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灰
七岁之前我去过最遥远的地方,是沿着铁路往南走二十里,一望无际的大海。那时候,我每天四点起床和母亲去码头找渔民收购昨夜新打捞的海货,再沿著铁路往回走十几里,有一处农贸市场,在那里叫卖一整天。
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我记得母亲总说,没别人有脑子就要多付出力气,她总拿我们走的十几里当例子说离海越远咱们赚得就越多。
那时候我们住在街道的背面,一间主要用彩钢板拼接又混杂着各种材料的几平米小屋,它有一扇朝东的小窗,我很少会从那看见日出。而在不远的三十米外就是铁轨,母亲听说火车上人的屎尿会飘到铁轨周边,在那里种菜特别容易。有一天她借来爬犁,靠近铁轨翻整出一块土地,又买了白菜种子,她说,吃不完的可以拿去卖钱。为了防止别人偷菜,专门用树枝和竹子做桩,用一条麻绳围一圈当篱。
没过多久,种子刚冒出芽,前一天晚上她才对我说,不出一个月我们就能吃上自己种的菜了。第二天就来了一群铁路施工人员,他们说这对铁路的运行存在安全隐患。他们便把围桩踢倒又搬来碎石子倾倒在菜地上,远远地望过去和其它的一切毫无差别。
自那以后,母亲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一样,她一个人把死了将近一周的鱼就着三十五度的黄酒下饭,一个人对着煤油灯发呆。有一天深夜,我问她,妈,你怎么还不睡?她说,身子有点不舒服。我说,身子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啊。
她没有听我的。过了几周后,她总说自己肚子疼。夜里除了长久以来潮湿的霉味,空气里开始弥漫一股腥湿的异味,一连好几天。
一天清晨,天蒙蒙亮,当我跟她背负着一筐海鱼沿着铁轨往市场走的时候,她每走一步都要大口大口地喘气,没过一里路,听见“咚”的一声,转头看见她倒在地上。我问,妈,你咋啦?她趴在地上,身体微曲,一动不动。我凑过去,她说鱼,把鱼捡回来。我用两只手抓住扑腾出来的鱼,把背篓扶正,将鱼放回去。我说,妈,今儿别卖了,去看病吧。
于是那天我们坐上了一辆巴士,兜兜转转从清早走到正午,来到医院。医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水味道,一切都是白色的,仿佛被高温融化了一样。蝉声从窗外传来的时候,母亲交完两百元去做检查。我们坐在长廊的座椅上歇息。母亲这才想起去问结果什么时候出来,他们告诉她要等一周。
回去的路上,我倚在母亲的肩膀,汽车在夜里颠簸,我问母亲怎么样了?她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进车厢,朦胧月光里的母亲打开了一点窗,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她看着我说,锐锐,照顾好自己。
年仅七岁的我无法理解那些话的含义,直到一周后我从医生的口中得知了一个名词——肿瘤。同时得知了三个形容词——阳性、恶性、晚期。一连串的词语解释了,为何当火车呜呜地经过时,母亲会忍不住地流出泪水。
母亲在医院打了吊针,住了三天,我还记得那里三元一碗的晨粥,混着咸菜下肚,我异常满足甚至感到幸福。然而幸福是短暂的,幸福的戛然而止发生在第四日的清晨,母亲起了大早,她推醒我说,锐锐,咱们回家。
我说,为啥?妈你好了?
她说,没,没钱了,不治了。
我说,那行吧,那等六点半再走吧,卖粥的还没来。
她说,吃吃吃就知道吃。说完她把拎在手里的袋子放下,陪我等来了早粥,她没喝,我喝了一整碗,稀里哗啦地像是人生最后一次喝粥。直到我把碗底用舌头舔了个完全,才依依不舍地牵着母亲往外走。
回家后我们住了两个月,开始的几天她还带我去卖鱼,后来她说累就再也没去,她只能每天到饭点下床,去不远的菜场买些菜回来做饭。后来她说累的下不了床了,她把床底下的钱拿出来给我,让我去买。然而这之间的记忆,已经太过遥远变得十分模糊,我只记得那些日子里我特别怀念医院的粥。每当我路过安徽人开的早餐店的时候,总想着进去喝一碗,可每次回去母亲都要盘问我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菜,我不敢撒谎。
在那期间,街道办的人来过,铁路施工的来过。我每天沿着铁路捡起石子又丢回去,其中施工的那群人里有个一脸横肉的男人,黑黝黝的看起来吓人,每次他看见我在铁轨上都要让我滚开,而另外一个矮矮的男人会跑来给我糖吃。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看起来吓人的男的叫黄金山,是工头,那个矮个子男人叫王明,是个普通工人。
虽然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我还是记得那天母亲突然坐了起来,面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她让我把衣服脱下来,找来一些布,手脚麻利地在内侧把钱缝在衣服上,并嘱咐我别把衣服弄丢了。我看她精神的样子,我说,妈,你好了?那晚我靠着她睡,已经是秋天了,夜晚凉飕飕的。前半夜母亲身子特别暖和,她抱着我,我挨得特近,后半夜却把我给凉醒了。
我说,妈,你把我冷着了。她没醒,我想离她远点,她的手紧紧搂着我,我用力推她,她的身子硬得像墙。我逼着自己睡到了天亮,发现母亲还没醒。
我说,妈,天亮了,起床了。她没理我。我又说,妈,天亮了。她还是没理我。我看着她的脸,用手捏她的脸,她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从她的双手间钻了出去,穿着鞋跑到不远处的街道办。那里有一个男人,我对他说我妈病傻了,帮帮我。他跟着我回家,我看见他晃了晃我妈,他捏着鼻子说,人死了。
他问我,你爸呢?
我说,不知道。
他问,那你家别的人呢?
我说,就我和我妈。
他又问,你家钱呢?
我不敢开口。他见状说,没钱怎么处理?我说在我衣服上。我把我衣服给他,他拆开了母亲昨天缝起来的钱。他说,一千块?没别的了?我说没了。他说,火化就得八百,我拿一百给你留一百。说完他递给我一百,当时我心里就想去喝碗粥,因为我太饿了。但那个人不让我走,他让我待在家里。后来来了两个人把母亲用床席裹着出去,我跟着他们来到一处阴森森的地方,旁边是一条大河。他们把我母亲放到一张床架子上,我问他们这是哪?他们说是火葬场,在母亲被推进墙上那个黑洞之前我什么感受都没有。但她被推进那之后,突然的火焰汹涌,我不知道我是被吓着了,还是想到了什么,我开始哗哗地哭。直到母亲被推出来后,我还在哭。那里的人看我可怜,帮我拣了骨灰。当我被告知我手里抱着的那个盒子就是我妈的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死亡。我想到再没人陪我睡觉了,我只有一个盒子了,泣不成声。
回到家后,街道办的男人又来了。他问我,家里还有别人吗?但我相信他看得出来那几平米的小屋里藏不下其他人。他说,那你现在是孤儿了,我給你登记一下。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抱着我妈的骨灰盒睡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怕过坟地,反而怕的是夜晚屋外任何的一声异响。比如野猫的嘶鸣,甚至是铁轨的碰撞声。
第二天,家里来了一群人,就是那帮自称铁路施工的人。站在门口的是那个矮矮的给我糖的男人,他进来坐在床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赵锐。他问我,家里还有没有别的人?我说,我妈死了。我把骨灰盒给他看。他说,那你以后跟我,当我儿子吧,以后我养着你。我没回答他,我不知道突然变成别人儿子是好还是坏,我也不知道拥有一个父亲是什么感觉。屋外的一个人突然开口说,小子,你跟他只有享福,肯定比这好。那个矮矮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糖给我说,那你先跟我走,去单位吃早饭,把衣服拿上,我名字叫王明。
就这样,我离开了我从出生就已经居住的小屋,跟着王明还有几个人沿着铁路往我以前卖鱼相反的方向走。我们走了半小时,到了一处大桥,王明领着我从大桥旁边楼梯下去,进了一处院子。院子里有一栋五层楼,围一圈院墙,院里种着松树。王明告诉我,这就是他的单位,以后就是我的家。
后来我得知,王明是甘肃人,一九五九年家里死得就剩他一人,他要饭一路走到了山西,后来坐火车来到了沿海。听人介绍来铁路上干,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今年已经快五十,结过一次婚,但因为没有生育能力给离了。一直想要个儿子,是听街道办的人说我妈死了,是孤儿,又和我见过几次,就想着把我当儿子。
我记忆里最幸福的应该就是和王明在一起的时间,那时我刚七岁半。我们早上七点起床,中午我跟他去铁路上,看着他们敲打着铁轨或者拧螺丝,而我在远处重复着捡石子与扔石子的游戏。到晚上我和他都一身大汗,他带着我去澡堂洗澡,我最喜欢的事是王明拿毛巾搓我的身体。
有时我们会去远处的镇上吃夜宵,比如烧烤、凉皮或者凉面。和我们一起的是一个浙江人,他叫曹连军,是王明最好的朋友。在我眼里他也是一个好人,不像黄金山一直骂我,凶狠狠地盯着我,还处处排挤我的存在,只要他在,他就不会让我和王明一起进食堂。而曹连军不一样,他和王明一样喜欢我,他时常说,要不是他已经有孩子了,不然就收养我了。
如今想起那段时光,依然记得热气笼罩的澡堂与人声嘈杂的夜市,就像昨日一样。而我最遗憾的也许是我没喊过王明一声爸爸,我一直喊他王叔叔。一开始他会对我说,喊爸吧,叫大也可以。可我坚持喊叔叔,后来他习惯了再也没有提起。那时候他们是做六天,休息半天,每次他休息的时候都会带着我往街道办跑,他想把收养我的手续办下来,好让我去上学。他说我都八岁多了,该去读书了。可因为他没结婚,街道办说这种手续很难办,上面抠得很紧。
后来他直接带我去学校求校长。有一次休息他带我去买香烟,买了一整条。他又带我去学校,他让我站在门口别进来,但我听见他跟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说,通融通融。一阵沉默后他出来拉着我走进一间教室,他对我说,在这里听老师话,晚上就来接你。我点了点头,他就离开了。
我在龙潭小学一读就是两年。一开始王明来接我,后来我说我认得路,我一放学就沿着铁轨往落日相反的方向走,到那座桥从旁边下来就是大院。虽然我学习不怎么样,但王明从来没说过我。我好朋友马小军不及格回家被打得凳子坐不稳,他还给我看他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腿。我说,你太惨了,我就没被打过。
在我的记忆里,王明只打过我一次。我用施工队的剪刀把院里的松树剃了个光头,王明看到后扒开我的裤子一个劲打我屁股,我疼得乱叫说不敢了。他把我放开,我立马跑出了院子,大半夜我沿着铁轨跑,王明他腿不好,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不影响工作。他追不上我就在后面喊我名字,后来我跑累了,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周遭黑漆漆的让我害怕,我掉头跑回去,见着王明,他一把抱住我。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打过我。
我记得那年冬天,我十岁,单位多了笔公款给工人去旅游,于是大家组织去西湖看看。王明要带我去,那个一脸横肉的黄金山说我不在预算里,王明只好自掏了三百块钱。
那天是周六,工人开着出工的那辆黄色卡车,能坐十几个人。于是,一车人早上出发,开到了中午。王明牵着我走在堤岸上,跟我讲电视剧里许仙还有白娘子的故事,还说法海不是个好东西。他跟我说了很多,后来我困了,他只好背着我走。那天我特别快乐,但我没觉得西湖多漂亮。出发前,曹连军跟我说那是人间天堂,反而我觉得西湖旁卖的软糕挺好吃,因为这个我记住了那次旅行。
回去的路上,月亮圆圆的,月光洒进来,王明开了点窗,风从外面吹进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夏日夜晚。我想到了母亲,我开始哭。王明问我为啥哭。我说,我和我妈也坐过小汽车,也看过月亮。哭着哭着,我累了就睡着了。
一转眼,学校放假了,王明却越来越忙。因为春运的缘故,我整天待在院子里和自己玩游戏。有一天曹连军从院门口喘着气来找我,他拉着我走,我问他,叔,怎么了?他看着我,直掉眼泪。
后来通过别人的描述,我才得知那天发生的事情。王明在铁道一侧,而施工队在另外一边,王明想过去,当时远处已经过来了一辆火车,别人在前面说让他待会过来,王明说没事的。我想象他拖着不利索的腿,憋足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就在过铁轨的时候,一只腿卡住了,他用手去拉,无济于事。别人发现了异样准备过去,然而火车比他们想象的来得要快……王明曾经和我说,贴着铁轨可以听见五里远,你能看见的时候也就半分钟。
曹连军带我去找王明,他对我说,不一定找得到,如果找得到的话,你要做好心里准备。我们沿着铁路向着落日的方向走过去,经过一大片的芦苇荡,沿岸的树木因为冬天来临的原因,变得光秃秃的毫无生机。曹连军突然捂着我的眼睛,我问他,找到啦?我说,没事的,让我看看爸爸。我看见那条腿高高悬挂在枝干上,曹连军跳起来正好够得着,我把那条腿揣进怀里,那条腿的脚上还有他的一只鞋,那是我们唯一的收获。
王明的骨灰盒很轻,我却不知道为什么抱不动,是曹连军抱着它回来的。而我抱着它睡觉,大冬天,冷得出奇,眼泪没掉下已经快结成了渣。那天,黄金山问我,收养手续办好了吗?我说,没有。后来我才知道,王明的死上头要给几十万,但王明无亲无故就变成了公款。听说黄金山扣了一部分,后来他给了我一千,让我滚蛋。
王明火化的第二天,他的宿舍来了一大帮的人,都是施工队的。他们说我惨啊,妈死了,爹死了,又没人管了。他们离开后,我发现王明的毛巾、杯子,就连牙刷都不见了。
离开的前夜,曹连军带我去吃烧烤,他说孤儿院也不错,以后长大了记得回来看看。我说,会的。
第二天,来了一个同样戴黑框眼镜、看起来温和的老年人。他说他是龙潭孤儿院的院长,领着我坐公交,兜兜转转了半天,来到一处墙壁爬满了爬山虎的地方。我在那里遇见了很多孩子,我一开始感到很开心,有人陪我聊天,还不用上课。后来发现,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老年人,使起来皮带却依然凶狠,只要不听话他就拿皮带抽人。我被打过两次,第二次被打得一周下不了床。当我身体好了后,我开始寻思怎么离开,不然我觉得迟早要被打死在这里。有一次我趁着打饭的女人不注意的时候翻墙,但被别的孩子看见了,他们问我在干嘛?叫得很大声,我恨不得想揍他们。我说,我想看看那边是什么。然后从墙上又爬了回来。
后来是一次深夜,那时候是夏天,晚上只能开窗通风,我半夜醒来看见月亮在天上,我想到我曾经两次类似这样子端详月亮,这次我没再犯困,观察四周发现所有人都熟睡了。我穿上鞋子,披上那件我妈缝过钱的衣服,那件衣服同样缝着王明死后黄金山给我的一千块,仅一个动作我就从窗户翻出,可以看见围墙在黑夜里变成了漆黑的巨兽,我兴奋地朝围墙跑去,同时又不发出任何一点声响。我抓住一根爬山虎,然后再抓住另外一根,我踩着一根爬山虎,再踩另外一根,接着一跃而出。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朝着月亮的方向走,接着我听见火车的声音。于是我随着声音走,看见了一条铁轨,那是半年后我再次见到铁路,是那么熟悉。于是我沿着月光落下的方向走,走到天亮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后来经过一辆黑色运煤的火车开得很慢,那个司机问我,去哪?我说,我也不知道。他说,带你一程。我说,好啊。
我沿着铁路生活了十年,卻是第一次搭乘火车,我对车厢里的一切与沿途的风景感到既陌生又熟悉,夹杂着兴奋与劫后重生的欣喜。跟着司机跑了五天,沿途我第一次进火车站,第一次吃泡面,第一次离家几百公里,我只记得我有了好多第一次。后来,司机说,到宝鸡了,你该下去了。我问宝鸡是什么?他说,宝鸡就是宝鸡。
我以为宝鸡是一只大公鸡,后来发现我不过是从一个荒郊野岭到了另外一个荒郊野岭。这里的夏天热得人嘴唇发干。
下火车后我找到火车站,去街上溜达,我扯开一点点的衣服,拿了一百块出来,找到一家早餐店说,我要碗粥。那碗粥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更像是不同谷物杂粮汇成的而非单纯的稻米,即使干喝也同样甘甜。那时候,我没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就没有人会要我,所以我白天去找地方吃饭,晚上就着铁轨旁的一个小棚睡觉。那个小棚在一处斜坡与居民楼之间,有两块彩钢板可以挡雨。我从街上旅馆旁边的垃圾桶里翻了条被子,那时候是夏天,晚上也热得慌,被子虽然只是个多余物品,却给了我很大的安全感。
记得我认识小龙的时候是一天早上,我把头闷在被子里睡觉,有人扯开了它。我迷糊之间看见一个头发像鸡窝的男人,至少十五六岁,他问我,兄弟,挨个人?我说,你谁?他说,反正都是这儿的人,我看你这棚不小,不差这地吧?
当时我太困了,也记不清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人趴在旁边睡了起来。我醒起来的时候,看见他在用树枝捣鼓自己头发。我问他,你叫啥?他说,你叫我小龙吧。你叫啥?我说,锐子。他说,那以后我就住你这了。
那个叫小龙的看着我说,我也不是白睡,以后跟我吃饭就好了。我估摸着我没剩多少钱了,以后吃饭是大问题,能有个带我吃饭的也还不错。
后来我才知道他所谓的带我吃饭,只不过是带我去废品站一起偷铁,趁管理的人不注意,把别人卖过来的铁墩子揣兜里,再找收废品的卖了,卖一个就能攒三四天的饭钱。当然这不是唯一的途径,我们还沿着铁路拣空瓶子,捡废报纸废书。我记得有次在宝鸡市外七八里的铁路上,小龙捡到了一百块钱,他一开始不相信,把我喊过去,说,这是不是假钱?我说给我看看。他没给我,我说花了不就知道了?于是我们去饭店里喊了碗大肠面,我还记得收钱的女人把一百找回九十,小龙那煤球似的脸上,硬是挤出八颗大黄牙的笑容。
当然我们没有一直像这么幸运,偷铁卖铁是有风险的,铁墩子并不是没有特点,收铁的人用手摸一把,眯着眼观察那块铁,他说他要进去和别的铁对比看看,于是我和小龙在外头等。接下来我们看见那人拿出一根铁棍,足有两根手指粗,一米长,他说,这回把你们逮着了吧。我和小龙撒腿就跑,我那时十一岁,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小龙,跑得再快也跑不过那个成年男人。眼看着我要被捉住了,小龙突然掉头来拉我,我喊他快跑,他不跑,他抓了一把沙子朝那人脸上撒去,然后他被那个人抓住了。我想去救他,但没办法,当时我心里特别害怕,不知所措。小龙朝我大喊,快跑,快跑。于是,我头也不回地扎进铁轨旁的树林里。
那晚我以为他回不来了,但我始终抱有一丝侥幸,我在棚里生了一堆火,夜半的时候远处传来脚步声,我试探性地问,小龙?没人回答。直到他走近,火光打在他脸上,我才看见小龙额上的伤口,我兴奋地跳起来抱住了他。那晚睡觉,他整个人在发抖。
第二天我从黄金山给我的那剩下的钱里拿了一百,还剩三百多,我去买了馍饼,去买了药,我还去玩具店买了小龙每次经过都说想偷出来的玩具枪,一百块很快就只剩下几块了。记得后来我给他涂药,还记得他后来一直随身携带那把枪,他只有一盒bb弹,他习惯射在看得见的地方,然后捡回来。而我也是从那以后,觉得小龙是个好人,至少对我是个好朋友。
那年临近春节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几件大事。有一次我穿着缝了钱的衣服走过一家厂区,里面门卫出来一个男人,是保安。他一口断定说我刚偷完东西,没等我解释他就一把揪住我搜身,正巧摸到了那鼓起来的缝了钱地方。他一把扯下我的衣服,把里面的两百多全拿走。我说,这是我的钱。他盯着我说,你们要饭的哪来这么多钱?说完他把衣服丢给我,扬长而出。
我回去跟小龙讲了这事,他说那保安就是这样,遇见我们这样打扮的铁定上来欺负人。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我们没钱了。于是那天我们沿着铁路捡瓶子,人一倒霉就会接二连三地倒霉,捡了一下午就捡到了三个空瓶。我们只好去翻居民区后的垃圾桶,运气还不错,翻到了半包用塑料袋包起来被扔了的挂面,我们架起捡来的铁锅煮了,用树枝当筷子吃了一顿。小龙说,今天是他生日。我说,还陪寿星吃了顿长寿面,值了。说完我们都笑了起来。
第二天来了一个男人,满脸胡子,但他穿得挺整洁,不像是铁路上的人。他手里拿了台我和小龙在超市的柜台上看见过的DV机,他说他姓杜,但没说全名。他说他在拍视频,他想拍我们,他说不是免费的,可以给我们钱,不过得等他走后再给我们,而我们只要和往常一样就好。我和小龙盘算,没觉得多亏,带着他走走铁轨,翻翻垃圾堆就能拿钱,于是就答应了他。
一开始我们有些不习惯有台摄影机整天对着我们,那人说,别把这机子当东西,就当是空气,要真实,我需要真实。后来我和小龙肚子饿了,也没把那玩意当回事,我们去翻垃圾桶,翻到了半盒饭店丢的炒饭,我尝了感觉没坏,小龙说他饿坏了,于是我就给了他。饭店的老板找我帮他洗菜,小龙则跟着那个姓杜的不知道去了哪。等我回来小龙在棚里等我,另外那个姓杜的人已经不在了,饭店老板给了我两只苹果,我分给了小龙一个。
第二天是除夕,那姓杜的一大早上又来了,我以为他又要带小龙去什么地方。谁知道他说,锐子你跟我来。于是我跟他走,走到铁轨一处有块大石头,我坐在上面。姓杜的问,能跟我说说你为啥来这不?我说,没为啥,没妈没爹了。
他问我,是哪里人?
我说,新疆的。
他说,你看起来可不像新疆人。
我说,你看起来也不像本地人。
他笑了,又问,你今年几岁?
我说,十六了。
他说,你看起来长得慢了啊?他问我,你和小龙是怎么认识的?
我正要说,身后呜呜地传来火车声,驶过一辆绿皮车,冒着烟,哐当哐当的很响。我没开口说话,那姓杜的右手拿着DV机变换着角度。
那天除夕,大年夜,小龙突然说他不舒服,说他肚子疼。我去饭店找老板要了半只客人没吃的鸡,小龙捂着肚子说不想吃。我思索他怎么了?我想到了那盒炒饭。但我更害怕的是,我们这样的人,被人打了,只要沒伤筋断骨都不是大问题,但身体内部出了问题几乎就是等死。前半夜小龙说他冷,我把被子往他身上盖,又挨着他睡,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忽然想看看月亮,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想到了我妈和我爸,我再看身边的小龙,我开始害怕,从内心直冒出来混着北风凄凉的怕。
后半夜,小龙的脸直抽筋,一愣一愣的。我使劲安慰他,别死啊。我知道这样子安慰人并不好,但我害怕得说不出别的话了。他还硬着头皮跟我打趣说他死不了,但他说话直哆嗦。我说,你撑到明天,我去求杜哥。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铁轨上等姓杜的,看见他从铁轨西边走过来,我跑过去拉着他说,哥,我求求你了,给我点钱,救救小龙吧。他吃中毒了,人都要死了。那姓杜的也紧张,他跟我去找小龙。那是我第二次来到医院,那个眉毛都白了的老人说,没什么大碍,吃点药,拉几次就好了。我长舒一口气,不仅是为小龙死不了而庆幸,也是为我自己所亲近的人再也没有突然死去而庆幸。许多年后,我分析那之间的区别,我想到除夕那夜没看到银色月光。
小龙吃药那期间,我出去捡瓶子,去路上找人讨钱,因为刚过春节的原因,一毛五毛的要了不少。我记得是初二那晚,我买了几个洋芋用火烤,烤的时候小龙裹着被子跟我说,锐子,我大概要回家了。我转头看他,他说,我没跟你说过我为啥出来吧?其实只是我后爸打我,我赌气就跑了出来,我家就在西安,我是乘小汽车来的宝鸡。我出来一年多了,我妈肯定想死我了。我低声“哦”了一声,我说,那好啊,那你啥时候走?你咋回去?他说,明天吧,明天去找警察,给我妈打个电话。
我突然意识到我和他终究不是一路人,他是有家不归的,而我却是无家可归的。
我记得是初四那天,一个女人来接他,她带着我们去饭店里吃饭,还给我们买了一身新衣服。那女人说我们的头发得剪剪,又带我们去理发。理完发出来,正好傍晚,那女人说是晚上七点半的火车。小龙让我送送他,我再次来到火车站,再次看见绿皮火车,但同以往十二年的岁月不同的是,我再见到铁轨的时候产生出了别样的情感。我站在月台上,小龙抱了我一下,那时候他比我高半个头,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有时间就回来吧。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再见。他说,想我的时候就会再见。
而这一想就是近二十年,我曾经去西安打听过是否有人认识一位叫蒋小龙的人,可所有的声音都像石沉大海。我曾经多次幻想我们再见的场景,我会想起那些和他度过的时光,我一次次满怀期待地以为人生何处不相逢,最后发现我们已经见过了最后一眼了,只是我不相信罢了。多年以后,我想他和那些因死亡离我而去的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小龙离开后,我回到棚里住了三天。第四天,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说是检查市容,他们把我带进了收容所,不让我回铁路附近游荡。其中一个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如实回答。他又问我家住哪。我说,龙潭。家里联系方式有吗?我说,妈死了,爹死了。他说,是孤儿啊。
第二天,来了一个中年女人,她对我说她是宝鸡孤儿院的院长。她看起来十分仁慈,但我曾经进过一次孤儿院,我不相信眼前这个人的外表,我躺在地上打滚说我不去。但最后我被两个人抬着跟着那女人走。
在宝鸡孤儿院,我待到十七岁。我发现那位院长真的如外表一样和蔼可亲。有一次,我打翻了院里孩子搭的积木城堡,我以为她要打我了,谁知道她只是抚摸我,让我和别的孩子一起重新组装。
她是一位好人,在离开后第二年,她因病去世了,死的时候四十四岁。后来我总想,应该是老天不忍心这些好人在人间受这么多苦难了,就早些召他们回去了吧。
回到龙潭的那年我十八岁,我乘火车经过龙潭铁路局旁的大桥,我还记得那条河,也许还记得某一块我曾玩耍过的石子。我来到铁路局的院子,那棵被我剃了光头的松树已经长得很高了,而单位的人却已不是当初的那一批。我没见到曹连军,我甚至有些想念黄金山,但我都没见到。
我沿着铁轨往落日方向走,我想去看看我和我妈的那个小屋,但到了曾经翻整过菜地的地方,我只看见新修建的宾馆。后来听说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年里,就已经被当成违章建筑给推平了。
我有些难过,但不是想哭出来的那种。十八岁的我看着落日,铁轨上映印着我的身影,被无限拉长。我沿着来时的路走,朝太阳升起的方向,那天的圆月已经可以看见。而我身后,是终将落下的夕阳,和蜿蜒通向大海的铁路。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第三附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