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再做你们的妈妈

苏予

1949年11月27日，在重庆歌乐山，秋风凛冽，云迷雾锁。潮湿的空气中，时不时夹杂着一丝丝血腥味，因为这里，刚经历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顺着松林坡的血迹，嗅着渣滓洞刺鼻的浓烟，眼前只有残垣断壁，尸横遍野，惨状不忍直视……这些为革命信仰而战的勇士，此时只能用那不瞑目的双眼和紧握的拳头来表达对新中国无限的憧憬和热爱。而这当中，有一对男女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一人怀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的小手紧紧地搂在大人的脖子上，子弹穿过了孩子娇小的胸部，小腰下全都被子弹打烂 ……恍惚中，耳旁仿佛能听到屠杀时孩子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母亲绝望的哀嚎……

他们是谁？又为何遭受如此惨烈的灭门屠杀呢？孩子的母亲叫v，原名黎琦清，1920年5月出生于广西梧州。少年时代，她便十分同情在惨遭封建压迫的劳动妇女，对旧社会的种种黑暗深恶痛绝，进而逐步树立起抗日救国、争取妇女解放自立的思想。在后来的求学过程中，她积极参加团结抗日的示威游行和抗日宣传演出活动。在香港参加抗日宣传活动时，她结识了同样寻求抗日救国途径的王振华。两人彼此倾慕，成为眷侣。为追随恋人，黎洁霜于1940年考入了重庆江津国立女子师范学院。

1940年5月，王振华因从事抗日反蒋活动，遭到国民党政府逮捕，并被关进了白公馆监狱。随后，特务在他的住所搜查出了来自黎洁霜的信件和照片，并于次年，将尚在念书的黎洁霜也逮捕了。

两人的感情并未因突袭的牢狱之灾而消减，反而越加深厚、坚定。他们辗转关押于白公馆、贵州息烽监狱。1946年7月，贵州息烽监狱撤销，夫妻俩等70余人又被转押回白公馆监狱。狱中难友们被他们忠贞的爱情所感动，纷纷极力声援。最终，他们在白公馆监狱喜结连理，被一起关押在白公馆楼下一间狭小且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和丈夫一样，黎洁霜在狱中不畏敌人威逼利诱，始终保持着爱憎分明、威武不屈的高洁气质。

由于夫妻俩受托派思想影响，他们既不参与狱内中共党员的活动，也不与之对立。据《红岩》小说中“疯老头”的生活原型——韩子栋在1982年7月7日的证明材料中显示：“王振华在狱中自认为是托派，但从不和我们做任何政治上的争论或斗争。有时，因为我们同志的忠贞不渝，还表示敬佩与同情。她的爱人黎洁霜，看起来比他明朗，但不作任何政治上的活动。”但通过长期的观察和思索，他们逐渐被这些共产党员英勇斗争、视死如归的革命精神所感动，慢慢加入到狱中党组织领导的对敌斗争中，跨入到了革命者的战斗行列。

1947年，黎洁霜迎来了自己狱中的第一个孩子——王小华。但恶劣的生活条件让产后的她身体极度虚弱，没有奶水，只能搅浆糊来喂孩子。每每看着孩子纯真无邪的脸庞，她总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牢狱之苦，和丈夫、孩子共享天伦之乐。

就这样，她一边与敌人坚决斗争，一边精心育儿。1949年1月，白公馆监狱再次传出了婴儿洪亮的啼哭声，黎洁霜的第二个孩子——王幼华降生了。基于已有的养育经验，黎洁霜对小儿子的照料越发娴熟和周全。但在狱中同时养育两个孩子可不是容易的事。这让原本恶劣的饮食条件更是雪上加霜。“再苦也不能苦了孩子。”黎洁霜宁可少自己一口甚至不吃，也要让孩子尽量吃饱。夫妻俩每日都为孩子们省下大部分食物，可长期的食不饱腹和营养不良让两个孩子都长得格外瘦小、且骨骼畸形。作为母亲，黎洁霜心如刀绞，无比的愧疚时常让她窒息地喘不过气来，只能夜里独自落泪叹息。

狱中的特务知晓这一家四口的情况后，觉得有机可乘，便对黎洁霜三番五次地劝说：“你刚生了孩子，只要写一份悔过书，就可以取保出去。”可黎潔霜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一家，死也要死在一块。”

一次，白公馆看守长杨进兴看幼华长得乖巧可爱很是喜欢，也提出：“监狱里面能带活孩子吗？把幼华给我做孩子吧！我申请给你们减刑。”面对这个双手沾满革命志士鲜血的刽子手，黎洁霜怒斥道：“宁肯把孩子掐死，也不会给你这样的乌龟王八蛋做儿子！”也正是因这次顶撞，黎洁霜吃了不少苦头。但面对每日发霉的饭菜，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她不屈利诱的决心始终不曾动摇。

1949年11月27日，在歌乐山不远处仿佛传来了一阵阵隆隆的炮火声。眼看刘邓大军已经打到了重庆近郊的南岸区。人民就要胜利了，人民就要解放了！可一场血腥的屠杀也正在悄悄地逼近……当天下午4时左右，特务开始分批次对关押在白公馆监狱的革命志士进行屠杀。黎洁霜和丈夫虽早已做好了为革命献身的准备，但作为一位母亲，她最舍不得的是两个年幼的孩子。自己死后孩子会何去何从？该将他们托付给谁？刽子手会不会对孩子也狠下毒手？这一个个问号让她坐立难安。一转眼天色暗沉了下来，白公馆四周时不时传来的几声枪响让人不寒而栗。黎洁霜紧紧搂住两个孩子，对着孩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生怕一眨眼孩子就消失了似的。

11月27日晚，白公馆大屠杀仍在继续。“王振华，黎洁霜，出来！”禁锢了九年的王振华、黎洁霜夫妇被特务押出了牢房。王振华跨出牢门时，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夫妻俩同戴一副手铐，各抱着一个孩子：大的不过两岁，小的才一岁多。此时难友们都认为再凶残的敌人也不至于将两个幼儿一起杀害。可特务们却对一家四口连连催促道：”快走快走！“到了刑场，两个年幼的孩子看见刽子手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哇哇直哭。儿子的哭叫声，似钢针扎在母亲的心上。黎洁霜紧紧抱住孩子对刽子手乞求道：”你们枪毙我们可以，给我们多打几枪，可把孩子留下来，他们还小呀！”谁知特务恶狠狠地回答：“不行！斩草除根！”黎洁霜不禁悲愤地失声痛哭起来。“不要哭，跟这帮狗日的国民党反动派有什么条件可讲的？“王振华大声喝住妻子。随后，已杀红了眼的看守杨进兴一把夺过孩子，只听几声刺耳的枪响，一家四口纷纷倒在了血泊中……

亲眼看着心爱的骨肉被刺刀刺穿胸膛、被子弹撕裂躯体，那是一种令世间母亲们多么绝望、多么心碎的绞痛！我想那时她们的心情既充满着对孩子无比的亏欠，也怀揣着对新中国无限的期盼，但更多的是无法迎接胜利的遗憾……在与孩子一起倒下的瞬间，她们一定在轻轻地唤着孩子的小名，呢喃着：“来世再做你们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