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八月,我在岳阳楼上,向洞庭湖投去希冀的目光,遗憾没有看到“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的浩瀚烟波,却依然领略到“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盛唐景象,听到一声遥远的叹息,看到一千多年前那位盛唐诗人徘徊的身影,探摸到他“欲渡无舟楫”的急切,和“徒有羡鱼情”的无奈。
初识孟浩然,是在那首脍炙人口的《春晓》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诗句的平易自然中,能觅到深幽的大自然韵味。注意孟浩然,则是读到李白的千古绝句,“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康震评说,这不同于一般的送别诗篇,其间渗透的不是离别的伤感,也不是对友人旅途的担忧,而是盛世繁华中一次意犹未尽的告别。我游黄鹤楼时,凭窗远眺,陶醉烟花三月的长江远影,不由得问,这个孟浩然如何了得,竟让谪仙人李白刮目相看,极目远送,赋诗寄情?
翻《新唐书》,一介布衣、闲云野鹤般的孟浩然单独列传,虽然传记只有寥寥200来字。孟浩然出生在襄阳一个书香之家,“维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书怀贻京邑同好》),从小便受到良好的儒学教育。青年时期的孟浩然为了专心读书,还躲到离家30里的鹿门山,“苦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年纪老大了才出山,远赴长安,参加科考,以文会友,以诗干谒。世称孟襄阳,又谓之孟山人。
孟浩然很早就展示了诗歌才华,是唐朝大量写作山水诗的第一人,和王维并称为盛唐田园山水诗领军人物。他的诗风独特,平淡自然,清旷冲澹。闻一多这么评论: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第一个给他编辑诗集的王士源赞美说“文不按古,匠心独妙”。王士源与他同时代但比他年少,又同为襄阳人,他的说法应该代表了当时人的评价。宋代严羽《沧浪诗话》谓之“孟浩然体”,说“有金石宫商之声”。连大文豪苏轼也推崇他“韵高”。
魏晋南北朝,文人多隐居避乱,尚可理解。孟浩然身处盛唐之世,何以也隐居鹿门山二十来年?除了潜心诗书,还有无别的原因,新旧唐书皆未说。在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二卷第四编,找到些蛛丝马迹:“孟浩然禀性孤高狷洁,虽始终抱有济时用世之志,却又不愿折腰屈从。”孟浩然的青少年时期,正值武则天称帝,改唐为周,宗室和王公大臣多遭杀戮,酷吏横行,唐中宗继位后,又先后是武三思弄权,韦后专权,宫廷政变频繁。青年孟浩然再有“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书怀贻京邑同好》)的凌云志,也对风云变幻的朝政乱象深深失望,所以17岁在襄阳县试高中榜首之后,便决意放弃科举考试,声言“文不必仕”,甚至与严父慈母闹翻,“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夜归鹿门山歌》),索性跑到汉水之南的鹿门山,隐居读书。
别小看鹿门山,这可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山,与另一文化名山岘山隔汉水相望。这里原名苏岭山,群峰并峙,峭壁苍翠,景色幽丽。东汉光武帝刘秀曾巡游来此,立祠山上,刻石鹿夹道口,百姓习惯称鹿门庙,山也因此得名。但最让人们称道的,是汉末名士庞德公曾隐居终老于此。《后汉书·逸民传》记载:“庞公者,南郡襄阳人也。荆州刺史刘表数延请,不能屈,后携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不返。”这个庞德公是三国时“卧龙”先生诸葛亮的老师,又是“凤雏”先生庞统的叔叔,还是“水镜”先生司马徽的忘年密友,与徐庶也交往密切,说这里是三国文化的发祥地并不为过。晚唐诗人皮日休早年也曾隐居于此,并作《鹿门隐书》。后来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游鹿门不果,非常惆怅,感叹“不踏苏岭石,虚作襄阳行”。
公元712年,唐玄宗登基,开启了开元盛世之路。这一年,杜甫出生,李白和王维皆11岁,王昌龄也14岁了,盛唐的几个大诗人正在准备陆续登场。同一年,与孟浩然为“死生交”“通家好”的挚友,一起在鹿门山隐居的张子容去长安参加进士考试,23岁的孟浩然为他送行,“惆怅野中别,殷勤歧路言”,“茂林予偃息,乔木尔飞翻。无使谷风诮,须令友道存”(《送张子容进士赴举》),虽然惆怅好友走了不同的路,但仍然殷勤声言,愿友谊长存。徜徉山水和儒学,受襄阳自古盛行的隐居风气浸淫,养成了孟浩然放旷自然、耿介随性的性格,使他没能及时参与开元盛世的历史进程,去实现自己“魏阙心恒在,金门诏不忘”(《自浔阳泛舟经明海》)的愿景,也种下了后来几次错过仕进的性格因由。
科举产生于隋唐,以考试选官,分科取士,是对汉朝的察举制度、魏晋时期九品官人法的一大进步。唐朝的科举制度,打破了用人上的世族垄断和血缘世袭关系,以科举代替门第,改变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现象,为庶族寒门的读书人提供了上升通道和施展才干的机会,“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拓宽了朝廷的选人用人渠道,为政坛带来新气象。史载,唐太宗李世民视察御史府,看到新录取的进士鱼贯而出,得意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也为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奠定了人才制度基础。开元四大名相中,宋璟、张说、张九龄三人就都是通过科举进士出身。
唐代科举既是脱胎于前朝,是新鲜事物,就难免美中不足。虽每年都开科取士,但每次选拔人才不多,一般每年只30人,众多读书人挤独木桥,机会依然很少,朝廷也还是才不敷用。那时还未像宋代科举那样,“唯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考卷上的人名籍贯,主考官和判分官员一目了然。同时豪门望族的影响还很大,以荫入仕、高官权臣举荐提携还在按历史惯性运行。在实行科举的同时,举荐制度并未废除,开元年间还设置了八道访问使,职责便是访问举荐民间人才。杜荀鹤有诗讽言这种现象,“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投从叔部阙》)。于是,许多读书人便把“干谒”“行卷”作为求仕的一條捷径,将自己的诗文呈递豪门贵族或当权官员,希望得到他们的推荐。最有名的行卷诗是中唐时期朱庆馀的《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首诗是朱庆馀考前写给著名诗人、水部员外郎张藉的,原题《闺意》,而用意却不在闺房,只是以新媳妇见公婆的口吻,探问自己参加科考的把握。这个现在看来近似走后门作弊的做法,当时却是为大家喜闻乐见的雅行。李白和王维都曾通过干谒方式,走的唐玄宗妹妹玉真公主的门路。
好友张子容参加科举并进士及第,对孟浩然还是有触动的。唐玄宗早期的励精图治,开元之世的新气象,也使孟浩然对朝政的看法发生转变。加上好友离开,隐居顿觉孤寂,他不时去张子容隐居地看看,黯然神伤,“阶庭空水石,林壑罢樵渔。岁月青松老,风霜苦竹疏。睹兹怀旧业,回策返吾庐”(《寻白鹤岩张子容隐居》)。于是,孟浩然在25到35岁间,便辞亲远行,漫游长江流域,以期广交朋友,干谒公卿名流,求取仕进机会。
孟浩然这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本是一首干谒诗,他当时绝对想不到会墨耀岳阳楼,成为千古名篇。孟浩然是哪一年来洞庭湖写下这首诗的?赠的哪位张丞相?诗注者争个不休。有说是张说被贬任岳州刺史时所写,有说是给贬为荆州长史的张九龄写的,仿佛又一桩文学史公案。细读孟浩然诗集,梳理诗人与张说、张九龄以及李白、王维、韩朝宗等人交集的细节,不难得出结论,此诗当是赠张说。
张说是唐玄宗登基的功臣,更是三起三落的开元名相,还是初唐和盛唐年间的诗坛领袖。因与同朝为相的姚崇交恶,被告发与岐王李范私相勾连,而于开元四年(716年)左右贬为岳州刺史。张说被贬岳州,对岳阳却是一件划时代的事件,正是他以诗人的慧心,把原来简陋的阅军楼扩建成一座楼阁,名为南楼,常与朋友登楼远眺,把酒临风,吟诗抒怀。也就有了孟浩然、李白、杜甫等大诗人来此流连,更被李白命名为“岳阳楼”的文坛乐事。孟浩然是开元五年(717年)游洞庭湖,并投诗张说的。诗的前半部分,泛写洞庭波澜壮阔、气蒸云蔚的宏大景象,象征开元的清明政治和岳州的政通人和,后半部分即景生情,抒发个人急于用世、希望得到引荐提携的心情。此诗风格豪雄,为孟浩然诗集所少见,与他后期的诗风大不同,体现了青壮年孟浩然的热情和自信。
张说去世后三年,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张九龄成为开元盛世最后一位名相。张九龄的诗歌艺术成就也很高,一首“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望月怀远》),让人们传诵至今。所以他一直为张说赏识和拔擢,也因这层关系,他先是开罪过与张说不睦的姚崇,后又被宇文融和李林甫指为亲附张说,多次被贬。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是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历史学家说,张九龄被贬,是盛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这一年,他59岁,孟浩然也已48岁。科举求仕多次受挫、饱受困顿的孟浩然,此时归隐之心更烈,诗的风格也更趋于平和清淡。这段时间他曾被张九龄招致幕府,但时间不长便又归隐故居。他有一首《荆门上张丞相》:“共理分荆国,招贤愧不材。召南风更阐,丞相阁还开。覯止欣眉睫,沉沦拔草莱。”期间也写下不少陪同张九龄游宴的诗文,虽有“腊响惊云梦,渔歌激楚辞”(《陪张丞相自松滋江东泊渚宫》)这类诗句,却再也找不到二十年前望洞庭湖的感觉了。
我在岳阳楼上徘徊,替孟浩然惋惜。他倾心赋诗,而且是“写尽洞庭湖”(宋代方回语)的千古名篇,为什么张说没一点反应?现有的史料找不到些许痕迹,难怪唐诗学者叶嘉莹也以为诗是对张九龄写的。读唐史张说传,当时张说所处环境、所持心境均不佳,他来岳州,是一贬再贬,前途黯淡,加上他生性好财货,又喜用私人,小他22岁、初出茅庐的孟浩然,不被他重视,不方便推荐应该是大概率的事情。在张说这里碰了软钉子,心里肯定不爽,这也许是孟浩然十年后到长安考试,没再找复任宰相的张说的原因吧。
开元十五年(727年),39岁的孟浩然赴长安科举。这一年,27岁的李白来到安州(今湖北安陆),与唐高宗朝的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婚成家,并在这里隐居读书。30岁的王昌龄也是同年赴考,并进士及第,被授秘书省校书郎。孟浩然却落第了,据说主要原因是他缺乏足够的修辞训练,未完成占考试一半分量的赋作,加上无人推荐。
孟浩然在长安还是很有收获的。他被邀在太学赋诗,仅凭两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句》),就一座倾服,为之搁笔,名动公卿。最值的是,他遇上了王维,并演生出了一段盛唐诗坛的佳话。与出生庶族的孟浩然不同,王维的家世背景,是当时人人羡慕的五大望族之一的太原王氏,这还不够,他母亲还出身于另一大望族,博陵崔氏。他天资聪颖,年纪不大就精通诗赋、画艺和音律,六年前的开元九年(721年),15岁的王维便进士及第,任太乐丞。官虽不大,但经常能见到皇帝皇族和大臣。我们熟悉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少年行》其一),“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都是写于这个时期的。年纪小但出道早的王维与孟浩然一见如故。他们的交往为唐代山水诗派奠定了里程碑,更为孟浩然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机遇,也给他带来了终身遗憾。《新唐书》记载,王维曾私邀孟浩然到他位于内署的办公场所,相谈甚欢,不曾想唐玄宗路过,一时兴起走进来看看,孟浩然躲避不及,仓促藏匿于榻下。王维吓得不轻,便如实禀告,唐玄宗一听是孟浩然,反而高兴地说,我听说过他,还未见过,不必害怕躲避。于是诏孟浩然出来见面,问起他的诗作。这可是皇帝亲自面试。孟浩然惊魂未定,拜见唐玄宗后,一紧张应对便失常了,本该诵读“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表达自己对开元盛世的讴歌,对皇帝圣明的称颂,却偏偏念起科举失利后才写的牢骚诗《岁末归南山》来,读到“不才明主弃”,唐玄宗脸色就变了,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让他回襄阳去。就像后来被宋仁宗圈批“且去浅斟低吟,何要浮名”的柳永“奉旨填词”一样,孟浩然也算是奉旨归隐吧,比李白被“赐金还山”还要早。
孟浩然仕进之路坎坷并不奇怪,也非偶然。除了唐朝科举制度的不完善,他自己对科举准备不足,还与他狷傲的性格有很大关系。我们看看他与韩朝宗的故事就略知一二。说起韩朝宗,现在很多人不一定熟悉,但说韩荆州就不陌生了。他虽不擅诗文,但很欣赏有才华的人,喜欢提拔后进。李白曾写下著名的《与韩荆州书》,文中引用当时流传的民谣“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希望得到他的举荐。韩朝宗只比孟浩然大三岁,两人有些渊源,开元十二年(724年),36岁的孟浩然与韩朝宗之父、时任襄州刺史的韩思复成为忘年交,次年韩思复去世,孟浩然还与襄阳令卢馔为其立石岘山。十年后,也就是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当韩朝宗来任襄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自然对孟浩然十分赏识,觉得如此人才不应被埋没,决定“偕至京师,欲荐诸朝”。已经46岁的孟浩然又面临一次机会,但机遇又一次擦肩而过,而且還是他自己搞砸的。原来,到了约定进京的日子,孟浩然“会故人至,剧饮欢甚”,竟然在和一帮朋友喝酒,忘了与韩朝宗的约定。韩派人去找,提醒他“君与韩公有期”,谁知正喝到兴头的孟浩然借酒使起了性子,没厘头地喝叱来人,“业已饮,惶恤他”。你看,很多人千方百计想一识的韩公,他轻易就放了鸽子,而且还狂言不理他,岂能不把韩朝宗惹得大怒。这次机会自然泡了汤。《新唐书》曾说“浩然不悔也”。然而他还是觉得有点对不住韩朝宗,后来韩因事被贬为洪州刺史,他作诗相送,“无才惭孺子,千里愧同声”,还是表达了自己的愧意。
孟浩然的随性,在他第二次见到王昌龄时演绎成了绝唱。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王昌龄从岭南被赦北归,经过襄阳。52岁的孟浩然此时患背疽,经治疗已有好转,见到王昌龄千里来访,一高兴,就忘了郎中的嘱咐,陪王昌龄又是喝酒,又是吃鱼鲜,结果导致背疽复发。大家知道的,酒与鱼鲜都是发物,孟浩然竟然任性到舍命陪朋友,让人颇生感佩,也颇多痛惜。一代诗人就这样离开了他挚爱的山水田园,诗与远方。孟浩然溘然离逝,最伤感的是王维,唐诗集里收录了他的《哭孟浩然》,“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州。”王维和孟浩然是知交,是流传后世的孟浩然像的画家,他哭孟浩然,动人心魄处全在于情深。后来黄宗羲叹曰:情者,可以贯金石,动鬼神。
梳理孟浩然与李白的交集,终于明白李白为何这么喜爱孟浩然了。开元十二年(724年),24岁的李白开始辞亲远游,他登峨眉,出三峡,至江陵,游洞庭,穷苍梧,于开元十四年(726年)春在淮扬遇上了正在吴越漫游的孟浩然。这时,孟浩然不到40岁,“骨貌淑清,风神散朗”(王士源《孟浩然集序》),早已名满天下。而李白方26岁,诗名尚小,贺知章夸他是“谪仙人”还是以后多年的事。他对孟浩然仰慕已久,孟浩然也很欣赏李白,两人脾气相投,很快成了挚友。这次相见对李白影响很大,临别时他写下《游溧阳北湖亭望瓦屋山怀古赠孟浩然》,诉说了自己的感受,“凛冽天地间,闻名若怀霜”,“与君拂衣去,万里同翱翔”。浏览李白一生,赠友人的诗不少,但只有给孟浩然的最多。除了前面这首诗和传诵千古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还有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初春写的《春日归山寄孟浩然》,当时在安州隐居的李白听说孟浩然回到襄阳,便写了此诗寄给孟浩然,極赞其归隐之地风景幽美,如闻法护禅的梵境,最后说“愧非流水韵,叨入伯牙弦”,以伯牙和钟子期作比,形容两人如高山流水遇知音。孟浩然收到诗后,便回信邀请李白去襄阳相见。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李白游襄阳,这是盛唐两位大诗人时隔十年之后的又一次见面。李白又写下一首《赠孟浩然》,直抒胸臆,“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把自己的景仰和激动表达得淋漓尽致,也把仰慕孟浩然的原因说得清清楚楚。孟浩然的才华超凡,潇洒脱俗,风流倜傥的隐士风度,在心高气傲的李白眼里,如同一座不可仰望的高山。
朱自清曾说,“仕”与“隐”是唐诗作者们内心之中的一个“情意结”。叶嘉莹接过话题说,盛唐诗人虽都有这个情意结,但每个人情况各有不同,如李白是把仕和隐结合在一起去追求,王维是仕隐两得,而孟浩然则仕隐两失。联系三人的经历,我觉得,李白的仕隐结合,是以隐谋名,把隐作为仕的台阶。王维则于仕中寻找隐的乐趣,是隐于仕。而孟浩然,早年隐居为真隐,没想出仕,人到中年想求仕了,又求而不得,一生受累于这个情意结。他的诗句也在仕隐之间痛苦挣扎,一会儿“未逢调鼎用,徒有济川心”(《都下送辛大之鄂》),“犹怜不才子,白首未登科”(《陪卢明府泛舟回岘山作》),一会儿又“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拂衣从此去,高步蹑华嵩”(《东京留别诸公》),其中滋味,轻轻一捏便挤出几滴苦涩。
盛唐诗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诗酒交融,无诗无酒,无酒无诗。他们的诗句都是在酒盏中浸泡过的,带着名酿的浓香,飘逸村蓼的醇美,形成了独特的诗酒文化。他们仕与隐的情结也是在酒壶里温煮过的,求仕魏阙需酒壮行,归隐江湖更需酒慰怀。
孟浩然嗜酒虽不如李白,但表现也不俗。酒与他的忧乐相伴,他的悲喜与酒相依,酒是他高兴时的快乐兴奋剂,是他痛苦时的悲伤忘忧水。他的喜乐哀愁离不开山水,离不开酒,他过故人庄时,既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清新愉悦,也有“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畅快舒展。秋登兰山寄张子容,先挥洒两笔清秋薄暮小景,再倾一把壶觞相邀,“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连初春汉中漾舟,流连“春潭千丈绿”之余,依然“倾杯鱼鸟醉,联句莺花续”。
洞庭湖是湖南的一面图腾,几千年来顶在头上,任人们膜拜。古往今来,以洞庭湖为主题的诗文、书画、歌赋数不胜数,我却以为,无论是文字脉动,画卷炫彩,还是歌声情韵,都不如唐诗的迷醉。唐诗里的洞庭湖,永远是一道最美的风景。所以,当代作家汪曾祺向读者推荐说“值得一看”。这位“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来到洞庭湖时,当在改革开放之初,那时江南三大名楼中,黄鹤楼、滕王阁早已倾圯,还未重修,只剩下岳阳楼兀立于洞庭湖畔,独撑起长江的风光。在众多写洞庭的诗人里,眼光挑剔的汪曾祺只推崇三位,“刘禹锡的‘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化大境界为小景,另辟蹊径”,“最有气势的还是孟浩然的那一联,和杜甫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孟浩然的“那一联”是哪一联?他隐而未说,先卖个关子,下文却以滕子京在巴陵任上写《临江仙》,整句搬用“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轶事,衬说这副千古名联当时的深广影响,把孟浩然最有气势的“那一联”鲜明地捧到读者眼前,也把孟浩然推到了读者面前。
孟浩然也曾在八月到钱塘,“八月观潮罢,三江越海浔。回瞻魏阙路,空复子牟心”(《初下浙江舟中口号》),尽管钱塘江潮也勾起他对“魏阙路”和“子牟心”的百味杂陈,但只是一瞥淡淡的回眸。而他在洞庭湖的八月,不仅看到了洞庭湖水天一色的自然之美,发现了盛唐气象的恢宏壮丽,还进一步发掘出自己拥抱盛世积极用世的蓬勃激情,烧旺了“羡鱼”“欲济”的士子心愿,鼓足了向张说投诗干谒的七分勇气。读孟浩然诗集,唯他写洞庭湖的诗让我眼睛一亮,仿佛清淡平静的山水田园间,突遇奇峰高标,如一曲轻柔抒情的音乐,猛然旋律波涛汹涌。又想起闻一多所言,“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孟浩然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斯言入情入理,并不像现在一些人以戏说口吻,求全责备,调侃苛求古人。
悠悠的羡鱼情,成了孟浩然一生的遗憾,也成为洞庭湖千年的记忆。
石光明,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人大常委会委员,湖南省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作品见于《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创作与评论》《芙蓉》《黄河》等刊物。著有散文集《岳麓山下》、七绝诗集《潇湘听雨》、诗集《难忘是乡愁》等。
责任编辑 冯祉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