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
1
大雨过后的成都成了一个泽国。小福建营巷、半边桥街、席草田、老马路……数以十计的积水地点有如路障,切断了我归家的路。好在没有什么急事,我可以静候渚积的雨水消退。这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竟然是姜东,令人有些意外,他用了个内蒙古乌海市的号码。
我们有两年没见面了,也没有联系。偶尔,能听到一些他的传闻。有说他患绝症的,也有说他破产的。可就姜东的性格,若真是患了绝症,估计除了医生和他本人外,不会有旁人知道。绝症,让所有的安慰听上去都像是临终的告别,所以我从来没打电话给姜东进行确认。倒是说他破产的消息有几分可信,但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的严重。
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几乎是姜东说,我很少插话。一切都来得太突然,这个在北京创造传奇的人,因为几笔不理智的担保,加之股票雪崩,现在成为一个债务缠身的人。他在望京的公司我去过,他位于东四环的逸翠园的住房我也去过,听说现在每天都有债主二十四小时蹲守在那里。
“原先那个电话还用,”姜东说,“但白天都关着,只有午夜过后,才会开几分钟机,看看有没有什么重要的电话打进来。”
除了被无数债主整天追捕,更让姜东痛苦的是他的晕眩。“不是贫血,也不是美尼尔氏综合征,是恐低!这种病估计你连听都没听说过。”
“让人痛不欲生,”姜东的声音低哑,“只要一发作,整个世界就成了一锅粥,飞快地旋转和搅拌。”
挂上电话,我感到内心沉重。我隐约觉得,姜东患上的所谓“恐低症”,与他的破产有关。焦虑、后悔、自责、绝望,这些不良的情绪在他的胸中蓄积、发酵,什么样的怪病都可能被诱发出来。
“要是前年收手就太好了!”一个小时的通话,这句话他说过不下十次,语气中充满遗憾。用姜东的话说,如果他那时见好就收,他这一生就凭吃利息,也能够过上体面的生活。
前年?我想了想,记起了那年夏天姜东回成都,有人为他接风,他还特意把我约了去。那次晚餐我记忆深刻,聚会的人有好几个是成都商界的翘楚,每个人都意气风发,包括姜东,人生满帆前行时,谁可能会想到收手?
但是我现在相信,如果能够回到过去,姜东一定愿意他人生的钟摆停留在四十五岁那年。至少,它应该晃动得慢一些,让他像舞台上的指挥,在观众如潮般的掌声中,来一次热烈的谢幕。仅只是短短的几个月,他从身家上亿变得一无所有,还背上了一身的债。驾车回家的时候,我总觉得姜东就像一个蹦极的人,从高高的铁桥上往下一纵,一切便身不由己。短暂的惊恐、失忆、刮擦脸颊的冷风、迎面扑来的河谷、砸进大脑里的河水的喧响,等他清醒过来,他已经置身于河谷的底部,而身后悬垂的那条安全带,怎么看都像是一条吊索。
除了没及时收手之外,姜东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移民加拿大。妻子和儿子五六年前就办出国了,国内就留下姜东。一度,他在北京的商界游刃有余,源源不断的财富累积让他觉得未来的世界会更宽阔。但他没有想到人生还会如此突转,等他想一走了之,他已经被限制离境,走不了啦。
所以姜东在电话里对我说,北京他是待不下去了。
2
我与姜东一度过从甚密。我们的友情,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与他同一年分配到成都的一所职教学校,那是七月上旬的一天,我从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拿着毕业证和报到证,日夜兼程地赶往成都。我要赶在那所学校放暑假前去报到,从而可以领到整月的工资。
学校分给我的宿舍在马路对面,与校本部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原本是男生宿舍,但因为不好管理,只好把住在校本部的单身职工置换出来。从读中学开始我就住校,一住十来年,就像那些在山野里用自己的尿液标记过领地的动物,一进楼道,我就能闻到那股熟悉的男生宿舍的味道。那是夹杂着烂草席、尿臊和馊饭的味道。尽管在我入住之前,学校已经请人把宿舍的墙体用石灰粉刷过,裙脚还用绿色油漆涂抹过,可我还是能在带着些许刺激味的屋子里,闻到过去那些男生留下的气味。那样的气味让我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个学生,没有毕业,只是从一所学校转移到了另一所学校就读。
屋子不大,只有十五六平方米,墙边相对着放了两张床,床中间是两张并在一起的三抽桌,桌面肮脏,有点点滴滴掉落的灰浆,上面的一个玻璃罐头瓶里,插有根须发达却蓬头垢面的兰草。床脚靠墙的地方,各自还放着一个木制书架,粗糙、结实,刷上了乳黄色的油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的一个书架侧面,有人用蓝色记号笔写的一副对联:横眉冷对秋波,俯首甘为光棍。床是学生宿舍常见的那种钢管制作的上下床,漆成草绿色,上面放着两片竹篾笆。入住之前,我还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房间,有些兴奋,没想到里面多了一张铁床。显然,还有一个人会住进来。
报到之后我就回老家高县了。以往的假期,我总是要在临近开学前才会离开,但那次我在家里待得心神不宁,因为新生活即将开始,离开学还有十来天,我就回到了成都。宿舍里的那張床仍然空着,直到开学快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才有人住进来。舍友就是姜东,他来的时候是半夜,鬼知道他是如何从宿管科那位不好打交道的科长手里拿到钥匙的。当时我正在做梦,梦境纷繁混乱,让人沉溺。听见门响,我还没来得及从梦中醒来,突然的亮光直刺我的双眼。原来姜东拉亮了电灯。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发现明亮如昼的屋子里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个头不高,脸上轮廓分明,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T恤,背着一个巨大的军用迷彩帆布包,一脸歉意地望着我。
平心而论,刚认识姜东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他。他行踪诡秘,极不合群,早晨起来上完课后,你就再难见到他的影子。还有,吝啬。这是当时我们一群年轻老师对他的一致看法。再后来,我发现每到发工资的时候,他必去邮局汇款。等我们处成朋友后,我才知道他每月要寄两百元钱回家,一百元给他父母,一百元给他妹妹。姜东的老家在川西南的凉山州,当年,母亲把小他两岁的妹妹嫁给了金沙江边一个村长的儿子,用彩礼钱供养姜东上了大学。妹夫是个脑瘫患者,生活难以自理,可姜东大四时,妹妹却生了孩子。暑假,姜东去江边探亲,发现妹妹根本没有为人母应有的高兴,她沉默,心事重重。后来,姜东听到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大意是村长为了延续后代,替儿子圆了房。这事让姜东心里一直有一块阴影,总觉得欠了妹妹一生一世的债。
所以在成都工作的那几年,任何能挣钱的机会姜东都不愿意放过。给酒厂的厂长写全国劳模材料,为电视台写解说词,给上小学的孩子做家教,甚至给一家机械厂翻译过机床说明书……只要能挣钱。姜东想寄更多的钱回去,缓解他内心的压力,而姜东自己,能省则省。曾经,他那双黑色皮鞋的鞋尖踢破了一个口子,无法修补,也无余钱购买新的,于是,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每逢雨天,碰到路上有积水,他走路的时候总是脚后跟着地,看上去姿势怪异。
童年的贫困,让姜东馋肉。学校里聚餐,他可以一个人吃掉两大盘千张肉,还嫌肉蒸得太粑,吃上去不过瘾。姜东说,以前在家的时候,一年也吃不上几顿肉,肉不能煮得太熟,否则肚子饱了,嘴还饿着。肉得有嚼劲,这样的话,肉吃够了,嘴里的牙帮也嚼酸了,心里才会满足。
3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最近一次见到姜东已是前年,他当时来成都洽谈生意,有朋友给他接风,地点安排在翡翠城的一家私人会所,在一幢二十八层住宅楼的顶楼,跃层,每一层都有两百多平方米,宽敞、豪华。
“晚上喝点酒,莫开车喽,我喊人去接你!”姜东嘱咐我说。
对我来说,那是一次莫名其妙的聚会,满屋子十多个人,除了姜东外,我一个都不认识。那些人不是这个董事长,就是那个总经理,当然,还有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神秘人物,姜东叫他郑老师,听身边的人悄声耳语说他是位国学大师,尤其对《易经》有研究。那天晚上我已经很努力了,可还是记不住在座的谁是王總谁又是张总,弄得我在敬酒的时候,在称呼上总是舌头拌蒜,难以理直气壮。但我发现,他们彼此都熟络,要么乱开玩笑,插科打诨,要么俩俩在一边私语,让我坐立不安,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好在买单的人约了几位美女来,那种聚会,她们是佐料,负责调节晚餐的气氛。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吃了熊掌和娃娃鱼,由于内心隐隐的拒绝,我甚至都没有吃出那两种国家保护动物的味道。酒喝高了的姜东有些反常,一再跟他生意场上的朋友说,我是他最好的哥们。他端着酒杯走到我身旁,红着脸,空下的那只手搂着我的脖子,要那几个美女好好照顾我。
姜东当时的状态看上去很好,他个头虽然不高,却不显矮,也没有奔五男人常见的臃肿。我还记得当天晚上他穿着浅蓝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铁灰色的休闲裤,身上洒着某种若隐若现的男士香水,让人觉得有难以言说的神秘。开餐之前,一个迟到的美女进到会所,见到姜东时,她夸张地叫了声姜总,一脸惊诧的表情。随即,她便赞叹起姜东挺括的身材,主动上前去,要求抱抱。我记得以前姜东是有肚腩的,但被美女这么一提示,倒真发现他的肚腩没了。
两箱茅台被打开,十二瓶酒被提了出来,整齐地放在餐厅墙边的褐色橱柜上,那阵势,感觉是这一屋的人都豁出去了。我印象深的是,喝了酒的郑老师开始活跃,他的两个小眼睛里晃动着能看穿人内心的光亮。有一会儿,他用一种很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弄得我很不自在。我与郑老师素昧平生,可郑老师却指出我的腹部有一条十厘米左右的疤痕,他满满倒了一杯酒,说如果没说准的话,他便一口干掉。参加宴会的人无论男女一齐起哄,要我脱光衣服验证。
不用验证了。我承认自己的腹部有一条疤痕,那是七八年前阑尾发炎做手术留下的。事后我一直好奇,我腹部的那条伤疤,姜东都未必知道,郑老师怎么如此笃定他的判断?就像是我曾脱光衣服给他看过一样。
酒喝到半酣时,大家的话都多了起来,他们谈生意,谈国外的投资,谈移民,谈与某个影星共进午餐,谈金融和领导。可我始终融入不到那样的气氛中去,越喝越清醒。趁着他们起哄让姜东与一美女喝交杯酒时,我借上厕所的机会离开餐桌。我没有惊动姜东,悄悄打开了房门,当我走进电梯间时,还听到身后有觥筹交错的声音传来。
感觉有小小的不爽。我像是从一群有钱人中间逃了出来,美女是他们的,高谈阔论是他们的,世界也是他们的,这样的聚会总是让人有挫败感。回想当年姜东刚分配到成都时的拮据,以及他北漂头两年的落魄,不由让人感慨沧海桑田。但从楼上下来,走出小区,闻到大街上熟悉的那种气味时,我很快就心平气和了。那是初夏的一个夜晚,天气转暖,大街上的树叶已经返青,月光从天空中倾泻下来,乳黄色的柔光笼罩着繁忙而静寂的人行道。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总是觉得置身的这个世界格外安静。抬头往身后的小区望过去,一幢幢高楼颜色深沉,像一些规整的几何块,镶嵌在灰白色的天幕上,楼顶有红灯闪烁,而房间里透出的灯光,则让那些高楼看上去斑驳而陆离。
4
很难想象债务缠身之后的那段日子,姜东是怎样挺过来的。担保失误他还心存一些念想,股票上的盲从则完全不可原谅。就是那次在成都的聚会,姜东认识了郑老师。此后,当姜东担保出问题之后,他竟然打电话求教于他,姜东相信一个能够看透他人身上疤痕的人,一定也能拨开迷雾看清隐藏在纷繁世相背后的商业秘密,于是他的劫数开始了。
郑老师在电话里向姜东轻描淡写地推荐了一只股票,说买了它铁定大涨。郑老师的判断不是来自于他诡异的本领,而是有领导向他透露了内部消息。郑老师告诉虚心求教的姜东说,他治好了老首长痛不欲生的失眠症,为了感激,老首长向他透露的内部消息。
姜东本希望郑老师能够指点迷津,没想到对方推荐他购买股票,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好在相隔北京与成都两地,郑老师看不见姜东不屑一顾的表情。不过,姜东还是顺手在自己的台历上记下了郑老师推荐的股票代码:000819。挂上电话,姜东凝视着台历上的那六个数字,似乎看出了某种玄妙意味。最后三个数字是819,如果用广东话说,那就是“发要久”,倒过来是久要发!
再次想起这只股票是第二天下班的时候了。之前,姜东坐在他的办公室用望远镜眺望了一会儿街景,在把望远镜收回抽屉的时候,他看到了台历上的那串数字,怀抱着某种好奇心理,他掏出手机,下载了“太平洋证券·太极”手机操股系统,当他输入000819的代码时,姜东发现这只名为“岳阳兴长”的股票,上涨了4.88%。姜东迅速盘算了一下自己的流动资金,他发现如果昨天全部买入这只股票的话,一夜之间,他就挣了一百万。姜东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门牙,第一次,姜东体验到了股市的刺激。
毕竟在商海滚打了多年,热血上涌的姜东立即冷静下来。可是一连几天,岳阳兴长股票都在涨,这就意味着姜东每天都与大笔的钱擦肩而过。“没有几个人抵挡得住那种诱惑!”姜东后来对我说。
抱着赌一把就走的心理,姜东把自己的余钱全压在股票上。其实也真怪不得郑老师,连续几天股票飘红,姜东融资加杠杆再次加仓,可是短暂的飘红之后,岳阳兴长接下来一连6天跌停,短短的一个星期,60多元的岳阳兴长股,掉到不足20元,姜东也被券商强制平仓。虽说之后这只股票又涨了起来,但是已与姜东无关了。
数千万的资金几天内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么多的钱,足够塞满两个大的保险箱,即便是身强力壮的窃贼来,一个人也很难带走,可它竟然就不见了,灰飞烟灭了,这件事发生以后,姜东一直觉得不真实,像是在梦中。
5
与姜东通话之前,我没有想到他会动回成都的念头。在我认识的朋友中,但凡去了北京的,还没有一个回来。哪怕他们中的一些人在那座城市混得并不好,住在狭小的蜗居里,为了还房贷,节衣缩食,斤斤计较,每天疲于奔命,把大好年华都消耗在上下班的路上,他们也不愿意回来。因为回来就意味着失败,也意味着当初义无反顾的离去是一个错误,甚至是一个笑话。所以,当我亲耳听见姜东在电话里疲惫地说他想回成都时,我还是有一些意外。
这两年与姜东联系渐少,没有再见面,电话也打得很少,甚至连中秋和春节时的问候也免了。偶尔回忆起他来,我总是会想起一个三等小站的外面,安静的午后,远方传来隐约的笛声,反射着阳光的铁轨经过月台,出站以后立即有了岔道,两条铁道分道扬镳,互不干涉,像张大的剪刀口,渐行渐远。
但是现在姜东说他要回成都,回到二十年前他义无反顾离开的城市。而且,他要我帮他找一个地方,租也成,买也成,前提是周边不能有高楼。
“这怎么可能?”我说,“除非到乡下。”
“乡下也行,要僻静,”他说,“要尽快!”
电话中,姜东要我替他保密。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回成都,尤其是不能让他过去商界的朋友知道。我不想多问原因,但我猜想与他想躲债有关。
也许,对姜东来说,他的人生注定要经过这种起伏。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最终一定是被寂寞笼罩。还记得当年,我们俩同住的时候,他带回来的那些书里,几近有一小半是名人传记。更离奇的是,他告诉我说,那些名人传记,差不多都是他从就读大学的图书馆里偷来的。读书人,窃书不算偷。他借进书库选书的机会,打开百叶窗,利用下水管道和墙体之间寸余宽的缝隙,把书“顺”了下来。分配回成都,他还去图书馆办过一个借阅卡,所借的书,十有八九也是名人传记:《约翰逊传》《富兰克林自传》《罗素自传》《拿破仑传》《卓别林自传》《华盛顿全传》……也许那个时候,姜东梦想着有一天,会有一本《姜东传》问世。
我们俩工作的地方是一所职业学校,每个星期的课不多,学校的管理也宽松,白天我们有大把的时间睡懒觉,踢足球,喝茶聊天。晚上无事的时候,我们便各自靠在床头读书。我杂七杂八什么都读,姜东则闷着头从他那些名人传记里探索成功的路径。那是我至今都懷念的一段日子,每隔几天,朋友们就会相约去几公里外的春熙路夜市,在那儿喝啤酒,吃“三哥”田螺和麻辣烤脑花,我原以为那样休闲的日子会持续很多年。
一天夜里,在我们俩从春熙路夜市回学校的路上,姜东与我谈起了学校的岳老师。据说,岳老师是大宋名将岳飞的后人。我与姜东分配到学校的那一年,岳老师刚好到知天命年纪,可从背后看上去,你说他有七十岁也没有人怀疑。因为他不仅身子佝偻,而且走路奇慢,常常将两只手背在身后,仿佛年轻时被人捆绑过,从此就没有改掉这个习惯。记得姜东当时对我说,你不会希望二十年后,成为另一位岳老师吧?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想一想,”姜东进一步启发我说,“只要一直待在这所学校,那么每一天我们都是向现在的岳老师走近一步,我们的未来,清清楚楚看得见!”
我才知道姜东已经决定“下海”闯荡。除了不想三十年后成为身子佝偻的岳老师,姜东下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学校医务室的小杜医生。小杜医生是成都姑娘,身上隐约散发出一股芙蓉花的香味,这个味道撩拨得姜东有整整三天没有睡着觉。第四天一早,当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感觉到眼前有光影在轻微晃动,睁开眼睛,看见姜东圆睁着眼睛,下眼皮还挂着一对儿黑眼圈,说他要去找杜彬谈谈,再这样下去,他很可能会疯掉。
但我知道,小杜医生对姜东没有感觉。但姜东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于是在夏天的一个周末,我陪姜东去到了城南桐梓林北路,杜彬的父母在那条街上开了一家鞋店。不知是事先决定,还是临时起意,姜东在见到杜彬的时候说,他要去北京了,仿佛去北京就代表着有伟大的理想,前途不可限量,可以让杜彬对他刮目相看,从而接受他的爱情。但当时杜彬坐在柜台后面看《千与千寻》,也许是被书上的情节所吸引了,也许另有原因,她并没有在意姜东黑着眼眶对她的深情表达,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看了姜东一眼,鼻子哼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
之前姜东向小杜医生表白的时候,现实的小杜医生问姜东用什么来娶她,房子?车子?这令姜东备受打击,他让小杜医生等他两年,他一定回成都娶她,好像“下海”就是去捡钱。离开杜彬家的商店,姜东双眼发直,紧咬的牙齿让腮帮一下又一下鼓出,仿佛在艰难地咀嚼着什么。我陪着他走了一条又一条街,从高攀路走到新九眼桥,最后进了望江楼公园。我担心他出事,还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怕他患上癔症,姜东却对着身旁的锦江大叫了一声:“杜彬,老子这辈子一定要挣上一大笔钱回成都,到时把你家孩店(鞋店)的孩子(鞋子)全部买下来,丢到该(街)上让人随便捡!”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事。之前,我身边的许多朋友都“下海”了,但他们大多往南走,去了深圳和广东,而姜东却选择去了北京。
6
很显然,姜东低估了“下海”的残酷。一开始,他还比较乐观,曾经给我写过一封长信,谈了对北京的感受,文字里壮怀激烈,八千里路云和月。但在他连续几个月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后,便没了消息,直到他应聘到一家报社当编辑,才用报社的纸笺给我写来一封短信。我有一些意外。他一个工科生,去当编辑,有点不务正业,但姜东在信中说,先立足,再做打算。
姜东去北京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成都。第二年也没回。他对小杜医生的誓言,一定早已消失在北京寒冷的风里。第二年的寒假,我突发奇想,决定北上看望他。当时正有一股寒流袭来,北京的气温骤降了十多摄氏度,我期待在北京看一场大雪,更期待在那样的环境里,与姜东一道,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火锅。可那次我乘坐的Z50次列车严重晚点,抵达北京西时,已经下午五点了。姜东在信中告诉我坐102路公交车,到定慧寺东下车,然后在公交车站那儿等他。
冬天的北京黑得早,我坐上公交车时,西天已暗淡下来,城市的灯光铺陈开去,远远近近的万家灯火,让人既新奇又不安。我当时对姜东还是挺佩服的,一个人要投身到这种无边而陌生的城市,的确需要过人的勇气。到了约定的地点,却不见姜东,心里便很空。我发现即便是首都,在偏僻地带,人行道上的路灯也不是很亮,往来的汽车无声驶过,非机动车道上,骑着单车的人们正在往家里赶,白色的热气从他们鼻孔里被不断呼出来。
怀揣着轻微的忐忑,我眺望着远处的街口,一个又一个的人从那边骑着车过来,又渐渐远去。公交车每隔几分钟就有一班停靠过来,刹车,车门叽咕打开,车上下来的人裹着厚厚的冬衣,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有几个远处看上去像是姜东,走近一看又不是,不安与失落像决堤的河水向我袭来,我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如果他不出现,不知道我抵达北京的这个夜晚,将如何度过?等得有些绝望时,才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了我一声。
谢天谢地来了。姜东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袖口和衣襟在路灯的照耀下,隐隐地发着亮光,让人觉得有些落魄。我估计这件羽绒服他穿上就没脱下来洗过。“走,我们先去吃饭!”他说着便伸手过来,想接过我背在背上的牛仔包,被我谢绝后,他就把两只手揣在羽绒服的口袋里,收紧腹部。我走在他身旁,有一点点失落,我先前以为他见到我会很兴奋,没想到他不冷不热,好像不是两年前离开成都时的那个姜东。
盲目地跟着他往前走,行道树不知道是何种树,掉光叶片的树枝间,能看见许多闪烁着霓虹灯的门脸。很显然,姜东已经选定了餐馆,我们一直走到一条偏僻的窄街,周边建筑低矮,看上去像是一座县城的城郊,全然没有我想象中首都的气派。在一家四川餐馆外面,姜东停下来,他掀起餐馆门口垂落的防寒塑料帘说:“今天请你吃水煮肉片!”
那个时候的姜东还没发达,他经济拮据,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他在那家报社工作,每个月只挣千把块钱,还得租房住,手里很紧张。那一次,他在四川餐馆点了一盆水煮肉片、两个炒素菜、两碗饭,后来又加了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两个小二。令我意外的是,吃完那盆水煮肉片后,剩下的汤汁他居然舍不得扔,用一个塑料袋打包带回去,放在一张桌子下面的一只铝锅里。我是后来才知道,当我离开北京之后,有两天,他便就着那点汤汁,在里面煮几片豆腐和白菜打发自己。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当时姜东在那家四川餐馆点菜时的犹豫。所谓的小二,就是北京每个餐馆里都能够见到的小瓶二锅头。我们每人一小瓶,我的酒量很差,还不如个女人,一瓶喝下去,世界就开始模糊。看街上的行人都像是笼罩着一团光晕。其实姜東带我进那家川菜馆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窘境,曾经想把单结了算了,但又怕伤他的自尊。那餐饭吃得不热烈,拘谨又盘算,就算是小二倒进了胃里,我们似乎也没有找回在成都时那种亲密无间的状态。饭后,跟着姜东步行回到他冰冷的住房,我私下里想,如果换了我,肯定坚持不下去了。在成都生活得好好的,来北京干什么?纯粹是无事找事。
的确有些失落。当天晚上我们俩挤在他的床上,有一句无一句地聊天,似乎一直找不到让我们共同兴奋的话题。两年前他离开成都前可不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我们关了灯,在黑暗中常常聊天至深夜,什么话题都能聊,政治、女人、读书、旅游、音乐、踢球……有时聊兴奋了,我们还会起来,半夜里把学校左侧老郝家的小卖店敲开,买瓶泸州老窖特曲,喝高兴了,在酒精的鼓舞下,我们会把宿舍密布烟头的地打扫干净,然后用粉笔在地上写诗和画画。姜东去北京以后,那间屋子再没人搬进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保持着房间的原样。有朋友为我照过一张相:宿舍里,我靠墙蹲着,双手拄着下巴,眼皮低垂,仿佛在想心事。在我身后漆着绿色油漆的墙体上,白色的粉笔画了一幅抽象画,旁边写着:比预计的多活一秒,我们将看到这个世界完满的结局。
我记得姜东刚去北京的时候,曾鼓励我来与他一起闯荡。但在我到北京看他的那个夜晚,姜东只字不提让我来北京的事,仿佛这是一个我们俩都要共同回避的话题。我们甚至也没有谈论小杜医生,也许在姜东看来,一个落魄之人是不配拥有爱情的。那天晚上,我们只聊了半个多钟头,姜东回应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后来干脆不说话了。我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是替他的未来担心,甚至建议他重回成都,他没有说话,坐在床上,低下头摇了摇。那天夜里,我能从姜东的呼吸里,听到他一直没有睡着。我也是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夜里,我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冰窖,浑身被水打湿,而我完全是靠体温,才把衣服烘干。
7
北京是我见到过的醒得最早的城市,夜里四点,外面就有了动静,睡梦中感觉有一辆车缓慢地从远处驶了过来,碾过静寂的街道,也碾过无数人的睡梦。车轮上粘着几片昨夜的落叶。车身上安有一个小喇叭,正循环播放着《好人一生平安》的音乐,新的一天好像就这样开启了。姜东上班的地方很远,昨晚我就知道他得一早出门,半梦半醒间,我能感觉到他轻轻起了床,穿好衣服后,从桌下拿了暖水瓶,小声出了门。昨晚吃完晚饭回来时,我曾在小巷里看到有人烧水卖,城市大了,真是干什么的人都有。
姜东租住的平房没有暖气,夜里我们睡下去的时候,把衣服和裤子都压在了被子上,但还是觉得冷。直到姜东起床后,我的身子好像才暖和过来。在成都,我每天睡得很晚,起得很迟,生物钟被人为地调慢了几个小时。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姜东已不知去向。屋子里很安静,我的头有点痛,不知道是受了凉,还是昨晚喝下的二锅头后劲还没过。阳光从窗玻璃透射进来,窗子是毛玻璃,没有窗帘,感觉没有一点隐私。我猜想来北京这半年,姜东是不会有什么性生活的。他租住的那间屋子,如果不是内心强大,很难把女人带来。除非他无耻到没有一点尊严。醒来之后我也没急着起床,而是蜷缩在被子里想了很多事。空气实在太凉了,每吸一口气,鼻子都感到酸痛。
看到姜东的处境,我觉得待在北京实在没有意思,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为躺在冰冷的被窝里?我就想要不要当天就返回成都去。脑子里很乱,决定不了。有一会儿,我被墙上贴着的报纸吸引住了,那是新贴上去的老报纸,当时我还没戴眼镜,视力好得像是远视眼,有二点零,墙壁上的报纸,再小的字我都看得清清楚楚。靠近我头边的那张报纸是《参考消息》,1978年6月15日,星期四,头版消息是卡特同印总理德什么的会谈。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一是因为6月15日恰巧是我的生日,二是因为印度总理名字里有个字我根本不认识,上面是宝盖头,下面是一个西字。笔画如此简单的一个字我怎么会不认识,一点印象都没有。看来前一天的酒的确喝多了。
我盯着那个陌生的字足足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满心羞愧。我大学读的是中文,连一个笔画简单的常用字都不认识,足以见到我当年读书时有多么不认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让一个本该认识的字,像一条漏网的鱼,在多年以后给我带来了耻辱。但我后来灵光一闪,才意识到那应该是个简体字。我想起来了,粉碎“四人帮”以后,曾经短暂地用过一批简体字,我不认识的那个字,应该是“赛”字的简体字。真不知道“德赛”与“卡特”会谈,与我有什么关系,倒是报纸的右下角有一则社论与我有着间接的关系,那是美国巴尔的摩托《太阳报》发表的一则社论,题为《同北京建立正式关系》。
我在姜东的床上一直睡到中午才起来。他的桌子脚下有一个暖水瓶,但从里面倒出来的水竟然是冷的。我用那冷水给自己洗了一把脸,感觉就像是用砂纸在摩擦自己的脸。北京的冬天气温实在太低,片刻之后,我的脸烧了起来,并决定当天就返回成都,哪怕我五十岁不到就老成岳老师的模样,我也不在乎了。我承认我有些短视,安于现状,但我的确无法在北京寒冷的冬天,住在一个像姜东所租住的破房里。
几个小时之后,我按照头一天晚上来的路线,在定慧寺东上了同一趟公交车,去到了北京西站。我在那儿买了下午四点过回成都的火车,等姜东回到他的出租屋,我已经在火车上了。本来,我是决定再住上一夜,然后晚上请姜东去全聚德吃一次烤鸭,但坐在他那间寒舍里,我改变了主意。我知道,姜东其实是不愿意我看到他过得如此窘迫的。临走时,我把五百块钱悄悄塞在他的枕头下,给他留了一张纸条,编了一个理由,然后越狱一样从北京城逃回了成都。
8
刚到北京的时候,姜东的确过了一段噩梦般的生活。每天早晨,他在自己的保温杯里灌满开水,带着两个馒头跑人才市场。有时他跑中关村海淀南路,坐386路公交车,为了五毛钱他得计算在什么地方下车比较划算,剩下的路则步行去。有时他去雍和宫,有时则去安定门,但一直没有被人录用。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边,眺望着远方隐没在灰色中的建筑,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他开的门到底在哪儿。幸好,山穷水尽之时,一家报社接纳了他。
收入很低,姜东只能租住便宜的房子,那是朝阳区农展馆附近的一个老小区的地下室,还是地下二层,只有五六平方米大,里面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就没剩什么空间了。由于房子是用三合板隔开的,隔音效果很差,旁边屋子里的人夜晚翻个身,床发出的咯吱声都清晰可闻。白天,大家外出工作,还相对安静,当然,也有白天一整天蜗居在地下室的人,他们有可能是赶夜场的小姐,也有可能是背水一战,到北京来考研的穷学生。
刚到北京不久,姜东水土不服,患了重感冒,他像死人一样,在租住的地下室里躺了两天,没吃任何东西,只喝了一壶开水。住在姜东右隔壁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和平医院的食堂干活,丈夫在海淀区的一家科技公司做保安,两人上班的时间总是错开。姜东生病的那天,两人竟然白天回到了出租屋。进了屋之后,他们一定是仔细听了听周边有没有什么声音,可能是觉得租客都不在了,便放心大胆地过起了夫妻生活。姜东的脑子烧得有些迷糊,但他还是能听见男人沉重的呼吸以及女人压抑着的呻吟。尽管两人后来的动静有些大了,可姜东的身体仍旧没有什么反应。他一动不动,把呼吸放缓,力争不弄出响声,可内心里的悲伤却像潮水一样阵阵涌来,他慌忙把头缩进被子里,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姜東租住的地下室,租金比隔壁的都要便宜一些。北京本来是一座缺水的城市,干燥,但如果住在地下室里,就会是另外一种体验,那里的空气永远是潮湿的,墙壁也永远是潮湿的,甚至夜晚盖在身上的被子也是潮湿的。仿佛居住的地方,是水汽弥漫的江南城市。姜东租住的屋子,头顶就是纵横交错的排水管道,很多时候,他可以通过管道里的声音,来判断地面上是晴天还是雨天。床铺的顶上是一根粗壮的灰色管道,有时夜里醒来,听见管道里哗哗地响,姜东就知道外面下雨了。但这都不是让他最难接受的,最让他受不了的,是墙角有一根白色的管道,就在他头顶的上方,姜东猜测是楼上卫生间的排泄管道,有的时候,那条白色的管道会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
那是有人在姜东的头顶上拉大便,而他却无处躲闪,姜东只好把海绵耳塞死死地塞进耳朵里,但没有用,只要那声音微弱地传来,姜东就觉得那大便仿佛直接拉在了他的头上,他只有把枕头挪到靠门的那一头,但还是难以入眠,他郁闷得要发疯。好在他经常加班。夏天的时候,加班晚了,他干脆不回住地了。有时候回来得不早不晚,姜东到了租住的地下室附近,想到那吧嗒吧嗒的声音,就不想进去。他会买一瓶燕京啤酒,爬上人行天桥,坐在梯子与通道的转角处,在那儿喝着啤酒,看下面的车来车往,看提着食品袋回家的主妇,看远处夜幕中的楼群,看高楼上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窗子,想象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他们一样,在北京这座陌生的城市,也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其实,姜东在地下室住的时间并不长,等他手里稍微宽裕一点,他立即从地下室搬到八里庄那个破败的院子。就是我曾经去过的那个院子,虽然破败,但毕竟在地上,姜东说感觉完全不一样,再也没人在他头顶拉屎了。
世纪之交的那一年,姜东在北京买了一套住房。在和平里一幢住宅楼的顶楼。办完手续拿到钥匙的那天,姜东请他去北京后认识的朋友吃饭,那天他们喝的是白酒,牛栏山二锅头。抬起酒杯来与朋友们碰杯的时候,想起刚到北京时住过的地下室,姜东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高兴的!”姜东用纸巾揩干净眼泪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北京也不相信!”
9
那年冬天我从北京回来,与姜东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但我会时常想起他租住的那间破旧的平房,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夜姜东的沉默。我不主动与姜东联系,是不想触及他内心的伤痛,在我看来,生活在成都这样安逸的城市,就用不着北漂了,虽然说杜彬不接受你的表白,但在美女如云的锦官城里,还有李彬赵彬孙彬,此花不开那花开,不愁找不到一个你心仪、同时也欣赏你的女人。
大约在收回香港后的那年,姜东突然打了电话过来。那时候正值学校房改,我作为一名年轻的老教师,分到了一套两居室。尽管面积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厨房、卫生间、阳台应有尽有。为了庆祝乔迁新居,我花了两个月的工资安装了一台程控电话。一天晚上,姜东把电话打到了我的座机上,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但能够听得出来,姜东已经摆脱了我去北京看他时的艰难处境,电话中,他的声音洪亮、乐观,舌头大,一听就知道是喝高了。
姜东打电话是想告诉我,他已经从过去的那家报社离开,现在干出版。“要挣点钱哈,哥子!”姜东语重心长地说,“商品社会,缺钱会寸步难行!”
“我当然也想挣钱,但问题是哪个都想挣钱,钱就真不好挣了嗦!”
姜东说,他可以从北京图书批发市场三折拿到一批工具书,问我有没有兴趣做推销。我对自己很清楚,一个去北京只待了一夜就仓皇逃回成都的人,即便是有兴趣,也不可能去冒风险。但姜东说,他发来的这些书,利润很大,其他省区的代理,许多都因此发了财,挣的钱买了房还买了车。听了之后,我又觉得前景很让人向往,那就试试看。
书是通过火车托运过来的。之前,他用挂号寄过来了一张图书清单,我打开一看就傻了:《合理避税手册》《最新票据法实务全书》《最新司法文书大全》《最新党务实务手册》……我不知道谁会买这些书。等书运到成都火车站,我才发现托运过来的书,体量大大超出了我的估计,我不得不雇个搬运工,花了一上午,才把上千套图书从火车站搬到我的房间。足足一屋子的书。等我拆开包,发现里面每一本都比砖块还要厚,关键是价格定得离谱,每本都高达几百元。而且那些书是如此的枯燥,只要一翻开,你的阅读兴趣全无,睡意立马上来,效果比安眠药还好。
记得把书搬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差不多一夜未眠,忧心忡忡。面对堆在屋子里价值几十万的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怀疑那些每本定价两三百,甚至三四百元的书,一本也卖不掉,那样的话,即使只是三折拿来的,眼前这批书也会把我坑死掉,把姜东也坑死掉。我当时的心情既沉重又恶劣,怪自己受不了利益诱惑,轻易就答应姜东帮他销书。这种恶劣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半夜,直到我拆开《计划生育务实全书》后才稍有改善。
香港回归的那年,教育还没有被当作一项产业来抓,我所在的学校也还没有像后来那样无节制地扩招,我每周只有几节课,所以有大量的课余时间出去卖书。为此,我专门到荷花批发市场,买了一个型号最大的牛仔包,一次可以塞进二十本厚厚的工具书。我背着那些书往成都的各个单位跑,也心存幻想,没准就有单位需要这些书。有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背的不是书,而是人民币。
但残酷的现实给了我当头一棒。人家一听我是来推销书的,也不管我卖的书对他们有用没用,通通用一副厌恶的表情拒绝了我。我至今还记得卖书的第一天,我背着重达十来公斤的书,在成都城里跑了一天,贴进去七八元公交车钱、五六瓶矿泉水,赚来了满脑子的懊悔。一本都没有卖出去。傍晚的时候我回到家楼下,身子疲惫不堪,几乎爬不上楼。汗从我的发根里渗出来,从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闻到自己身上令人厌恶的汗酸味。等我到了家,冲了澡,才发现身上换下来的那件天蓝色T恤上,汗渍已经形成了几道弯弯扭扭的等高线。
我想象着姜东在北京,与我一样背着一大背包书到处推销,到处遭人白眼,被人呵斥,心里就难受。晚上,我给姜东打了电话,告诉他我跑了整整一天,推开过数十个单位的办公室门,可一本书都没有卖掉。姜东在电话里问我怎么卖的,我老老实实交代了卖书的过程,我甚至希望他觉得我無能,天生不是干这一行的,从而发善心,把他托运过来的书再托运回去。没想到姜东听了我卖书的情况后,告诉我这是正常的,这样卖书,肯定是卖不掉的。“你想想,莫名其妙去推销书,一本书定价几百块,人家又不是哈儿!”姜东说。
10
姜东托运来的那批工具书,看似没有时效,但有一个黄金销售期,时间大约半年,过了半年,就不好卖了。姜东也着急,他为此专门坐火车来成都,亲自推销书,跟着他,我掌握了一些业内人才知道的技巧。
姜东推荐书很有一套,他先是跑到新华书店,买了四川各地的电话黄页,然后便坐在我客厅的沙发上,一遍遍翻看那本黄页,不时还用手中的黑色碳素笔在黄页上做一些记号。此后,姜东就按照图书的内容,有选择性地给一些单位打电话,说普通话的姜东,让人感到格外陌生,仿佛是一个我从未认识的人。每一天,我去上课的时候,就见姜东歪坐在我客厅的沙发上,用肩膀和耳朵夹着话筒,一边与人打电话,一边记录。一般来说,黄页上所留的电话,都是办公室的。接通电话后,姜东就告诉接电话的人,说是领导订了书,现在要送过来。我发现,几年不见,姜东说谎话的技术大有提升,我问他领导什么时候跟他订的书?他说不打上领导的招牌,谁会接你的电话?
我注意到,姜东在挂电话之前,总是能把接电话的人姓什么搞清楚。挂上电话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要在电话中与对方联系上之后,你才能够上路,这叫打有准备之仗。去到人家单位,姜东会直接去办公室,找接过他电话的小张、小王,或者小李,如果接电话的是主任或者副主任,见面都会称人家的职务,正的当然好,副的姜东也会把“副”字去掉。“反正少说一个副字你也不会死。”他启发我说。书送出去之后,姜东决不逗留,带着我迅速离开,他告诫我言多必失,得保持必要的神秘,让对方摸不清我们的来路。过了几天,姜东就会再打个电话去问书有没有送给领导,领导看了满不满意?送还是没有送,他都告诉对方说要过去把账结了。这个时候,我们送过去的书已经在他们手里躺了几天,他们翻了翻,发现还真有些用,反正用的是单位的公款买,书再贵,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
在那之前,我没有想到这一生还会客串做一回书商。那时的姜东,已经一扫那年冬天我在北京看到他时的一脸窘态,显得自信满满。有时候碰到对方质疑,姜东也能从容应对。比如说我们在成都市中级人民法院办公室送书的时候,碰到一个进来办事的法官,见姜东手里拿的是《新刑法解释全书》,接过书去翻了翻,眉头就皱了起来,让人胆战心惊。随即,他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们说,昨晚新刑法才颁布,你们今天就把书送来了,假的吧?当时我们刚爬完六楼,七月,成都热得够呛,我们两人一头一脸的汗,法官的话让我的心一凉,连汗都变成了冷汗,心里说要糟,脸上随即露出惊慌之色。身边的姜东却镇定自若,他竟然对法官说,你先让我们喝杯水再给你讲。后来才知道,法官之所以皱眉头,是他想不通,刚颁布的新刑法,怎么会有人一夜之间就把解释的书给印了出来,而且还从两千公里以外的北京运到了成都。
“编书的全是内部的专家,”姜东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新刑法就是他们拟订的。”他说的也是实情。
“还真是新刑法的内容,”法官翻开版权页,一脸疑惑地说,“日怪咯,今天才七月五号,怎么你送来的书会印着九月出版?”
“干我们这一行,”姜东不作具体解释,只是神秘地对法官说,“一贯是走在时间前面咧!”
“这一招跟月饼厂家学的吧?”法官揶揄姜东说,“六月份产的月饼,打上的生产日期是八月份,你是不是经常吃明天,或者一个星期后才生产的月饼?”
“我们的这个是无公害月饼,全都是第一手资料,内部人编的,”姜东嬉皮笑脸地说,“你是内行,一看就晓得我没有说假话,这个书用得着,好用!”
从法院出来,我对姜东佩服得要命。他要是以现在的临危不乱去对付当年的杜彬,估计剧情最后会反转。没想到姜东宽厚地一笑说,当年为一个女人北漂,实在是幼稚,只要你掙了大钱,什么样的好女人都会主动找上门来。“不过我还是很感谢小杜医生咧,”姜东眯着眼睛望着蓝色的天空说,“莫得她当年的拒绝,我还不会如此决绝地去北京。”
那是世纪之交的头一年,一切都像是在结束,一切都像是准备开始。来成都帮我推销书之前,姜东像一颗大风中的种子,终于在北方那座快节奏的城市扎下了根,他在那儿买了房,还奇迹般地在那儿落了户,从此成了北京人。
11
我再次去北京看望姜东,是把他托运来的那些工具书卖光之后。客串书商,让我挣了点钱,趁暑假去北京找姜东。那个时候的姜东已活得风生水起,偶尔打他的电话,能够感觉到他的忙碌,电话里常常传来其他电话的铃声以及员工谈业务的声音。几乎每一次通电话,姜东都会动员我去北京,与他一同干一番事业。你再来看看,会动心的,姜东说。
再次去北京,我坐的是飞机,姜东亲自开车到机场接我。他开办了一家文化公司,办公地点在芍药居附近,一幢七层楼的住宅楼,从一单元上去,姜东把顶上的两套房子全买了。那天在小区里把车停好后,姜东拖着我的拉杆箱来到了那幢住宅楼前,当我俩走到单元门口时,我看到左右两侧的墙上,挂着至少五块铜皮做的公司招牌。全是一些耗儿公司,有做出版的,有做文化的,有做软件开发的,有做家政服务的,还有做起重设备的……他指着那块写有“芙蓉文化公司”的铜皮招牌对我说,那就是他的公司。
顶楼面东的那一套是公司的办公地点,面西的一套是他的住处。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会客室,也有书房,我去以后就住在他的书房,每天早晨起来,都有人打扫干净,像住宾馆一样。
至于对面那套房子,风格与姜东住的这一边就完全不一样。门厅里一片狼藉,四张办公桌拼成的大案板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信封,墙角还有两个绿色的大麻袋,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这里是邮电局的信件分拣中心。
坐在姜东的书房里,可以望见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还能看见远处一片低矮的建筑工地。姜东告诉我那是新建的中国现代文学馆。再次见到姜东,感觉他比一年前去成都推销书时更有激情了,自从见面开始,他一直向我描绘美好的前景,说话时,手势特别多,也特别有力。是他先提及我第一次到北京看望他的事的。姜东说,他当时正值人生最困顿的时期,所以我来北京,他也没有好好招待我。谈及当年在北京的艰难,姜东对那天晚上带回去的水煮肉汤汁记忆犹新。作为补偿,我到北京的那天,他请我到离他办公地点不远的一家餐厅吃饭,就只我们两个人,姜东却点了足够十个人吃的东西,还喝酒,五粮液。
再次相见于北京,姜东兴致极高,喝完一瓶五粮液还不够,又要了一瓶。在酒精的作用下,姜东动了感情,他回忆起了当年到北京时经历的种种艰难,回忆人才市场里的绝望,也回忆起住在地下室里的不堪经历。
“所以后来我只住顶楼!”他说。
“还有,你塞在枕头下的那五百块钱,真的是救了我的急!”姜东仰头喝了一大杯酒说,“我从那时就把你当亲亲的兄弟了哈。”
我这才知道,姜东刚到北京时住的是地下室。那座城市有数以万计的地下出租屋,那些出租屋大多不足十平方米,为了省钱,往往住的还不是一个人,再加上住在地井、人防工事、地下澡堂、地下车库里的人,至少有一百万人生活在北京不见天日的地下。曾经,姜东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在北京的那几天,姜东忙得不可开交,本来说我们俩去慕达峪爬长城,可直到我离开北京都没成行。那时的姜东正在编撰《中国名师大典》,据说只要被此书收录,就是中国教育界的翘楚。办公室客厅里的案板上堆着的那些信件,以及墙角两个绿色麻袋里装的信件,都是全国各地的教育工作者寄来的,很显然,他们都希望自己平凡的人生,因为入选这本名师大典而变得不平凡。姜东说,他出这本书,旨在彰显教育界那些“蜡烛”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精神,不收钱的。但是对于入选者,每人都得买一至两本留作纪念。我心算了一下,如果如他所说的每个人买一两本,这套书的码洋不会下五百万。
我父亲后来也被选入这本《中国名师大典》,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川南高县一所乡村小学当老师,出于友情,姜东让我把我父亲的简历寄一份给他。“让老人家高兴高兴!”那个年头,看见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进入什么大典、名录或者全书,还的确会让入选者兴奋一阵。
车祸发生前的一个小时,姜东像往常那样,下班以后坐在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旁,俯瞰着楼下车水马龙的五环。他那张巨大的震旦牌办公桌下面,在最底层的抽屉里,有一个牛皮纸档案袋,里面藏着一架Discoverer探索者双筒屋脊式望远镜,带高清夜视功能。美国佬的产品,质量的确不错。当一个穿灰色职业套装的女人闯入镜头后,姜东一直盯着她的背影。人行道上行走的女人对他的窥视一无所知,她背对着姜东的办公楼,走在亭亭玉立与风情万种之间。姜东发现,那个女人的臀部在望远镜中是那样的好看,丰腴、圆润,充满难以言说的动感,让人想入非非。这些年来,姜东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女人,按他的话说,每个都是女人中的极品,但从来没有哪一个的臀部让他如此着迷,那一天,他一直用望远镜,目送着女人最后消失在大街的拐角。
几年以后,在成都三岔湖边,姜东对我说,他那天下午观看街景时,想起了李安拍摄的电影《色戒》,梁朝伟演的电影,未删节版,里面有三段性爱镜头。当初,姜东不明白易先生为何那样暴力,粗鲁得像个野蛮人,但那天下午,姜东算是突然懂了易先生。
“他的粗暴中有发泄,更有绝望,”姜东说,“背着汉奸的骂名,整天都有人惦记着暗杀他,易先生的压力可想而知。”
还是暂时回到姜东出车祸的那天下午。透过落地玻璃窗,姜东面对着东北方,从那儿,他能够看到五环上大约两公里长的一截路面,在昆泰酒店和昆泰嘉城中心两幢大楼之间。由于是目测,距离也许会更长一些。姜东曾想要用车上的里程表测量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很容易就做到的事情,一直没有实现。楼下车来车往的五环,除了在外地出差,姜东每天都会在这条路上跑个来回。
看着五环上密密麻麻的汽车,姜东突然有些焦躁,甚至,他能感到皮肤上面密布着鸡皮疙瘩。他发现用肉眼观看,五环上的那些汽车比宾馆房间提供的那种火柴大不了多少。是的,除了宾馆里,这个世界似乎再也找不到火柴的踪迹。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姜东看到发生在五环上的车祸。
事发突然,当姜东把望远镜对准车祸现场时,五环已经乱成一团。镜头中,他看见有一辆绿色的公交车撞击在前面那辆洒水车的尾部,力量巨大,隔着好几百米距离,姜东甚至听见巨大的撞击声传来。镜头里,洒水车的水箱被撞得变了形,突然增大的压力把水箱上的罐盖弹飞起来,圆形的罐盖在空中旋转着,砸到了旁边一辆白色轿车的顶部,在那儿弹了一下,轿车顶部突然下陷,像瘪掉的气球,而力量卸去不少的罐盖越过了五环上的护栏,从高桥上飞了下去,消失在望远镜的视觉盲区里。
“你不知道那个画面有多清晰,”姜东后来对我说,“清晰得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一样。”
车祸发生后,五环上挤满了车辆。姜东足足在办公室里看了一刻钟,直到交警开着清障车闪着警灯过来,才把拥堵的五环疏通。车祸发生的那天下午,姜东六点才离开办公楼,他后来回想起来,总觉得有一些事情匪夷所思。当时正值下班时间,往常大家都急着挤电梯,每一层楼都有许多人守在电梯口。可那天下午,他从四十八楼下到地下二层停车场,他乘坐的电梯中途竟然没有停过,就像后来发生的一切,有人专门导演的一样。
当时,姜东根本不知道一刻钟以后,会有一个灾难在等着他。从公司所在的四十八楼下到地下二层的停车场,他没有碰到一个人,仿佛那幢能容纳上千人的写字楼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地下停车场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烟尘味,姜东来到泊车的地方,坐上了他那辆大排量的切诺基。
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得绕一个弯,穿过数幢高楼之间的马路,才能上五环。此时如果从空中俯瞰北京城,一定会觉得深藏在地下的甲壳虫正在暴动,每一条马路、每一个路口都是车。十来分钟后,姜东驾驶着他的大切诺基转上了五环,从西往东,汇入到了拥挤的车流。就在他重新回到公司附近的五环时,他开始出现幻觉。那时太阳已严重西斜,下班的高峰期,阳光从身后的高楼上空照射过来,从汽车前挡风玻璃看出去,行驶着的汽车似乎都没有动。五环,像一条出了故障的巨大传送带,停了下来。
可是,当姜东拐上五环时,原本凝滞的“血管”突然通畅,密集行驶的汽车逐渐提速,视野的尽头,延伸过去的五环上,那些大小不一的汽车从远处看上去像逃向自由的甲虫,灰色的、黑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僵硬、丰肥,脊背上反射着亮光。
眩晕就是这个时候发作了。姜东原本是看着前方行驶的汽车,可他突然想起要用汽车的里程表测一下往常两幢高楼间五环的距离,他偏头看了看马路一侧,想看看他公司所在的高楼,然后定位,寻找他坐在办公室里用望远镜看到的那棵紧靠昆泰酒店的电杆。高大的楼群里,很难一下子就捕捉到自己公司所在的位置,那些大楼看上去像是一座座能量从上到下锐减的高塔,顶部明亮,下部却深埋在暗影之中。突然,姜东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继而是头晕、恶心和暂时的失聪。他在慌忙中按下左侧车门的玻璃,头刚伸出车窗,中午在金鼎轩吃的东西从喉咙里一下窜了出来,直接喷在了一旁紧靠着的一辆红色雪佛兰轿车上。失忆前,姜东恍恍惚惚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扭曲的脸,她脸上的墨镜,蛤蟆、眼睛凸突的蜻蜓、熊猫、满天翻飞的蝴蝶……
14
两个月后,姜东在亚运村交警大队播放的监控视频中,看到他那辆身型魁梧的大切诺基在车流里横冲直撞。右脚的某根神经在痒,藏得挺深,用手触摸不到,脚掌和大脚拇指接合处一下一下地跳,刹车和油门靠得那么近,眩晕的时候根本分不出彼此,一定是压触到油门了。画面上,五环上巨大的车流井然有序,似乎是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向前,突然,姜东驾驶的汽车猛地加速,重重地撞在前面一辆白色的现代牌轿车的尾部,车身一侧,以更快的速度扑向前面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却不可思议地被那辆丰田车巧妙躲过了,姜东深紫色的大切诺基扑了个空,车速却更快,毫无节制,往更前方一辆红色的雪佛兰轿车扑了过去。
记忆彻底黑屏之前,姜東在一片汽车的撞击声中,看到有什么东西飞扑过来,是前面洒水车的水箱盖子,旋转着,像是突然闯入记忆中的飞碟。姜东看到它重重地砸在身边的汽车顶上,仿佛是有意的一个停顿,水箱盖飞过五环的护栏,片刻之后,姜东感到那个大家伙砸在地上的撞击声传了上来,随即,好像有一个五毛的铜币,死死镶嵌在了他后脑的头骨上。
姜东告诉我,当他在亚运村交警支队的监控录像中看到车祸的监控视频时,他的大脑“嗡”的一声,冷汗顺着他的背脊流了下来。原来,他在监控视频中看到的,与他之前在办公室从望远镜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场景一样,事故的过程一样,细节也一样。也就是说,在车祸发生前的半个小时,他已经目睹了那场后来让他断了两根肋骨的车祸。这事有点玄,听上去像是杜撰的,但姜东的声音诚恳,听上去又不像是在说假话。
当姜东向我描述车祸过程时,我记起了某个电视画面,斗牛场窄道前面的栅栏突然打开,脾气火暴的褐色公牛冲了出来,在车流里跳跃、旋转和大幅度扭动,牛背上的骑手,像是风中的旗幟,又像是一块被人随意舞动的破抹布,甩来甩去,最后被卷到了牛蹄下面,我清晰地听见了肋骨断裂的咔嚓声。
其实,我一直不相信姜东对车祸事件的描述,但也找不到他虚构这件事的理由。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他在车祸发生后,大脑受伤而留下的臆想,或者幻觉。自证很多时候是困难的。为了让我相信,姜东发了重咒,说如果他之前没有在望远镜中看到后来的车祸,他愿意此生每出一次门,都遭遇不幸。
我仍旧半信半疑。但我后来查阅过相关资料,发现愈发地不能排除有人具备这种“先知”能力。姜东这种视觉前置的现象,医学上叫作错视现象,认为是大脑皮层的瞬间放电导致的结果。这种视觉记忆的混乱,通常是发生在非常熟悉的环境中,而现代物理学也从它们的角度解释过,认为是四维空间发生混乱后的特殊感觉。当然,是否真的提前看到之后的车祸,对于姜东来说也许并不重要了。比车祸更严重的,是此后他随时不期而至的眩晕。天空像是无边的大海倾倒过来,海水涌入口腔和鼻腔,令他难以呼吸,严重的窒息感让他的胃部剧烈地痉挛,就像是要把里面彻底清空,才能接纳涌入的海水……此后他就彻底丧失了知觉,黑屏,记忆断档,当他苏醒过来后,他发现自己的人生就此被彻底改变——他再也不能抬头看高处了,楼梯、大树、高楼、飞鸟、天空……一切比他高的东西,都成为他发病的诱因,会让他眩晕。他只能盯着地下,看低处的东西,才会感到安全。姜东说,发病以后,他觉得,上帝把他的天空给没收了。
15
一个生活在北京的人提出居住的周边不能有高楼,这很搞笑。要知道,除非是在荒野,否则,即便是在现在的成都,上千平方公里的城区,无论你住在哪里,抬起头来,也全是摩肩接踵的大厦。蓝色的玻璃幕墙成为一块块矗立在城市中央的巨大镜面,映照着附近的高楼,也映照着天空、白云和飞鸟。我知道姜东素有住顶层的习惯,就对他说住在城里也不怕,租个顶层不就行了?姜东说除非租在国际金融中心,因为那是成都最高的楼,但也许搬进去不久,又得把家搬到正在建设中的蜀峰大厦。“不过这都不是最要命的,”姜东接着解释说,“从下面坐电梯上楼,感觉就像是从地狱往外爬,却永远也爬不出来。”
这年头,城里的高楼鳞次栉比,这楼望着那楼高,要不,干脆跑远一点,到郊外去,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唯一的担心是热闹惯了的姜东受不受得了那份冷清。与姜东通过电话后,确定他是想找个地方过一阵子隐逸遁世的生活,我就开着车到处乱逛,专门往偏僻的地方和狭窄的土路开,终于在三岔湖边的一个无名半岛,找见一处破旧的院子。
砖砌的围墙,墙体用石灰打理过,年深月久,墙体发黄,上面用蓝色的涂料刷了一条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标语的旁边是院门,锈迹斑斑的铁门,走近一看,原本应该上过褐红色的漆,铁锈从油漆的破损处渗了出来。铁门上,曾经有人用树枝画了几条斜线,细看,上面还有一段话,字迹歪歪扭扭,有些模糊,但认真辨认,还是依稀能够看出来:刘发贵是个强奸犯!
这个院子看上去有些奇怪。不像是平常人家的住房,但也不像是单位的建房,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个院子已经有一段时间没人居住了。墙顶上,有的地方还长着几株狗尾草,我走近把脸贴在门缝上往里看,发现院子里,除了那幢简陋的平房外,还有一块杂草丛生的空地。另外,平房的一侧,搭有一个偏屋,瓦顶上面长着几株随风摇曳的茅草,感觉应该是厨房。而在院子的一角,有两棵杨树,估计树龄不会下二十年,如果仔细看,叶片浓密的树梢,搭建有一个鸟巢,一只乌鸦停歇在旁边的树枝上,看上去像是神情严肃的盖世太保。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是个晴天,阳光斜照,树影拉长贴在地上,院子周边的田野里,庄稼已经收割,空下来的田地显得无私而坦荡,也弥漫着几分萧瑟与落寞。我承认,那个院子的安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我要是当时就知道那个院子是个凶宅,肯定不会把它租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离城太远,这个地方倒是完全符合姜东的要求,周边不但看不见高楼,甚至看不见村庄。但我担心太偏僻了,以姜东以前的性格,十有八九不会接受。我站在院子外面拍了一段视频,怕他看不清楚,又从不同角度拍了几十张照片发给他。我在微信上告诉姜东,这地方离城远了些,有好几十公里,生活不是很方便。
没想到姜东看到我发过去的视频和照片后非常满意。“路远不是问题,”他在电话里说,“反正也不准备进城去。”姜东只是担心房子太旧,说要打一笔款过来,让我尽快帮他把房子租了,装修一下。
“买也行,”姜东说,“如果他们不租的话。”
那个院子在三岔湖边的桂花村。村子里也的确有几棵比较大的桂花树。我问了当时在田地里劳作的人,才知道我看到的那个院子,是以前村子里的水管站。我问他们具体谁负责出租,他们交头接耳,神神秘秘,说只有阚村长才知道。离开他们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门上的那句话:刘发贵是个强奸犯。
村委会在离这个院子三公里远的地方,半个钟头后,我在村公所的办公室里找到了村民们所说的阚村长。那是个五十左右的中年男人,脸上寡瘦,穿着一件七成新的黑色夹克,说话的时候会露出一口大黄牙。这个男人精明、机警,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得知我打听废弃的水管站,他当即表扬我很有眼力,说那座房子随便处理一下用来住,安逸惨了。他还说,里面的那间平房,修的时候还浇了水泥框架,八级地震来了都不得垮,汶川那么大的地震,它连一丝缝都没得,质量那是没得说。关键是安静,院子的门一关,就是在里面嫖妓,都没得人知道。“还有就是菜地,免费,现在你们城里人吃的蔬菜,哪一种不是农药喷的?也是你们命大,吃多了有了抗药性,你要是住过来,那块地种的菜你根本吃不完,如果需要的话,我还可以让王拐子的老婆来帮你种,工钱嘛,意思一下就行。”他阴险地笑了笑。
那天下午,我与村长还没交涉完,姜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我不想让村长听到我们两人的谈话,就借机走出村委会的办公室。电话中,姜东有些急迫,问情况怎么样?我问他租多长时间,他说十年二十年都可以,听那口气,就像是一个等米下锅的人。
最终,我与村长达成协议,以每年五千块钱的价格,租了二十年。
16
车祸发生后,姜东就再也没开过车了。不是不想开,是不能开。他甚至都不能够坐在汽车的前排,因为那样就免不了要看远方的天空,看道路尽头的高楼,他就会立即眩晕。
医生诊断说,姜东应该是患上了严重的恐低症,不能看高处,也不能上楼梯。但姜东的症状与一般恐低症症状又不太一致,恐低症通常表现在看高处时精神紧张,但他除了紧张外,还伴随着严重的眩晕,乾坤颠倒,天空与大地混为一谈,方位感丧失。在中日友好医院住院的时候,医生给他做过一整套检查,核磁共振、同位素扫描、CT、脑电图、头颅磁共振、颈椎多普勒,可仍然找不到眩晕的原因。为了治疗抬头看高处便会眩晕的毛病,姜东甚至去过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医院、梅奥诊所、麻省总医院,还去过日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和东京医科大学医院,所有的治疗都没什么效果。医生们甚至对他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都存在很大分歧,有的大夫认为姜东的恐低其实是一种心理疾病,催眠治疗对缓解症状没有太大的效果,但却让大夫坚信姜东的病与他的现实处境有关;有的大夫倾向姜东的恐低是种特殊的美尼尔氏综合征,这种病因看高处而发作,让人眩晕。立体式的眩晕,东西南北混为一体,那是因为人脑中的平衡系统被打破了。
通常,一般的美尼尔氏综合征并不那么让人绝望,当病情得到缓解后,只要躺着不左右转动,让脑垂体中的那颗看不见的水银准确移动到大脑中间,原本晃荡的世界就会变得四平八稳。但姜东不行,他的临床表现非常特殊,他不能望高处,当然也就不能仰躺,尤其是不能睁着眼睛看上方的天花板,否则,房间的顶部立即会变成迅速转动的万花筒。
姜东说,自出车祸后,他睡觉的时候,都得戴着密实的眼罩。因为当他仰卧的时候,就会陷入无法排解的忧伤和恐惧之中,哪怕是戴着眼罩,这种感觉也难以自控,他会忍不住想起当年北漂时住的地下室,想起那根传来“吧嗒吧嗒”声响的白色管道,想起成千上万裸露着飘浮在空中正在拉大便的臀部,每当想起这些,他就会脸色潮红,眼角难以自控地渗出泪水,用不了多长时间,戴在头上的眼罩就会被泪水打湿,极不舒服,就像是有一块黏性十足的胶布,贴在臉上,让呼吸都变得有一些困难。
好在后来,姜东发现俯睡能够带来完全相反的感受,他会有隐隐的喜悦,乐观、包容,甚至心旷神怡,这才让姜东觉得对这个世界还残存着一点点留恋。
把脸贴在床单上俯睡,姜东不会眩晕,内心还会渗透出喜悦来。他会感到没来由的高兴、快乐和满足。闭上眼睛,还能够闻到清洗后的床单在晾晒时,阳光在上头留下的暖热的芳香,感觉就像是行走在晚秋的稻田边,灌浆的谷粒日渐饱满,散发出令人愉悦的清香。唯一的缺陷是时间久了,脸部紧贴在床单上,压迫着鼻孔,呼吸不畅。
在来成都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很多个夜晚,姜东都是在北京颐宫泊圣洗浴中心度过的。姜东喜欢把脸埋在按摩床上的孔洞里,让那个精干的扬州师傅把他的背部当人皮鼓来敲。按摩床下,是40×40cm的防滑瓷砖。土黄色的瓷砖,上面有类似蚯蚓爬过的纹路。姜东发现,从按摩床的孔洞中凝视地面片刻,会产生一种从高空俯瞰广袤大地的错觉。微观的世界被放大,有限的瓷砖地面被看成是辽阔的原野,空调的声音从屋角传来,像是大风吹拂,气流从林间穿过,远处似乎有大江在激荡。扬州师傅将两个手掌拱起,挥舞双臂,轻轻重重地敲打在姜东的背部,极有节奏感,听上去像是两军交战前擂响的战鼓。
那的确是一个经验老到的敲背师傅,即使姜东的身子躺着一动不动,扬州师傅的手上也有感觉,他能够在短促的接触中,敏锐感知到客人是清醒还是渐入困顿,从而调整手上的力度,让自己的敲打,变成有效的催眠。
“租下屋子后,麻烦再帮我买张按摩床。”姜东特意吩咐。
17
我为姜东租下的地方原来是桂花村的水管站,建在三岔湖边的一个半岛上。三岔湖其实只是一个面积较大的水库,四十年前建成时,有人围着湖边步行丈量过一次,得走一个星期。水库蓄上水,地势低一点的一座古镇——三岔镇被淹没了,周边出现了上百个岛屿和更多的半岛,原来的地貌被改变,许多世代居住的农民不得不迁往他乡。
租房之前,我也曾多次来过三岔湖。每一年初冬,北方越冬的鸟儿飞得精疲力竭,就会在此歇息。迁徙途上的中转站,有的鸟儿继续飞走,有的则停歇在此繁衍生息。如今三岔湖周边的树林里,还能够见到白鹭、大雁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儿。替姜东租下水管站后,每一次,当我经过桂花村,都能从车旁的树林里听到鸟的叫声。当我的汽车在村尾的毛路拐过最后一个弯后,前方视野里便是姜东租住的小院,而后视镜里,身后的那条土路变得越来越窄,感觉像是我正在与身后的世界告别。眼前的世界,迅速缩小到一片湖水,一座长着稀稀拉拉树木的半岛和一幢被白色围墙围住的低矮平房。
这是一个隐居的好地方。离成都不算远,却非常僻静,周边看不到现代文明的痕迹,不用着意装饰,就是在这儿拍摄古装剧的镜头,也不会穿帮。院子里的那片空地,在装修房子的时候,我就请当地人把上面的荒草铲除了。之前就是菜地,恢复起来很快,我把它划成了许多垄,付了工钱,请桂花村的农民帮种了小白菜、辣椒、茄子什么的,虽然时令不太对,但重要的是,屋子外面的菜地恢复了,院子就会显得有人气,有生机。我还想,即便是姜东以后不住在这儿了,我还可以承租过来,有空就过来住上几天。
院子里的那间平房面积并不大,只有四十来平方米,我用姜东打在卡上的钱,把屋子修葺一新,改造了厨房,配置了冰箱、碗柜、灶台和全套的炊具,我还在房间后门那儿修建了一个宽敞的卫生间,安装了日本产的全自动一体式除臭烘干坐便器、九牧浴缸和网购的整套卫浴用具,完工以后,昔日破旧的平房焕然一新,空间开阔,光线明亮,感觉像是五星级宾馆里品质上佳的客房。
余下的钱,我替姜东配了一套全实木的家具,包括五门柜、沙发、茶几、书桌、电视柜、椅子……还有整套家用电器。他要的按摩床没有,只能单独定做,在八益家具店,接单的姑娘开完票后还在怀疑。“确定床头要有个碗大的洞?”她问,“是不是身上有什么病,要经常请人来按摩?”
“是的,”我说,“不按摩就睡不着觉。”
可姑娘还是不理解,她说:“您订的是大床,按摩师不好按摩啊!”
“主要是踩背!”我敷衍姑娘。不过,最让我难堪的还不是订制床铺,而是安装电视。从苏宁电器商店买来的两台液晶电视,60英寸的那台安装在沙发对面的墙上,另外一台26英寸的,则安装在床底,便于姜东俯卧在床上时,可以从床上那个孔洞中观看。
18
姜东回成都的那天,吩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所以我只能独自开车去双流机场接他。他是国航的白金卡会员,在任何一个机场,都能进航空公司特设的贵宾厅休息。我卡着时间去的,只在贵宾厅里等了不到一刻钟,服务生就把他送进来了。之前,贵宾厅里已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三十多岁的年纪,看样子也是来接人的。姜东走进贵宾厅时,我没有认出他来。他当时戴一顶帽舌很大的棒球帽,把脸遮了大半,又戴了一副墨镜,手中还提着一根文明棍,看上去像是一个盲人。他显然看见我了,径直走到我面前,伸手过来。我这才发现过来的是姜东,只是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番古怪的打扮。
白天的贵宾厅里灯火明亮,看上去脸色苍白的姜东僵硬而古板,与我上一次见到的判若两人。姜东个子不高,一米六五不到,我比他整整高出十厘米。那天我就觉得很奇怪,他在与我握手招呼时,几乎不抬起头来看我,这让我有些不适应。姜东说很抱歉,他不能仰头,一抬头就会眩晕。看上去不像是装的。而之前,我一直怀疑他在电话中所说的恐低症是夸大其词。
过了一会儿,服务生把姜东的行李推了进来,巨大的银灰色行李箱,里面藏一个人都没有问题。也不知道他在箱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姜东的行李箱死沉,我推着它到停车场,差不多把腰给挣断,才把它搬到后备厢里。直到坐上了车,姜东才把鸭舌帽从头上取了下来。“恐低症让人苦不堪言哪!”他说。
“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病。”我说。
“症状与恐高症恰好相反,不能仰头看高处,什么天空、高山、高楼统统都不行,”姜东说着又把鸭舌帽戴上,“连从车窗前面平看出去也不行,得用帽檐挡着,所以现在我只能整天低着头。”
“你这个病日怪。”我说。
“恐低癥比恐高症可怕多了,”姜东叹了口气,“所有高于你的东西都不能看,这种感觉,比他妈关在监狱里还难受。”
后来,我专门为此上网去查过,还真有恐低症,不是姜东的虚构。我还发现这个世界患各种恐惧症的人都有,有人患恐水症,五十多年没有洗过澡,只要一见到水就会四肢瘫软,日常饮水都只能使用带有吸管的不透明杯子;还有患深海恐惧症、灰尘恐惧症、重力恐惧症、镜子恐惧症,甚至患笑声恐惧症的……而姜东所患的恐低症还不是一般的恐低症,他的症状特殊,仿佛高空一直悬挂着一把达摩克利斯剑,只要一抬头,就会立即掉落下来让人身首异处,不是当事人,的确不知道他的痛苦。
那天从双流机场接了姜东后,我直接把他送去了桂花村。在之前的通话中,我提出约朋友为他接风、逛夜市、泡茶馆,均被他一一否决。就像是地下党秘密接头一样,接到姜东后,我从绕城高速下到321国道,感觉身后那座越来越大的城市,那些高高耸立的水泥建筑,幻化成了一些史前的巨兽,正向我们追来,而我们,正奔逃于一幢幢移动的建筑中。直到我驾驶的汽车过了三岔镇,驶向通往桂花村的公路时,我们才摆脱了追捕。
从车窗望出去,乡村公路的两侧,玉米正在拔节,绿色的叶片在微风中轻摇。“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吹动这风铃声如天籁……”我打开车载CD,许巍的歌声立即传了出来。摇下车窗,郊外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我突然觉得当下的生活格外美好。靠近三岔湖桂花村的那段简易公路,每隔几十米就能看到一簇簇盛开的芙蓉花,它们像是节日里花枝招展的少女,大胆、热烈、饱满,散发着自由与青春的芬芳。车身下,传来汽车轮胎碾压过沥青路面的沙沙声。透过车前的挡风玻璃,我还能看到空阔的远方:铺陈到远天的田野,点缀其间的村庄,出现然后消失的乡间土路,流淌的河流以及视野尽头绵延的远山。
一路上,姜东的话不多。很多时候,他闭着眼睛,紧皱的眉头似乎在告诉我他正在顽强地与眩晕搏斗。之前,车子驶到三岔镇时,他就请求我停下来,换到后排坐。否则,他总是会时不时扬起头来看车窗外的远天,导致一阵阵的眩晕。后排好,视野受到限制,哪怕不小心抬起头来,看到的也只是前面的椅背。
姜东换到后排,我们之间很快陷入沉默。自从租下了桂花村的水管站之后,我在这条道上跑了不下十次。我喜欢听汽车轮胎碾过乡间土路发出的沙沙声。从桂花村通往姜东租住的水管站没有水泥路,只有一条两三米宽的狭窄的土路。看得出来,除了我之外,平时几乎没有人开车过来,以至于土路曾经的车辙上面,都已经零星长了将军草。
19
姜东住到桂花村后,我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开车过来。我喜欢与他一道,一边聊天,一边穿过水管站连接湖边的那条窄窄的土埂,去湖边静静地坐上半天。离院子不远的三岔湖边,有块几米见方的青石,坚硬、光滑,旁边是稀稀疏疏的树林。那是半岛的端头,坐在那儿能看见宽阔的水面,以及蜿蜒的湖岸。
如果不是去湖边,姜东就会蹲在屋外的菜地里忙活,他种葱、姜、蒜、芫荽、韭菜,也种四季豆、南瓜、向日葵,为此,他专门让我帮他在城里买了几顶草帽,土黄色的草帽,麦秸编织而成,上面印有一个红色的五角星。面朝黑土,姜东像一个归隐山林的农民。
我曾经在湖边问过姜东,如果有来生,他是否愿意按照此生的轨迹,再走一次。姜东凝视着湖水,缓慢地摇了摇头。自从住到桂花村的水管站后,姜东重新找到了快乐。他对我说,离开北京的时候他没有想到,来到三岔湖边后,上帝会把没收了的天空,又还给了他,为此他心怀感激。原来,姜东发现清澈的三岔湖有如一个巨大的镜面,低着头,就能够从里面看见久违的天空,看远山的倒影。因此白天的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湖边度过的。
湖水的颜色其实就是天空的颜色,当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巨大的湖面也如蓝色的水晶一般。如果有云,湖水相应的地方就会色泽深沉。但要是天气阴沉,湖面也会阴沉,灰色的水面,远处的湖山缺乏层次,水天似乎就连在了一起。
姜东住到桂花村几個月后,冬天便来了。从三岔湖的倒影里,能看到远飞的候鸟排成队列,从高蓝的天空飞过。姜东有极好的耐心,他可以看见候鸟出现在远天,细碎的身影在他的等待中渐渐放大、靠近,鸟鸣声由远及近从上空传来,然后姜东再看着它们从水底的天空远去。他租住的地方,离成都双流机场不远,即使是在屋子里,他也能够听见飞机的轰鸣声。于是姜东就时不时坐在湖边,从水中凝视那些在三岔湖上空攀升的飞机,它们看上去像一尾尾安静的鱼,缓慢地在水底划过。如果没有飞机和飞鸟,他就看飘浮的白云,看它们的聚散与离合。那是姜东一个人的世界,空灵、静寂又甜蜜。
到后来,姜东不仅在白天去湖边看天空,他甚至会在晴朗的夜晚来到湖边,从湖水里看明亮的朗月,看静寂的星空。斑斑点点的星河,在湖水里安静而永恒,仿佛上帝的珠帘撒落在了这里。
一天,我们两个坐在湖边,姜东凝视着湖水告诉我说,你仔细看看,水下面有什么?
“有一米多的能见度,仔细观看,里面有杂草,还有腐烂的落叶。”
“你看不见的,”姜东把头埋在两个膝盖里望着湖水说,“三岔湖的水下,还有一个世界。”
“你说得有点玄。”
“不玄,”姜东说,“四十年前,修三岔河水库的时候,淹没过一个村庄!”
“这没什么奇怪的,”我说,“修三峡电站,还淹没了好几个县城。”
“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姜东说。
每一年夏天,城里都会有不少人来三岔湖游泳,平时矜持的红男绿女,只有在三岔湖边,才会如此心安理得地当着彼此的面,褪去身上的衣裤,进入水中。但每一年,都会有几个人消失在湖里,他们从一个世界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湖水被身体破开又再度合上,看不到任何痕迹。
不知道姜东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抑或是他虚构出来的。他对我说,那些溺亡在三岔湖里的人再也不会浮出水面,他们消失在湖水的深处,湖水很深,根本打捞不到,可总有逝者的家属心怀侥幸,出高价请潜水员下到湖底寻找,直到有潜水员也不再上来,这才慢慢打消了他们继续寻找溺亡者的念头。
我突然想起姜东老家的那个水塘,想起他年幼时看到过的那个溺亡者。姜东认为,对于那些溺亡者来说,黑暗的湖底是最好的居所。曾经,他安静地望着平静的湖面,缓慢然而笃定地告诉我,他能够透过湖水看见那些溺水者。
“你的幻觉?”
“不是幻觉,”姜东说,“我看见他们正在重建那个被湖水淹没的村庄。”
“你应该去写小说。”我说。
“你看不见他们,而我能看见,”姜东说,“在那些溺水者中,有建筑师、医生、工匠、学生、农夫……他们正在水下修建自己的世外桃源。”
20
我猜想,也许是姜东知道我替他租下的水管站是个凶宅,才产生幻觉的。
水管站曾是一起凶杀案的现场。我租的时候并不知道,是后来装修好之后,才听桂花村的人说起那桩凶杀案。难怪当初我过来租房时,附近农田里劳作的人会有那种奇怪的眼神。我找阚村长了解过,他告诉我,水管站的确出过命案。两年前,差不多是姜东在北京出车祸的时候,水管站职工刘某,就是铁门上写着是强奸犯的刘发贵,从城里找了个妹儿过来,晚上搞那事,动静太大,那妹儿传来的声音,像杀猪叫。最后价钱谈崩了,吵了起来,不知道怎么就弄出了命案,刘发贵失手把那个妹儿杀了,用编织袋装了藏在床下,准备找机会抛尸。没想那个妹儿来做这单生意时早有了准备,给住在一起的姐妹讲,只要她第二天不回来,就报警。那妹儿还是有心计,从手机上发了个定位给她的姐妹,结果刘发贵拖着编织袋外出抛尸时,正巧碰到接到报警赶来的警察,被当场捉了个现行。
凶案发生后,没有人愿意来水管站值班,村里只好选址另建,原来的水管站就废弃了。房屋一旦没人住,就会透出一种冷清,再加上院子里杂草疯长,村子里的人都觉得水管站阴森恐怖。如果不是因为水管站周边有他们的土地,村民们都不愿意过来。但是姜东没有看见过水管站原先的萧瑟,经过一番装修后,从外面看上去,水管站像是一幢有品质的别墅。墙体保持原有的红砖,屋子里的门窗全换成了实木,厚实的木头古朴又奢华,原本令人畏惧的水管站变得祥和典雅起来,甚至有村民愿意靠近,他们与姜东交往,送他一些新产的蔬菜和水果,同时也接受姜东给他们的馈赠。
我不知道桂花村的人出自于什么样的心理,会把水管站里的凶杀案告诉姜东,但姜东根本不在乎,他说这个世界给人带来灾难的,永远是活人,而不是死人。但村民的传说毕竟在姜东心里留下印象。在他失联前的某一天,我去看望他时,姜东兴致勃勃给我讲了他在水管站的一次艳遇。
他告诉我,就在前几天夜里,他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了不远处的三岔湖。姜东说,月光下的湖泊十分宁静,铺陈开去的水面反射着亮光,他看见有一个女人从湖水里冒了出来,女人并不是赤裸着身子出来的,她穿着一袭长裙,乳白色,是月光的颜色。
谈及女人,每个男人都是诗人。姜东说,尽管他也知道自己在睡梦的边缘,却不愿意彻底清醒过来。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感到有些奇怪,女人从水里出来,可她的长裙并不潮湿,否则,裙子会紧紧贴在身体上,让身体的轮廓突现出来。可并没有,女人的衣裙在夜晚的微风下轻轻摆动,她从那条窄窄的路埂上走过来,姿态万千。但姜东看不见她的脸,她侧着头,似乎是在凝视自己快速移动的右脚,就像古代的仕女那样。
好像就是一瞬间的事,土路上长满了红色、黄色和白色的碎花,月光下的女人身轻如燕,土埂上那些柔软的花朵,似乎足以支撑起女人的体重。问题是,大门紧锁,女人是如何进入院子的?姜东觉得大脑有些缺氧,他还没想明白,女人就已经进房间来了。
我注意到,自从姜东悄悄潜回成都之后,他再没看过那些名人自传。他爱上读闲书,《子不语》《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酉阳杂俎》《夜航船》……我怀疑他噩梦变春梦的幻觉,就是那些鬼怪志异的书读多了。
据我所知,去年秋天,姜东在住到三岔湖边的桂花村后,将近一年时间里,他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巴掌大的半岛。他住的房子,离三岔湖只有一两百米,自从发现可以从湖水里眺望天空后,每一天,在打理完他的菜园,他不是在湖边,就是在去湖边的路上。我原以为,那种寂寞的隐居生活,过上两个月就会让人崩溃,但直到失联前,我去姜东那儿,发现他越住越安宁。他与我聊他种植的蔬菜,聊三岔湖的美景,也聊他看过的鬼怪故事,兴致勃勃,好像是准备在那个人迹罕见的半岛上度过余生。
突然间就失去联系。好像是姜东突然心血来潮,云游去了,像一个古人,浪迹天涯。此后回想起姜东的失踪,我总是会幻想这样一个画面:成都的早高峰期,姜东从锦城广场挤进了地铁一号线那令人窒息的车厢,就像是一个逐渐下沉在沼泽地里的人,他的身体消失在蠕动着的人群中。但当地铁驶过孵化园、金融城、高新、火车南站、桐梓林,一直到升仙湖终点站,都没有看见他从其中的任何一个地铁口出来,也没有在逐渐空掉的地铁里看到他的踪影。他蒸发掉了,像一滴水一样,消失在成都短暂而忙碌的阳光中,只留下许多似是而非的传闻。
22
每个星期,我都会去水管站住上一两天,打扫屋子,也料理菜园,期待着姜东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就像我期待着与过去的某段生活重逢一样。又一年的夏天到来了,一天晚上,我在屋子里听见远方传来的雷声,像是皇陵里的兵马俑复活,驱赶着巨大的战车滚动而来,这让我又想起了姜东。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当年姜东北漂时,住过的那间地下室,狭小的屋子,黑暗中,雨水从头顶巨大的管道里流了下来,传来“哗哗哗”的响声。我还想起了我们共同住过的那间宿舍,想起他在北京租住的床头贴着报纸的平房,想起了那天早晨,他像一只猫那样,轻轻起床,简单地洗漱之后去上班。就像是乡村电影放映前,银幕上闪过的杂乱的画面,二十来年的时光,只留下一些斑驳的记忆。
某一瞬间,我似乎觉得看见了姜东的下落。他离开的那个下午,午睡过后,他掀开被子起床,把午睡前看的《子不语》放在枕头边。那个时候,也正有雷声响起,大雨即将来临,姜东穿好衣服,在门边取下那顶黑色的棒球帽,走出了水管站的院子。通往湖边的小路见不到人影,有风吹拂过来,道路两边的树上,树叶沙沙作响,而前面的湖面,光线暗淡,远处一片迷离。
曾经,姜东告诉过我,他在三岔湖里看见过蔚蓝的天空,看见过飘浮的白云,也看见过星河和飞鸟,但就是没有看到过雨是怎样从湖底的天空落上来的。此外,在他长久的凝视中,被淹没在湖底的那个村庄,是否在他的想象中越来越具体?春天桃花灿烂,菜地返青,沿着铺着石板的窄路,能看见青色的瓦顶、泥红色的土墙、暮归老牛背上的牧童……
我想象着在三岔湖边,姜东坐在那块青石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大雨。灰暗的天空,不时被闪电照亮,姜东俯看暗淡的湖面,乌黑的浓云在水底的深处涌动、汇集、碰撞,感觉就像是埋在湖底的电缆突然漏电,闪电切开云层,像速成的珊瑚一样,瞬间从水底升长上来。姜东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水面,期待着从天而降的大雨。他的头顶上空,传来巨雷令人恐惧的声响。
豆大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越来越密集,落在湖边的树林、田野和蹲在水边的姜东身上。那掉落在湖面的雨水,破坏了原来的镜面,姜东在湖边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用手扒开被雨水砸得坑坑洼洼的水面,想看清雨水如何降落,这时他似乎看见了清水下那个被淹没的村庄,它晃动、模糊,稀薄得像是幻觉。姜东想看得更真切一些,他慢慢将头探进分開的水里……很快,湖水合拢过来,像一块细腻的丝巾,将眼前这个大湖唯一的伤口掩盖了。
冥冥中,我仿佛看到铺陈到远方的湖面突然剥离开水体,拔地而起,如同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光滑,反射着蓝光和周边的楼群。姜东就像蜘蛛人那样,从下开始往上攀爬,膝上的吸盘固定在墙面上,一步又一步,沉重且吃力。那样的攀爬耗尽了他所有的体力和心力,在快接近顶端的时候,吸盘却失去了吸附力。姜东身不由己,迅速从玻璃幕墙上滑落下来,不断坠落,坠落,直至消失在深不可触的湖底。
责任编辑.李倩倩
题..图.黄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