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与睡德

刘诚龙

能睡也让人羡慕嫉妒恨死人。蘇轼被贬岭南瘴疠地，搁您，数羊，羊掉了几只;数钱，五十年前，有人借了你一毛钱;按头往墙壁上砸，砸没昏，砸更醒。经理骂了你一句，你一夜白头;领导将你一贬十八层，阁下不是一夜无眠，是一生无眠，夜夜数羊数钱，数不清世界欠你多少，空数牛羊到天明。

苏轼却睡得了：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心胸不阔达，睡觉都不行，欠你一升米，碎骂到六更。您这般心胸，肯定睡不了觉。你这般心胸，看人家睡得呼呼叫，沉沉香，你辗转反侧，参差大小腿，良辰美景都被你糟蹋。苏轼贬到岭南，打起“小夜曲”的呼噜，章惇半夜起来，跳落卵子：“苏子瞻尚尔快活耶？”再放逐远一点，“乃贬昌化。”女嫉女有色，男妒男有钱，文人嫉妒文人发表作品，官人嫉妒官人升了级别，您不晓得，居然还有人嫉妒人家睡觉。

章惇是个狠角色，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撤职，降职，这些都是让人痛不欲生的事，他却特别幸灾乐祸，把人当老鼠，扔到水里还要用棍子，往水里按下去按下去。苏轼被贬海南，为何要贬海南去？乃是海南有地名儋州，“苏子瞻谪儋州，以儋与瞻字相近也”。东坡先生老弟被贬雷州，缘故是，“子由谪雷州，以雷字下有田字也”。同样是，黄庭坚被贬宜州，是因为他字鲁直，“以宜字类直字也”。

遇到程夫子，柳条一些折不得;遇到章领导，睡觉香一些不得。你叫我死，我偏要活，你叫人痛苦，我偏要快活，苏轼到了海南，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呼噜打得呼呼叫，一觉睡到自然醒，相当美，好像坐飞机，海南三年游。你是好几天游，苏轼是好几年睡：柿叶满庭红颗秋，薰炉沉水度春篝。松风梦与故人遇，自驾飞鸿跨九州。

苏轼睡功了得，睡品上流，你睡觉叫“摊尸”，他睡觉是“工作”。苏轼睡觉睡出睡眠三昧了：“某平生于寢寐时，自得三昧。吾初睡时，且于床上安置四体，无一不稳处。有一未稳，须再安排令稳。既稳，或有些小倦痛处，略按摩讫，便瞑目听息。既匀直，宜用严整其天君。四体虽复有苛痒，亦不可少有蠕动，务在定心胜之。如此食顷，则四肢百骸，无不和通。睡思既至，虽寐不昏。”

睡之首昧是，直通通，直挺挺，素面朝天，心肝鉴天;睡之二昧是，轻轻扪痒，略略按摩，然后瞑目听息。苏轼这一昧说的是独睡，不是夫妻双双把觉睡，双睡当然不是这么一昧，而是若有瘙痒：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叫夫人或如夫人抓一番痒，节目完了，“则四肢百骇，无不和通”。苏轼睡觉第三昧是，起床，梳头，洗脸，然后再睡个回笼觉。“吾每日须于五更初起，栉发数百，颒面尽，服裳衣毕，须于一净榻上，再用些法假寐。数刻之味，其美无涯。通夕之味，殆非可比。”三昧一觉，因此神清气爽，因此精神百倍，因此工作时候劲火老大，“平明，吏徒既集，一呼即兴，冠带上马，率以为常”。

文学有学问，科学有学问，睡觉也有蛮大学问，《性命圭旨全书》说，睡觉有“五龙盘体之法”，也是要练才练得出睡功的：“东首而寝，侧身而卧，如龙之蟠，如犬之曲，一手曲肱枕头，一手直摩腹脐，一只脚伸，一只脚缩，未睡心，先睡目，致虚极，守静笃，神气自然归根，呼吸自然含育，不调息而息自调，不伏气而气自伏。”不说男人睡觉，像狗一样蜷伏，我等特别喜欢看美女睡姿，一只脚伸，一只脚缩，一头肩耸，一头腰凹，斜侧侧若山脉起伏，那模样比美文更有审美，比美酒更可醉人。

很多文人是文功一流，睡功三流;很多官人是贪功一流，睡功末流。前者是，因为要有一流文功，所以自然睡功蛮差，一天二十四小时太久，只争朝霞，以睡换诗，到头来是以诗换死。这个，不仅是文人，商人也是，商人废寝不忘食，挣钱争房，最后是替老婆赚嫁妆。后者不一样，后者是因为贪功一流，睡功最差，不是想着牛头马面，拿了绳索来捆起他走，便是想着同事警察，拿了铁镣来铐起他上车。叫他如何睡得着呢？勉强睡觉，做的不是美梦，是恶梦。

睡功还真是睡德。睡得睡不得，便有两样德。一样是有德，阁下用功用心，用功者如学者三更灯火五更鸡，在那做学术题。用心者如爱情，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爱功一深，睡功便浅。一样是无德，白天贪啊贪，白天奸啊奸，白天坏啊坏，到了晚上，睡不着了，想着起诉书一页页，骂他文一声声，他便眼泪滴到明。常人最大的幸福是倒头便睡，一觉睡到自然醒，官人的幸福是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睡仙陈抟，睡功超强，能一睡数月，人如冬眠，不动，不饮，不饮，不屙，脉搏不息，睡仙睡诗曰：“臣爱谁，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轰雷掣电泰山摧，万大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臣当凭时正鼾睡。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两三个君子，只争些闲气。争似臣，向清风，岭头眉头，解开肚皮，打一觉睡！更管甚，玉兔东升，红轮西坠。”泰山崩于前，麋鹿兴于左，金子摇于右，美女歌于后，也不减我昏天黑地，一场酣睡。给我一张床，让我睡到地老天荒;给我一张床，让我睡到病毒灭亡。

哪里有时间睡咯，堂客喊要喝水，小崽喊要屙尿，老板喊要加班，牌友喊要打牌;天下之大，容不得一张床，时间之多，容不得一头睡。麻雀没抓尽，金钱没赚尽，美女没看尽，职称没搞尽，叫我如何一觉睡到天尽头。

哥哥，姐姐，哥哥，妹妹。国家喊你睡，你怎么还不睡？听堂客的，还是听国家的？听小把戏的，还是听钟南山的？叫你从初一睡到十五，叫你从十五睡到月末，凡为过往，皆为睡章，叫你睡你不睡，出来害国殃民干嘛呢。斯睡也，是爱国;斯睡也，是救民;斯睡也，是女士美容;斯睡也，是男人省米;从来睡觉非工作，这回工作是睡觉;国家不要你交税，国家只要你酣睡。

好睡家风，别有个、睡眠三昧。但睡里心诚，睡中澄意。睡法既能知止趣，便于睡里调神气。这睡功、消息睡安禅，少人会。身虽眠，性不昧。目虽睡，内不闭。向熟睡中间，隐帖帖地。一枕清风凉彻骨，梦于物外闲游戏。觉来时、身在广寒宫，抱蟾睡。

草堂春睡足，大地已回春，天地澄明，柳绿桃红，红男绿女乱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