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17日上午,韩少功的生活轨迹还是照常,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住在湖南汨罗远离城市喧嚣的八景洞,读书、写作、种菜,和当地的农民聊天相处。在经过一段七弯八拐的乡间公路后,我来到汨罗八景学校,穿过空旷的校园,走过一片菜地和竹林,抵达韩少功略显简陋的乡间住所,这时韩少功正笑盈盈地撩开自制多年已趋陈旧的挡蚊门帘,将我热情地迎入堂屋。寒暄之后,我们开始了这次访谈。
杨厚均:在您的很多作品中,非常多地提到了苏俄思想家、作家、艺术家甚至政治家、军事家,比如托尔斯泰、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赫尔岑等,看得出苏俄文学和您的文学创作有着不浅的渊源。您是怎样接触到苏俄文学的?
韩少功:苏俄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说到苏俄有两个因素:文化大革命以前,我们国家的外国文学翻译,除了法国、英国,苏俄的文学翻译是最大的一块。从“五四”开始,苏俄作家像普希金、托尔斯泰等都是重点翻译对象。那时候我们国家与苏俄的关系也密切,20世纪50年代,我国中学的外语教学大多是俄语,英语科目是后来才逐步发展起来的。当时很多学生出国留学都选择去苏联,对于“现代化”的想象从那里开始。那时候我们和美国还没有建交,处于冷战状态,对美国知之甚少。当知青的时候,我们之间流传最广的就是托尔斯泰、契诃夫、果戈理、法捷耶夫、高尔基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简直成了一代人的青春指南,其中不少都被我们翻烂了。在中苏关系决裂后,中国还翻译了不少,作为内部出版的“灰皮书”和“黄皮书”,像《落角》《多雪的冬天》等都被我们互相借阅。我在一篇散文《漫长的假期》中有写过这段经历。柯切托夫的三个长篇《州委书记》《叶尔绍夫兄弟》《你到底要什么》,我到现在还记得书名。那个时候读书没有更多的选择,所以差不多每一本读得非常精细。直到改革开放之后,大量的英美的、日本的文学作品,特别是现代主义的作品,才被翻译进来,稀释了这个浓度。大家关注的方向也有了改变。
杨厚均:在我的印象中,您多次提到了苏俄50年代的解冻文学?
韩少功:20世纪60-70年代的“内部书籍”,干部和中、高层知识分子可以读到的,很多是这部分的文学。80年代以后,一些反叛性作家,比如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癌病房》《古拉格群岛 》,通过正常渠道公开出版,在中国也很受关注和欢迎。那时候中国也处在改革的十字路口,当然会把苏俄作为反思过去的借鉴。
杨厚均:其实您一直很关注苏俄文学,但都是以前的作家作品,苏联解体以后的文学很少成为您的创作资源,是吗?
韩少功:我在法国见过艾特玛托夫,也读过他不少的作品。我想,不光是我,王蒙、张贤亮、张承志等中国同行也读过他的《查密莉雅》《白輪船》等,还一度非常推崇。他是吉尔吉斯斯坦人,离中国的新疆很近,因此他小说中的风物、生活、人,很容易被中国读者理解——这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地缘因素。不过我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当大官了,交流起来不容易。那正是苏联解体的前夕,他可能也有点心不在焉。那以后,苏俄文学的翻译在中国大大减少,我又不懂俄文。尽管我《月兰》《西望茅草地》等也在那里翻译出版,但与那里的同行始终没建立什么联系,只是在《世界文学》《译林》等杂志上偶尔看到只鳞片爪,基本上没有发言权。
杨厚均:能谈谈苏俄文学有哪些地方或者说品质对您的影响比较深?
韩少功:俄国有东正教的强大传统,有更强的欧洲文化基因,这与中国有较大差异。但苏俄的国情和发展道路与我们又有某种近似性,有天然的亲缘关系。这大概是我们最容易相互理解的一个重要原因。苏俄最早出现“人民性”的概念。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纪念普希金时,提到过“人民性”有三层含义:即表现“小人物”,汲收民众和民族的语言,代表民众的利益和愿望。他的《穷人》就是很有底层性和人民性的,有普希金的精神血脉。这后面的大背景是,俄国当时是一个半亚洲半欧洲的穷国,有深刻和民族危亡和阶级撕裂,与西方发达国家不一样。“斯拉夫”在拉丁语里的原义是“奴隶”。拿破仑指着莫斯科,说那是“亚洲的首都”……由此可见,西方大概并没把俄国看成“自己人”。西方率先进入资本主义,因此那里的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伍尔夫、卡夫卡等等,走的大概是“自我路线”,其理论基础来自尼采和弗洛伊德,在进入20世纪的前后数十年间,几乎不约而同,把文学这一社会的“广角镜”,变成了自我的“内窥镜”,甚至有一部分专注于潜意识,写得越来越晦涩难懂。相比之下,苏俄文学显然是另走一路,其主流风格是忧民、忧国、现实批判、社会关怀,我们不妨称之为“人民路线”。这一直影响到20世纪的中国、日本以及亚非的很多国家。那时候叫“红色的三十年代”,又叫“普罗文艺”。一个进步作家不说“普罗”这个俄语词,好像都没法出来混的。我前不久有一篇短文《自我学与人民学》,就是谈这20世纪文学的两大潮流、两大遗产,包括提到鲁迅、茅盾等中国作家如何受到苏俄文学的影响。
杨厚均:2000年您开始阶段性定居在这里,您写的《山南水北 》我家五六岁的小孩都很喜欢看。您作品中记录的这种生活方式不是简单的隐居,您用自己的行为向当下知识分子提供一种带有道式选择的知行合一的方式,在劳动中去探讨一些我们逐渐丢失的与自己密切相关的真理。我还注意到,这以后您还非常关注本地的乡村建设,在您这里您还接待过来自全国各地的乡村建设的志愿者,那么您的乡村生活与您对于乡村建设的关心是不是也有来自俄国十九世纪中期的思潮的影响?
韩少功:说到知识分子的道路选择,没有那么高大上,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不喜欢活动和应酬,觉得在乡下自在。至于是不是受俄国19世纪中期思潮的影响,我也不知道。在很长一段时期,俄国也是一个农民、牧民的大国。俄国人有大情怀,对土地、草原、故乡、大自然的感觉是很打动人的,契诃夫的《草原》、屠格涅夫《猎人笔记》、普里希文《在飞鸟不惊的地方》都曾是我的兴奋点。肖霍洛夫《静静的顿河》,这书名一听就让人神往。《三套车》《山楂树》《一条小路》等等也是我最喜欢的歌曲。当然,普希金说要学习民众和民族的语言,我也十分赞同。在我的心目中,老百姓的语言是最有生活底蕴的语言,是最有原创性和形象化的语言。很多语言天才都在民间。相反,如果只是从书本到书本,书生们的语言必定呆头呆脑,味同嚼蜡,面无人色,连骂人都不可能骂得生动。“你太坏了”“你太坏了”“你太无耻了”……这可能就是一个教授在骂人,有点可笑吧?从这一点看,19世纪的俄国知识分子提倡“到民间去”,虽然早已不太时髦,但在我看来仍是一个伟大的传统。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厅创新平台开放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6K038)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湖南理工学院)
责任编辑 马新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