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点评:田野、民族志(个人志)和小说

2020-07-14 17:31何平
花城 2020年2期
关键词:民族志小说

何平

用“亲密关系”作为这次专题的关键词,基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和家庭的新变,文学理所当然应该回应这种新变,中国作家也理所当然地应该投身于对这一新变的书写。

上一次问上海批评家张定浩有没有合适的新作者,定浩推荐了淡豹和几个作者。那时候淡豹还在“正午故事”做事情,好像还没有多写小说,当时我也在给译林出版社组稿,有过把淡豹写的那些专栏和非虚构作品结集出版的打算。后来就断断续续地问淡豹要稿子,希望她人类学教育和研究的背景在她的文学性写作中有所体现。记得是去年春节期间,淡豹在沈阳,她确认了给“花城关注”稿子,文类是虚构的小说。中间又过去了好几个月,大概是春天,淡豹应大学同学之约在东南大学开课,我看到课程预告,和她就“写什么”有了更明晰的交流。在这次的交流中,1970年代中后期以来,独生子女政策带来的中国家庭变化被我们反复讨论到。我们都觉得这个领域并没有被中国作家,尤其是独生子女一代作家充分地进行文学表达,应该成为一个文学新地。又几个月。8月,“文景”的作者叶扬和陆源在南京先锋书店做活动。陆源的《童年兽》和叶扬的《请勿离开车祸现场》对同时代经验都有独特的文学书写,我们聊到中国式家庭和亲密关系,也聊到我约淡豹写作。他们和淡豹是差不多同时代人。陆源在此后不久北京的一次活动中和淡豹说到南京的这次对谈,淡豹随后发来她的4篇小说:《父母》《旅行家》《先生》《爸爸啊》。我看了她所标注的详细写作时间,最早的开始于2018年的1月。也就是说,淡豹写这组小说有一年多的时间。

从2018年初到现在的两年时间里,“亲密关系”在大众传媒领域被广泛地提出来讨论,被更多的人关注到,也有像《婚姻故事》《1982年生的金智英》《坡道上的家》等等这些电影和小说被介绍到中国,我们得以在一个“历史时刻”警醒和顿悟,转而反观我们日日生焉在焉的家庭和各种亲密关系,尤其在这两年几次成为公共事件的“家暴”被曝光以后。但“亲密关系”绝对不等于家暴这种剧烈的呈现,它可能更微观、更细小、更潜藏,也更黑暗、更冷暴力、更习焉不察,像淡豹的这几篇小说都没有升级为“家暴”的情节,甚至堪称平淡的家庭生活和亲密关系,即便有潜流和暗涌。没有升级为“家暴”,中国式亲密关系也危机四伏。而且,中国式亲密关系也不止于家庭。

事实上,中国新文学的起点《狂人日记》就是从中国式家庭和亲密关系的反思与批判开始的。社会学研究者认为:“每一个个人都是生在祖荫下,长在祖荫下,并通过延续祖荫的努力而赋予短暂的肉体生命以永恒的意义。由于中国的伦理体系强调个人利益必须服从于从家到天下的大大小小的集体利益,那种独立、自立、自生的个人在传统中国社会也几乎不可能存在。”“近百年来,中国文化的历次变革都是以觉醒的个人反抗祖荫的控制为特征的。”(阎云翔)如其所言,这确实是中国近现代的社会现实,也是中国近现代显赫的文学母题,以至于发展成文学模式和文学教条。问题是,时至今日,“觉醒的个人反抗祖荫的控制”以后呢?家庭现代了以后呢?淡豹的这几篇小说都不是旧式中国家庭和亲密关系,甚至连过渡期的拖泥带水都不是,《旅行家》是在世界中旅行的“世界式家庭”。

那么,淡豹的小说让我们get到什么呢?

可以肯定的是淡豹的小说的“问题意识”。这种问题意识使得文学有可能介入到公共事件,获得文学的公共性,比如小说中涉及亲密关系的性别、代际(《旅行家》夫妻因为13岁年龄差的“辈分”,因而性别问题也是一个代际问题)等普遍或者传统性问题;比如《爸爸啊》的非婚生子女家庭问题,比如《先生》的越轨的破坏、修复和亲密关系的创伤记忆问题;比如尤其值得一提的,《父母》中具体的“失独”问题(因为独生子女政策,“失独”由不常见问题,变成一个常见问题)。

早前的几年,淡豹在《Vista看天下》杂志开有专栏《仰面看乌鸦》。我们在网络上检索、阅读了这些文字,婚姻、家庭、亲密关系是淡豹写作的关键词。这些发表在杂志的文字转移到网络和微信公号,我注意到读者的留言将淡豹描述成一个家庭和婚姻的恐惧者。或许是这样的文字影响到读者吧,比如《当代亲密关系词条新释义》这一篇,淡豹对这些家庭内部的亲密关系词条有自己的解释:

【夫妻】曾有过性关系的一对朋友。【婚姻】除了让我难以获得男朋友之外,其他都很好。【这段婚姻】其缺点在于其中不包含一位男朋友——那样的话,这段婚姻就能更和睦了。【家庭】“妈妈,过节是为了快乐吗?” “不。过节是为了和家人在一起。”【性】我想知道你喜欢什么。我想知道你还可能喜欢什么。【性愉悦】形而上学之前的时间。【恋爱】起初至少是个平凡的梦。中间興许曾是美梦,熟睡的人便放松了戒心,不觉沉入噩梦里去。若起初就是明显的噩梦,人求生、求愉快的本能,早就令人张开眼睛,惊醒了。【再一次恋爱】复读机想必是最近于永动机的事物吧。它出现在偏远村落时,将令观看者感到当年人们认定照相机能摄人魂魄时的恐怖。【性,再一次】诗人安妮·卡森这样说:“我将继续研究地图。地图模仿现实的方式,就如同性模仿欲望的方式——是一种粗略的,草率的方式。”

我们不能据此就认为写作者淡豹就是一个现实的婚姻和家庭的恐惧者——当然,两者之间也有可能是重叠的。但以这些文字一以贯之的立场观之,“恐惧”是客观存在的。比如《婚姻场景》中淡豹写结婚7年的夫妻的结婚纪念日:“这些陌生人可以想象随后发生的事。在这个夜晚,这对结婚多年的夫妻将回到家,回到他们习惯的床上。性爱从他们之间远去,偶有温柔。她有时想,这也许是最好的关系。这个周六的夜晚她躺在床上,说了一些想了很久的话,他在看杂志,书页翻得很慢。直到他伸手,按了按她的太阳穴。不知是表示容忍,还是关心。更像按下停止键。她安静下来。他说:‘这就对了。”

比如《小区里的五个中国母亲》,淡豹写道:

52岁的张茵在51岁那年开始严重失眠,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房间。每天夜里,待丈夫的呼吸声变成鼾声,像台运转不良的老式抽油烟机开着磕磕绊绊的一档,她就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倒杯热水,到他的书房去坐着,看杂志。有时她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阳台上的藤椅,盖一张薄毛毯在身上,看星星。有时她会不知不觉睡着一小会儿,再在凉意中醒过来,再过一会儿,小区旁的街道就有洒水车和垃圾车开过,将要天亮。她的房间就不再属于她,又是她和丈夫共同的家了。

这一生的前26年她和父母住在一起。和外婆、姐姐同一个房间。之后和丈夫住在一间单位宿舍。28岁时她生育,白天她的身体属于单位,夜晚属于婴儿。孩子上幼儿园后,张茵过起了按块划分的生活,最惬意的时光是单位组织外出旅游时,或者她自己待在洗手间时,因此搬家时她坚持要安一个大浴缸,虽然很快她发现丈夫会在她泡澡时走进洗手间、取东西、刷牙、排泄,走出去时并不关门。

现在,到夜晚时她便拥有整个家。张茵找到玫瑰味的眼药水,买全彩图的杂志,从时尚到军事,她不介意。有时她打扫房间,擦衣柜门,四壁发亮。她不再像失眠以前那样听着丈夫的鼾声嫉恨他大开大敞的安宁。如今她在黑暗中对丈夫怀有一种只有对无知者或陌生人才可能产生的爱意。在黑暗中,他的肉体成为家具,是这个家的一部分。而她是唯一的活人。

请注意,如果我们仔细对勘,不但这些貌似随手写下的杂志专栏文字中的“恐惧”气息被带入到现在的小说,甚至一些片段也被整体地迁移到小说,成为小说叙述秩序的一个微小的细节单元。

淡豹是一个观察者,人类学的教育背景在她的观察和写作中发生作用,就像她在自己的公众号“动物学”里所说的:

我的公众号叫“动物学”,也是一个观察的意思。以前读书等于是作人类学观察,现在我也不好意思再这么说自己随意写的东西,那就叫个“动物学”吧,在里面放些观察笔记,还有些小说、专栏作品的底稿。没有考虑传播效果之类的,就是当作博客用,写自己日常的观察与经验记录,也有些练笔。

基于这种认识,也许和许多中国作家不同,淡豹的小说里有其人类学意义上的“田野”和“民族志”。关于“田野”,对一个小说家而言,可能不一定是身体力行的“田野调查”(中国当代文学活动中有一种“伪田野调查”叫作“采风”),而是对相关资讯的分析、归纳和整饬。今天资讯发达到足不出户就可以开展类似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写作。几年前,余华的《第七天》被质疑为“新闻串烧”。问题自然不是小说家不可以从新闻报道开始自己的叙述——对于很“宅”的小说家,写作的灵感触发可能且只能依赖新闻报道了——而是以新闻报道为起点的“事实”如何成为小说家言的“小说”?淡豹诚实地承认自己写作和新闻报道的关联,但她有自己的处理方式,这种方式,我认为是人类学的田野调查和民族志写作训练——“传统上那种基于特定地点的某个社区进行长期而仔细的田野作业之后,對日常生活作出详尽的民族志”(阎云翔)。所以淡豹说:

我想写小说,但自己生活经历贫乏,家庭到学校到刚进媒体,主要的生活都是自己坐在书桌前看书而已,比较丰富的只是短暂的田野调查阶段;自己也不是交际多、常出游或结识不同类型的人、在饭桌酒桌上听来故事的性格。所以虚构时,所需要的那些生活细节,主要从媒体中来,这是我读报的特殊需要。

现在很多艺术家用社会新闻构造情节,《第七天》《天注定》是有名的例子。像警察出身的小说家阿乙,也会用自己见过的案子作为一些小说的主要情节,像生活在美国的小说家李翊云,曾在采访中说她习惯读镇上、市里地方报纸的社会新闻以构造小说。不过这类内容反而需要特别高明的技巧去操作才能变成小说,尤其在如今这个生活中的戏剧化事件过分曝光的时代。

我读报道时,倒不是读这类戏剧感强烈、有始有终的内容,是去找特殊于某类生活、并让人能想象那类生活中其余部分的细节。比如莫言曾经说,他在新疆农场劳动时,“那里蚊虫叮咬得厉害,竟然让小鸟在天上飞着飞着就掉了下来”。这种细节是文学性的,让人可以了解维特根斯坦所说的 “生活形式”的那种东西。

比如上个月(2016年12月),有个《落马官员涉18年前灭门案.曾从领导司机做到局长》(《新京报》)的新闻讲1998年贵州的一起杀人案,不过那些直接就可以拍成电影的阴谋、凶杀、关系我都不是很注意,比较有趣的是事发住宅楼下的邻居告诉记者,当时伴随楼上小孩叫声,能听到木地板上啪啪脚步声,“要追着小孩打才有这种脚步声,以为打娃娃这么凶”。某种脚步,只有追着小孩打才可能发出,而当地人都熟悉这种声音,也因此虽然觉得凶,但似乎无须干涉。人人都熟悉的那种 “打孩子”的声音,未来大概会在中产阶级的、富裕的、文明的、禁烟的、喝拿铁的中国消失吧。这种细节是有用的知识,将要失传的知识,部分人口的知识,能展现一整个生活世界的细节,或许也是理解和共情的基础。

所以我经常到处看社会新闻,积累这类细节。但也没什么具体目标或者常用来源。这种细节在如今非虚构时髦下的 “故事”里不大容易看到,现在时兴把非虚构当成侦探小说来写,不写无关细节,每句话都要和“侦破”有关系。所以反而是在都市报、地方报上比较容易看到。(淡豹:《写小说需要的细节,我从媒体中获得》)

这就是淡豹的“田野”,以媒体资讯为信息源头和田野。至于民族志,淡豹的小说是不是可以看成“以个人为中心的民族志研究”?如她《仰面看乌鸦》专栏导语所言:“为知识中国写一本虚构的人物志,向罗贝托·波拉尼奥致敬。这些人的行迹在国师与歹徒之间,这个系列是盗版的英雄谱, 这里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关于民族志和文学之间的关系,淡豹在云南大学的一次工作坊有过深入的讨论。那次工作坊,她选的文学文本是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淡豹认为:

《萨哈林旅行记》的作者是俄国的文学家、小说家、戏剧家契诃夫,其作为一个非虚构的文本,对于民族志的写作有一定的启发作用。它并不是一个当代民族志的典型体裁,但是因为它写在19世纪末,其作者并非一个专业的人类学家而是一名小说家,并且具有当代民族志中我们很难阅读到的国族主义情怀和人道主义精神,所以它可能对我们开展田野工作尤其是记田野笔记的这一步有所启发。

民族志这种体裁在其形成的历史上与非虚构文本有着非常密切的对话,像传教士书写、探险家笔记、政府调查报告、社会学家的街头调查,这些文本与民族志是相互构建的。在汲取其他这些文本形式的营养的基础上、在与它们的写作形式有意识地逐渐区分的基础上,形成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到四五十年代我们看到的体裁,逐渐又形成今天的文本,没有统一形式,而它们的共同点是越来越有人类学的味道,也充满人类学的行话和黑话。我们可以说,民族志的写作,总是在个人的故事和社会结构、文化之间循环往复。在中国,民族志与非虚构文本之间一直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可以说,自二十世纪以来民族志写作与社会科学的勾连也越来越深,在中国有各种各样衍生性的文本,它们与民族志之间是相互滋养的。

淡豹也谈到民族志和小说之间的关系:

民族志與小说文本之间的关系。台湾人类学家黄应贵老师开过“小说与人类学”的课程,其目标是“以各个文化区代表性的小说为对象,来探讨各个文化区的社会文化特色”。他一方面把文学作品视为某个地区文化的代表,是表征性的文本,是典型文本,在另一方面,他又认可作家的想象力,可能是超越了文化的文本,挑战文化中某种观念或者与之有意识地对话、对这种文化进行揭露或者批判的文本,也有可能是强调某种冲突、矛盾、不自洽,以更强烈和戏剧化的方式来表现文化中的某种悖谬的文本。所以小说可以被视为既是典型的,又是超越的;既是记录性的(和民族志相像),又是想象性的、挑战性的、批判性的(民族志则在记录性之外有解释的目标)。

民族志影响到淡豹的小说风貌。淡豹的小说有很强的分析性,这种分析既是小说人物的心理分析,也是小说叙事的逻辑分析。淡豹自己说过:“一直以来,我喜欢看挑战形式、分析性强、故事性弱的那种现代和后现代小说,比如波拉尼奥、伯恩哈德、穆齐尔。也总是在一再看托尔斯泰。我小时候还受简·奥斯汀影响很深,她的作品简直像一个成长指南,你可以从中看到人是怎么样逐步自我训练,或者是在各种机遇下面获得美德的。《劝导》我一再重看,从里面渐渐获得了我对爱情的观念,觉得爱情的核心是在自我成长中等待。”需要指出的是淡豹小说自觉的性别意识:

缺乏女性视角或者是女性立场对于世界的描述的话,这世界是不完整的,完全是片面的。如果所有的书上都只是“土改了之后”“解放了之后”“合作社了”“反右派了”“饥荒了”等等政治史下的历史叙述,那只是男权政治视角下的主流叙述,多少年来大家也以此为参照,以为我们所看到的就是世界的全部。然而,事情不是这样的。(淡豹口述:《契诃夫完全可以是一个女人》)

“分析性强”体现在淡豹小说中可能是对“故事性弱”的一种弥补,就像小说《旅行家》里写的:“中国古代的故事常常是在一场奇遇之后什么也不改变,什么也不发生,事情就那样,不平顺,然而就过去了,像中国家庭。农夫挑着鹅笼进城去卖,在路上偶遇一位书生,书生非要跳进鹅笼去随他进城,也就跳了,笼子重量没有增添。书生又以魔法神技召唤来几个女子,和他们一起饮宴,也就饮了,后来书生和女子都消失,故事结束了。农夫依旧走在进城去卖鹅的路上,鹅的价格不改变,他的人生也不像好莱坞电影那样产生要命的转折,故事不带来高潮或者结局,就像在现实中,农夫所能做的只是向别人讲出自己经历过的故事。”而事实上也是,“有真正关于自己、属于自己的故事吗?我们不生活在故事里,我们生活在模式里。厌倦的,改换方向的,冒险的”。那么,当此时,小说的使命是什么?淡豹在她还在写作的长篇小说里谈到读者为什么要读小说:“小说,她想,像她这样的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读小说呢?她不写,也谈不上喜爱文艺。小说。或许就是为现在这样的时刻,一个普通人,发现自己的生活变成肥皂剧剧情时,小说让她感觉到一种微妙,那是生活溢出肥皂剧的部分。”“微妙”和“溢出”,加上前面说到的“细节”“个人志”等,淡豹关于中国式家庭亲密关系的观察和书写已然是一种“淡豹的风格”,虽然,她的小说生涯才开始不久。

需要说明的是,行文中大量引用了淡豹的所言所写,因为这篇文字本来就是替代之物,计划中配合本专题的是和淡豹关于独生子女政策,中国式家庭和亲密关系,以及人类学研究和文学表达等等问题的一个对谈。按期出刊的时间无法等到我和淡豹完成这个计划中有些庞大的对谈。现在只能通过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将彼此的观点叠加在一起,它们也许构不成真正意义的对话,那就是粗糙的展示、呈现和记录吧。

2020年岁末年初

责任编辑.陈崇正

诗  歌

Poem

人们谈论着辽阔的天空往事。诸多敌对的

思想,都急于证明:开挖银河的劳工

和开挖京杭大运河的劳工

不是两拨人马,他们是同一批劳工

往大海里投放安眠药,在实验室培育

神话中燃烧的海水。从静止的桥墩

找出运动的荒诞哲学,又于开颅手术时

用黑铁偷换病人的蝶骨

他们:拆除了飞机上拥挤的座椅

迎宾的酒宴设在万米高空

他们:将一只凤凰标本悬挂于博物馆的地下大厅

命令人们忘我地赞美,但杜绝自由的模仿

在基诺洛克小镇①。从九岔路口②

返回来的人,身上带着不止一个多余的魂体

他们捣碎兽骨做酱,把变酸的茶叶放入坛子

并且敦促那些被死去的少女们

深深爱着的猎手,在预设了多个出口的迷宫

大碗大碗地喝下迷药。谁也无权单方面选择遗忘

对死亡与爱的多种尊重之中,把挥刀或射箭者

关进看不见的金笼子,这只是最仁慈的一种

祭司已经老眼昏花,祷词和咒语

仅仅记得没有形容词和副词的那一部分

本来应该将一根根新纺的白纱线拴在路边的

芒果树上,让仍然热衷于丧葬的鬼魂

在上面冲浪、赛跑、表演杂技,或学习蝉叫

但他把白纱线错误地拴在了屋宇的一根根立柱之间……

人们知道厄运就像春风,每年都会降临基诺山

现在才明白:厄运具有其他降临的方式

而且如此地无解,仿佛屋基下埋藏着无数落日

“阿嫫杳孛①,阿嫫杳孛……”

史诗中的冥河上,一座电站已然完成了

工程量的一半。戴罪求生的工程师惊恐地发现

领取赎金的施工人员花名册,由几十张纸页

变成了厚厚的一本。多出来的死者姓名

用孟高棉文字书写,看不到尽头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

开始蓄水的河面上,削去了雨林的边坡上

安装机组的人工山洞内,呼喊阿嫫杳孛的声音

像几万头狂奔的野象所有的骨头同时折断

一种诠释多年但又不知奥义的真理

呼之欲出。而且阿嫫杳孛默许他们用肉眼

也能看见施工人员的队列中

正有放弃彼岸的人马源源不断地加入进来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如空中坠下的

巨石,亦如河面凭空冒出的群岛

他们开始跟着呼喊偶像之名的时候,已经失去

对眼睛和心脏的控制,迷乱,仓惶

身边的器物瞬间锋芒毕露

公开显现出反抗者古老的雄姿与棱角

阿嫫杳孛出现在红毛榉树中间

身上长出的花枝上,一个个

椭圆形的蜂巢向下流淌着金黄色的蜂蜜

一個观点,正向着未来渗透:月亮里

遍布着密密麻麻的墓碑

开挖银河的劳工全部死在了天上,京杭大运河

不是他们的杰作。观点的主宰者

理由充足:“一波自我封神的人马

在人世上复活并继续充当劳工,这只会

提供如下信息:创世史诗成型之前

遭到了另一批劳工无畏的篡改!”

嫦娥奔月,青蛙王子,已经沦变成了

自我封神者行乞于众神与众生的实证

阿嫫杳孛现身的次日夜,鲜花寺的高僧法莲

在空深阁书写了十个字:“人老笔椽下,

云生砚瓦边②。”暗中嘱咐弟子:“从此寺门不开放

我要另创一种时间、钟表和计算单位。”

他圆寂的托词解救了众僧,寺门之内

另创之物直奔永恒:诵经法万籁俱寂

一只青苔覆背的乌龟就是暮鼓

供果来自冶炼,柏树被凿空,借以储藏

黑袈裟和仿瓷的舍利子。在那条从大雄宝殿

通往塔林的钛合金走廊上,安装着星座、镜面

和赕佛者的木雕座像。塑料花枝闪耀着银光

一群群新发明的鸟儿身体上设计了

飞机那样的舷窗。事物的自身兴之所至地改变着形质

而精神的载体上却一再地旋入锃亮的螺丝钉

以嘀嗒声示人的时间,对人

已经丧失了吸引力。现在的时间有两个

替身:物与人之间互相凶狠地审问

陵墓内傲慢的死寂。我们在反目的父母

亲手描绘于天花板上的天空下,把箭囊和旗袍

寄存于火焰,把烈酒和蜜桃放进水缸

纸币、账单、银行卡、小说集,则分别装进

陈旧的信封。茶叶,剪刀,铁锁,安眠药

《坛经》和《圣经》,仍然放在木桌上

“它们的功能,曾经对人们的命运进行反复奴役

现在已经到了清除的时候。因为我们

深陷于现况的失据与复杂,神示之路

或小说里虚拟的天窗,只能视为

安慰与催眠。”这纪录片中的旁白

通常挂在医生与囚徒的嘴上,心绪不宁的僧人

偶尔也会说给家破人亡的隐士们听

它之所以回荡在父母的客厅,因为我们

还没有捕获旁白背后藏匿的鹦鹉

在错觉体制的内部,时间的诅咒,过去对今天的

否认,未来的虚无,这三道可有可无的闪电

还在屋顶上轮番下劈。我们也想在关闭煤气灶

切断冰箱电源之后,迅速地离开,去街道上呐喊

可在这死寂的下午,我们还有一件事情

没有做完:一位用担架抬进屋内的访客

他是个守墓人,用毕生的时间

守望了一座空山。眼泪从墨镜后面流出来

舌头肿胀,气息细弱,他哀求我们

为他做伪证:那座山绝对不是空山,每一棵松树下

都埋葬着南诏国的国王,反抗者的首级

骏马、老虎、孔雀和少女的白骨

不经意的残忍随处可见,而且未必站在

同样不经意的美德的对立面

一丛丛野百合,它们生长时遮住了虎穴,老虎的脸

装饰着香气弥漫的花朵。峭壁与箭毒木在阳光下

一眼就能识别,但日落之后它们所做的美梦

足够让每一位闯入者昏迷或反智

我们曾经设计令水火不容的黑帮首领

在摩天大楼的顶层互相杀戮,也遇上过绑匪用匕首

胁逼托钵僧……无数种极端的事物凑到一起

只会证实我们的胸襟和想象力的弱小。即使老天爷

临时向我们赐赠能双向讨好生者与死者的

玫瑰花的胆识,我们还是觉得这位担架上的守墓人

他那瀑布冲击着屋顶,按挪亚方舟的尺寸

构筑起来的石屋子,除他之外的人一旦住进去

骨头瞬间就会化为齑粉。山谷里的风卷

野人象似的突起、结冰。南明王朝的众臣抱成团

扮演杂树林、芦苇、鹭鸶、山梁上的云雾

继续挥霍着白衣没命军①的精神遗产

一只蝴蝶,翅膀在理论上无比脆弱,就像我们

在理论上脑袋像椰子一样注满了甜水

但它不局限于某棵剑麻,它飞到了守墓人的石屋前

试探着瀑布的气浪,以为这间石屋就是

爨氏家族秘密的春酒房。它也有雨林战士

醉死在猎艳路上的公愿,传教士在译著经书时

擅自加入利己内容之前必须痛饮美酒的做派

它亦心领神会。它具有人性。被气浪所迫

快速扇动翅膀,以逃生的雄姿向我们飞过来的

那个决定性时刻,它颤动的触须,我们理解为

“无效的天线猜测到了不祥”。守墓人则说

“我看见一只秃鹫从头顶俯冲而过”。

作为导游,砾石间风干的蚂蚁,草丛中的蛇皮

他都认为它们死于某次“国王的烈怒”

向阳与背阴的山坡同时响起蝉鸣,喜鹊与乌鸦

叫声里出现互补的内容,他的双手

猛然抓住担架的两根铁质护杆,双目紧闭

像是在屏息细听死者朗诵迟到多年的家书

他不再是滇南山地上风光无限的

情歌王子,那个像他一样把坟状的山峰

一律指定為古墓的大人物,也在赋予他守墓人身份之后

泯然于众,不知去向。与盗墓贼搏斗了一生

山茶花般的恋人远嫁乡干部,多次遭遇谋杀

双腿反复被打断,甚至在黑夜里被蒙面人绑在树干上

批斗、审判,熟悉反抗与屈服的技艺

——“请你说出王陵的入口!”谁都这么问过

他的背上还留有这九个字深刻的刺痕

质问的空话与回忆的空话,每个字杀机四伏,荒唐性

令他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经历了这一切。我们

也嬉笑着问他:“请你说出王陵的入口!”

他严肃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一个从一开始就输给了任何一个人的人

用电击炼丹,在虚拟的墓穴里与虚拟的宫女交配

现在,需要我们施以援手,他才能在担架里

翻身、喝水、口出狂言,史诗般的虚妄

一如量身定制的水底的囚禁室。仿佛在自己的葬礼上

他分配到的是个哭丧者的角色

以内。划分边界时,祭司会在岔路口

竖上一根木桩,刻上“以内”,但向外的开垦

也是由祭司一手经办。当彩虹

凭空连结起两个鲜有瓜葛的王国

经他主持的婚礼,便有着无比奇幻的

开放性:新郎是山中走投无路的光棍汉

新娘则是天上法术无边的女神仙。他们的婚姻

迄今还未遭受现实的质疑,因为新郎的孤守

人们视其为无关痛痒的“此刻”或“现在”

而他们更倾心于末日或末日之后

此刻:神圣婚礼散场后的新郎在仰望星空发愣

此刻:新郎逢人便说天上的新娘已经怀孕

此刻:鲜花寺中,一位来自越南的年轻僧人

醉心于万物的细节,他看见

法莲师傅真身的双目内

流出了两行月光一样的泪水

而受人爱戴的祭司,正把从广州前来贩茶的两位女商贾

带到黑漆漆的荒地上,将她们许配给了

两棵鬼魂附体的棕榈树。女商贾在内心

耻笑着自由时期假借神灵之名干下的荒唐勾当

却又对旅游者灵魂出窍的奇遇

对“心怀鬼胎”这个成语

抱有违禁的,出轨者方可体验的一阵阵窃喜

如果真的会降临一场审判,她们决定

挑战法官:“请快一点动手吧,法官先生

两位棕榈树夫人,她们等待您的责罚

已经等待了很久!”一声叹息后,目光的温度下降

接着说:“而且我们为之遗弃了你们所许可的自由!”

荒野沉重,似有木鼓声从另外的棕榈树后面

低缓地传出。祭司转身离开,两位棕榈树夫人

分别抱住笔直的树干。萤火虫提供着

光的信息,但止于荒野之光微弱的本体

准备了牛头、麂腿、流着鲜血的公鸡,也准备了

基诺洛克小镇上出售的红牛饮料、塑料梳子

黑色的羽绒服和古怪的铁锤

那个与女神仙结婚的中年男人跪伏在

阿嫫杳孛的祭坛下:“阿嫫杳孛,您这万能的

盖地的妈妈……”他想求取救赎,让一个矮人国里

用血水泡饭充饥的人,能像巨人那样痛饮美酒

想在电站工地上遇见自己的妻儿

可他害怕秘密一旦出口,俗世的私欲只会换成

阿嫫杳孛无边的寂静,而那望天树顶上排着长队

前往人世的妻儿,也将被阿嫫杳孛遣返天空

所以他咬紧牙床,丢开了生涩的祷词

浑身颤动地哭了起来。哦,他哭泣的样子

阿嫫杳孛转述给祭司:“这位电站工地上的石匠

抱着他未来的孤魂,在祭坛下厮打了整整一个晚上!”

“未来的孤魂?”阿嫫杳孛自知失言,也没有补救

群山已成寺庙的屋顶,突然增多的神灵

瓜分着她曾经一手遮天的法权。她当然希望继续

操控着轮回空间里的一切,可有的命数、观点和格局

已被引向另外的轨道。她的威仪缩小了宽度

仁慈的高度也在不声不响地降低

这些祭坛下渴望拥有生物学丈夫和生物学父亲

双重身份的梦想家,电站动工之前享受着半人半神的

荣耀,现在不仅把磐石般永恒的时间捣碎为颗粒

而且他们前往天空的动力已然减少了一半

他们与闯入者交换心脏。他们用种子酿酒

在寨心广场隆重招待切断他们来生之路的人

“阿嫫杳孛,阿嫫杳孛,阿嫫杳孛……”

阿嫫杳孛知道,她神圣的名,明天就会演变为绕口的

婆娑世界上具有异质的行酒令

十一

关注尘间琐事的人,走在关注心灵痛感的人

身后。自由时期的橡胶林

白色的稠液从创口流出来,其流体中混入了

赌徒的心跳声,比阿嫫杳孛时期的椰子汁更能隐喻

变色的血液。以“关注”作为职责的两批人

拿着放大镜、笔、白纸,准确记录下来的却不是

青山毁灭时的面孔,他们均被贩毒的赕佛者

吸引了眼球。金钱的数额。为之诵经的活佛名字

缉毒警察邀请赕佛者造访故乡时

列举的贫困人口的数目。他们当然没有留意

人群中始终存在的面具与坏笑,那颠覆了庙宇的暴力

同样被视而不见,以为“有某种慈悲电流一样

令人发抖”。时间很快就将证明的“同谋”关系

在哈尼语、傣语、基诺语和汉语中

悄然翻译为“灵魂的伙伴”。他们不再羞涩

逐渐地通过语言而变成同一个阵营里

有不同意见但方向一致的同仁

有时,互相朝对方的脸上吐唾沫,恶语相向

有时,在澜沧江边的客栈内共用一个没有出处的

绝色流莺。像共用同一种变质的语言那么坦荡

把所做的一切公示于微信的朋友圈

他们则这么说:“在银河的波光里畅游,我们

竟然有溺亡的冲动,死亡完全是一种奇迹!”

十二

四面的山峰一一向后退出200米

从电站工地上撤下来的三位面容模糊的人

脱掉了鞋子,穿过带刺的草丛,棋盘式的耕地

死刑犯一样跪倒在一块巨石下面。巨石的阴影

缓缓移动着,从溪水始发,经过他们的脊背

再移至竹林,若宽大的道袍在无风的时辰

自觉地拂过他们的身体。“乔达摩·悉达多

来过这儿,溪水出自他竹杖插出的泉眼

巨石顶端那个洞窟,是他留下的脚印……”

三个内心空洞的人遵从祖先的说法。在二十年前

有人通知他们:“耶稣派来迎接你们的直升机

将停在巨石上!”他们也为此等候了漫长的时间

叭岩冷①、孔丘、孔明显迹于石上,石下,石左

石右,石腹,他们却如此

死刑犯一样跪下。不少的教义、思想、观念

尚未产生功效,已经被取代和遗忘

另外一些,一直是未知,却像巨石或日头

被永久地固定下来。偶尔也有某种受命于偏见的狂潮

从巨石边路过,像瘟疫,人们还来不及正视

和反对,死刑犯在刽子手动手之前便死于非命

月亮,清风,松竹梅,不需要清晰的理由

就光顾这儿,因为日常性,也因为简约的外象下

暗藏了被反复高估的哲学或道德

谁也无力假借它们的力量搬走压在头顶的

一块块蛮横无理的,其他巨石

十三

众多的战例中,理论家认为,如果兵马通过运河

从北方南下征蛮,首选的仿效战例

出自澜沧江云谲波诡的史册:战士的血肉之躯

就地解散,如数还给竹楼里盼望怀胎的女子、耕地和屠虎

伟大的国王,勇猛与胜利的象征,他只需统领着

战士的灵魂,招安大江两岸的孤魂野鬼

浩浩荡荡地乘船前往沙场……隐形,嗜血,冷酷

“一场恩威并重的杀伐就可以始于想象、止于想象

无须付出一颗头颅和一两白银。”

非常遗憾,理论家皓首穷经,在史册中

至今没有找到号令鬼魂,然后又在战争结束时

遣散和安顿鬼魂的法术。读者由此推断——

在理论上,我们可能并不知道自己现在

身在何处,不知道在哪一场战役中与人交锋或已经阵亡

十四

踏着月光,祭司去酿酒作坊赊酒

“酒钱先欠着,或者改天我还你两只

祭过水神的公鸡?”作坊主是从无量山迁来的汉人

眯起眼睛盯着祭司:“那倒不用,您也别还钱给我

要不您也让我娶一位铁匠女神②做老婆?”

酒坊的几张木桌边坐满了买醉的山货老板

浪笑,起哄,比鬼还缺少对祭司的尊重

“噢,鐵匠女神全部嫁给了基诺山的儿子

在天涯客栈被奸杀的那个缅甸女鬼

她还无人认领,异教徒,我可以让她血淋淋地

侍候你一生!”祭司的诅咒令作坊主神色剧变

一只乌鸦栖息到了头上,他惊慌地抱起一个酒坛

朝着祭司愤怒的背影追赶。月光下又传来

一声声新的诅咒,“啪嚓”一声

四处弥漫的酒香掺杂着箭毒木浓烈的气味

月光的性质变得诡异,私仇与公恨混淆不清

十五

渡劫修习的人为鲜花寺发明了一种

示外的法门:盲人安坐深渊

有三只以上眼睛的人可以多领取油膏,在光里点灯

他们还把江水的一段改建成放生池

于险滩的底部放置一间牢不可破的玻璃小屋

取名为“灭顶斋”。寺门重开之后,他们的机心

十分现实:给深陷劫波的人一个机会

可众多的法门均是对空苦浮世的误判,仅仅适用于天使

那留在树底下的躯壳,醒着或者沉睡,在白蚁群抵达后

均会毫无抵抗地瞬间变成一堆白灰

“看啊,这雨林中悬空的湖面,天空里垂下的巨人国的

输液瓶……”礼赞的声音罔顾鼷鹿夸张的生活背后

断子绝孙的孤独,也压制了阿嫫杳孛

赋予诸位女神的春天的性欲。人世上的丈夫在输液瓶内

状若浮肿的标本。鼷鹿的獠牙被祭司研磨成药物

“那是麻醉野象的药液,它们哗哗作响,它们燃烧

它们被输至枯叶蝶、青松、茶人的静脉之中……”

祭司的影子里站着一个比例缩小的人,竖着耳朵

收集影子之外的动静,言辞具有豪猪的能量

二十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

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④

传教士的墓碑在菩提树将它颠覆之前

拉祜与布朗的老年信徒,曾在金色的晚风里

把鲜红的塑料玫瑰插在石缝中间

忏悔:猎虎的人没在江水里洗净刀口上的鲜血

祈祷:众人修筑公路时,在几株梅花树底

挖出了运送佛经的白象的遗骨

希望有一个应许的角落可以安葬

忏悔:神的家已是废墟上的一棵橄榄树

祈祷:希望时间也能打开锈迹斑驳的窄门

提前收受不被众人悦纳的少之又少的老翁和老妪

塔林中落叶飞舞,在塑料玫瑰上没有采到蜜汁的

几只野蜂,嗡嗡乱叫,像几把飞旋的微型电锯

嗡嗡,断翅。嗡嗡,锯齿发红……

二十一

傣历1380年泼水节。人们接受圣水洗礼

喜气洋洋,分别在银河的两岸

隔着河面交流着狂欢的趣闻、细部,发出尖叫

苍鹭引着老挝的商船,山头汉人①加入波涛的队伍

在他们中间打捞又一次被抛弃的傩面

公元,账单。升空的孔明灯②远离了结局,蝴蝶纷纷诞生

另外的平行空间内,满载着少女的花车正缓缓驶过

大金塔下泛着一层水波的沥青路:祈福法会

已经接近尾声,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两手空空

也没有一个人掌握了点石成金、借尸还魂的技艺

石拱桥边幽森的旧银器铺里,来自过去的微光

有形状和刻痕的时间,隐迹的土司时代的主人

他们同归于暗物质系统但又令人眩晕地

现身于实物。一位身患失忆症的瑜伽教练

最近又承受著狂想症的折磨,他用放大镜察看

一只精美的婴儿银锁,忍不住赞叹:“哦,世界

曾经如此地年幼,银光刺目,叮叮当当

不需要水洗,也拒绝求救!”有好事者从手机屏幕上

抬起头来,生硬地搭腔:“现在到处阴魂不散

而每一条到港的船只又总是卸下赌石商人未知的玉原石

……就在昨天,一尊驭经的银马雕塑被人熔化在了

鲜花寺的围墙外。”上千人组成的象脚鼓方阵

经过银器铺门口,鼓手分明抱着的就是一根根

沉闷地吼叫的象腿。这极端的声响意在复制战象群

横扫印度支那半岛时的壮阔场面,但其夸张的雄心与血性

马上就被随之而来的,杨丽萍式的孔雀舞

无情地化解为街头空想家的笑柄

“转眼成空”,任何一种时间也未能准确地记录下

同时登场又互相注销的群体化的大戏

哗,哗,哗,一盆盆冷水兜头泼将过来

至善的本愿中普遍加入了戏耍与恶意

又一阵哗,哗,哗,奋起反击的人嘴巴里嘟噜着什么

瑜伽教练的妻子湿漉漉地返回器银铺,用旧毯子

随意地捂住胴体。她蝉翼似的白色长裙已经暴露了她

双乳间的欢喜佛文身,小腹上横切的刀痕

二十二

他们:那些越过边境线,从山道尽头的月亮中

猛扑过来的少女们,标价二百元人民币一公斤

哈哈,价格与下等普洱茶没什么区别

它们:前往司杰卓密③的道路上人满为患,而且多数人

手上提着明灯,押送着钢砼,发誓要把那儿

改建成一座脱胎换骨的非凡的大学城

我们:混迹在女神们的丈夫中间,徒劳地在江上

将下游的水担取到上游。这仁慈的

非法交易不会无端地中断,除非“我们”攒够了

赎身的能量,而且无需用空虚的理论自证清白

二十三

慌乱的脚步声、呼吸、心跳

与拂晓的寂静格格不入。敲打晨钟的少年和尚

昨天并没有在日落之前赶回寺院,一场暴雨为他

提供了犯禁的理由。袈裟还在滴水,手上握着两朵

不知要献给谁最终又没能献出的木雕鸡蛋花

他闪身至鲜花寺虚掩的旁门,硬着颈项的脑袋

已经伸进了院内,又退回,吃惊地打量着

担架上的守墓人,我们。“傣药断货已久

履新的泰国大佛爷还没到,还在清迈……”

——我们鱼贯而入,无主与无序正好可以在菩萨的

注视下,安顿一个惨遭天意磨难的走投无路之人

守墓人心有不甘,从贴身的衣袋里找出一张

发黄的照片:上面的“他”,年纪不到二十,高扬着双拳

在欢迎入城大军的戏台上引吭高歌……

“他是我吗?是吗?”是的,“他”就是束手无策的他

他也是我,我们。当我们从寺院里走出来时

晨钟懒洋洋地敲响了,用孟高棉语题写的鲜花寺巨匾

有雨后的一束阳光照耀着,像一面新生的绝壁

语言带来的圣殿或深渊,不允许眼睛去洞见

二十四

什么也没有,天国之说是强加的,象征性

是强加的,深入人心的思想、场景描述、自由与富足

——出自想象力,硬塞给它。它,司杰卓密

借以否决人世的圣地,傻子也能指認的成仙之所

身份与阶段消除之后,父女、母子、兄妹

人鬼和鬼神之间可以喜结连理的极乐之国

凡是以肉身抵临的人,都说山丘上什么也没有

包括圣迹和遗迹。没有。包括“没有”也不存在可疑的

蛛丝马迹。看,寻找,发现,结论,显得如此多余

而且滑稽可笑。“木炭变成黄金,耳朵灌满仙乐

铸剑铺里的女神像阿嫫杳孛一样绝美。”

仿佛政体所能征收的奇观悉数呈现在山上

那些我们奇缺的,未经命名而又人人知晓它们到底

是何物的精神财宝,也预先存放在了岩石中间

无人看管。多,宽度和高度不受限制

想要什么,什么就会由草叶或树枝变化而至

想干什么,什么都因为圣洁之名的护持而不可

嫉妒与打扰。女神与久别的丈夫在树冠上做爱

凤凰张开巨翅为他们遮挡烈日、暴雨、闪电

石头自己成佛,水牛和祭司是亲兄弟……

没有平庸的“冒犯”“救赎”,没有滴在火焰里的血

没有从白骨中伸出的手掌。没有,什么也没有

万有已被肃清,幻象尽归幻灭。在“现实”最为凌厉的

眼神逼视之下,神话与史诗主动从婴儿的嘴巴上

移开了自己的乳头,把充盈的乳汁挤入了沙砾

司杰卓密的山上,人是不明之物,人的智慧

心灵、双手,未曾触碰和改变过“没有”之上的

事物的形质。没有:我们一直将不为我们所创的一切

称为“没有”,空空如也;空:繁星闪烁之处称为天空

虫羽草木生息之处称为空山、空地,寺院称空门

——目空一切。现在,这山上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在“没有”与“空”高度统治的地界内

松树、岩石、溪水、飞鸟、白云、断崖、蝉鸣

死寂、野花、橄榄、枯草、阴影、日光、蚂蚁

凉风、构树,无疑都是另册之中的物种

应该有着另外的命名,至少只能用傣语

基诺语和布朗语称呼它们。面对未经许可的汉语的喊叫

它们有权保持沉默。司杰卓密,司杰卓密

它从不间歇地填充着与活人数量相等的灵魂的山丘

人们说上面什么也没有。一头孟加拉虎像一团彩色的气流

从山顶上腾空而过,他们否认老虎有着两只

阿嫫杳孛乘坐的金翅膀:“那是一头从老挝国家森林公园里

逃出来,转了一圈,无处觅食又自投罗网的笨虎!”

他们没有看见金翅膀,没有看见阿嫫杳孛

只看见了出没于他们眼睛内的一头正趋于“没有”的虎

二十五

“建一座永恒的博物馆,再建新的祭坛和神庙

大约需要多长的时间?”黎明时分

参与讨论这个问题的无名氏们如梦方醒,预感到

生之短促,那确切的短,终于

有了参照体。但基于时间的反动,他们也缺少

对抽象之物发自内心的礼拜,时间观念残缺不全

所以,无人愿意在白纸上或手心里把时间演算为

弑神者前行的进度。他们将讨论的重心轻松地

挪向白银的投入数目,关注在此浩大的建筑工程中

他们将“荣幸地”争抢到什么样的现实角色

一些无名氏甚至测估出了自己的家族在虚拟的项目里

必将获取的永久利润,神职岗位也在瞬间就瓜分完毕

唯有极少数的人因为工程的持久,因为改变

陷入了惊恐、不安:“在阿嫫杳孛之外

我们要再造一个阿嫫杳孛,是不是宣告这复制的朝圣之旅具有创世的意义?”

反问压制了母题,众人面面相觑,仿佛没有了

地面上这猛然长出的一丛剑麻,他们就可以

明知故犯地把额头磕向禁土。灌木丛凝固为风

铅灰色的地平线上适时地传来特懋克节

惊天动地的公鼓和母鼓的巨响。颂铁的节日

坚硬的物质统一散发出头颅状的耳环花的芳香

桤木、红毛榉、橡胶,像百米跑道上冲刺的临盆的孕妇

婴儿诞生在身后,而她们血淋淋地飞向了终点

——无名氏们屏住了呼吸,把自己重新还给自己

感觉身体内的蜂巢引来了火焰的焚烧,逃窜的蜂群

针蜇着紧急收缩的内脏。而那极少数人偏偏有着

黑铁的品质,声音刺耳,像新上任的祭司在旷野上

第一次背诵没有出处的箴言:“只要狮子发出了怒吼

即使面对涂上剧毒的箭头,它也不会放弃

实的猎物,空的猎物,虚往实归的猎物!”

责任编辑.李倩倩

猜你喜欢
民族志小说
追火箭的人:流动性视角下嫦娥五号发射观测旅游者民族志
视觉人类学视域下的民族志摄影、保存和传播
How to read a novel 如何阅读小说
报刊小说选目
倾斜(小说)
文学小说
民族志叙事:一个文学人类学的视角
印度老牌民族主义组织“穿上长裤”
民间文书与民间智慧
不在小说中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