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寨

2020-07-14 18:26徐兴正
大理文化 2020年6期
关键词:徐家母亲

召唤

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叫我。这声音太模糊了,我听不清是一声“嗨嗨”“喂喂喂”,还是叫我的小名、学名。这声音也太轻了,我甚至听不清是一声叹息,还是默无声息。我不能确认这个声音是怎么叫我的,其实就连是否真有这么一个声音,也不能肯定。

我出现了幻听。

那是我人生中最为仓皇失措的时候之一。

上一年,我参加工作,在一所名叫古寨小学的学校任六年级1班班主任,教语文。期末考试,由于油印机坏掉,也没有蜡纸,更不可能有电脑和复印机,我用复写纸复写了六十八份试卷。学生可以不从黑板上抄写试题,他们欢天喜地,但考试成绩并不好。接下来是寒假,过完年,我被借用到教育委员会办公室写材料。在县城靠近文屏山的山脚下,从一条狭窄的街道,拐进一段更加狭窄的通道,进入院子,这个院子大小与一个篮球场差不多,不过就像一张被咬过几口的饼,并不规则,这就是教育委员会所在地。这个院子里除了两株还算高大的柏树之外,再无其他植物,就连一盘花卉也没有。我后来观察过,从来没有一只常见的鸟,哪怕麻雀,飞到树梢上来。倒是低处的枝桠,会有人在上面晾晒衣物。街对面开着一家棉花铺,铺子低矮,光线暗淡,大白天也开着一盏沾满棉花絮的白炽灯。棉花铺里的丈夫,用8号铁丝自制了几个很宽的衣架,挂到枝桠上,晾晒被套、枕套和床单。晾晒衣服,包括女性内衣,则是棉花铺里的妻子来,用塑料衣架挂在枝桠上。看到水珠滴滴哒哒地掉在水泥地面上,我会感到确切的心焦,也会产生莫名的忧伤。棉花铺里的夫妇都是四川人,丈夫的体形已经被挎在身上的那张弹弓和握在手里的那个梆子改变了,弯曲得厉害,很容易会被误认为身有残疾或者风烛残年,妻子的身段臃肿得发泡,很难想象曾经拥有过女人的好年华。这个院子里还有一个厕所,这个厕所有不下三十个蹲位,外面街上的住户都到这里方便,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入厕高峰期。阳台外墙镶嵌着马牙石的办公楼,步行楼梯这一端就紧靠着这个厕所,上下楼的时候,能听到厕所里方便的声音,聊天的声音,这些声音让人不舒服。办公楼只有四层,这两株柏树早已高出了楼顶。在二楼第一间办公室靠里的角落,从一楼煤屋里找来一张弃置的课桌摆上,擦去煤灰,也还牢固、端正,我用作办公桌。在这张桌子上,我读过凡是能够找到的文件,也读过不少报纸社论,还读过中国成为WTO成员的加入议定书,学习它们写材料。由于代拟教育工作讲话稿时使用“人文环境”一词,这个词被一支红笔划上一个圈,我差一点被退回古寨小学去。然而,不久,办公室收到上边下发的一份文件,原文传达这份文件,一张嘴巴不但念到“人文环境”,而且还念到“弱势群体”一词,我因此被留用,再后来被转用。

但这毕竟造成了我的焦虑。

因为骄傲,又因为自卑,还因为矫情,我毁弃了此前旧作。到这间办公室写材料之余,我挪用办公室16开本的会议记录本,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一部注定要被废弃的长篇小说。但这样的条件和环境并不适合写作,何况是长篇小说,无形之中又加深了我的焦虑。

这些焦虑让我仓皇。

在现实面前,我又完全失措。作为丈夫,随后又作为父亲,同时作为农家子弟,除了生活重负之外,我一无所有。我和两地分居的妻子每月工资领下来,偿还上月借债就所剩无几,有时竟至于安排不了吃喝用度,又得再向朋友借钱,而朋友们都很穷,难免求借无门。遇到拖欠工资,而上学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又比计划超支,哪怕只是几十元钱,再加上不满一岁的孩子一两次感冒,我们都会乱了手脚,一筹莫展。

一开始,我以为那个声音,是自己在睡眠中,听到婴儿的啼哭。几乎每个夜晚,孩子都会哭闹,很少能安然睡去。冬天冷,虽然生了炉火,但室温仍然低,只得将孩子穿裹得严严实实,从床上抱起来,抱在怀里,在房间里走动。就这样走来走去,孩子常会停止哭闹,至少是,哭闹声有了间断。有几个晚上,我用襁褓背着孩子走动,孩子不哭不闹的时候,我就背着他站在书桌前,继续那部长篇小说的写作。往往写不完一个自然段,孩子又哭闹起来。我免不了生气,既因为孩子无休无止的哭闹,也因为自己如此这般的矫情。妻子换下我,孩子的哭闹时断时续,我的睡眠疲惫不堪。

紧接着,我又以为那个声音,是旁边住着的一群高中生,三更半夜闹腾。这条老街,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原住市民,将房顶盖着瓦片的老宅翻修为混凝土平房。我们一家租住的,就是这种平房的顶楼。这栋平房也只有四层,但从顶楼的窗口俯视这条老街,它的狭窄与弯曲,真像一条地缝。入夜,楼下走过的行人越来越少,驶过的汽车、摩托车和自行车就更少,即使窗户开着,也不算吵闹。到了街上空无一人的时候,紧挨着这栋平房的出租给四川人开棉花铺的老宅里,如果生意好的话,还能听到梆子敲击弹弓的声音传出来。这种声音并非喧闹,老街相反变得更寂静了。我们一家旁边的房间里,租住着两名高中生,就像两坨磁铁,他们那些同學,仿佛一颗颗钉子、一根根针,被吸引过来,叮叮当当碰撞在一起,整夜发出硬邦邦、尖溜溜的声响。我甚至怀疑,孩子的哭闹有可能是这些声响引起的。

但是,看病的医生告诉我:幻听。给我开了药:安定片。

我开口描述情况,看病的医生在病历本上写下“主诉”。我描述得很慢,医生却记录得很快。我正要说完,医生在“诊断”栏写道:“幻听。”

到脑电图室检查过程中,检查的医生一直在和我说话。直到医生从我头上取下那些导线,从电脑上打印出一份脑电图,在“检查时意识情况”及“智能”两栏“清楚、混乱、较为混乱、昏迷”及“佳、一般、差”中,选择了“清楚”和“佳”打上勾,我才明白和我说话也是检查方式之一。医生在“检查意见”栏写下:“正常范围脑电图。”

这份正常范围脑电图检查报告送到看病的医生办公桌上,医生使用了红处方,对我说,晚上睡前服用,一次只开十片,服完再接着开。我注意到,医生说这句话,每次停顿,字数相等。当时没有其他患者,我本想将这个发现告诉医生,但立即意识到,那样一来,医生可能会认为我不在“正常范围”,所以就没有说什么,点头致谢后离开了。

当晚半夜,我忽然跳下床来,顶着被子,从耳房跑到堂屋,再从堂屋爬上楼梯,但受被子羁绊,又从楼梯上摔下来,幸好有被子包裹,也没受伤,被父亲抱回床上,哭了一阵,才睡着了。

这是第二天早上,我醒来以后,父母告诉我的。半夜发生的整个过程,我一直在说,我怕。这时,父母询问我,究竟害怕什么呢?我其实一点印象都没有,什么情况也不知道。

我连续三晚上出现类似情形,而自己却一无所知。

这或许就是我后来知道的,医学上所说的夜游症、梦游症,但我当时刚上小学,至于家人,更不可能懂得,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第四天早晨,陷入惊吓和担心的父母商议了一阵,父亲就出发了,他将赶到二十多里外,去请教一位先生。父亲一字不识,但我在上小学前,还是会像许多有知识家庭的孩子一样,请求他讲故事给我听。稍有不同的是,讲故事的场所不是枕边,而是堂屋火塘边,讲故事的时间不一定就是睡前,雨雪天气任何时段都有可能。父亲能讲、讲过的故事不多,或许很难超过十个,有的故事翻来覆去不知讲了多少遍。在父母的众多子女之中,我排行倒数第二。父亲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他快五十岁了。父親去请教的这位先生,就是他反复讲过的故事主人公。父亲结识这位先生很早,他那时还不到三十岁,是徐家寨生产队长。父亲和徐瞎子等民工,在一个水库大坝工地上,结识这位先生。这位先生还没父亲年长,葆有血气和好奇,在水库大坝工地上一时兴起,用意外获取的一坨黏土,捏造了两头泥牛,还指使这两头泥牛打架,直打到又散成泥巴。父亲每次讲起这个故事,他都要重申是亲眼所见。这个故事讲完,父亲也都要叹息,这位先生因为神通,被制伏过,也因为神通,自己保全下来了,而大坝修好回到徐家寨,讲过这个故事的徐瞎子,却被逼上吊了。接着,父亲还要感叹,过去他不敢证明徐瞎子所讲的,如今他也讲这个故事了。

这位先生教给父亲一个办法,让母亲给我“喊魂”。

尽管“喊魂”这种古老习俗在徐家寨也有沿袭,但父母一点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许只是出于别无他法,才按照这位先生交待的来办。黄昏时分,母亲手握一枚鸡蛋,小心翼翼地滚遍我全身。天黑的时候,母亲拿着那枚鸡蛋,站在门外,我坐在门内,与母亲就相隔一道门槛。家人坐在火塘边,都不说话。我只听到,母亲叫我的名字,每叫一遍,就接着说,你受到惊吓,现在天黑了,赶紧回家吧。所说到的受到惊吓的地方,都是揣测,但几乎包括了所有地方,诸如家门前、屋檐下、水井边、大路边、山坡上、悬崖上等等,惊吓了我的事物,也是揣测,同样几乎包括了所有事物,诸如虫虫蚂蚁、飞禽走兽、光斑影子、孤魂野鬼、鬼神恶煞等等。母亲每叫我一遍名字,我就要答应一遍“在这里”。晚上,母亲将那枚鸡蛋放在我枕头下,我总是担心将鸡蛋压破了,没想到这样的担心,让我异常疲惫,不久就睡着了。母亲为我一连七天“喊魂”,而在这七天里,我确实不再出现“夜游”“梦游”。

按照这位先生的交待,父亲在第八天下午带上那枚鸡蛋去找他。天黑的时候,这位先生将那枚鸡蛋放在火塘里慢慢烤熟,剥下一层接近完整的蛋皮,然后,迎着煤油灯的光,他从这层蛋皮上,看到一块大石头,大石头上一团阴影,旁边一团更大的阴影,他手指在两团阴影上移动,告诉父亲,当冲撞到来的时候,所幸避让开了,但孩子毕竟受到了惊吓,失魂落魄。

父亲回来,问起我,我说出当时的情形,这位先生看到的阴影完全得到了验证,家人觉得不可思议,相隔十多天,那一切历历在目,自己更吃惊,也才感到怕。

当天,跑到父亲劳作的地方,随后与父亲回家路过大石头那里,以及后来父母询问究竟怕什么,这些时候,我为什么不说出遭遇到的情形呢?这是我一直不能回答自己的问题。以至于,就像怀疑父亲反复讲过这位先生捏造两头泥牛还指使它们打架的故事真实性,我也会怀疑当时的情形并未出现,可能是我产生幻觉,甚至还可能是受到父亲转述这位先生看到了阴影的诱导而凭空编造出来。但我更怀疑这样的怀疑。

这位先生对父亲另有交待,他告诫我们一家凡事退让,不可与人纷争,避免血光之灾,不要让我接触斧子、镰刀、菜刀等所有刀具,远离一切利刃可能带来的伤害。这位先生的告诫,就像深信不疑他看到了阴影那样,父亲牢记在心。不过,父亲倒也不怎么担心。徐家寨一向平和,除了极端时期徐瞎子被逼上吊身亡而外,邻里和睦,即使偶尔发生摩擦,也都停留在口角上,绝不至于动刀斧。我年龄尚小,而且上边有多个姐姐、一个哥哥,还没有让我用斧子砍伐柴禾,用镰刀收割小麦或水稻(就那么一块水稻田),用菜刀切菜,不存在误伤的危险。可是这年寒假,意外仍然发生了。一天早晨,父亲用背架背上一袋苞谷、一袋小麦出门,去十多里外的水磨坊磨面粉。出发后,父亲歇气两次,觉得负荷还是过重,就叫我,让我带上背篓,用一条袋子匀一点小麦出来,分担一下,和他一起去水磨坊。我走在父亲前边,为了让他看到我完全能担此重任,我竭力走得更快,与他有意拉开一段不小的距离。父亲一再叫我慢一点,路程远,开始时这样走,回来就没有力气了。我口头上答应着,脚底下反而加快速度。这段路也是通往水稻田的,刚走到徐家寨正对面的山坡,路下边有人在砍伐一棵杉树,路上土坎高度适中,我就将背篓支在上边歇气。我当时也有一点心思,决定在这里等待父亲,他走到这里也要歇气,想必会与砍伐杉树的邻居搭白,说上几句话,可能说到我,肯定都是称赞。这天早晨下过一点雨,雨量只到刚好收住灰尘的样子,路面更为湿滑,我的心思都还没有想完,脚下就站不稳了,手臂和整个身体从背篓带子里滑出来,背篓倒还停靠在土坎上,我却一轱辘滚下去,翻了几转,跌落到那棵杉树根部。砍伐杉树刚刚举起的斧子停不下来,砍到了我腹部左侧。

我万分侥幸,只要伤得再严重一点,血液进入腹腔的话,村里卫生室就无法诊治了,而徐家寨离乡上卫生院三四十里,步行这么远的山路送医,途中可能就要出现生命危险。村里卫生室没有麻药,乡上卫生院电话又摇不通,只好托一位邻居步行前往取麻药,但往返得五六小时。我待在村里卫生室,由于伤口越来越浮肿,不能再等待下去,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医生为我缝合了伤口。四十多天后,我治愈出院。

这位先生告诫父亲之后,我还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当时当地的医疗条件,还是捡回了一条命。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缝合伤口,那种疼并不尖锐,相反过于迟钝,让人想起钝刀割肉的比喻,割下去和疼起来,间隔时间太长,似乎正是这种间隔拉长了疼痛。那种疼也没有多少重量,但宽度太过分了,简直无边无际,完全不知道何时中止,何时才是尽头。

这些童年经验确实影响了我,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怕,我随时都想逃跑,同时也清楚其实无处可逃;这没上限也没下限的疼,我还未被打败就屈服了,明白一切都无可奈何。这样,我不得不承认世界存在不可知部分,而可知部分是不可知部分的影子,当然也可能反过来,不可知部分是可知部分的影子。这样的影响让我疑虑重重,面对这个世界,我既做不到深信不疑,也做不到不以为然,以至于产生一种和稀泥的态度,认为所有现实都可能是幻觉,而所有幻觉又都可能变成现实。

这样一来,我教过六年级语文的古寨小学,县城里的这个院子,我承受的重负和展开的生活,所经历的一个又一个现实,都成了幻觉。但这些幻觉看得见、听得到、摸得着,它们真实感人,甚至就是世界的真相,谁也否定不了。而我自身,却是最缺乏真实感,也是最容易被否定的。至于困擾了我很久的幻听,其风格反而是写实的,如果有不那么真实的地方,也是因为童年经验投影过来,过大跨度的时空对接,存在技术问题。

世界的荒诞,很可能是现实与幻觉无缝对接、无形转换造成的。比如,母亲吩咐我去叫回父亲,童年的我从徐家寨出发,跑进一个幻觉,简直就是“活见鬼”。而更多的情形是,在现实与幻觉之间,有着一片模糊地带。这片模糊地带,有时异常狭小,站在现实的边界,一不小心就产生了幻觉;有时绵延不断,要摆脱幻觉,返回现实,却道阻且长。比如,这位先生看到了阴影,而童年的我被那个黑影惊吓,出现“夜游”“梦游”,或许就是陷入这片模糊地带。

我不得不承认失魂落魄的说法,母亲“喊魂”,确实也让童年的我重新睡上安稳觉。因而,我也就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召唤的声音,有人会听到它。因为没有别的解释途径,我宁愿认为,这种召唤的声音,来自神灵。而且我似乎也认识到,神灵的召唤,严厉而慈悲。

我知道,自己的感受、接受、承认、相信、认为、认识,这一切,即使不完全是徐家寨带来的,至少也有以那里为出发地,离开之后,走着走着,跑着跑着,就撞上了的。我越来越清楚,这对自己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比如,当我在《百年孤独》中读到:

一道血线从门下涌出,穿过客厅,流到街上,沿着起伏不平的便道径直向前,经台阶下行,爬上路栏,绕过土耳其人大街,右拐又左拐,九十度转向直奔布恩迪亚家,从紧闭的大门下面潜入,紧贴墙边穿过客厅以免弄脏地毯,经过另一个房间,划出一道大弧线绕开餐桌,沿秋海棠长廊继续前行,无声无息地从正给奥雷里亚诺·何塞上算术课的阿玛兰妲的椅子下经过而没被察觉,钻进谷仓,最后出现在厨房,乌尔苏拉在那里正准备打上三十六个鸡蛋做面包。

我没有一点猎奇心理,也不觉得有什么魔幻的,完全能够恰如其分地理解:它就是写实。只是说,相对于别的写实,它多出了一个层面,在刻画出这个世界面目的同时,也没有忽略神灵的召唤。小说中,这个被杀害的儿子,血液受到神灵召唤,流经那么多不可能之处,几乎穿过他生前整个世界,决绝地流到他母亲的眼前。

有人想当然地以为,拉丁美洲天生魔幻,《百年孤独》这样的文学世界,无非是现实世界的翻版,仿佛加西亚·马尔克斯这样的创作,差不多是暗室里冲洗照片。这真是无稽之谈,否则,马塞尔·普鲁斯特的病床也是一个天然的文学世界了。

然而,我也特别想将置身其中的世界,比如徐家寨,对应为一个与现实不太一样的世界,这倒不是图减省,更不是别无他法,而是因为我确实产生过幻觉,尽管幻觉可能迷乱,还带来过怕和疼,但它毕竟在铁板一块的现实边缘,敲打出微弱的声音。我还提醒自己,并非听到幻觉敲打现实的声音就够了,希望自己即使在“夜游”“梦游”,也能从诸如“起来,快跑”此类驳杂的声音中,分辨出神灵的召唤。而我的写作梦想,正是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和马塞尔·普鲁斯特那样,倾听到神灵的召唤,进而借助神灵的召唤,唤醒万物,汇聚到一个活生生的文学世界。

界限

可以肯定,徐家寨与外部世界存在界限。

这有什么依据呢?

徐家寨确实没有被世界孤立,它与外部构成了一个整体。外部世界本来是无限的,但从徐家寨的角度看,它有边界。这个边界,就像抛物线,当然不规则,看起来,这里按下去,那里翘起来。徐家寨下方和斜下方的抛物线开口向上,上方和斜上方的抛物线开口向下,左右两方的抛物线开口分别向右向左。这样,就将它闭合起来了。不过,徐家寨并不在四周抛物线围成的正中,而在左下方,差不多是末端位置了。这个整体一动不动,似乎属于静止的事物。而实际上,它曾经一定处于被抛掷状态。在被抛掷过程中,边缘不是那么沉重,甚至有些轻飘,产生的气流,也就是风,反过来作用于这些部分,它们就被摊薄,而且发生不同程度倾斜,形成一面又一面陡坡,这些陡坡又被扯开,但尚未断裂,所以陡坡总是相连,之间的联系无论多么松散,也不过相隔一两个悬崖。而末端那部分,则非常沉重,根本克服不了地球引力,加之抛掷轨迹带来惯性,不由得生发出一股内力,虎虎生风,仿佛要扬弃自我,正当此时,边缘部分被摊薄、扯开的外力也传递进来,两股力量碰撞牵掣,将一面又一面陡坡,硬生生挤压、扭曲成一个又一个山冈。而这样的碰撞牵掣,造成离心力,晃荡之中,险些将这个部分甩了出去。正是这一甩,致使这个部分反而获得一个安全弧度,即使斜上方陡坡上山石崩溃、泥土垮塌,也不至于被冲击到,而斜下方,斜度舒缓,人畜皆不易发生滚坡。是时候了,世界就静止下来。这个末端,一个又一个山冈错落叠加,世界留出了可依附的皱褶,还保持了斜向上的趋势,徐家寨得以在此诞生。

这个世界为什么曾被抛掷?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它在运动中产生形变,又恰到好处地静止下来呢?在徐家寨就能看到边界,说明这个世界太小了,小得可怜。而末端的徐家寨,与外部世界连接起来,毕竟像是一个可以居住、生活的地方,况且确实繁衍生息了一个族群,可以说,这已经足够仁慈了。

或许,只是因为徐家寨这个地方孤悬世外,才会给人一种它曾经被抛掷的印象吧。不过,说是孤悬世外也不一定对。其实,它处于这个世界左下方,末端,又低矮,又狭小。留给人的印象,说是陷落,或许更合适吧。孤悬也好,陷落也好,这种印象不是外人的,外人很少到这里来,来了也不太可能观察到这一点。也不是村民的,他们在这里出生、终老,有人去过一些地方再回来,似乎从不会关心脚下的土地。甚至只是我一个人的,与其他村民不同,我离开了,只是偶尔回去一下,反而更有记忆、联想和印象,只是说,我的记忆未免纷繁复杂,联想过于天马行空,印象也太荒诞不经。

我之所以会这样,可能因为这个世界作用于我,与作用于外人,作用于其他村民,是有差别的。这个世界没有让外人居住、生活在徐家寨,也没有让其他村民离开这里,因此,外人完全没有必要仔细观察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而其他村民无论对这个地方印象如何都没有用。离开徐家寨,是我得到的恩惠。这个世界降临在我身上的恩惠之难得,之盛大,恐怕不亚于徐家寨得以诞生的仁慈吧。

而从我的角度看,也有个人因素。在徐家寨看到外部世界,它的边界让我联想到抛物线,并由抛物线联想到这个整体被抛掷、产生形变、静止下来等等,是因为我上过高中,学习过数学、物理、地理,阅读过科幻小说。在我的想象里,它的出现,犹如天体,只是说,忝列于浩瀚宇宙,这个天体之小,之轻,与一粒尘埃无异。其他村民几乎没上过什么学,他们就没有这样展开想象的可能。

作为外人,我的大学老师、小说家杨昭到过徐家寨一次。那一次和杨昭一起的,还有我的前同事、朋友、诗人沈沉,以及我的大学同学、朋友段正春,他被杨昭对应为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列文。沈沉曾经从县城送我回去,接我回县城,多次到过徐家寨,有时候还是夜里驾车。这次,沈沉在清晨拍过徐家寨几张照片,一张是拔节生长的蚕豆苗,另一张是正在凋谢的豌豆花,还有一张是我披麻戴孝的背影,在微信朋友圈发出来,写了一句话:“牛栏江峡谷里的春天,朋友徐兴正母亲的葬礼。”我差不多一周以后,返回昆明途经县城时,才看这条微信。母亲罹患不治之症,病重,只得送她回到离开三四年时间的徐家寨。在凌晨赶到,当天深夜即离世。母亲离世带给我无尽悲伤,依照习俗、礼仪和禁忌举行葬礼,又让我不堪疲惫。在这悲伤、疲惫之中,我其实最大限度忽视了徐家寨,自己身处何地,也就没去多想。我那时看到沈沉拍下的照片,蚕豆苗、豌豆花,还有我自己,都依附于徐家寨,为它所供养和接纳,不禁感到愧疚。他那句话中写到的牛栏江,是金沙江在昭通境内最大的一条支流,而金沙江流至四川与岷江汇合,开始改称长江,徐家寨一直把牛栏江叫“大河”,这条大河始终在边界之外,只有走出徐家寨,才能看到它。他一句话,将蚕豆苗生长、豌豆花开的徐家寨纳入牛栏江峡谷,等于拓展了徐家寨边界,变大了它的外部世界。他这样,并无以此宽慰我的用意,只是从他的角度看,徐家寨确实处于牛栏江峡谷之中。就像我的角度来自徐家寨一样,他这个角度也是故乡给他的。他的故乡虽是丘陵地形,但毕竟地处昭鲁坝子,而昭鲁坝子又是云南第四大坝子,并且家门口就有一条河流。置身昭鲁坝子,看不到边界,世界是真的大。段正春也来自昭鲁坝子,他的故乡,与沈沉的故乡之间,如果典籍文献记载算数的话,古代横着一个名为“千顷池”的湖泊,连着一条名叫“昭鲁河”的河流,多少年间,湖泊烟波浩渺,河流流水湯汤。千顷池消失,昭鲁河枯竭之后,昭鲁坝子依然是昭通最适宜人居住、生活的地方,坐落着一个区域中心城市、一个县城,散落着若干个乡镇、无数个村子。我与段正春的交谊,充满兄弟情感,他前来参加我母亲的葬礼,几度大哭,用泪水浸泡过徐家寨。我的心疼,又因此多出了一分。

这些年,杨昭一直将他的学生段正春对应为俄罗斯小说中的人物。去过徐家寨之后,杨昭也将我的故乡对应为拉丁美洲作家笔下的世界。他发现,徐家寨几乎就是胡安·鲁尔福在那部短篇小说集《燃烧的平原》里描述过的地方,简直就是其中那篇《我们终于分到了土地》里“土地”的翻版。小说中那片土地,要从清晨一直走到下午大概四点钟才能抵达,一路上听得到狗叫、看得到母鸡,到了目的地,天空中忽然落下一滴雨水,只见地面上砸起一团尘土,是在墨西哥平原上。位于中国山区的徐家寨,去往地块之遥远,与墨西哥那片土地无异,但这里的土地,每一块都只有一张药膏那么大,贴紧在斜坡上、悬崖边,在地里刨土豆都得小心翼翼,土豆刨出来,必须随即放进背篓,因为那样的坡度,任何一颗土豆都停留不稳。徐家寨所在地,本来坡度已经属于安全范围,但也让他胆战心惊,唯恐摔下去,就会滚到牛栏江边。仓皇之中,他也采取了沈沉的“角度”,将徐家寨放大到牛栏江峡谷。承认徐家寨与墨西哥平原还是不太一样之后,他退一步讲,认为即使不是那片被一滴雨砸出一个坑的土地的翻版,也是阿斯图里亚斯在长篇小说《玉米人》里写到的危地马拉山区的翻版。不过,较之于徐家寨、与之连为一个整体的外部世界,小说中的危地马拉山区,毕竟有一种辽阔(哪怕是一种被打了折扣的辽阔),并且还可以大面积烧荒种玉米啊。

我明白,杨昭这样的对应,对段正春是出于爱惜,对我则是出于怜悯。将徐家寨对应为拉丁美洲作家笔下的世界,对应为《燃烧的平原》《玉米人》中的场景,本质上是将现实文学化,以减轻我的苦楚。然而苦楚还在那里,并不能真正减轻,顶多可以借助文学来分担。

其实,也没有那么多的苦楚。

徐家寨,我只是观察它,想象它,体认它,当我意识到,它竟然与外部世界连为一个整体,但又与外部世界存在界限时,已经得到了极大安慰。这个安慰是什么,它究竟有多大?与外部世界连为一个整体,意味着可能。世界的可能,不管小到何种地步,也不管被分成多少份,总有一份,哪怕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份,毕竟属于徐家寨。有了这一份可能,就不至于那么绝望了。而与外部世界存在界限,则意味着安全。世界充满危险,徐家寨周边的土地上就发生过不计其数人畜坠崖、被滚石击中的不幸事件,而与徐家寨相隔不远的房舍、村落,也有被滑坡体掩埋和泥石流卷走的。徐家寨这个地形和地势,一直受到庇护,并没有杨昭眼里的陡峭,也没有被滚石击中的凶险。

所以,我甚至一点也不能觉得苦楚。

然而,徐家寨与外部世界的界限并不清晰,我个人的态度也十分暧昧。界限肯定存在,但它究竟在哪里,是谁划分出来的,未必一目了然,更不可能实地踏勘。有时候,我愿意将界限缩得很小,小到徐家寨这个村落,小到我家、伯父家、姑妈家这座共同院落,小到我家这间房子,小到房子里这个堂屋,小到堂屋里这口火塘。世界这么小,越小越安全啊。有时候,我又愿意将界限放得很大,大大逾越徐家寨本身,向四周延伸,完全不知所终,以至于无边无际。世界这么大,越大越有可能啊。

但这也给我造成困境:究竟是要不遗余力守住界限呢,还是不顾一切突破它?

实际上,界限不但存在于徐家寨与外部世界之间,它也存在于一个人的生死之间。

生死界限,我是在母亲临终的眼里看到的。

母亲不治之症确诊以后,我向她隐瞒病情,而服用的靶向药物也一度缓解了她的疼痛,她不但留念眼前的生活,而且开始向往未来的日子。母亲一字不识,所知甚少,理解不了超出认知能力的事物,但她相信神灵,也相信善和爱,还相信一天一片易瑞沙,在本已极其艰难的几个月时间里,从未考虑过死亡。母亲在徐家寨劳作一生,那些年,她考虑得最多的事情,都是临近的事情,比如,吃过晚饭,入睡时,考虑的是半夜起床,生火煮熟大锅里的糖浆子,磨好麦芽,点清糖浆子,过滤,得到一锅糖水,天快亮了,接下来,差不多用整个白天,熬制成麦芽糖,第二天由父亲背到集镇上去零卖,挣钱供我上学,稍微远一些的事情,她几乎从来不去多想。这次,母亲一定是没听到死神的脚步声,对已经临近她的死亡,也不去考虑。直到病情急转直下,我不得已对母亲说出实情,当即护送她赶回徐家寨。在救护车上,母亲打着安眠点滴,途中偶尔醒来,那时,她考虑过,自己平时晕车厉害,这次为什么反而不怎么晕车了呢?徐家寨越来越近,母亲考虑的是这个她过了一辈子的地方。从公路到家里有一段距离,用担架抬着母亲行走时,我跟随担架一旁照顾她,她的手冰凉,我一路上用手捂着,却怎么也捂不热,她之前打点滴留下的针眼疏忽了按压,血液顺着手腕流到我的手掌,我在手电筒的微弱光线下察觉到了,愧疚得失声大哭,她大概是要安慰我,却一时无力睁开眼睛,看到她用力挣扎,我立即止住哭声。母亲终于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耗尽了余生之力,她又闭上了眼睛。母亲看到了什么呢?她一定看到了我,同时也可能看到了影影绰绰、晃晃荡荡的徐家寨。但母亲一定不会看到死亡,她不相信死亡会来得那么快。那是凌晨。当天深夜,母亲就离世了。那个白天,原本是母亲最后的期限,但回光返照,她感到好些了,有一点精神了,还考虑到:只差三天就过大年了。一直到弥留之际,母亲都没有昏迷,意识始终清醒,疼痛、窒息让她陷入恐惧,感到绝望,临终时再没有睁开眼睛。我后来追思母亲,将她躺在担架上安慰我的那一眼,视为临终的一眼。在临终的一眼里,我看到了母亲对我的心疼,不舍,还有慈悲。在临终的眼里,我也看到了母亲的生死界限,如果无限放大,就像是晨昏线,本身清晰可辨,但被它一分为二的世界却模糊混沌。

母亲的墓地位于徐家寨末端,一个靠近抛物线弧形的山冈上。这段抛物线开口向右,也就是说,这个山冈在徐家寨左边,下端的左边。数十年以前,祖辈墓地大多选在距徐家寨二三十里的高山上,在那里,斜坡变得舒缓,视线可达五六十里,看得到层层叠叠的山峦、弯弯曲曲的山脊,世界一下子变大了,此外还有一个好处,毕竟远离房舍,不会出现鸡叫和犬吠,得以保持死亡的寂静,让逝者安息。那时候,村民去不了任何地方,一直居住、生活在寨里,遇到丧葬,从四面八方趕来,动辄有一两百青壮年,四人抬杠,多人扶棺,轮换几十次,将逝者抬上高山。这些年,寨里空虚,青壮年大都外出淘生活,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再也不能将收敛逝者的棺木抬上高山去安葬了。选为母亲墓地的地块极小,目测、步测下来,能容纳棺木,却不留余地。但除此之外,无可选择了。而这个地块的主人,是住在同一座院落里的姑妈。姑妈没有亲兄弟亲姐妹,她是父亲和伯父的堂姐,几年前去世了。母亲生前侍弄过一块地,它独立于一片油茶林中,有这个地块四五倍那么宽大,土壤里掺杂了羊粪、鸡粪和草木灰,整个徐家寨都很背阴,那里光照最为充足,并且离水井也近便,每年都种植出寨里最好的辣子和茄子。我们一家商议用这块最为人称道的菜地去换取,或者花一笔钱去购买,但也担心,无论哪种方式,都被拒绝。最终,姑妈的家人什么也没要,慷慨赠予这个地块。

母亲棺木抬来,摆放在掘好的墓穴旁边。这时,我忽然感到,这处墓穴太小,不足以容纳棺木,这个地块太小,不足以安放墓穴,徐家寨太小,不足以承受这个墓地。这一层又一层的小,一层比一层小,最终,让母亲就这样逝去了。

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呢?

孙世祥写过一首题为《土地谣》的诗歌:

没有风和雨

数千年没有死亡的就是自己

没有天空没有雪

冷漠的一生仅仅是命运的主题

祖先的民歌嘶哑、悲苦、淋漓

久久以来就是你唯一的体己

亘古的山冈悲歌连接葬歌

数不完也唱不尽的永远是汗滴

如歌如泣的岁月里

最好的人生就是给死者林野

唱一阵歌流一阵泪

先民的儿孙用双手观察风雨

让先辈曾经照看的土地

在妇孺的歌中接受时间的漂洗

这首《土地谣》,虽然不能说写的就是诗人故乡,但至少是以故乡为出发地或对象物的。诗中写道,“最好的人生就是给死者林野”,而在徐家寨,这做不到。这里唯一的林野就是油茶林,而油茶林所在地坡度极大,就连母亲侍弄过的那块油茶林中的菜地,也是陡坡,无以掘出一处墓穴。说起来,孙世祥与我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是我从未谋面的学长,也是杨昭的学生。他的出生地,是一个叫做发拉的村子,离徐家寨数百里之遥。他被疾病过早夺去了生命,作为他的读者,我曾与包括沈沉在内的几位朋友,到过发拉,去看望他的父母,也去他墓地悼念。这个村子位于高山之上,地势相对平坦,视野比较开阔,看上去不是那么苦楚。村子周边,横陈断崖。断崖上下左右,确有小片林野。但恐怕不会有人选择村外断崖之处作为逝者安息之地吧,这也就意味着,还是不能给死者林野。他病逝后,骨殖从昆明带回发拉,安葬在他生前为祖父选定的墓地。翻越发拉背后大坡,走完几十里路程,只见高山之巅,草甸铺陈,并无林野,唯独一座坟墓,荒凉孤寂。

孙世祥生于1969年,2001年去世时还不满三十二岁。身为出生于发拉的孩子,他受尽了穷,吃尽了苦,大学毕业后在故乡当过教师,曾经忽发奇想,做过在发拉采到金矿的发财梦,然后动过购买直升飞机的念头,与全家一起搬迁至西双版纳勐腊县勐满镇一个叫“38公里”的地方,又因无以立足而返回,再后来只身远走昆明,流落街头,当过记者,病故时为一名机关职员。作为一介书生、业余作者,他研读二十四史,还研究“中国的世界战略”,也有过徒步横跨世界屋脊的疯狂行动,就连爬上昆明郊外西山也效仿过不走回头路下山的做法,留下百万言长篇小说《神史》和三百多首诗歌遗作,去世后几经周折,这部长篇小说和诗集终于出版,还有两百万字其他手稿,文体包括长篇小说、散文随笔、社会调查、游记和日记。在《土地谣》一诗中,他对发拉发出过哀叹,也通过歌咏获得自我安慰。但他生性狂狷,从来不把世界放在眼里,一向和人生以命相搏,就连为祖父选取墓地,也是天高地远,傲视万物。

安葬母亲后,我这才意识到,与已故作家孙世祥完全不同,徐家寨的逝者,他们都太软弱可怜了,弥留之际,神色恍惚,无不表现出害怕漂泊,更害怕孤独。如今,无法再将逝者抬上高山去安葬,这只是一个客观因素。为了安息亡灵,它不至于四处飘荡,也为了告慰亡灵,它不至于孤苦无告,亲人都会将逝者安葬在徐家寨。

意识到这一点,我真正理解了,徐家寨何以出现房舍与坟茔共存、生者与逝者杂居的现象。其实,祖辈去世,也并非所有逝者都抬上高山安葬。就连先祖本人,数百年前,他背负命运,带上家眷,辗转数千里,历时不知多长时间,从江西(家谱记载小地名为“大竹林高坎子”)流落至此,好歹安下身来,繁衍了这个家族,自己死后,也葬在寨里。或许是因为徐家寨小,地块小,逝者命也小的缘故吧,小的棺木,收敛小的遗体,葬入小的墓穴,垒起小的坟茔。而死去的人,也都能体谅这一切的小,给亲人托梦的时候,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不知道要全部归因于办不到呢,还是也有别的因素,徐家寨的坟茔,竟然没有一块墓碑。办不到,原因倒是非常具体:别看徐家寨悬崖多,滚石事件也多,但那些石料,都不适宜制作墓碑。墓碑对石料的要求,质地、规格等等,比制作石磨还苛刻,每扇石磨都是从数十里以外的地方背回来的,而墓碑太重,又多,难背。再说,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花在墓碑上。

坟茔不立墓碑,就是一堆土,长出一团草,倒是不显棱角,也不生分,与所在地块和徐家寨反而融为一体。靠近房舍的坟茔,坟前常会拴着一头牛,或者一匹马,在那儿放置草料喂养,而坟尾,说不定会有一只母鸡在草丛中抱窝,将躲着下在那里的鸡蛋,夜以继日孵出鸡仔来。牛马总是讨嫌,免不了摩角擦痒,坟头上的土会掉落了一两坨。过不了多久,亡灵到梦中,说给了亲人,亲人前往察看,知道了,跪下来,烧一刀纸钱,开口祈求亡灵,让等候一段时间,坟头上的土不可乱动,待到清明,方可垒上。

徐家寨延续着给逝者“喊饭”习俗。喊饭的日子,主要是逢年过节和逝者生日、忌日,以及由于其他因素而备下丰盛饭食之日。不过,也有隔三差五喊饭甚至几乎每天都喊饭的。喊饭的方式,先将菜肴摆上堂屋里方桌正中,然后空出上方位,那个方位属于神灵,鬼魂不可僭越,在下方位、左方位和右方位这三个方位各摆上两个饭碗,再在六个饭碗上摆上筷子,喊饭者立于方桌一旁,依次喊列祖列宗、三代之内逝者和孤魂野鬼,来吃饭了,最后,在饭桌前烧三张纸钱,跪拜,磕头。先从列祖列宗喊起,喊到三代以内逝者,这是秩序,再喊到孤魂野鬼,却是怜悯。列祖列宗何谓不用说,但孤魂野鬼呢?孤魂野鬼就是那些在外边死去,火化,带回骨殖,以及在寨里死于非命,无可保全,未能正常收敛、安葬,有坟茔也等于没有坟茔的亡灵。用来喊饭的菜肴饭食,都是象征性盛一点。喊饭完毕,全都要倒回锅里,重新盛上,就连筷子,也要打乱,再来抽取。

本来,亡灵来去无踪影,只要愿意,可以在任何时刻出现在任何地方,但几乎所有喊饭者往往忽略了这一点,都会以为,亡灵能来吃饭的,大多是安葬在寨里的逝者。其实他们还忽略了一点,徐家寨的坟茔,只是逝者寄身的旅馆,亡灵也不至于时刻待在一个地方,或许会四处走动吧。雷平阳写过一篇题为《与小学女同学擦肩而过》的散文:

昭通是个没有生死界线的地方,坟地和村庄总是混杂在一起。我听说过的死亡,先是祖辈,然后是父辈,接下来是同辈。最近几年,听说我的下辈中也有人跳河或喝农药自尽了。清明节那天,我去给父亲扫墓,在通向坟地的小路上,我与一个小学时的女同学擦肩而过,不敢与她打招呼,因为我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徐家寨逝者,在亲人梦中出现,还会说起自己就像生前那样劳作,来回走了三四十里路,背回一背篓土豆,人毕竟老了,脊梁骨不过弯,被背篓磨破皮了,疼,现在还累,只想喝一碗南瓜汤,而喊他吃饭了,到饭桌上一看,却不见南瓜汤。

这些年,徐家寨越来越空虚,或许也是因为饭桌前家庭成员少之又少的缘故吧,一改喊饭之规制,生者索性给逝者在方桌上留着饭碗、筷子和座位,一起吃饭。有时还向逝者举杯,几杯过后,开口说话,喋喋不休。

也有人起夜时,发现火塘里,杉树枝桠窜起红蓝交织的火苗,爆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散发杉树油脂的香气。父亲脱掉上衣,反手撑在火塘边上,背靠柴火。到了晚年,父亲说冬天骨头冷,几乎每晚都要等家人睡下以后,独自烧旺柴火,烤热骨头,才去睡觉。时间久了,他见到父亲这样,也不必打招呼。回到卧室,他迷迷糊糊地想,坟茔里更冷啊,怪不得父亲还要跑回来生火取暖。

这一点,徐家寨确实可以对应为拉丁美洲作家笔下的世界。在胡安·鲁尔福中篇小说《佩德罗·巴拉莫》里,那个叫科马拉的地方,死者重返人间,住进生前家里,照样与邻居来往,也与外人相处,生者也忘了他們已经死去,只是偶尔发现对方说话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过于低沉了,几乎听不清,才对鬼魂充满同情。科马拉一带,地势平坦,适宜耕作,土地本身就是一笔天大的财富。要不然,佩德罗·巴拉莫不会为了将科马拉收入囊中,而作恶多端了。佩德罗·巴拉莫死后,神父拒绝为他的灵魂祈祷,想必也不会得到安息,他那匹马更可怜,在科马拉到处奔走。当然,徐家寨只是一个被抛掷的地方,不曾发生过佩德罗·巴拉莫的恶行,几乎所有牲畜都是安宁的。它与科马拉对应的,也仅仅是人鬼不分这一点。

在徐家寨,人死了就死了,个人生死,界限仍不可逾越。所说的人鬼不分,是生者和死者消弭界限,同在徐家寨,共度剩下的时光。

母亲生前,还未离开过这里的时候,她也将徐家寨视为“天赐”。

母亲曾经也是一个外人,她出生于牛栏江边,那是在上游,河谷里的一个村子。远嫁徐家寨,十数年光阴就赋予了她一份地方主义,我小时候,母亲向我反复灌输过一个观念: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徐家寨更好的地方了。

有什么依据呢?母亲言之凿凿:这片倾斜的土地上,高山之巅种植土豆、荞麦、燕麦,中坡种植玉米、高粱、黄豆、小麦、豌豆,谷底种植水稻、莲藕,出产几乎所有农作物。除了农作物,还出产诸多经济林果,包括核桃、板栗、油桐、花椒,苹果、柑橘、枣、梨,等等。至于蔬菜,品种更是不计其数,凡是在集镇上见过的,诸如白菜、生菜、莴笋、芥蓝、莲白、花菜、姜、葱、蒜、辣子、茄子、南瓜、丝瓜、黄瓜之类,差不多都可以种出来。甚至还可以种出魔芋、西瓜、天麻、三七、党参、重楼、板蓝根……寨里有一口泉水,虽然水量小,枯水季节会不够用,要到四五里外一条沟里去背水,但泉眼上方长着一片竹林,泉水从竹根下沁出,这种竹根水异常甘冽,就连路人也会到井边歇气,喝一饱井水再上路,冬天,井水暖和,不伤嗓子,其他时间,井水甘甜,喉咙有回味。这个家族,确实有过瘸子、瞎子,也有过结巴和丑八怪,但从未出过恶棍、小偷、赌徒、酒鬼和懒虫,世世代代找不到一个品行不端的人。再就是,还有油茶林。当初,先祖离开故土,什么都带不走,或者什么都不想带走,除了家眷,只带上几粒油茶籽,到了这里种下,培植出油茶林。油茶树是先祖传世的信物,它们不仅每年结出茶籽,散落一地,供村民捡拾,榨油,食用,而且还秋天开花,隔年结果,是一种有异象的树木,方圆好多里的地方都没有这种树。

过了一些年,徐家寨还发生过一起“茶花误”。

有一年秋天,徐家寨来了一个外人。外人坐着一辆小卡车,路过徐家寨,去一个叫窝凼的临近的村子,挖走他夏天买下来的一棵百年野葡萄树。野葡萄树的树干粗壮、遒劲,藤条茂密、舒展,但在窝凼的村民看来,它没有用处,很少结野葡萄,结了也不好吃,因而,主人怀着窃喜,以一千五百元的价格卖给了外地人。听说,外人将那棵野葡萄树运到县城广场,移栽成活,可以拿到好几万元。当然,这是很久以后才听说的。我当时在县城工作,专门确证过此事。

有意思的是,作为绿化树贩子,外人四处寻找绿化树,最终发现了窝凼那棵野葡萄树,曾路过徐家寨,完全忽略了油茶树。窝凼是一个小小盆地,平坦、背风、当阳,居住起来舒适,已经被完全处于斜坡之上,偏颇、当风、背阴的徐家寨羡慕上了。听说窝凼的一棵野葡萄树卖了一千五百元,徐家寨村民心里酸溜溜的。但这次,外人坐着装载了那棵野葡萄树的小卡车,路过徐家寨时,跳下车来,暂时不走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迅速传遍徐家寨:外人要买油茶树,村民挖得出多少他就买多少,价格一百元至一千元,具体视胸径和树冠之大小而定。

徐家寨村民热情甚至讨好地包围着外人,认真甚至虔诚地聆听他讲解如何选取、挖掘、包裹油茶树。油茶树分属于每户村民,每户自行给家庭成员分了工,有精心制作草绳和竹板的,有小心翼翼地挖掘油茶树的,有结结实实地包裹树根土球的。几乎每一户都全家动员,起早贪黑,不放过多卖油茶树的机会。所有村民沉浸在发财致富的甜蜜前夜,对徐家寨的热爱一下子超过了窝凼。

在三天时间里,村民选取、挖掘、包裹了近千棵油茶树,外人却从徐家寨神秘消失了。

我在县城又专门打探此事。一切都弄明白之后,真让人啼笑皆非、感慨万千啊。原来,作为绿化树贩子的外人,他缺乏必要的专业背景,秋天路过徐家寨,看到漫山遍野争奇斗艳的茶花,将油茶树误认為能卖大价钱的那种山茶花了。待到样品捎到县城,被告知犯了常识性错误时,外人无法给村民一个交代,只好偷偷溜走。

我又查阅资料,得知全世界有二百二十多种山茶,中国有一百九十多种,基本上都在云南。而这起“茶花误”之所以发生,是因为作为绿化树贩子的外人,他混淆了徐家寨油茶树与云南山茶之间的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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