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19世纪后期,尽管中国传统宗藩体系已经开始走向解体,但清廷在应对中朝边境问题时,依然秉持带有藩属主义色彩的传统疆土观念。在清末“间岛”危机的刺激下,这一观念形态发生了历史性的转变。其时,图们江界“毋庸再勘”的声音明显消退,而“必須勘界”几乎成为朝野一致共识;“体恤穷黎”则不再是中国管辖越垦朝民的着眼方向,转而以“力保主权”为最重要的考量;“保藩固圉”的中朝边境防御理念亦被突破,“严防敌国”渐成清朝边防的新思路。这种观念的演变,深刻地影响了清廷决策与外交进程,并构成中国近代领土观念形成中的关键一环。
关键词:“间岛”交涉;领土观念;中朝边境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20)07-0116-11
作者简介:易 锐,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博士后 (湖南 长沙 410081)
晚清时期,在中外冲突融合的背景之下,中国传统的知识与观念体系,发生了复杂而深刻的转型。其间,中国的疆土观念,日益摆脱固有的发展轨道。至20世纪初年,清朝大致形成与西方近代领土理念较为接近的认识。其中,1907—1909年发生的中日“间岛”交涉,构成清末中国近代领土观念形成的关键一环。目前,中外学界对清末领土观念之形成的深入探讨尚属鲜见①,“间岛”交涉在此观念演进中的重要地位更是迄未论及②。本文将从观念演进的角度,通过考察清末朝野因应“间岛”危机的具体过程,动态化揭示领土观念在中国形成的关键环节,并展现这一交涉中观念的转变如何影响清廷决策与外交进程,以期深化我们对近代中国疆土观念转型的认识。
一、勘界认知:从“毋庸再划”到“必须勘界”
清在入关以前,便与朝鲜以鸭绿江、图们江为界。康熙时期穆克登查界后,中朝边界进一步明确。同光之际,朝鲜灾荒不断,大批朝民越境至图们江北垦居,由此引起中朝长期界务交涉。尽管光绪前期中国与越、缅等邻邦订约划界的实践不断展开,但清廷仍缺乏完全划清图们江界址的强烈意识和积极诉求。
1881年11月,鉴于图们江北岸朝民越垦情形严重,吉林将军铭安、帮办吉林边务大臣吴大澂奏:“边界旷土,岂容外藩任意侵占”,然“薄海穷黎,莫非天朝赤子”。“仰体圣朝绥来藩服一视同仁之意”,应“查勘明确,划清界址”,并准垦民领照纳租,“以清界址而示怀柔”铭安、吴大澂:《奏为查明朝鲜贫民占种吉林田地拟恳准领照等由》(光绪七年十月初三日),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军机处奏折,119056。。铭、吴二人出于防止侵占的考虑,认为应划清界址,但考虑到怀柔属邦的必要,故提出不宜驱逐朝民。1882年1月,礼部尚书恩承等人对此议奏,表示反对:“如以江为界,则界址本清,毋庸再划;如就新垦之地,则我疆土日削,议将何裨?”恩承等:《奏为遵议铭安等奏朝鲜贫民占柛边地恳准领照纳租事》(光绪七年十一月十四日),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藏,清代军机处奏折,119544。显然,恩承等人一方面认为图们江地区界址已经划清,另一方面也担心重新划界导致疆土损失。3月,铭、吴结合图们江复杂流向,复陈划清界址之必要《吉林将军铭安等折》(光绪八年正月二十五日),载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朝朱批奏折》第112册,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242页。,然仍未获采纳。可见,恩承等人“毋庸再划”的态度更为清廷认可。
1883年起,朝方袭用垦民土门、豆满(图们)“两江说”,再三要求勘界。1885年,在吉林将军希元咨建议之下,清廷同意与朝勘界。因双方分歧较大,年底即告中断。1887年复勘,旋又中止。1889年,吉林将军长顺奏请催朝勘界。总署与李鸿章商议后,奏曰:“现在江源界址既难克日划清,则无关勘办处所似宜及时抚绥,以慰流氓归附之心”。至于勘界,“该国世守藩封,久荷天朝覆帱之恩,似不必操之过蹙耳!查藩属成案,向由礼部行文,臣衙门亦未便越俎咨催,应请暂从缓议”《总署奏遵议珲春境内朝鲜越垦流民断难划还折》(光绪十六年二月十八日),载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4册,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693页。。上述意见,得到清廷认同。此则材料,能较清晰地反映出清廷最高决策层对图们江勘界的认知。从中可见,宗藩思想的存在,乃清廷明确、清晰地划定中朝边界的重要制约。正是在此“不必操之过蹙”思想的指导之下,此后十余年两国未继续会勘边界。
1900年后,朝鲜官兵多次越江入侵延边地区,引起中朝交涉。1903年底,朝方又以界址未明为由,要求勘界。1904年,中朝议定《中韩边界善后章程》。其中有谓:“两国界址有白山碑记可证。仍候两国政府派员会勘。会勘以前仍循旧以间隔图们江一带水各守汛地,均不得纵兵持械潜越滋衅。”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清季中日韩关系史料》,第5826、5952页。不过,此时朝鲜已处于日本控制之下,而日本以日俄战争为由建议中朝暂缓勘界,清廷遂不复要求。
从以上考察可见,自19世纪80年代初到20世纪初,清朝官员中虽有人主张勘明中朝界址,但反对之声依然存在,而清廷对勘界的态度始终并不积极和坚定,且多以外界的态度为转移。这种状况,直到1907年8月“间岛”危机发生之后,始有明显改变。
1907年9月11日,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奉天巡抚唐绍仪电外务部:“日人侵我主权,遽行驻兵设电,殊出情理之外。日使前复钧部,有允撤兵勘界之意,似应速为开议,庶可徐图补救,仰候钧裁。”《东三省总督徐世昌奉天巡抚唐绍仪覆外务部电》(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初四日),载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7卷,第5页。19日,外务部致出使日本大臣杨枢:“希即切告外部,转电统监,饬令全数撤退,各守各界,以免争端而杜效尤。至撤兵,必须勘界,界务不清,诸多轇轕。”《外部致杨枢派员会勘延吉界希商日外部撤兵电》(光绪三十三年八月十二日),载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7册,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687页。较之徐世昌等人“似应速为开议”的建议,外务部则更加态度鲜明地表示“必须勘界”,盖其已从日本出兵延吉充分感到界务不清会遭致领土之危机。
1908年4月,吴禄贞著《延吉边务报告》对清朝过去相关政策进行了更为全面的反思。他指出,甲午之前朝廷对越垦朝民采取怀柔之策,乃是字小之仁的体现。问题在于,甲午以后“韩民已非复藩服之民”,然“我国之优待韩民者如故”。1904年朝鲜沦为日本保护国后,“我国之优待韩民者复如故,是则引异国之民为己国之民,优容宽纵,毫无法律之裁制”,故招开门揖盗之祸。不仅如此,延吉越垦韩民还享有土地权,“地方官毫不过问,华民又多贪转卖之利,以土地售与韩民其移殖愈繁,势力愈盛。职是之故,招之使来,不能麾之使去,是直留扰乱种子于领土中也”。此外,“一国之法律,在版图内有排斥他权力而行其最高权力之特质,所谓领地主权也”。由于地方官蒙昧无知,“间有将犯法韩民送归韩官力理者”,以致“自弃其法权”;此问题之症结,“皆由国籍法之未定”《延吉边务报告》(1908年4月),载皮明庥等编《吴禄贞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8-179页。。
不久,《申报》刊载《论中国处置延吉厅之失策》一文,也详细揭露了延吉管辖之疏:其一,延吉厅辖区辽阔,“彼朝鲜沿江之地,分设六镇,而我图们江北乃仅设一厅治”;其二,韩民越垦我地,“沿江数百里,听其自由移住,毫无限制”;其三,我国于韩国垦民“户口男女之数、财产地亩之数、主耕帮耕之数”,均缺精确调查;其四,越垦之地,未能“为之广设学堂,以变其语言习俗,使同化于我”;其五,该地乡约牌头,由韩民稍通华语者充选,“多倚仗官势,自相鱼肉”。以上诸端,致日人“以延吉厅为未经确定之领土”。该文呼吁,应“力求整飭,以收政治革新之效,而杜日韩人悠谬之口”《论中国处置延吉厅之失策》,《申报》1908年11月1日,第3版。。
10月21日,唐绍仪会晤日本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得知日方可认中国在延吉之主权,但延吉韩民应归日本保护。次日,唐致电外务部:“莫如在延吉择出一二处开放,作为商埠,工巡、卫生一切,由我自办,并与其磋商,所有越垦韩民,应明定年限,准其领地,至应纳地方各项税捐,与华人同。倘若彼索设警权,可较以自开商埠,并非租界,向不准他国另立巡警。”《外务部致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电》(光绪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八日),载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8卷,第200页。显然,唐意在通过自开商埠的方式,来尽可能限制日方对延吉韩民的保护权,从而维护领土主权。
28日,徐世昌、陈昭常就唐所拟办法致电外务部,表示“可允日本在延吉通商地方,设一领事官,以保护日韩之商、工、侨民”;但应严格限定“韩侨”范围,“惟韩人必在江北、江东无不动产者,方可认为韩侨”《东三省总督徐世昌署吉林巡抚陈昭常致外务部电》(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初四日),载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8卷,第201页。。同日,徐又电外务部,强调“保护”二字,亟应切实辩明:“保护字义,内即兼有审判、警察、行政、司法之权。彼如实行其保护,则我之主权仍有名而无实。”他结合延吉现状进一步分析说:“韩侨之在延吉者,七万多人,加于中国之民数倍,散布甚广。”日官有裁判权,“如在拟设商埠之内,尚可按条约办理”;若在商埠之外,“既认其有保护权,则不能禁其施行应有之权,推行内地散处之韩民,则我地方之政治与其混杂,我之主权保无失乎?”《东三省总督徐世昌致外务部电》(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初四日),载骆宝善、刘路生主编《袁世凯全集》第18卷,第203页。因此,他强调惟有设法限制。这一主张,正与唐绍仪类似。
其后,主张限制日本保护权者尚有不少。如外务部章京等公同商拟关于延吉八条协议,对其第六款案曰:“如允日本一概保护,彼有治外法权,虽认我为地主,而彼保护所及,即法权所及。仍其归彼保护,无异得虚名而受实祸,流弊不可胜言。”《遵拟延吉事宜预备提议》,载《梁敦彦档》2,第218—219页。吉林公署秘书官周维桢更为深刻地指出:“夫领地者云,必有一定之土地,一定之人民,而国家得行使其统治权之谓也。日人冀得有保护权,则凡越垦之韩民,皆当入日人之羁绊,而即可藉此以夺我之统治权,则人民失而统治权亦失,我国不过获有领地之虚名而已。”若日本获保护权,“则韩民之移居者,既可不受我国管辖,违犯禁令者,亦可不受我国官吏治理,其贫困无业者必将源源而来争”,吉林南部将真成“日韩人殖民之地”。并提出,“当以领有地照为归化之确据”,即使“未领有地照,而在我国有土地权者”,亦应作归化人,“其有不愿者,由地方官收买,其不动产者,限一年内移去我国境内”《吉林公署秘书官周维桢谨将解决吉韩界务条议》,载《梁敦彦档》2,第227、235-236、240-241页。。
吴禄贞更是明确反对给予日本保护权。他态度坚定地指出:“界务之兴,由于韩民越垦。我以清厘界务万不能认其有此保护权。以既认之后,不允其设官、置警势所不能。”如此,“必致害我法权,从此多事”。“今若认其有保护权之后彼将今日增兵,明日设吏,一以保护韩人为辞,甚且由此推行凡有韩民之区”,“皆可阳藉保护之名阴行侵占之实”,这“无异授以进取之阶必致渐失国权予人口实”《吴协统意见书》(1909年),载皮明庥等编《吴禄贞集》,第213页。。
以上观点,影响到外务部的谈判方略。1909年2月17日,外务部尚书梁敦彦会晤日使伊集院,指出:“该处韩民与寻常情形不同,既已领地耕种,久服中国管治,一旦分归日本裁判,实有势所不能。且日本允认中国领土权,而不允中国以吏治裁判之权,不特有名无实,中国主权仍不能行使。”伊云:“日本为保护韩民起见,万不能自弃其裁判权。中国既有领土权,于主权已属完全。”梁表示:“贵大臣如必坚执,请分别有地韩民归中国管治裁判,其往来贸易游历人等,则按照通商条约归日本裁判。中国可自行指定一二处开为通商埠,准各国人民居住贸易,照各通商埠通例办理。其余在商埠外领土耕种之韩民,实不能允日本管治裁判,因此等韩民已与归化中国无异。”《外部尚书梁敦彦与伊集院议延吉领土权韩人裁判权及路矿事语录》(宣统元年正月二十七日),载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3904-3905页。梁之要求,日后多有重申如3月18日,外务部致伊集院节略称:“土地、人民、主权三者,俱为领土权之要素,今贵国既认中国有领土权,而又以该地之人民不能归中国裁判,是何异于中国领土内限制中国主权?中国政府实难允诺。”《外部致伊集院关于东省中日交涉六案节略》(宣统元年二月二十七日),载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3838-3939页。。经过艰难的交涉,双方于该年8月议定,日本仅对商埠内韩民行使裁判权,但对商埠外重大案件有观审之权。
不难看出,在讨论朝鲜垦民管辖问题时,“领土”、“领土权”、“主权”等概念,自1907年起反复被中方运用;而在19世纪末期中朝界务交涉中屡屡出现的“藩属”、“体恤”、“民人生计”等论说,则基本退出中国外交语境。概而言之,清朝对越垦朝民的管辖,发生了从“体恤穷黎”到“力保主权”的转变。这种变化所体现的,不仅仅是西方近代外交话语对中国传统交涉话语的取代,更是国人认知疆土问题的思维方式的重要转换。
三、邊防理念:从“保藩固圉”到“严防敌国”
自咸丰年间沙俄割占中国东北大片疆土之后,清廷采取了开放封禁、筹饷练兵等举措来加强东北边防。这种边防思路,重在抵御俄国的入侵。尽管中朝边境的防御力量也有所增强,但其主要出发点并非是针对朝鲜进行防御,而是出于对藩邦的护卫。
1885年,醇亲王奕譞就东三省边防事宜奏称:俄国东海滨省与吉林省毗连,“近且逼珲春为垒,开通图们江东岸,以窥朝鲜北境,行船松花江,以窥三姓上游,情殊叵测”。珲春与三姓二城最宜注意,“一以保护朝鲜北境,一以屏蔽我松花江上游伯都讷腹地”。奉天、吉林皆界朝鲜,“边门以外耕度栉比,设官置戍,直抵鸭绿西岸,非厚集兵力、水陆犄角,不足以顾根本而护藩邦”《奕譞奏复陈东三省边防事宜折》(光绪十一年七月二十日),载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11册,第254页。。这种“保藩固圉”的理念,在日后得到强调。1886年,海军衙门、总理衙门会同户部议奏钦差大臣穆图善所陈东三省练兵章程,谓:“臣等窃维盛京、吉林皆界朝鲜,黑龙江毗连俄界,自应原集兵力,庶足以固疆图而护藩邦。”《总理海军事务衙门等会奏为遵议筹办东三省练兵事宜折》(光绪十二年正月初六日),载王普文等主编《清代吉林档案史料选编·吉林军事》,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6页。
随着中朝宗藩危机的加剧和朝鲜自主倾向的凸显,东北疆臣逐渐意识到,过去“护藩邦”的方针已有些不合时宜。1890年,吉林将军长顺奏:“吉林近来边务日形棘手,无论俄夷觊觎已久,尝试多端,即朝鲜列在属藩,每事多遇梗阻,不复昔时效顺,自非有煽惑之者何遽至此,边衅之起恐无定时,思患预防为计不可不早。”《吉林将军为拟赴珲亲阅各军请旨饬催新授吉林副都统沙作速赴任的奏折》(光绪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载吉林省档案馆、吉林师范学院古籍研究所编《珲春副都统衙门档案选编》中,吉林师范学院出版社1991年版,第141-142页。因此,他建议加强防守,以固边圉。显然,长顺此时已较倾向于固边自守。不过,对于中朝边境之防守,“保藩固圉”的思想在清廷内部仍居主流。
甲午战争之后,朝鲜已不再是清朝藩属,清朝的东北边防亦有所更张。东北封禁政策的全面解除,即是一个重要转变《德宗景皇帝实录》卷373,光绪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一日。。吉林将军长顺意识到加强中朝边境防御的必要,他于11月奏陈:“吉林强邻窥伺已十余年,祗以防军在彼,声势相联,未敢速尔思启。上年倭乱以后,中国兵力为外人所深知,将来边境交涉,要挟多端,不遂所求,必致以兵相胁,此事势之所必然者。我不稍厚兵力,实无以销侵侮之萌而应仓猝之变。且宁古塔、三姓、珲春绵亘三千余里,仅以万人分戍其间,本嫌空阔,近来朝鲜咸镜北道已非属藩,图门江上下旷地千里,又不能不分兵防守,是备愈多,则力愈分,此防军原额不能复减之情形也。”《吉林将军长顺奏为边备空虚拟将边练两军恢复原额及绕勇营仍留八成队伍折》(光绪二十一年十月十三日),载王普文等主编《清代吉林档案史料选编·吉林军事》,第161页。 不过,长顺的建议遭到反对。1896年1月,户部和兵部议复:“方今饷需匮绌异常,该将军夙抱公忠,自当力求撙节,不得但以兵多为贵也。”《户部、兵部奏为议复吉林边务空虚边练两军均免裁减晓勇营仍留八成队伍折》(光绪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载王普文等主编《清代吉林档案史料选编·吉林军事》,第165页。由此否定了这一建议。长顺保留图们江沿岸防守力量的建议遭到否定,固与清朝财政困难有关,但也反映出当时决策层的认识,尚未从过去“保藩固圉”的边防理念中彻底转变过来。而这种状况,在此后持续了较长时间。
1907年中日“间岛”交涉发生后,不少东北官员感到中朝边界防务空虚之患。如是年底,查勘间岛委员陈昭常禀称:“间岛附近地方临江县治极为荒僻,日人又思垂涎,若不预为设防,恐该处将为间岛之续。”《东三省近事》,《申报》1907年12月5日,第4版。东三省总督徐世昌,乃特派奉天自治局参事傅某前往查勘布画。
1908年4月,吴禄贞撰《延吉边务报告》,更是对清朝在延边地区的传统边防政策提出系统的反思。关于封禁政策之失策,他指出:“自我朝以发祥重地,定议封禁”,“昔日财力雄富之区竟成草昧鸿荒之境”,此“二百年来东方边患之所由生也”。关于移民实边之优柔,他批评道:咸同以来,俄力东渐,割乌苏里江以东数千里之地,“珲春东部遂与俄境毗连”;若此时实行移民实边之策,“则膏肤之产无难悉数垦辟,又何至有韩民之越垦乎”《延吉边务报告》(1908年4月),载皮明庥等编《吴禄贞集》,第177-178页。。显然,吴极为强调实边之策对于边防巩固的重要性。11月1日,《申报》所刊《论中国处置延吉厅之失策》一文,亦对清朝传统边防政策有所批评,其内容与观点均与上类同《论中国处置延吉厅之失策》,《申报》1908年11月1日,第3版。。
尽管1907年8月至1909年9月中日“间岛”交涉期间,中日未发生重大军事冲突,但此交涉之后,清廷上下进一步意识到传统边防理念的局限。1909年9月5日,外务部就条约议定情形上奏,颇有感慨地指出:“从来外交、内政,本属息息相通,必内政日起有功,而后外交易于措手。东三省固为强邻逼处之地,然疆臣果能事事整顿,为地方渐充实力,以与外人争衡,则成约具存,主权未失,尽可奉以周旋。傥不能未雨绸谬,及时布置,则虽藏空文于盟府,亦难恃为绥边固圉之资。”进而提出,应“饬下东三省督抚于殖民兴商、练兵选吏诸要政,切实办理,以杜隐谋而消后患”。清廷对此颇为重视,谕曰:“外交之得失,视内治为转移。倘能于殖民兴商,练兵选吏诸要政,切实整顿,极力扩充,则虽强邻环伺,将无可乘之隙。”《外部奏中韩界务暨东三省交涉五案议定条款折》(宣统元年七月二十一日),载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4133页。并令东北督抚未雨绸缪、积极部署。就此上谕而言,清廷巩固东北的态度似颇积极。
随后,吉林巡抚陈昭常上奏:“吉林南部现经开放,而地方内政自不可不急图治理。前已奏定升改延吉厅为府治,和龙峪经历为县治,并添设旺清一县、珲春一厅在案。兹臣新履其地,详加审察,窃以该处地广政繁,且逼近俄、韩,随地皆属冲要,必须更设佐治各官,方足以固边圉。查六道沟为图们江北适中之区,日人即极意经营,我尤宜特加注意。”《吉抚陈昭常奏亲赴吉林东南边境筹办开埠及善后情形折》(宣统元年十月二十九日到),載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4206页。进而,他提出了添设官缺的具体方案。
与传统东北边防重在防俄不同,此时陈昭常已将俄、韩并举。在其意识中,曾经作为藩属的韩国,如今俨然已成须像俄国一样郑重防御的“敌国”。而韩国之所以成为与俄并举的“敌国”,不仅仅因为它已摆脱了清朝的宗藩体制,而且在于它成为日本的保护国。换言之,日俄战争之后清朝的东北边境,相当于接壤了日本这一强敌。正因如此,陈昭常颇为注重日人在六道沟的举动。如果说,甲午以前清朝在中朝边境的边防方针主要是“保藩固圉”,那么此时陈昭常所强调的则是“严防敌国”了。
这种“严防敌国”的认识,同样可见于锡良11月19日的奏陈:“臣等所至为筹边虑者,延吉全境,南临朝鲜,东控海参崴,为吉林南部重要地域;日、俄两国一旦有事,亦为形势之所必争。利害攸关,实系东省全局,趁此领土已定,整军经武,讵能再作缓图。此次日本要约开埠四处,均占延境形胜,无非为军事上计画。且名虽开放,交通未便,西人裹足,实与日人租界地无异。”接着,他分析了延吉与周边俄、日军事力量之差距,并指出加强延吉边防之必要:“夫吉、江两省,东自临江州以至珲春,南自长白山以至图们江口,绵长三千余里,处处与俄、韩边境相连,即在平居无事之时,亦应添练重兵,扼要设防,籍资震慑。今既势逼处此,不得已先其所急,则延、珲一带,至少非练有陆军一镇不足以言备边。”他提出,“必须由部常年筹拨银一百万两,内外协济,方可编练陆军一镇”,并请朝廷“俯念根本重地,饬部会议筹拨,仍令吴禄贞督办边务,专管延、珲全境军政防务事宜”《密筹延吉善后事宜折》(宣统元年十月初七日),载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工具书组整理《锡良遗稿·奏稿》,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84—985页。。
对此建议,先前言论颇壮的清廷,面对财政困难,态度很快转向游移与消极。1910年1月19日,度支部等对于锡良的建议会奏:“现在部库奇窘”,“实无从再筹此大宗的款”,应“请饬下该督妥筹善法,务于边务、财政两不相妨,以仰副朝廷慎重边务之至意”《度支部等会奏遵议密筹延吉善后事宜折》(宣统元年十二月初九日),载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4240页。。朱批“依议”。2月13日,锡良、陈昭常上奏,进一步申明了加强延吉地区边防之必要,进而痛陈:“夫国防之重要既如彼,而经费之支绌又如此,必不得已,惟有暂顾目前,仰恳天恩仍将督办边务一差即予裁撤,所有边防一切事宜,责令东南道随时禀商妥办。将来应如何添驻军队,以重防务之处,并由臣等会商办理。”《遵旨详筹延吉边务情形请仍裁撤督一差办折》(宣统二年正月初四),载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工具书组整理《锡良遗稿·奏稿》,第1085页。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3月25日,锡良与陈昭常就吉林边防军备问题上奏,再次详细分析了俄国和日本的侵地之谋和军事部署,并阐明东北所面临的严峻的边防压力和危机:日、俄两国,“皆以吉省为集合点,种种计画无非暗为军事预备”,而中国 “疏节阔目,漫无部署,瓯脱之地,动辄千里无一兵一卒之守,道途阻塞,调遣不灵”。一旦边疆告警,“直有防不胜防之势”。此奏指出,尽管1907年陆军部奏定的编练全国陆军镇数案内,东三省统限两年各练陆军一镇,但揆诸现实,“吉省至少非练陆军三镇不敷分布”,其中一镇“驻扎延吉、珲春东南一带,用以防日”。考虑到实际困难,二人主张“暂就现有之兵,设法改编,先成一镇,然后徐图扩充”《统筹吉省边防兵备情形请将旧有陆防各军先行改编陆军一镇折》(宣统二年二月十五日),载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工具书组整理《锡良遗稿·奏稿》,第1106页。。
7月3日,《申报》对清廷的消极边防提出严厉批评:“自界务解决,简帅擢任,我国朝野上下佥谓边庭可无事矣,故撤回防军遣散宪兵,减缩警务,停止边署所办之各学校,裁撤派办理事处,遣散屯垦。所有从前施行政策,遂以节省帑项之故,尽废于半途。坐使外人步步伸张其权力,如中国裁缩警政,日本即添增其领事馆警察;防军调回长春,日本陆军即增驻于会寗;行政官吏裁汰过甚,日韩食盐即行出售于商埠之内;沿边派办处撤销,日韩人近且侵盗我矿产,种种失败难可枚举,故现在旅行延边者咸有风景不殊,举目河山之感焉。”《延吉边务之今昔观》,《申报》1910年7月3日,第5版。言下之意,中国绝不可再以“间岛”危机之前的观念应对中朝边境防御问题。
第二次《日俄协约》签订后,锡良颇感东北局势堪忧,于8月16日奏称:“东省极弱之故,首在土旷人稀”,其“东南、东北沿边数千里,处处毗连俄、韩,有土地而无人民,犹自弃也”。他主张东省设立垦务局,“岁以若干万人为率,分段垦辟,按年进行,内力渐充,方可抵御外力”。锡良深知此举实行殊为不易,他呼吁“必须以全国精神,奋迅经营”《东省大局益危密陈管见折》(宣统二年七月十二日),载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工具书组整理《锡良遗稿·奏稿》,第1185页。。8月22日日韩合并,锡良益感东三省形势危迫和“严防敌国”之必要,于10月16日上奏:“朝鲜全境布置粗完,势必席捲而西,踞吉、奉以窥顺、直。”他提出“顷全国之力,以谋东三省,即以保固全国”。其具体方案包括:兵力方面,“将近畿陆军勤加训练”,再“添练数镇,以为后劲”;军火方面,“于北省设特大工厂”,“赶速制造”《密陈东省阽危恐牵全局亟宜练兵准备藉以图存折》(宣统二年九月十四日),载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工具书组整理《锡良遗稿·奏稿》,第1234页。。
在此形势下,清朝决策层的态度也发生变化。关于前折,度支部和外务部于9月5日在议奏中表示:“固圉必先实边”,“至原奏请于东省设立垦务局,特简大员督办一节,应俟借款定议,由该督奏明请旨办理”《度支部外务部奏遵旨妥筹东三省请借外债二千万两兴办实业拟请照准折》(宣统二年八月初二日),载王彦威、王亮辑编,李育民等点校整理《清季外交史料》第8册,第4369页。。上谕乃依此议而行。关于后折,朱批“该衙门知道,片并发”。这表明,“严防敌国”的理念已日益引起清廷上下的认同,并影响到对中朝边境防御之置措。
结 语
晚清疆土观念的演变,并非始于清末十年,但其根本性的转变,则主要发生在这一时期。正是在此阶段,中国开始真正进入近代领土观念时期。这不仅表现在中国核心疆土概念发生了从“版图”向“领土”的转换参见岡本隆司《中国の誕生:東アジアの近代外交と国家形成》,第337—349页;易锐:《清前期“版图”概念考析》,《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0年第1期。,更体现在具体的疆土实践中,清朝日益接纳和运用以西方主权理论为基础的领土观念。
清末中日“间岛”交涉,较典型地反映出这种观念的转折性变化。在勘界认知方面,图们江界“毋庸再勘”的声音明显消退,而“必须勘界”几乎成为朝野一致共识;在管辖意识方面,“体恤穷黎”不再成为中国应对越垦朝民问题的着眼方向,转而以“力保主权”为最重要的考量;在边防理念方面,清廷上下突破了“保藩固圉”的传统思维,开始以“严防敌国”为中朝边境防御的新思路。上述观念的转变,深刻地影响了清廷决策与外交进程,并构成中国近代领土观念形成中的关键环节。
中日“间岛”交涉之所以在此观念演进中具有如此地位,很大程度缘于中朝关系的特殊性。有清一代,中朝宗藩关系最为持久,也最为重要。这种关系,深刻地影响到清朝应对中朝边境问题的思路,也成为制约中国疆土观念变化的重要因素。甲午战后,尽管清朝宗藩体系业已解体、西方领土新知加速输入,但中朝边境问题上长久的观念和实践惯性,对国人认知疆土问题的思维方式所产生的制约作用,依然未能消退。因此,它成为中国疆土观念根本转型过程中必须突破的“障碍”。“间岛”危机的爆发,则对此产生了有力的冲击。这一边疆危机的刺激,使國人清晰地认识到,必须放弃此前那种带有藩属主义色彩的疆土观念,而将中朝边境问题置于近代主权国家的关系框架之中来思考和应对。
进入民国,中国疆土观念的转型之路仍在继续参见葛兆光《从“帝国疆域”到“国家领土”——“五四”之前有关“主权”问题的日本刺激与中国反应》,《文史哲》2019年第3期。。不过,经过中日“间岛”交涉,中国已完成突破传统疆土观念过程中极为关键的一步,并且基本形成了与西方近代领土理念较为接近的认识,其地位不可忽视。
(责任编辑:陈炜祺)
Abstract: In the late 19th century, although Chinas vassal states were gradually disintegrating, the Qing court still adopted the traditional concept of territory when dealing with Sino-Korea border issues. The Sino-Japanese negotiations on Jiandao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s concept of territory. During this process, more and more Chinese believed that national borders should be demarcated; protecting sovereignty became their most important consideration; and they began to respond to the defense of the border between China and Korea in the new situation with the idea of defending the enemy.This change in conception profoundly affected the thinking of Qing court in response to the crisis of Jiandao and the process of Sino-Japanese negotiations, and constituted a key link in the formation of modern Chinese territorial concepts.
Keywords: the Negotiations on Jiandao; Concept of Territory; Sino-Korea Bor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