顺、苍南等浙南山区。[7-11]。这些观点中,有些只是将几个区域合起来,或将一个区域进一步细分,差异不大。但也有些观点差异较大:如丽水地区,杨新平将之与温州划在一起,列入浙南区域;而余英将之与金华和衢州放在一起,划入浙西南区。再如台州,丁俊清将之与宁绍一起划入浙东民居,而余英则将之独立分为一区。杨新平和丁俊清侧重于建筑和地理要素,而余英则更多引用了语言学的研究成果[12]。
对浙江传统建筑区划研究的不同结论,可以折射出传统建筑区划与谱系研究的复杂性。选择何种研究角度,或者将何种影响因子比重放大,都会影响到最后的研究结论。讨论的过程或许比最终的结论更有意义。
面对矛盾的分区结果,有什么破解之法?笔者认同朱光亚先生的观点:“建筑区划最终还需要从建筑本体入手,寻找其独特的地域特征。”[1]但在上述分区中,即使都从建筑本体入手,结果也各不相同。笔者通过大量调研,发现有一条隐秘的线索是上述区划研究都没有提及的,那就是榫卯类型及其营造方式,特别是梁与柱这两种最为重要的大木构件之间的榫卯运用。
笔者发现,从榫卯制作的角度看,浙江传统木构建筑存在一个非常明显的区划标准,那就是柱梁枋之间的榫卯是否使用销子。在浙江大部分区域,包括浙中、浙西、浙东和浙北,榫卯连接都在很大程度上依赖销子,柱、梁、枋间基本都是用直榫加销子进行连接。唯有一个区域例外,那就是浙南温州地区。
温州地区不使用销子,代之以匠师们在榫卯的式样和尺度上的精巧设计。温州地区的大木匠师使用上下榫、叉子榫等形式复杂的榫卯,来达到榫卯连接紧密、受力良好而不易拔榫的效果。
不使用销子应该是一种古制。从现存江南宋元时期的榫卯看,梁与柱子之间的榫卯大都不使用销子,而是尽量将榫卯形式做复杂,以使其连接紧密。例如:苏州宋代罗汉院大殿月梁榫卯为带袖肩的燕尾榫;宁波保国寺大殿和景宁时思寺大殿月梁入柱的榫卯为宋《营造法式》中有列举的镊口鼓卯,梁由上而下插入柱身;武义元代延福寺大殿梁栿入柱的榫卯采用有大小头的长短榫。而在温州地区,梁枋入柱采用雌雄榫、上下榫、叉子榫等复杂榫卯加强连接,防止脱榫,此种做法与宋元时期江南建筑榫卯做法颇有相似之处。
江南地区与宋代(特别是南宋)官式建筑技术的关系,学界多有讨论。而在浙江省范围内,保留宋代建筑遗韵最好的地方就是温州和台州地区。在大木营造中,尤以温州表现更为独树一帜。这与温州的地理形势密切相关。
温州三面大山一面大海,北方因为括苍山脉和北雁荡山,阻挡了通往台州的陆上交通,西面绵延千里的洞宫山脉阻隔了其与内陆丽水地区的往来;温州以南,南雁荡山脉将其与福建隔阂开来。明清实行海禁,明代朱元璋下令“寸板不许下海”,清康熙年间海禁更为严厉,海上交通也因此被隔断。这些因素使得温州地区的传统营造技艺因为缺乏与其他区域的交流,而保持了更多的古老做法,除梭柱、上昂、挑斡、侧角、生起这些古制外,不用销子的榫卯形制也是古制传承的另一例证。
表1 温州与浙江其他区域柱梁榫卯比较(表格来源:石宏超制作)
由此,柱梁榫卯有无销子这一关键点将温州与浙江其他区域清晰区分开来。这一看似不重要的特征,在实际营造中却极为关键。因为榫卯的不同,匠师们在制定柱梁形制,划定榫卯尺寸,以及一些具体的做法上都有极大差异。因为没有销子,温州大木匠师除了要把榫卯做复杂外,还要在尺寸和制作上费很多心思,比如:榫根和榫头要分出大小头,可能就是两分(约5 mm)的微差,但却可以使榫卯连接更紧。有时只能做单出榫,无法采用上下榫、叉子榫等形式相互咬合时,匠师就将梁头直榫做长,使之穿出柱子之外,以增加拉结能力,减少拔榫的危险。这样,在柱子一侧就会露出一段榫头。有些临海、金华的大木匠师来温州地区修缮古建筑,发现了温州榫头出梁这一细节。但他们不懂得从榫卯入手,依然采用自己擅长的加销直榫,榫并不穿越柱子,只是在柱子上粘上一段假榫头,以表明尊重文物建筑原状。这种建立在不理解基础上的“尊重”令人啼笑皆非。
除了榫卯类型以外,从榫卯的制作方法也可以看出匠艺的差别。浙江主要有三种榫卯制作方法:托尺作、回榫作和讨照法。托尺作仅用于浙南温州地区,其他地区暂无发现,可见温州地区不管在榫卯类型还是在榫卯制作方法上都与其他区域迥然不同。回榫作主要在浙北的杭嘉湖地区使用,与苏南地区做法如出一辙,在浙江其他地区基本没有使用。因此,以榫卯制作方法为区划标准,在将浙南温州地区划为独立一区外,又可另外划出浙北杭嘉湖地区为另一独立区域。讨照法使用最为广泛,其涵盖的范围包括:衢州、丽水、金华、绍兴、宁波、台州等地区,以及原属于严州府的浙西建德等地。
托尺作、回榫作、讨照法三种榫卯制作方法,实际上对应了三种梁与柱的关系,并由此带来了不同的建筑结构特征。托尺作与讨照法对应的都是梁插入柱子的穿斗式或有穿斗式特征的插柱式结构,只是托尺作用于温州,梁柱榫卯多不用销子,以叉子榫、上下榫为主流,而讨照法使用区域柱梁榫卯都是直榫加销子。通行于浙北杭嘉湖地区的回榫作所对应的柱梁榫卯则是完全不同的箍头仔式,梁是插入柱头的,从而使得建筑结构更接近抬梁式。结构上的迥然不同,也将浙北杭嘉湖区域与浙江其他地区截然分开。
表1 温州与浙江其他区域柱梁榫卯比较(表格来源:石宏超制作)
三种梁柱榫卯营造方式也泾渭分明地对应了三种类型的月梁。托尺作对应的温州月梁在形制上极为接近于宋《营造法式》所规定的月梁。根据调研,温州跨度超过3米以上的大月梁的平均高厚比为1.6 ∶1,与宋《营造法式》规定的3 ∶2 的比例很接近[15],且高跨比、形状和曲线等都与宋《营造法式》的规定非常相似,因此可称之为“法式形月梁”;回榫作对应的浙北月梁,截面比例多在1 ∶2.5—1 ∶3 之间,梁的形象较为高扁,可称之为“高扁作月梁”;对应讨照法的浙中月梁为冬瓜梁,其截面为椭圆形,梁形肥硕,形制与浙北与浙南差异巨大,可称之为“圆作冬瓜梁”。
三种榫卯营造方式同时对应了三个匠帮。浙北杭嘉湖地区位于太湖流域,香山帮的影响显而易见。香山帮自明代起即成为重要匠帮,苏州一直为江南太湖流域的经济文化重镇,香山帮的营造技艺从而成为浙北杭嘉湖地区的重要标准。当然,由于行政区划等影响,浙中影响在浙北也有反映,但香山帮的营造方式仍是主流。浙中圆作冬瓜梁的插柱式结构以东阳帮营造为核心。在浙江,东阳帮的匠师影响范围很大,甚至可能到达徽州①王仲奋认为徽州民居源自东阳匠师,但此结论还没有得到学界的广泛认同。,冬瓜梁、大牛腿、讨照法等东阳帮的核心技术毫无疑问是这个广大区域的典型特征。温州地区相对独立,匠师很少与外界交流。温州虽然没有形成香山帮、东阳帮那样庞大的匠帮集团,但内部高度一致的营造技艺传承,已经使之具有整体的匠帮特征,称之为“温州帮”并不为过。
讨照法是三种榫卯制作方法中使用最广泛的,但在原理相同的大前提下,按照具体做法差异又可分为弦线照,牛头照,车轱照、插板照、纸照、角尺照、流星照、海底照等多种[16]。其中弦线照使用的匠师最多、地域范围最广,从浙西的建德到浙东的宁波、台州,都广泛使用这种做法。调研中,浙北嘉兴的一些匠师甚至舍弃传统的回榫作而改用弦线照。弦线照有准确、高效等优点,因此被匠师们广泛接受。笔者无法断言弦线照这种方法缘起在何时何地,但似乎可以推测,著名匠帮东阳帮师傅们的广泛使用,对弦线照的传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直榫加销子大大简化了榫卯制作的难度,提高了制作效率,又能有效地防止脱榫等常见弊病。讨照法,特别是弦线照是最为直观、清晰的榫卯求取方式,是一种“先进”的营造方式。我们有理由相信,正因为它是一种简便、安全、直观的营造方式,所以才能够传播到浙江中部广大区域。
三种梁柱榫卯类型、三种月梁形制、三种大木结构方式、三个主流匠帮。由小小榫卯引发出的一系列线索,成为浙江传统建筑区划的重要依据。据此,可将浙江传统建筑分为三大区域:区域一为浙南温州地区,托尺作是其主要榫卯制作方法;区域二范围最为广泛,涵盖衢州、丽水、金华、绍兴、宁波、台州地区,以及原属于严州府的浙西建德等地,讨照法是这一广大区域最主要的榫卯制作方法;区域三位于浙北杭嘉湖地区,运用与苏南相类似的回榫作。
当然,这三个区块仅仅是浙江传统建筑区划第一个重要层级。在此基础上,结合建筑基质及其背后的根源分析,即可做出更加细腻的区划和谱系研究结果,形成更多层级。
在浙江传统建筑三大分区中最大的中部一区中,宁绍地区值得进一步讨论。从地理上讲,宁绍平原与杭嘉湖平原距离很近,交通便利,文化交往渊源深。从语言上讲,两地同属吴语的太湖片,语言交流障碍较少。但宁绍地区介于浙北与浙中之间,两者影响同时存在。绍兴的建筑独具一格,尚古、简洁,以圆作直梁的抬梁体系为主,较少用斗栱,少有花哨的装饰,色彩多黑色,有上昂形丁头栱、脊瓜柱上置枦斗、襻间枋、鹰嘴形瓜柱等古制。但属于绍兴的诸暨、嵊州、新昌等地传统建筑却更接近浙中冬瓜梁体系。宁波虽与绍兴有差别,但与金衢等地相比差异更为明显。宁波虽比绍兴传统建筑装饰性稍强,但总体构架舒朗,以直梁抬梁结构为主这一点与绍兴相同。宁波的混杂现象比绍兴明显,除了直梁抬梁结构以外,也有与浙北相像的月梁抬梁构架,但宁波月梁没有太湖流域的月梁那么扁高,相对饱满而肥厚,是介于金衢的高琴面月梁和太湖流域扁高月梁之间的一种月梁形式。宁波廊步常使用虾背梁,内部构架会出现猫梁形剳牵,挑檐处用牛腿,这些都与浙中相近。但宁波牛腿不像金华地区那样厚重饱满,常做成雕刻板状,装饰性弱得多。由此可见,宁绍两地相近之处很多,但也有不小的差异。从大的层级上放在一个区系之内当然可以,但分开划区也不为过。
至于丽水、衢州、金华、台州四地,大的建筑基质都是冬瓜梁插柱式结构,直榫加销子,用讨照法。但如果研究进一步深入的话,又会发现各地间有很多差异,可以分出几大亚区。
浙西地区,包括古严州府、衢州西部、金华兰溪等地,与徽州传统建筑渊源深厚,居住建筑平面以“三间搭两厢”的三合院和被称为“对合”的四合院为基础,天井尺度很小,称为“四水归堂”。这一区片主要有赖于建筑文化沿“新安江-富春江”水系传播而形成。
至于台州,与温州、宁波和金华三个相邻区域都有不同程度的相似性和差异。在构架类型上,台州有些区域与宁波接近,常常会出现抬梁与穿斗的混合形式。有的构架梁和桁条的下皮是平的,从外观看,柱子同时承托梁和桁条,但如果深入到内部榫卯构造的话,就会发现桁条是用燕尾榫与梁连接的,而柱子与桁条并没有榫卯关系。因此,从梁、柱、桁条间的榫卯关系看,其大木构架更接近抬梁式。从另一方面讲,虽然桁条与柱子间没有榫卯相连,但匠师们总是想办法让柱头能够顶在桁条的下皮,从而使柱子对桁条也能起到承托的作用,因而又具有穿斗的受力特征,因此可称为“带有穿斗特征的抬梁式结构”。在平面布局和整体形制上,台州与温州较为相似,宋式大屋院落很大,低矮舒展。但在梁的具体形制上,台州冬瓜梁的形制又与金华很相似。因此台州作为一个单独的亚区更为合适。
区划是如此复杂,在语言地理学领域,甚至有学者认为“方言之间并不存在疆界;划定方言边界的企图是徒劳的”[12]。同样道理,在进行传统建筑区划和谱系研究过程中,也常感到划定边界的困难。主要原因是建筑影响彼此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分辨。边界带有模糊性的文化区层次概念[9]似乎是破解此问题的一把钥匙。这种理论提出,首先找到文化中心和文化核心区,而将不同区域的交界之处定义为文化辐射区,从中心区到交界处,文化强度呈现退晕式关系。但文化核心区如何确立同样存在诸多疑问。笔者在研究过程中,发现了匠师匠艺的独特作用,营造方式的鲜明分野使得建筑区划自然显现出来。特别当把一些隐秘的匠作关键纳入研究视野后,原来模糊混沌的区系分野顿时柳暗花明。由小小榫卯引发的一系列线索,使得浙江传统建筑分区更加清晰可辨。当然,本文只是初步的研究成果,希望能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为传统建筑区划和谱系研究增加一个虽然看起来很细微,但却非常重要的向度,或可对其他区域的传统建筑区划与谱系研究有所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