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钱理群在自述中说:“我的生命只有两个空间,这就是贵州和北京大学,我和这两个空间建立了血肉般的联系。”①这为自己思想成长划了时间段,也可以于此窥见其精神变迁之迹。贵州时期(1960—1978)和北京大学时期(1978—2002)缠绕着他复杂的情感和认知形态,也多少折射了一代知识人复杂的情感体验。前一阶段是精神突围时期,也正是这一阶段的探索,为后一阶段的学术道路奠定了根基。在贵州时期独特的革命经历、动荡的民间思想村落岁月中产生了钱理群极其充满个人创见与时代痕迹的思想言说,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钱理群的鲁迅论——这不仅是“钱理群鲁迅”的起点,而且也是钱理群学术生命的一段真实的写照。
1960年,钱理群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毕业,被分配到贵州安顺卫生学校教书。因了其家庭背景非常复杂,很快遭遇种种挫折。1960—1970年代持续不断的运动为钱理群提供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在那时经历了命运的大起大落。外在于自己的风潮与自己的期许差异很大,他的命运随着政治运动的走向而改变:从“右派”、“反革命”到“革命群众”而获得“解放”;但随之多有受挫,被逐出革命队伍。多年后,钱理群总结自己的经验道:“造反,在某种意义上,不就是这样的‘卑怯的反抗吗?我们曾受到压抑,心中郁积着‘怨愤,‘文革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发泄的机会,但我们这‘万丈怒火,‘除了弱草之外,又真的‘烧掉了什么?问题在于,在底层百姓和知识分子受到‘强者的蹂躏而产生的‘怨愤里,除了‘愤怒,还蕴含着‘怨毒,前者可以引发出光明正大的反抗,而后者却是一股邪气,很容易被利用,引发出疯狂的破坏。因此,鲁迅提醒‘点火的青年:‘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需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励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需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②他从现实中感受到鲁迅思想的深层隐含,而在象牙塔里的读书人是不易意识到这些问题的。
对于钱理群在三十年后的回忆、反思,无法断定他在1970年代是否具有鲁迅那样对社会、历史理性的认识,但当时他的确因为“怨愤”“愤怒”“怨毒”而反抗,自觉参与了群众造反运动。从某种意义上说,钱理群相对认同当时的造反精神。在这场政治运动中,他是从自身所处地位以及命运转变的角度来理解革命,并形成了自己的革命史观。钱理群对革命者身份的执着以及受到打击、压制的愤怒,对体制造成的“新的社会歧视和不平等”③的抵触促使其积极拥护革命,参加各种运动。在他看来:“文化大革命确实是有群众基础的”——是1949年之后社会矛盾、怨愤情绪的大爆发,因而存在着历史的合理性。对于钱理群这样“具备双重身份、不可靠的人”④,参加造反运动不仅意味着可以提高政治上的地位,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而且也是遵从革命领袖的号召反抗体制,受到了共产主义理想的驱动。钱理群等一代青年的历史宿命就是“在自己的身份认同中突显革命认同……在各自个体的身份结构体系(如民族、文化、职业等)中,他们所突显的是政治认同,在整个社会的身份结构体系中,所突显的又是显然属于政治认同的革命认同,而在革命者的身份谱系之中,又以对党的认同最为急切与强烈”⑤。对于革命的认同,既是意识形态的内在要求,也关乎个人身份、地位以及前途命运。他的许多看法,在那时候有一定的代表性。
但是历史却和他开了个玩笑,三起三落之后依旧无法成为革命者队伍中的一员,只能作为革命之外的边缘者、旁观者。在他的政治激情消退之际,转而开始从文化思想角度思考中国的历史、前景以及自我的责任、命运。作为在共和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大学生,他是名副其实的“毛泽东时代”培养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对于革命有着由身份认同所带来“坚实的内在同一性”⑥。对于自己来到贵州安顺小城的命运,他真心服膺于最高领导人的指示,决心扎根农村从事思想文化建设。钱理群认为知青下乡运动是“一次移民,既减轻城市负担,又把城市文化带到农村去”,“毛泽东在战争年代形成的一种‘把农村作为社会与文化创造力的真正源泉。才是革命胜利后的正确发展路线的核心的民粹主义理念”⑦,因而,“知青下乡运动达到了毛泽东的部分目的,既消弭了年轻人继续造反的危险,又确实通过知青以及同时下放的知识分子,将现代文化传播到了农村。……‘文革完全打乱了原来文化、教育体系中,城乡隔绝、上下隔绝的等级结构,在向社会底层传送教育、文化资源上,所起到的作用以及内含的矛盾与问题,都很值得研究。”
这段钱理群对上山下乡运动的评价建立在对毛泽东思想相当程度上的认同基础之上,也正是这种人民史观使得钱理群找到了扎根安顺的思想和心理依据:对知识分子而言,他们“经历了‘文革的狂热之后,终于把自己的脚落实到中国这块土地上,他们获得了真实的中国体验,真正了解到中国的国情”⑧。因而“建立了他们和底层人民的一种深刻的精神联系和感情的联系”。这也使得“他们由此出发重新思考中国的问题,思考中国的改革,就有了比较坚实的基础”。他们的思想就跟前期造反派有了不同,“对中国问题的思考就达到了新的深度”⑨。身处民间的体验与特定时代的意识形态培养了知青一代追求与底层相接触,立足于民间,思考中国本土历史与问题的特点,这种立场决定了他们的思想、文化基点。在远离北京的地方,他开始体会到中国社会的一些核心问题,对于存在、本质、历史与个体等问题,有了感性的体验,从这些感性体验出发,他开始寻觅自我的意义和社会发展的规律。那些现象之谜深深地吸引着他。一种在主流之外打量主流的思维方式,渐渐呈现出来。
二
贵州时期的钱理群“感受到的更是物质与精神的双重饥饿”⑩。不过那时候在他的脑海里,精神危机、信仰危机远比物质的匮乏更为严重。处于时代中心的边缘、外围,虽然在一段时间内被“解放”,加入革命群众组织,但随之被队伍所驱逐。政治热情的减退所带来的是对社会历史、文化的反思以及对国家、民族、个人前途命运的思考。钱理群精神结构中的革命意識形态和共产主义理念建立在对革命、政党、民族国家的高度认同的基础之上,即将个人的命运与国家民族、共产主义的前途等同起来。所以,钱理群对民族、国家、革命等宏大命题的探讨带有对个人命运的思索的意味。换言之,他关于个人命运的思索,是在民族、国家、革命等宏大命题的框架下进行的。贵州时期(1960—1978)是钱理群的“学术准备期”11,正是通过民间思想村落时期的探索,钱理群对革命意识形态进行了反思,形成了批判性、反思性、否定性的思维方式与精神气质。所以钱理群在思想村落经历的思想操练与道路探索对其精神结构的形塑有着深远的影响。
考察1960—1970年代钱理群的思想轨迹,需要关注钱理群与民间思想村落的关系。1950年代以来政治运动此起彼伏,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知识分子、学生离开了赖以存在的城市、学校等单位,来到农村等偏远地区插队。通常来说这个时期知识分子已经远离了从事专门学术研究、自由思考与表达的平台,成为“五七”体制12外的“零余者”和“落难者”。“零余者”意味着开始脱离严密的“单位”体制的束缚,拥有一定思想、活动的自由和空间。“落难者”身份则促使其产生了反思、批判意识的动机。在从城市向农村迁移的过程中,产生了一批民间思想者,延续着尚有微弱气息的民族文明的血脉。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曾经响应号召的红卫兵,充斥着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革命激情与青春想象,起初的春风得意与因“上山下乡”而到农村插队的落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落难者的遭遇以及林彪事件的冲击使得他们率先冲出既定的思维之网,开始进行独立的思考与探索。体制外的身份和远离权力中心的处境毫无疑问提供了学习与思考的绝佳机遇,而年轻知识者的相对集中也为思考与探索提供了便利,这些以农村的青年人为主体的民间思想者形成了松散的知识者的集合,构成了可以称得上是自发组成的文人社团。
钱理群所在的贵州是民间思想村落的重镇,按照朱学勤的提法,这群人是中国“思想史上的失踪者”13。民间思想村落出现在20世纪70年代初,林彪事件发生后舆论界出现的变化,为村落的形成提供了契机。民间思想村落是特殊年代的产物,其自身的非官方色彩与聚集功能突破了多年以来对民间自由结社的限制,在某种程度上衔接了自五四以来自由结社、独立思考的传统。“村落”虽然是属于文学社团性质的民间组织,但它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地下的民间政治团体:不仅仅是依靠文学来满足精神的饥渴,而且寻求与探索着国家与民族的前途与命運。民间村落的形成既是彼时思想界集体失声后一代青年知识分子的思想自觉,也是在特定历史时期所形成的文化现象。根据钱理群的叙述,1970年代贵州安顺地区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民间思想村落:“并不是很严密的组织,就是一群朋友有同样的想法聚集在一起,读书、讨论问题、交换思想笔记、写信、记日记,偶尔也有刻写油印通讯的,还有就是互相访问,当时叫‘串联,从一个村到一个村,还有跨省的交流,假期间回城时就有更多的交谈、辩论。”14这个群体其实是当时中国大陆众多民间思想村落的一个范例,由此可预见彼时中国大陆思想界的走向。正是在社会、历史转变的关键时刻,一群“准知识分子”登上了历史舞台。总体而言这一代知识青年的精神状况大体上处于一种蒙昧状态:
和共和国一同降生的一代青年,从小被灌输了满脑子似懂非懂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观念、理论。“文革”中,他们中很多人变得语言粗暴,行为乖张,丧失了正常思考能力。他们普遍缺乏个性,完全被一统的极左话语所包围和左右,成为被政治野心家们操纵的傀儡。15
民间思想村落群体的探索正是从摆脱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开始,通过阅读各类书籍而开始自己独立的思考。钱理群在“村落”岁月所接触到的主要是马克思主义以及左翼方面的理论、文学书籍。他后来回忆了当初村落成员的阅读情况:
如饥似渴地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原著,以及我们所能搜集到的古今中外的哲学、历史、政治经济学……著作,热烈的讨论着中国与世界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事实上,我们正在经历着与当年的鲁迅类似的精神探索的历程;有意思的是,我们所得出的结论,与鲁迅也是类似的:我们经过自己独立思考与选择,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16
钱理群等“村落”民间思想者的思想路径是“沿着马克思、列宁的思想踪迹,追溯从巴黎公社到十月革命的历史,由此进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视域”“进而深入下去,进一步接触到伯恩斯坦、考茨基,以及托洛茨基、布哈林、卢森堡……”以及“启蒙时代以来形成的西方自由、民主、人权思潮”17。对马克思主义经典以及毛泽东、鲁迅著作的阅读、研究,精神的天地异常开阔起来,这些对他早年学养的积累以及批判、反思意识的觉醒具有重要作用。钱理群认为他的“思想与学术研究的理论基础与方法论基础,是马克思主义所奠定的”18。通过阅读马列原典,钱理群与马克思主义形成了一种紧密的关联,进而形成了自己批判、反思的思想能力。他在阅读恩格斯《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时对于绝对真理与最终绝对状态的反思,对于最终、绝对、神圣观念的否定,从辩证哲学中学到了彻底的批判精神;通过学习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坚定了对个体精神自由的信念;而通过阅读列宁晚期著作,确立了对“无产阶级”专政的信仰,深化了对专政/专制,民主集中/民族集权等概念的认识;“青年毛泽东”以及鲁迅也是他的主要思想来源,钱理群在《鲁迅与毛泽东》一文中详细地论述了鲁迅同毛泽东之间的思想关联。最为重要的是钱理群对鲁迅思想资源的汲取:“于是,我就在这样一个荒诞的疯狂的时代,处于一种屈辱的地位,以及一个混乱的、迷惑的、扭曲的心灵,与我的两个‘精神之父——毛泽东与鲁迅进行‘精神对话了。”“当时我感到是一次从未有过的思想大解放,被‘赎罪意识、‘改造意识强压下去的‘反抗意识终于引发出来,我几乎是第一次恢复了知识分子思考的本能。”正是在走出精神迷误的过程中,鲁迅的思想为钱理群所接受:“鲁迅的怀疑主义否定精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引起了我的强烈共鸣。鲁迅的〈狂人日记〉里的历史性质问:‘从来如此,便对吗?以及他引述的屈原的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以后漫长的精神困惑里。成了我和我的一些年轻朋友的座右铭。”19
显然,那时候他对于鲁迅的认知还仅仅限于革命的语境里,丰富复杂的鲁迅并未能被其描述出来。鲁迅的知识结构、思想转变的内因,在他那里被列宁主义的话语限定着。在鲁迅著作中,钱理群发现了“精神界战士”和“永远的革命者”,其实质就在于鲁迅的批判精神。这种批判性、革命性的思想对于钱理群来说“这几乎决定了我后半生的人生选择与学术道路”20。毛泽东、鲁迅等人当时是左翼文学、思想界的代表人物,钱理群对其的认识也主要着力于他们思想上的批判性、革命性以及反抗性。恩格斯、毛泽东、鲁迅等左翼、“共产主义”思想在钱理群早期思想中留下了重要痕迹,其中有民族主义思想、共产主义理想,以及理想主义的“乌托邦”情怀。由于当时他们所处的历史境遇以及地位,这些“村落”的知识者一方面被排斥于体制之外,有着俄国知识分子的怀疑意识,但是他们自我定位为“永远‘不满足现状的批判者,非正统的民间的马克思主义者”21。他们通过阅读共产主义理论,以反抗当时教条的意识形态。很显然,双方之间的分歧并不是思想上的,而是对原理的不同理解。这种思想上的意识形态色彩和反思的不彻底性烙上了鲜明的“民间”色彩。青年时代的钱理群还仅仅在左翼资源内部讨论左翼文化的问题,不免同义反复,甚或存在幻影,知识背景限定了自己的思考,于是定格在较为简单的逻辑线条里,这些无疑影响到他在贵州时期乃至1980年代的思考方式与反思的深度。
三
根据钱理群自述,贵州时期研读鲁迅著作对于他的意义在于“在克服自身的精神危机,寻找自己的人生之路,思考中国的发展道路的艰难探索中,终于和鲁迅相遇了,而且有了自己的‘鲁迅观,并且产生一个到大学讲台去讲我心目中的鲁迅的强烈愿望”22。考察钱理群1960—1970年代的鲁迅论23是了解其贵州时期思想精神状况的重要途径,同时也体现了他当时的精神思想状况:“从这些幼年之作里依稀辨认出某些‘个人性的模糊印记,似乎存在着某些前后相联系的东西。”24其实,钱理群这四篇鲁迅论带有很浓厚的时代色彩与革命意识形态痕迹,并没有摆脱瞿秋白、冯雪峰、毛泽东等人鲁迅论的理论框架。但其具有钱理群鲜明的个人精神色彩,主体介入式的研究方式也非常突出,钱理群独特的“鲁迅观”已经初见端倪。
1960年代钱理群通过对鲁迅、毛泽东著作的阅读形成了其首个鲁迅观。这一时期钱理群关于鲁迅的论述借鉴了毛泽东文艺思想的理论框架。在《鲁迅与毛泽东》一文中,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理想主义,与农民的关系等命题是对当时革命文艺史观的借用,但钱理群从毛泽东、鲁迅思想中找到了精神的支柱。钱理群从毛泽东关于鲁迅韧性战斗精神的论述角度展开了对鲁迅的认识:“这种性格,我以为表现在毛泽东同志身上最为鲜明的,就是毛泽东称赞鲁迅先生的那种没有丝毫奴颜和媚骨的‘硬骨头性格,那种对无论什么穷凶极恶的敌人都绝不屈服的‘横眉冷对千夫指的疾恶如仇的反抗性格。”25钱理群对鲁迅性格的把握是准确的,他对鲁迅“硬骨头”性格和反抗性格的强调,无疑与其贵州时期的身份与命运联系在一起。“鲁迅一生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他始终立足于反抗权威性话语的立场上为各种受压抑的思想争取着表达空间。”26在这种“压迫—反抗”的文化心理机制下,钱理群为自身寻找到了反抗现实政治和文化的理论依据。钱理群与鲁迅的相遇,无疑有着现实政治与文化传统的基础。鲁迅的思想文化传统同毛泽东思想文化传统并不是完全契合的,而“对‘文革运动本身的独立思考与独立意识的萌生,必然以挣脱‘文革话语的羁绊为其向导”。钱理群对“硬骨头”精神的强调,建立在当时“闭关锁国”的背景下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与民族解放运动的向往、期待之上,但是这种带着对流行意识形态的抵抗态度也使得钱理群开始通过接触、感知鲁迅而开始独立的思考。他在贵州时期对鲁迅著作的阅读,所带来的是和鲁迅所代表的五四传统的衔接:“它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是在对人的精神需要的强烈感受中建立起来的,它直接关联着对人的存在价值和意义的思考,是通过激活人的内在精神而激活中国人的生命活力、实现中国国民性改造这一根本目的的一种精神学说。”27
与那些从既定的理论框架讨论鲁迅者不同,他的文字有着自己特有的痛感和问题意识,一切都与自己的生命体验有关。钱理群在《读〈野草〉、〈朝花夕拾〉随笔》中展开了对鲁迅心理、艺术的研究。他后來在编著《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引用章衣萍对《野草》的评价:“《野草》是心灵的炼狱的鲁迅诗,是从‘孤独的个体的存在体验中升华出来的鲁迅哲学。”28在这篇随笔中,钱理群尝试接近鲁迅精神的核心,这样理所当然地接触到了五四新文化传统。从鲁迅带有自己生命印记的文字里,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之火,在凝视前辈遗产时,也融入了青年钱理群自己的生命。
《野草》中“孤独的个体”意味着鲁迅独特的精神世界。不同于《鲁迅与毛泽东》中理论模式的僵硬,在《读〈野草〉、〈朝花夕拾〉随笔》中钱理群充分展现了自己的鲁迅观。他认为鲁迅的“彷徨”是战士的“彷徨”,其中既有消极的部分,也有积极的部分。鲁迅的“彷徨”是由于他“为着克服,为着更快、更彻底地与纠缠着自己的可诅咒的‘古老的灵魂决裂,与‘旧我告别”。“他一方面‘无情面地解剖别人——对中国社会各阶级,各阶层进行深刻的剖析,总结历史和现实阶段斗争的经验”,“另一方面,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29。鲁迅写作《野草》的1920年代与钱理群所处的1960—1970年代的社会环境与人生困境是相似的:都处于一种人生、思想的过渡期、转折期,思想是芜杂而矛盾的。而钱理群正是通过对《野草》的阅读,对鲁迅思想发展轨迹的考察,找到了精神思想上的向导,这也是对历史、社会的反思与展望,就是“要为必然(也必须)到来的中国思想与社会的历史性大变动作思想的准备,铸造新的理论武器”30。作为寻路者,面对多变、复杂的历史、现实,鲁迅为钱理群提供了克服思想危机的精神资源。
与同代的许多关于鲁迅的陈述不同,钱理群关于鲁迅的描绘是在“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社会主义文艺观的框架下,从思想性与艺术性两方面展开了对鲁迅著作的探讨。除了对鲁迅复杂的精神世界的发掘,他也描述了鲁迅艺术世界的多样性、丰富性。显而易见,钱理群通过阅读鲁迅著作而做出独立思考后所获得的不仅是思想的自由,也是艺术的自由。钱理群在对《朝花夕拾》《野草》的艺术分析中通过对《野草》世界中“奇人”“奇事”“奇景”“奇境”意象的描绘,发现了鲁迅作品中的声音美、色彩美、音乐美,进而认识到鲁迅艺术世界的瑰丽,而《野草》文体与风格的复杂多变体现了艺术的多样性。在《朝花夕拾》中,钱理群发现了鲁迅散文艺术天地的开阔,思想的自由,内容的丰富以及散文笔法的娴熟。鲁迅的艺术世界带给读者的是思想的自由驰骋,内容的驰骋,是想象力和情感的飞腾。
在《鲁迅与进化论》一文中,钱理群借用列宁、毛泽东、瞿秋白的理论模式,讨论了鲁迅与进化论的关联。虽然整篇论文没有摆脱流行的革命话语与意识形态色彩,对鲁迅思想的描述依旧是从进化论到阶级论,最终成为共产主义战士的叙述模式,但对鲁迅思想的认识却有一定程度的深化。钱理群强调鲁迅主体的独立性,即对于进化论、阶级论有自己的选择、转化、创造,这样在某种程度上深化了关于鲁迅思想转变的复杂性的认识。同时,钱理群借用鲁迅的话语,提出了“立人”这一启蒙主义式的话题。在钱理群的鲁迅论中,人并非摆脱了民族国家话语的独立个人,而是人民、革命者。“立人”的意义就在于启蒙人民摆脱封建思想的束缚,从而成长为合格的革命者。其次钱理群提出了鲁迅的反封建思想。他认为鲁迅所批判的旧事物的范围在从《文化偏至论》的“封建旧思想、旧文化、旧道德、旧习惯”到五四时期的“整个封建制度和整个封建阶级”31,在提出鲁迅对旧事物的否定精神之后,他提出了启发农民觉悟的重要性。
大致说来,钱理群贵州时期的学术思考已经显示了他的才華,其“我的鲁迅观”可分为三个方面。
一是鲁迅思想的批判性。钱理群在《野草》中所思考的一系列问题,如“敌人”“群众”“友人”“自己”“过去与未来”是既属于鲁迅,更属于他自己的人生体验。钱理群认为鲁迅是“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32,他反对“瞒和骗”,既认识到“敌人”的凶残和欺骗,也看到了群众的弱点,其中既有寄予希望、报以同情的群众,也有需要批判的群众。钱理群认为,鲁迅有自己独特的爱与憎:对群众中的“猛士”“英雄”是寄予希望;对弱小者是报以同情,但是对“旁观者”却深恶痛绝。他主张要对敌人和群众的“不觉悟”状态进行复仇,不能妥协退让。在“人民史观”的框架下,钱理群认为鲁迅“改造国民性”是一个“启发人民群众的觉悟”的启蒙式的命题。这个命题其实是对五四传统的延续。同时,钱理群认为鲁迅对群众不觉悟的状态“批判如此严峻,鞭挞如此沉重”里“包含着多么深切的、烈火一般的爱”33。而鲁迅摆脱“彷徨”的方式是“在大革命失败以后,走上了与工农结合的道路,从此结束了‘孤寂”34。这样钱理群的思想又带有某种局限性。
二是鲁迅思想的复杂性。在毛泽东评价中鲁迅是完美的共产主义战士。钱理群的鲁迅论表述了对主流鲁迅观的批判、反思。钱理群从鲁迅作品中引申出“中间物”的概念。他认为“鲁迅不是那种站在一边指手画脚,教训群众的‘导师,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群众斗争中,和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并在群众斗争实践中,去发现(甚至是发掘)、寻求群众中蕴藏着的革命力量。而每一个发现,都引起鲁迅最强烈的反应,给他带来无限量的欢喜”35。鲁迅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不是十全十美的,鲁迅思想也不是解决社会前进、个人成长所有问题的万能理论。鲁迅也是“背着因袭的重负,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是生活在光明与黑暗之间,而最终会在黑暗中所沉没。钱理群从《希望》《影的告别》《死火》《墓碣文》中看到了鲁迅思想的“黑暗面”36:鲁迅在“一切彷徨、矛盾、痛苦斗争中挣扎”37,而这种言说已经溢出了革命乐观主义式的表述。
三是鲁迅思想的独立性。对鲁迅的局限性的认识意味着对鲁迅本体的接近,并进而认识到鲁迅作为独立知识分子的价值。钱理群认为鲁迅在《野草》中“赤裸裸地把‘自己展现给读者”。与鲁迅相对的是那些哗众取宠以“革命”“前进”为旗号的人,鲁迅和他们不同,不随意接受流行的理论和口号,结论、真理“也要经过自己独立的思考和消化,用事实加以检验,才能真正化为自己的血肉”38。鲁迅对思想的转变持怀疑的态度,他期望用客观事实和实践检验理论,而不盲从。在《鲁迅与进化论》中,钱理群发现了鲁迅思想在从进化论转变为阶级论过程中的复杂性:鲁迅在对进化论的吸收中有批判,而对阶级论的接受也是在弥补进化论不足的基础上接受的,阶级论并没有根本否定进化论,只是纠正了进化论的偏颇。最后,钱理群得出结论:“鲁迅并不曾作过任何思想的‘俘虏。他总是‘以我为主,从自己反帝反封建的斗争目的出发,对这种种思想不仅有所选择,而且有所改造,有所扬弃。……种种庞杂的思想,经过鲁迅的改造,统统融(熔)为一炉,自成一体,成为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及鲁迅个人风格的思想。这是继承,也是新的创造。用任何一种曾经影响过鲁迅的思想来概括这种崭新的思想,都是片面的。”39对鲁迅思想转变辩证的论述,对鲁迅独立性的认识,体现了钱理群思考的独特之处。鲁迅的独立性体现在鲁迅与其他知识分子之间的差异,即“个人主义的核心在于我们最初的心理体验:在我的存在与他人的存在之间的一种明显的差别感”40。钱理群的鲁迅观发掘出鲁迅区别于其他知识分子的精神特质,从而发现了鲁迅所代表的五四个人主义传统。
通过解读钱理群的“幼年之作”,可以一窥钱理群贵州时期的思想轨迹、情感体验以及当时的历史背景。钱理群在1960—1970年代的人生经历与其思想转变存在紧密的关联:对革命的认同与居于“革命者”之外的边缘身份的尴尬;革命热情消退后参加民间思想村落,通过阅读共产主义理论、毛泽东、鲁迅的著作,获得了反思、批判社会、现实的理论武器;而正是他的革命经历以及在民间思想村落中的思想操练,促使钱理群与鲁迅的相遇,接近了鲁迅所代表的个人主义传统。在这些关于鲁迅的论述中,反映出钱理群贵州时期的思想特点与精神状况,虽然钱理群的鲁迅论依旧是在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框架下,但他通过吸收鲁迅的思想资源接续了五四新文化传统,借助鲁迅度过了贵州时期的精神、信仰危机,在时代的局限性下做出了自己独立的思考。更为关键的是,钱理群在这四篇文章中的思维方式、研究方法与情感色彩延续到了其1980年代以后的学术研究之中,钱理群贵州时期与北大时期的学术思想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关联。贵州时期钱理群的精神结构中还带有浓厚的革命意识形态色彩,而这种精神状况又与其1980年代的启蒙主义思想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未经改造的自我与改造了的新我,个人自由、民主观念与革命意识形态的相互诘难、打架,造成了价值判断上的摇摆。”41以致于“陷入重围,进退失据,左右为难”42。他早期学术思想以及学术实践是其学术道路中不容忽视的存在,钱理群在贵州时期的“旧我”所代表的革命意识形态与北大时期的“新我”所代表的启蒙主义思想,映现着钱理群不同人生阶段的思想状况,共同决定了他后来的学术道路43。而我们回望他晚年的思想时,早期的精神逻辑还是忽隐忽现的。■
【注释】
①陆青剑:《钱理群:贵州·北大,我人生的两个空间》,《当代贵州》2009年第22期。
②1118202141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第51、258、366、61、57、254页。
③④钱理群:《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1949—2009)——另一种历史书写》(上册),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2,第425、427页。
⑤何言宏:《当代知识分子写作与现代性问题》,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第83页。
⑥[美]埃里克·H.埃里克森:《同一性:青少年与危机》,孙名之译,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第75页。
⑦[美]莫里斯·梅斯纳:《毛泽东的中国及其后:中华人民共和国史》,杜蒲译,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5,第277页。
⑧⑨14钱理群:《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1949—2009)——另一种历史书写》(下册),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2,第117、118、120页。
⑩22钱理群:《一路走来——钱理群自述》,河南文艺出版社,2016,第25、27页。
12“五七”体制是钱理群在《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1949—2009)——另一种历史书写》中讲到的1957年反右运动后建立的国家政治社会制度,包括政治鉴定制度、政治审查制度、档案制度、单位制度。
13朱学勤:《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读书》1995年第10期。
15杨健:《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朝华出版社,1993,第4页。
16钱理群:《我与鲁迅——〈心灵的探寻〉后记》,见《压在心上的坟》,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第45页。
17篮子:《奔突的地火——一个思想漂泊者的精神历程》,见钱理群《我的精神自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第55页。
19钱理群:《心灵的探寻·后记》,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第259页。
23钱理群贵州时期的幼年之作包括《鲁迅与毛泽东》《读〈野草〉、〈朝花夕拾〉随笔》《老谱新用》《鲁迅与进化论》四篇论文。钱理群自述“《魯迅与毛泽东》写于1962年,是直接从当年的‘读书笔记里抄下来的,虽谈不上是学术论文,却是我的鲁迅研究的开端。《读〈野草〉、〈朝花夕拾〉随笔》写于1976年3月,正是‘文化大革命的最后阶段;《老谱新用》则是‘文革结束时的产物。《鲁迅与进化论》是读研究生以后的第一篇公开发表的学术论文,确是根据我在‘文革时期所写的一些读书笔记整理、补充的”。见钱理群:《走进当代的鲁迅·后记》,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430-431页。
2425293132333435373839钱理群:《走进当代的鲁迅》,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第431、356-357、366、416、380、375、376、374-375、382、378、406页。
2627王富仁:《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和现状》,福建教育出版社,2006,第156、155-156页。
28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41页。
30篮子:《山崖上的守望·序》,福建教育出版社,1999,第7页。
36夏济安认为鲁迅“他对光明的信心,其实并没有驱散黑暗:但它至少形成一面盾牌,为他挡住黑暗的诱惑。……鲁迅的黑暗的闸门的重量,有两个来源:一是传统的中国文化与文学。一是作者本身不安的心灵。鲁迅敏锐地感受到这两种具有压迫力、渗透力,而又不可避免的力量”。夏济安:《鲁迅作品的黑暗面》,见《夏济安选集》,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第20-21页。
40Colin Morris,The Discovery of the Individual,见[捷克]丹尼尔·沙拉汉《个人主义的谱系》,储智勇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第18页。
42钱理群:《有缺憾的价值——关于我的周作人研究》,见《压在心上的坟》,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第52页。
43钱理群认为包括自己在内的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处于两种历史选择之中。一是追求“民族解放,社会平等,思想统一与意识形态化”的人民民主主义或民主集体主义的道路。二是追求“个性解放与自由、思想分离与超越”的自由主义或民主个人主义的道路。钱理群:《有缺憾的价值——关于我的周作人研究》,见《压在心上的坟》,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第62-63页。
(吴海洋,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