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明
春天,长林闯下一桩祸事,为此到外面避了一阵风头,等事情解决才回来。
小峰听到消息,特地过来找小春,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小春是长林堂弟,小峰是小春同学,两个人是同村人,平时形影不离,好到穿一条裤子。已经发育的小峰,走路昂着脖子,如同一只小雄鸡,上唇冒出一层小胡子,因为面色黑,胡子显淡,像汗毛重了点,身上肤色也偏暗,在同龄人中个头明显蹿出去,同学送外号“非洲大山”。长林混社会混出很大的名声,要面子有面子,要夹里有夹里,撑得住,吃得开,在城里都排得上号,向来是小峰的心头偶像。平时在镇上看录像,香港武侠片,片中的黄日华讲“在下萧峰”,小峰就学会了腔调,逢到陌生人也那样叉手打招呼:“在下小峰。”其实心里头,小峰想讲的是:“在下长林。”那段时间,古惑仔在青少年中盛行,吴语中称之为细流氓、小阿飞,本地方言因为混杂了江北话,也叫砂子、皮五辣子,显得老气横秋,不够时尚。
一只脚才跨进门槛,小峰张口就问:“长林前一段时间,躲到哪里去了?”小春反驳得也快:“躲什么躲,他是在上海舅舅家做亲眷,好吧。上海舅舅在远洋大军舰上当军官,曾经劝他外甥长大做海军,一人参军,全家光荣。小辰光,还记得吧?长林去走亲眷,上海舅舅送给他一件海魂衫,长林穿着在军舰船舷上拍照片,背景是海豚、海鸥,多神气。要是长林参加海军,就能背冲锋枪,遨游四海,保卫南沙群岛。”小峰讲:“长林年纪过了,已经当不了海军,最多做水手。大力水手,郑智化的《水手》,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小春听了一呆,不吱声。小峰又问:“听说年初城北两派人马火拼,长林失手打死人,有这回事体?”小春一口否定:“打死人还得了?长林早就被枪毙了。”小峰不同意,笃定接住话:“倒不是。《红楼梦》里讲,呆头霸王薛蟠子,和一个书生争老婆,打死人就没事,大摇大摆去投奔舅舅姨娘。长林同别人争风吃醋,也打死人,到上海游玩一趟回来,同样没事。天大事,自有你家阿伯出面摆平。阿伯是公安局副局长吧,听讲马上要调到省里,甚至到北京做大官,怕什么。”小春急辩:“瞎讲八道,全部是天上话,鲜的。见风就是雨,有可能吧!长林闯的只是小纰漏,家里赔了点钱,也就过去了。跟大伯伯有什么线头穿起来。不要看长林平时打扮得像小开,骗骗小姑娘吓吓人可以,杀人放火这种事借他两个胆也不敢做。就讲家里几个人,我奶奶,我婶婶,还有城里大伯伯,上海舅舅,骂也会把他骂死。”
中午时,小春到婶婶家。婶婶一大早去了卫生院上班,大门虚掩,听到里面电风扇叶子呼呼响,开大挡的声音。小春推门进去,门嘎吱响一记,像画了半个圆圈。房间里,长林仰面朝天,躺在凉席上睡觉。赤着膊,穿一条花短裤,肤色雪白,两腿细细的,腿毛倒是旺,又黑又长。长林不望小春,短促哼一声:“小赤佬,来做什么,影响我睡觉。”小春半步半步挨到床边沿,站定了,才低声讲:“小阿哥,奶奶喊你过去吃点心。就是睡午觉,也要肚里填点东西进去,不然饿得慌。”长林问:“吃什么?有什么好吃的?”小春扳着手指头数:“焙米茶,喝两碗,消暑,降火气。”长林讲:“不想吃。粥不像粥,炒米不像炒米,泡饭不像泡饭。还有什么吃?”小春一口气念下去:“棒冰,金坛大雪糕,冰砖,算冷饮,但不抵饿。”长林又问:“还有呢?”小春又讲:“还有就是瓜。西瓜、水瓜、梨瓜、老鼠瓜。”长林咽口馋唾,吩咐:“小赤佬,去弄只老鼠瓜来尝尝。”过一歇,兄弟两个,一人捧半只老鼠瓜啃。长林问:“天气怎么会这么热?狗都摊不动舌头了。”小春心想,狗确实是靠伸吐舌头散热,趴在阴凉里,不叫,也不动。长林又叫苦:“这么热的天,叫人怎么睡得着,一躺下来身体下面就是一摊水,翻个身,换一面,又是一摊水。风扇开到最大挡,对好了吹,都是热风,吹出来的汗也都是热汗。这么热的天能做什么,什么都不做都出汗,躺着出汗更多。”小春献主意:“要睡觉,只有一个办法。提桶井水浇堂屋心地面,浇透了,再铺张凉席,用毛巾沾井水揩凉席面,揩几遍,凉席也凉透,人躺上去,开了吊扇吹,风从天花板往下吹,往四面涌,撞到墙上再回卷,只有这种风不是热风。”长林忍不住赞一句:“小赤佬,看不出来蛮讲究。上海人住空调房,才算舒服,就好像住在井里边,冷气足,冻人,随便做什么事都不碍紧。”小春讲:“空调房,听别人讲像太平间,冻手筋脚筋,时间长了,会得关节炎。”长林笑出来:“还关节炎呢?你爸爸,讲起来才好笑,关节炎说成机关炎,怎么不说机关枪呢。”两人都笑。长林让出小半张床,叫小春坐下讲话。长林问:“放了暑假,你一般做什么?”小春认真想了想,却瞥见床头柜上,一包香烟,一个钢板打火机,一颗金戒指,黄灿灿的,同女人缝衣服戴在手指上的针箍一般阔,又像背书一样讲起来:“上午睡懒觉,吃过中饭睡午觉,起来后去河里游泳,吃晚饭,看电视,再睡一夜长觉。”长林轻轻踢一脚,骂一句没出息,又问:“还有呢?一天到夜除了睡觉,就没有其他活动吗?”小春再使劲想,边想边讲:“游泳时带只脚盆,摸螺蛳河蚌,一个下午能摸一脚盆,剖开来给鸭吃。还有,码头上药虾子,稻田沟里捉鱼,街上租书铺里租书,录像馆里看录像,打台球,夜里射着电筒捉青蛙打鸟。别的,就真的没有了。”长林讲:“过两天我有朋友来,帮我想想,有什么好招待。”小春低头盯住自己膝盖,小阿哥外面的朋友,不晓得是什么人,他完全没主意,七想八想,低声嘟囔:“要是小伙子,就吃点啤酒,要是小姑娘,就吃点冷饮。”长林呸一声,讲:“你去照应奶奶一句,过几天我有朋友来玩,让她准备一盆焙米茶,放冷在那里,再掐把山薯藤,炒了吃。可以吧?”小春自告奋勇,他可以趁夜里去自留地上别人家菜园里种的瓜,见样偷一点。长林骂一声:“不要讲是我教你偷的,不然偷瓜的人是你,受过的人倒是我。还有,下午河里游泳的人多吧,是不是只有一帮小孩?”小春肯定地说:“也有大人。匍匐在河里摸河蚌螺蛳的,都是大人。小孩在码头边上玩水,有的大人不放心,也会全程陪同照看。”
码头上,戏水的小孩分成三堆。大一点的,像小峰、小春这样的初中生,往往喜欢在河中间冒出几颗头颅,个子高点的露出颈肩,像鸡头米的果蓬。河中间是一道狭长滩皮,淤泥少,最深处也没不过鼻孔,或站或走,搅不出浑浆水,干净清澈,是小春他们的水上乐园。滩皮两边才是行船的航道,有两三米深,有好几十米阔,水性好的人才敢来回泅渡。深水区冰凉彻骨,激人,脚容易抽筋,很是危险。刚刚学会狗刨式的孩子,小心翼翼地以码头为圆心,往河中间游个两三米长的半径就赶紧返回,力气歇足,再游一个来回,乐此不疲。更小的孩子,便只能趴在码头台阶上,用两只脚拼命打水,两根小短腿,弹得跟风车一样,虽不免咽一两口浑水,也是不亦乐乎。有时,他们也借助游泳圈,被会游泳的阿哥阿叔们推到滩皮上。但是游泳圈并不保险牢靠,经常发生意外,套着泳圈的人因为疏忽或者打盹,竟然让孩子滑出游泳圈,整个身子像鱼一样蹿入深水,若不能及时发现救助,也会酿成悲剧。两边航道,不时有机帆船来往,掀起较大的浪头,便引来一阵期待。扎堆在码头上的孩子,急忙急促爬上臺阶,等着浪头一阵一阵冲到台阶上,有时拖鞋、毛巾、肥皂,都会被浪头打到石头缝里,或者卷下水,一漾一漾地漂远下沉。
小峰站在滩皮上,整个脖颈都露出水面,像一只灰鹅,远远望见一个人拖着鞋皮,戴着墨镜,穿着沙滩裤、黑背心,脖子上挂着白项链,手指头上套着黄戒指,闪耀着光芒,一摇三晃地走到码头上。他便喊小春:“你家小阿哥长林,也来游泳了。”小春正在仰泳,面孔对着天,手脚一番协调,转过身体,看过去果然是长林。长林在码头上一站,那些小孩子马上让出空间,不顾头发上面孔上淌着水,拿眼睛偷偷打量长林。他们不敢再用脚胡乱打水,乖乖坐在台阶上,将半个身体安静地沉没在水里。由于在河里浸泡时间长,身上的皮肤显得发白,汗毛上还挂着泥水。长林不急不忙,先做一套拉伸热身动作。等到码头水面渐渐澄净变清,便脱下花裤衩黑背心,原来里面预先穿了一条泳裤。衣裳拖鞋墨镜放高处台阶上,以免打湿,等大半段身子都入水时,才想起项链和戒指,急忙解下来就近放在将将露出水面的台阶上。项链盘成一条蛇样,金戒指就驮在正中间,黄灿灿分外耀眼。长林是游泳好手,狗刨式已经被摒弃,变着花样展示蝶泳蛙泳自由泳。他很快游到滩皮上,招呼小峰小春过来,让他们游给他看。小峰擅长闷头游,手脚一阵乱打水,隔几十秒抬起下巴换气。有点像自由泳。长林点拨一二,小峰便开始练习,先抬左边脸,再抬右边脸,两个鼻孔果然能自由呼吸。长林带着小春往河对面游。那里没有码头,岸后也没有人家,比较荒芜,近岸都是水花生,一蓬一蓬的,底下水色发暗,疑似蛇虫的窝窠。两个人没靠近,又往回游。游到滩皮上,小春感到力乏,不想再游了。长林讲:“上海学生在游泳池深水区,通常自我规定游多少来回,也就是游多少米,再累再乏都要坚持下来。”小春讲:“游泳池里有救生员,手里拿着望远镜,看到有陌生情况就一个猛子扎下去救人。这些救生员都是专业游泳运动员退下来的,百米速度在六十秒之内,眼睛一眨就游到身边,比跑还快。大河里游深段,没力气,脚抽筋,就是有大人看到,游过来要花十分钟不止,人都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长林讲:“救生员拿望远镜,不为看有人溺水,而是看女孩,胸部、肚皮、屁股、大腿,都是白花花的肉。上海小姑娘,身材不走样,都穿三点式泳衣,随便旁人看,无所谓。”小春不讲话。他穿着裤衩,有点显大,被水鼓漾着撑开来。长林的泳裤,就特别贴身。小春面孔有点发红。长林讲:“这么大的小伙子了,要好点不行吗?跟没长毛的一样,穿着短裤下河洗澡,不知道多难看。”小春不讲话。下午的太阳毒,上层河水升温很快,已经和热洗澡水一样。只有将身体都浸泡在水里面,才能感觉到清凉。长林开始往码头游,两只手拍水,两条脚往后弹,姿势优雅,像一只白皮青蛙,浮在水面上,前肢后腿都没见什么大的动静,就快速向码头移过去。
小峰练习了一会自由泳,自觉热情开始递减。小春蹲在滩皮上,只留两个鼻孔在水面上出气进气。小峰故意使坏,用双手在水底下做推搡大动作,带出一股无声的浪头,朝着鼻孔快速漫过去。小春呛到一口水,猛地从水底下蹿上来,还以为是旁边有机帆船经过。这时他们才发觉码头上情况不对。那些小孩竟然没有匍匐在水里,而是齐刷刷站到了台阶上,好几颗高高矮矮的头颅,被明晃晃的烈日烤着,像向日葵盘一样蔫头耷脑。长林已经穿好衣裳,戴着墨镜,坐在岸上树荫下的青石板上。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手急脚游过去问,原来长林放在码头上的金戒指竟然不翼而飞。长林断定是码头上有人动了手脚,偷偷塞在哪里,囥起来,过后等没人时再回头取走。但没有一个人开口承认,都说是长林冤枉他们。他们惧怕长林,央求小春去跟长林解释清楚。几根脚棍,横七竖八,几块脚底板,烤焦似的。小浪头涌过来,溅到台阶上的水渍马上就干透,像热锅上一抹水痕。码头台阶上像着了火,来回换脚都受不了,这样暴晒十分钟,身上估计就会脱皮。小峰和小春走到长林旁边,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长林发火:“晦气,晦气,才家来,就失财。不是讲戒指值多少钱,当我面做贼,从小就不学好,偷菜偷瓜偷鱼就算了,竟然偷钱偷戒指,非要教训教训,让他们长长记性。”讲到偷瓜,小春面孔一红,他不相信是其中一个小佬偷偷藏起了戒指,就算有贼心,怕也没有贼胆。长林是什么人,他在镇上咳一声嗽,整条街上没人敢讲话,他在城里跺一记脚,北城至少要抖三抖。小春小心提出自己的揣测:“会不会是浪头将戒指打下去了?”长林说:“不可能,项链在,独不见戒指。要是浪头,会特别绕过项链吗?”长林有句话没讲明,其实项链是铂金做的,比戒指要贵十来倍。小峰在一旁帮腔:“先寻寻看,要是能找出来呢。”
几个小孩,无精打采,又惊又怕,像是要中暑,又像是要困着一般,身体摇摇晃晃,肩膀、背脊骨、脖颈处,已经脱过一层皮,估计还要脱层皮。一个暑假里,不知要脱几层皮。小峰往他们站的台阶上泼水,往他们身上浇水。小春在勘探现场,按照实际情况,就算有浪头跨上台阶,金戒指沉甸甸的,不可能被浪头卷带下去,只會往前推,掉到台阶之间的缝里,这种可能性更大。小春指挥那几个小孩,都不用再罚站,拿手伸到台阶缝里去掏。实在不行,小春回家寻两根杠子,或者能吃力的铁棍子,将整块台阶抬高撬起来,不信找不到戒指。七八只手,伸到缝里去掏,掏到什么都拿出来。零零碎碎,洋洋大观。抹布、洋袜、香烟壳、铁皮盒子、锅铲头、调羹、坏鞋皮、清洁球、河蚌壳、没有腐烂透的鱼肚肠,臭烘烘的烂泥也被抠出来。大家嫌弃,将将要放弃时,戒指终于被摸出来,果然是被水冲到石头缝里。
被这事一闹,没人再有心思下水游泳了。太阳西斜,天光还大亮,暑气依然蒸腾,不觉已到烧晚饭时间。有妇人来码头淘米洗菜。通常这个时候,还在码头上贪玩水的孩子都会被呵斥,因为水被蹈浑,需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恢复澄清,像是有谁撒了一把明矾在水里。浑水是不能淘米,也不能洗菜的。孩子们恋恋不舍地从水里钻出来,短裤贴在大腿上,湿嗒嗒的,往往还没有走到家,就已经干透。又隔两天,长林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游泳裤,有大小两个尺寸,交给小春,村里大小孩子见人头一条。摸到戒指的叫毛头,额外奖励一副泳镜和一只简易塑料呼吸器。
长林的朋友分两拨来。前一趟,三个小伙子坐两辆摩托车,直接开到大门口,待了不到两个小时,吃了几片井水镇过的西瓜,抽了几根烟,就打道回府。后一趟,只有一个姑娘过来,搭城乡中巴车到村口,由长林踱过去接到家。奶奶怕不三不四的人上门,引来闲言闲语,命小春全程陪同,实则是监视。小春自觉理亏,怕被长林骂,出工不出力,两个耳朵纯当摆设,不知去了哪里挑粪。
小春浑身轻松地出来,带上大门。门嘎吱响一记,像嵌有硬物的粉笔,强行在黑板上画了半个圆圈,发出的那种声音。小春抬起头,天空霎时暗了一下。他不好意思继续留在这里,既然擅离岗位,更不敢被奶奶看到,思来想去,只有去河里游泳。已经有人下了河,穿着长林送的泳裤,河面顿时有了点游泳池的感觉。小春没准备,只能还是穿短裤下水,再一次感到难为情。小春觉得奇怪,只是多了几条游泳裤,整条河都显得不一样。毛头有了泳镜,胆子也大起来,此前只敢在码头上沉入水中闭气,现在敢沿着河边闷头游。小春看了一会,他觉得自己像游泳池里的救生员,眼睛里看到的是毛头等一帮小孩在码头上翻跟头竖蜻蜓,脑筋里想的却是长林和那个小姑娘。小姑娘骂长林神经,就好像抬起涂青色蔻丹的脚,轻轻抵在小春的腰眼上。小春记起小时候,几个小堂姐养了凤仙花,也是夏天暑假里,凤仙花开,好几种颜色,采了花瓣捣碎,仔细涂在手指甲上,用叶子包住,用线缠紧,半个钟头就能上色。这也是蔻丹。吃晚饭时,几个小堂姐手指甲上五彩纷呈,像蝴蝶飞到了饭桌上。奶奶晚饭都要喝两杯白酒,气得酒盅往桌上重重一掼,吓得几个堂姐气都不敢出,灰溜溜出去,用洋碱洗手指甲,手指甲都快要搓脱。
不一会儿小峰也来到码头上。上半天城里小姑娘来,在村里是大新闻。传言长林就是为她打架伤人,差点要吃官司坐牢。小峰讲:“女人是祸水,越漂亮,越滔天。长林,可惜了。”小姑娘进村,多双眼睛看见,但近距离有接触的,只有小春。小春不愿意多讲,小峰问来问去,他只字不提。小峰讲:“如果长林跟城里小姑娘结婚,就是小春的小阿嫂了,要喊小阿嫂的,对吧。小春走在迎亲队伍里,要提红马桶,马桶里有红鸡蛋,对吧。小春对此有想法,对吧。”小春不吱声,扎个猛子,憋长气,老远才冒出头,甩甩头发,抹一把脸。却听到一连串叫救命声,原来毛头闷头瞎游,竟然偏离轨道,游到河中间。毛头本不怎么会游水,也不会换气,一看离码头远了,又慌又怕,手忙脚乱,就忘了划水,眼看着身体浮浮沉沉,露出水面的就只剩一绺头发了。码头上的孩子一起喊救命。还好小春小峰在滩皮上,靠得近,急忙游过去,一把揪住头发不放,拖到码头上,毛头脸孔煞白,眼睛翻上去,一条命只剩小半条,陷入半昏迷状态。放在台阶上躺着,从嘴角流出一线水,绵延不绝,肚皮慢慢瘪下去,毛头这才活过来。要是小峰小春不在,估计毛头小命就要交代给大河了。另有讲法,这是淹死鬼寻替身,被挑中的人九死一生。如果人是站在大埂上看到这种情况,来不及下河,只有一个方法,抱一块大石头,用力扔到河里,扑通一声,会惊跑淹死鬼,这时候再赶紧下水救人,时间宽裕的话,兴许来得及。小峰讲得瘆人,大家再望向河里,虽然河水清澈,但似乎多了一道奇怪的影子,来回穿梭巡游,比黑魚还要游得快。大家的汗毛都竖起来,作鸟兽散,码头上顿时清静,霁日清风,水波粼粼。碰到这样的事,不要说小峰小春,就是成人壮汉,心里也会忐忑不安,打鼓声不绝。
随后两天,码头消停。毛头差点淹死的信息,也慢慢传出去。孩子们都被父母禁足,不准下河。像小春小峰这般大,也不去河里游泳了,实在热得不行,到井边提了井水浇。依然穿泳裤。井水比河水冷,兜头一桶浇下去,鸡皮疙瘩都冒起来。
大伯伯有事到镇上开会,下半天开完会,顺便归家,看奶奶。一家人一堆吃饭,上座头是奶奶,其他人分开来坐,轮不到上桌的坐旁边,捧着饭碗吃。奶奶晚饭必喝两盅白酒,百病不生。吃饭时不准讲话,粘有饭米粒的筷子头不准伸到菜碗里夹菜,不准剩饭,吃完要对长辈讲一句“慢慢吃”。这是规矩,奶奶负责监督。城里大伯伯,在奶奶面前,也像孩子,不敢回嘴,不敢顶嘴,奶奶讲什么,都认真听,记在心里。奶奶酒后才吃饭,喝酒时讲话,不算破坏规矩。奶奶喝一口酒,先从大伯伯讲起:“麻布袋草布袋,一袋管一袋。小春还小,先讲长林,你做大伯伯的,要帮要管,帮好,管坏,不能让孩子走邪路,扶他们上正道,管比帮重要。”大伯伯点头。又讲婶婶:“长林不让人省心,我晓得,你这个做娘的不好当。长林的老子过辈早,没老子的孩子,更要借助娘的威风。上海舅舅,对外甥算贴心照顾。儿子结婚前靠娘老子,结婚后靠老婆。我是你阿婆,你是我儿媳,马上你也要做阿婆,也会有人做你儿媳。自己的儿子,长大成人能由着他,寻人结婚一定要严格,好看不能当饭吃,麻烦进门照样是麻烦。我的意思,你懂的吧。”婶婶点头,眼泪在眼窝里旋。奶奶最后点长林的名:“小长林,还是不懂头脑。镇上朋友来,为的是什么事,不要让大伯伯帮你揩屁眼才是。城里小丫头来,又有什么名堂经,为她你已经断人一条胳膊,亏着医学发达,帮人接回去,你是想自己为她掉根手臂还是断条腿。”长林不吱声,头低垂,像是伏法认罪。奶奶继续讲:“戴项链戒指到码头洗冷浴,真有这必要?你娘替人打一针,挣一块钱;挂一瓶盐水,挣五块钱,你以为家里是沈万三。大热天,你倒可以躺在电风扇下睡觉,你娘伤心的,起早摸黑,时常加班,她就不怕热?她就活该做死?送泳裤,送眼镜,都是小事体。我就问一句,要是小毛头,穿着你送的泳裤,戴着你送的眼镜,一不小心淹死了,怎么办?我告诉你,寻替身的不是什么淹死鬼,这个账迟早算到你头上。‘不是长林,我家毛头就不会淹死。小毛头的娘老子,就会这样四处讲。你脑筋里想想,是不是这样,会不会这样?小长林,奶奶帮你拿主意,小丫头不是省油户头,早点断掉好。答应朋友的事,也要量力而行。一时一事记你的好容易,但人要活一辈子,经历千万事,做好不容易,各人的鞋系带都要扣扣紧。”奶奶喝一口酒,发出感慨:“孙子又是一代人马,在面前我看着开心,不在面前我又忍不住担心。孙子们呀,你们倒是要有好人学好样才是,千万不要捞偏门,走邪路,害得我一大把年纪,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入夜,送大伯伯来的同一辆警车又悄悄开进村,接走了大伯伯。大伯伯家在城里,除非逢年过节,他从不在村里过夜。
一场家庭会议,就此悄悄结束。大伯伯那边着手安排,长林看起来注定只能接受。但是长林另有打算。大伯伯托人安排的工作,就算不是十分吃香,也不会差劲到哪里去。
长林和小春两个人,并排躺在堂屋心水泥地上的两床凉席上,果然十分凉爽舒服。吊扇在头顶呼呼吹。长林讲:“不要看大伯伯现在威风八面,这是在副局长官位上,所有人都卖他面子,一旦退休,还不是瘪卵一只。”小春一呆,没想到长林会将这种骂人话用在大伯伯身上。长林又讲:“时代变了,我去上海一趟,感觉深刻。以前到饭店吃饭,都是别人请上海舅舅,现在是上海舅舅请别人。大表哥海军复员,本来能妥妥安排到政府单位工作,大表哥横竖不愿意,坚持要开公司,自主创业。舅舅舅母发火骂,落眼泪求,都无法阻止。我从大表哥身上看到,一种新的风气挡不住,马上要从上海,从广州,刮到全国各地,长江南北,大河上下,都要受影响。那就是要过好日子,要有钱,要消费,要投资。一个人要是没钱就是瘪卵一条。身上有钱,能让人挣到钱,就是现官,就是朋友,就是天皇老子,就是菩萨,就得笑面相待,就得烧三炷高香。”
没想到啊没想到,长林这一次去上海,原来是为了避祸,没想到成了进修学习。小春也好像看到,这股台风,这股龙卷风,这股妖风,这股黑天黑地风,盘旋到了頭顶上,长林脚踏这股狂风,要开公司,要挣大钱。
可是怎么开公司?如何挣大钱?小春心头充满疑问。长林讲:“这还要说到年初那件纰漏上。前阵子来的小姑娘,叫方琴。琴伢的老子是煤矿上一个小领导,在一场矿难中丧生,那时琴伢才上五年级。初中毕业后她就开始混社会,随着奶奶守一个水果摊,人称‘苹果西施‘梨子西施,吸引来一大群苍蝇蜜蜂,不为买水果,只顾看面孔。”小春心里默念一遍,琴伢。长林叹一口气:“英国人狄更生说过,美貌在底层女子身上是灾难,我看琴伢就是这样。追她的人能从大埂这边排到大埂那边,都是想揩油想占便宜的,真心对她的少之又少。这中间有一个小太岁,叫常军,老子是水泥厂老板。我和常军,也常见面。前两年水泥厂效益不好,上面的主管单位决定改制,常军老子私人承包吃下来,结果碰到全国搞基础建设,水泥从滞销变脱销,供不应求,行情上涨,一年效益轻轻松松破亿。常军摇身变成最富公子哥,整天游手好闲,常年不务正业,寻花问柳,惹是生非,天不怕地不怕,薛蟠一样的人物。常军看上琴伢,没事就去撩拨。腊月里,常军串通琴伢的一个闺密,三人一堆吃夜宵,蹦迪,住宾馆。讲好开两个房间,结果常军借口身上钱不够,只开了一个房间。小春忍不住插话:“这个常军明显没安好心,琴伢被做局了。”长林讲:“琴伢这个痴丫头,一点没看出来,还以为有闺密护法,常军不敢太过分。进入标间,并排并两张床,中间隔着半米阔的小走道。琴伢和闺密挤一床,常军一人一张床。常军许诺各种好处给闺密,让闺密一人睡一张床,换他和琴伢挤一张床,准备霸王硬上弓。意思再明显不过。”小春问:“什么叫霸王硬上弓?”长林讲:“好学精神值得表扬,但这句话的意思,你去问书本,去查字典,自然会明白。”又回到故事上,长林继续讲下去:“琴伢不肯,闺密也只有不肯。常军邪火上身,许诺更多好处给闺密,转而要求闺密陪他睡觉,两个人就在另外一张床上做好事。闺密故意大呼小叫,琴伢用被蒙面,不想听。过了一厢,旁边好不容易消停下来,一只毛手又伸进琴伢被子里面,一通乱摸。琴伢气极,又恨又怕,还委屈,一脚尖踢出去,正中常军鼻头,结果就是鼻梁骨断掉。”小春听到这里,吸一口冷气,觉得自己肚旁骨隐隐作痛。长林一口气不断,继续讲下去:“常军鼻血长流,大声号叫,状若发疯。闺密也怕起来,打电话到宾馆前台,又惊动了联防队。还好带队的小队长是常军认识的人,一通安慰,才没将事体闹大,没捅到公安局。常军偷米不着,面子上挂不住,事后一直寻琴伢麻烦,要么睡觉,要么赔偿,二选一。等我晓得这事,已经是正月里,就约了常军。常军是银样镴枪头,花架子,装腔作势,不经打。我本来只想让他尝点皮肉苦头,长长记性,没想到一拳头上去,他伸出胳膊挡,小手臂的骨头就断掉。常军更加咽不下这口气,整天怀里揣把仿真手枪,带了几个亡命徒,一心要寻我麻烦,扳回面子。我就避到上海。我不是怕常军,也不怕坐牢,只是不想大伯伯难做,讲出去总归不好听。公安局副局长的侄子,杀了人,或者被杀,都会让大伯伯蒙羞。常军的老子不愧是成功企业家,晓得问题主要出在自己不成器的儿子身上。他肯定问过联防队,也到宾馆做过调查,常军做的事体,本身就不光彩,上不得台面。常军的老子就传话给大伯伯,意思是这件事就此揭过,互相不再追究。常军的手臂,打了三个月石膏,也就恢复,虽然期间人是吃了点苦头,倒是有好处。”小春问:“这么讲来,小阿哥同常军和好了?”长林讲:“本来我们两人之间就没什么深仇大恨,这叫不打不相识。常军被我打过一次,倒像是打服了。常军的老子也希望我带带常军,两个人一起做点正经事体。跟大伯伯那边已经讲好,我先到银行工作一段时间,混个人头熟。等到明年,公司注册下来,一切准备就绪,我和常军,就合伙做汽车租赁和销售,再做房地产,再做饭店,再做酒店。”小春吐舌头:“要真是这样,小阿哥你就是大老板,公司要做成集团,要在香港上市了。”长林讲:“想是这样想,但路还远,好比唐僧取经,要经不少难。”
又过几天,长林果然去了城里银行上班。墨镜留给小春,临行又拍出两张大票子,让小春随便花,请男同学看录像打台球也好,约女同学到城里看电影逛公园也好,总之,不要待在家里,更不要一天到夜睡觉,睡出懒蝗病。
长林竟然乖乖去上班,小峰是一百个不理解。小峰觉得,长林不混社会,绝对是湮没人才。小春不同意,真到了那一天,做什么都是混社会。混社会,绝对没字面上那么简单。小春问小峰:“以后你想做什么?”小峰想了想,放弃了混社会的想法,他更加想开城乡小中巴,最好和自己的女朋友一道,他做司机,她做售票员。小峰也问小春。小春心里烦躁,他只想此刻能戴上小阿哥长林送给他的墨镜,避开小峰因为身高居高临下的审视。他们站在滩皮上,各自细细体味,微风吹拂过水面,涟漪一圈圈撞过来。岸边树枝里蝉鸣突然大噪,好像所有蝉都加入了合唱。小春讲:“长林走前,跟我讲起美国的知了,特别有意思。”小峰问:“美国的知了,难道和中国的不一样?”小春讲:“中国的知了,在地底下最多待七年,美国的知了,要在地底下待十七年。经过十七年,它们破土而出,只能活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雄蝉拼命鸣叫,时时刻刻引诱雌蝉。它们寻欢作乐的时间,短到以时日计算,于是夜以继日地疯狂交配。”讲到这里,小春问:“小峰马上也要十七岁了吧?换成是美国知了,它们已经过完暗无天日的生活,就要破土而出了。”小峰没有讲话,他慢慢伛偻下腰,在水面上弯成一张弓样。小春清晰地听到小峰咽口水的声音,咕咚一记落进肚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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