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的故事,一平姐、扬帆哥和我的故事。我是小艾。
那天,一平姐冷不防又闯进扬帆哥办公室,而我恰好在这里。要命的是,我的主任扬帆哥要给我交代怎么修改领导讲话稿,招呼我站在他的桌子旁边,和他并排低头看着他手里的材料。这一次,我承认,我穿着短袖衬衫的左胳膊,刚刚挨着了扬帆哥穿着长袖衬衫的右胳膊上,不小心的一瞬。察觉后,我并没有移动,我小心翼翼享受着那种隔着一层薄布的肌肤接触带给心头的颤栗……天地消失,时光停滞。
这一回,一平姐闹出了大动静。她一声不响,一件件脱下自己的外套,脱下自己的衬衣,脱下自己的裤子,脱得只剩内衣,她眼泪汪汪地抱着自己的衣服,从主任屋里走出来,从走廊走过去,惊得路过的人一片惊呼。扬帆哥、紫峡姨扑上去想把她拉进会议室,可她甩开他们。他们想给她套上衣服,可她甩开他们,径直从楼梯跑下去,径直跑过大花园,一把推开试图劝阻她的门卫,从大门飞跑了出去。
当晚,四处寻找一平姐的我们得知,一平姐跳下了涧河桥,溺水死亡。
一
一平姐溺水死亡六年前,她是我们大院刚搬来的邻居。她是因为新婚搬来的,她的新郎叫扬帆。我喊他扬帆哥。
我们住的是县邮电局的家属院。计划经济时代,单位都是以男方为主分房。一平姐和我们之所以也能住进大院,是因为我爸在乡下工作,我妈属于两地分居;一平姐属于军婚。
一平姐住在院子最尽头拐角的一间不规则四角形的房子里,那里曾经住过两对新婚夫妇和一个会唱京戏的演员,一平姐是我们第四任芳邻。
一平姐其实很好看,圆脸,双眼皮很显的大眼睛,高个子,胖乎乎的,又爱笑,有点像电影《海霞》里的主人公,很符合那个年代对女人的审美。她小中专毕业,在单位也算佼佼者。她之所以结婚晚,是因为她有个难言的隐疾。这个隐疾具体是什么病,我妈也说不清楚,但她指着大院里夜里才被一平姐晾出来的小褥子说,是一种尿床的病。
“霞姨,医生说我这病结婚后就慢慢好了。”一平姐对我妈说。我很惊讶,结婚竟然也是女人某种病的良药,真奇怪。那晚,一平姐说起这话时,我们正在院子里乘凉。我妈回到屋里时,对我絮叨:“一平结婚前肯定跟张扬帆隐瞒了她的病。”她撇着嘴接着说:“要不,他长那么帅,又是军官,就不嫌弃她?”我答:“可能新疆太远,他也不好找对象吧?”我妈瞪我一眼:“小娃家懂啥!对象对象的,也不害羞。”我闭嘴了,我家平时就我妈、我和我妹妹。你不和我说,我也懒得背地嚼人家闲话,俗!
一平姐30岁结婚,又没委屈自己,嫁了这么个高高帅帅的军官,可想而知,一平姐有多看重扬帆哥了。扬帆哥是婚假和探亲假一起休的吧,感觉他第一次在大院住的时间挺长。那是个夏天,我正在放暑假。
扬帆哥也30岁左右,真的很帅,跟演员唐国强差不多帅,扬帆哥不奶油,白白净净的,浓眉大眼,四方大脸,尤其他穿着肥大的绿色军裤,衬衣扎在裤子里,俯下高大的身躯,在院里的水龙头旁边一边洗衣洗菜,一边微笑着歪起脑袋,斜瞅人的眼神,哎呀,别提多帅了!能把人电昏。
扬帆哥只要盯我一眼,和我聊几句家常,我的心就会怦怦直蹦。这种情况是不多的,我们大院的男人也不少,可净是一帮头发冒着油糊在头上、眼角挂着眼屎、衬衣领子黢黑、晚上不是三五成群关在房里打牌,就是喝五喊六猜拳行令喝得迷三倒四的。在狭长的大院过道遇到时,他们也从来不把我们这些小孩子放在眼里,问候他们,他们有时也不理,有时从鼻子里哼一声,好像一个个多了不起似的。
说起我们狭长的过道,有必要说下,我们大院原来并不是单独的大院,只是四方形单位大院后墙那排二十来间平房,一家占了一间。后来,曾在一平姐那间房里住过的一个新郎官当了局长,他给每家在平房对面又盖了一间厨房,把院子封闭起来另开了门,我们才有了这座狭长的家属大院。我家孩子多,厨房当了我和妹妹的闺房。我和妹妹那间房是最后一间,我们的山墙与一平姐房间唯一的窗户之间有一米多宽的夹缝,她家的水龙头就装在那里,上了锁。
扬帆哥初来乍到,但他身上有一种现在想来叫亲和力的东西。他很快融入了大院的氛围。没几天,他就和每一家的男人女人老人小人熟悉了。他和每一家的男人女人老人小人打招呼都是礼貌周到的,可不像他们那样。扬帆哥晚上喜欢就着窗前的台灯看书、练字,白天会帮一平姐洗衣服做饭洗碗刷锅。我妈啧啧惊叹:“她连一平的奶罩子裤衩子都洗哎!”要知道,我们大院的男人洗个菜刷个碗是会被其他人围观笑话的。一平姐别提多骄傲了,她跟我妈说:“扬帆说,他一年才能回来一次,回来就要多干家务,多对我好,把他在部队照顾不了我的亏空补足。”我妈回屋又撇起了嘴:“把个媳妇宠得不像样。一平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哦,命真好。”我说:“我长大也要嫁给军官。”晚上,大家伙喊他喝酒,他也去。我爸从乡下回来,也请了他和几个男邻居来家里喝了一场酒。我跑来跑去和妹妹争着给他们上菜。看到我们小心翼翼捧着碟子走过来,坐在下手的扬帆哥就会笑着赶忙起身,接过去,替我们摆好。他谈笑风生,倒酒接菜,可他嗓门清晰可辨即止,哈哈一笑即止,胳膊轻挥即止,从来没见他像他们那样光着膀子,抠着脚丫子,胳膊直挥到对方脸前面,脸红脖子粗,前仰后合地狂笑着猜拳。最不能容忍的,他们还会在饭桌边吐痰,扬帆哥可从来不那样。
扬帆哥站着笔直,走起路来撂起两条大长腿,裹起一阵风。扬帆哥穿领子雪白的白衬衣,穿擦得锃亮的皮鞋。如今想起来,扬帆哥那时候真是大院里的一股清流。也许,那就叫雅吧!
我虽已高二,却还不知道怎么和家人以外的男人,尤其欣赏的男人交流相处。在此之前,我们是不和男同学说话的。其他男性,大多又是长辈。到扬帆找我辅导功课时,我的心就不只是怦怦跳了,眼神和他对接只要超过一秒,就得赶紧慌不择路地移开,要不,眼睛会摔跤的。
扬帆哥找我补习功课,主要是补数学,可能他要报考部队的军校。扬帆哥拿过来的题对我来说,并不难。可是,我能很快解出来,要给他讲明白就不容易了。一方面,我和他说话紧张,我和任何比我大十岁以内的男人说话都紧张,这八成和我从小被我妈打骂留下了自卑有关。另一方面,出了一件事。那天晚上,一平姐掀起大红缎子的门帘子,看见我和扬帆哥在灯下共读的情景,她的脸唰地变了色,眼睛直瞪着我和扬帆哥并排放在桌上的两只胳膊。我坐在椅子上,扬帆哥坐在床头,他的左胳膊和我的右胳膊是离得很近,但我发誓绝没有挨着。据我事后回忆,中间至少要离有10厘米之遥。我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和男人的胳膊皮肉接触。即便是男同学还戒着心呢,何況一已婚老男人,怎么可能让他占了便宜。可一平姐的目光斜瞪过来,使我俩都吃了一惊,赶忙都往回撤的胳膊似乎又传达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慌张。一平姐更拉长了脸。
我的青春期反射弧比较长,彼时的思维除了敏感以外,还异常活跃。有时在思索数学难题的紧要关头,脑子里的确能蹦出些乱七八糟的诸如红袖添香、共剪西窗烛之类的词句。不过,我想起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把扬帆哥当男主角,而是想到我和未来的某人在未来的恋爱、新婚生活画面。正如我的一贯想法,扬帆哥毕竟太老了,不是吗?
一平姐人虽五大三粗,思维倒也直截了当,她八成直接把我幻化成和她抢食吃的小狐狸了,尤其看到我吭哧吭哧羞红了脸不敢和扬帆哥再说话的神态,她摔东打西和翻白眼的动静就明显呈“升幂”趋势。
从那天以后,她对我的语气阴阳怪气起来,仗着是大人,她惯用口无遮拦来欺负我。我肯定很冤屈,我免费耗费脑细胞帮你家扬帆升官发财,你怎么还这么霸道!有误会,误会!你知道不!
一平姐对我的态度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不管是扬帆哥找我补习功课还是她来找我妈聊天,对我的态度都很好。扬帆哥休假,整日有空,可我只有周末和晚上下自习以后才有空。刚开始我去她家,她端茶倒水还挺热情的。也许,当她发现她家张扬帆会用温柔的眼神盯着我看的时候,她就起了疑心,玩起了冷不丁出去又静悄悄进来的把戏,这简直就是在玩钓鱼嘛。
一平姐抓住了我们“胳膊挨着”的把柄后,对我尥上了蹶子。
二
我家左手的邻居是安民两口子,安民媳妇叫紫峡。“胳膊事件”过后三五天,紫峡姨拿着本《大众电影》,封面是刚演完《小花》的刘晓庆。紫峡姨指给我妈说:“你看你看,你家小艾长得有点像刘晓庆。”我妈眯着眼睛笑起来:“像啥,哪能跟人家电影明星比。”一平姐这时从屋里蹭一下跑出来,凑过来说:“五官不像,你女儿个子低也不像,牙不齐也不像,就是一笑那个妖劲,有点像。”我刚涌上来的小得意,瞬间变成了一脸羞臊,挑开竹帘子逃回了屋里。
又过些天,紫峡姨拿了条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半裙,把我喊去,说她穿太瘦,让我拿回去,想让我妈给我买下。我妈历来给我们买的都是减价的布头,她踩缝纫机给我们做。我妈看了看,说这么简单的裙子,布料也不好,不值五块钱,不买。我拿回去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把裙子塞给紫峡姨扭头就走。一平姐这时候也在那儿,她俩低着头在看另一件新上衣。我出去的时候,一平姐用我足够能听到的音量,对紫峡姨说:“想着她妈都不给她买,她妈都怕她穿了好衣服学浪。”听了这话,我的眼泪差点蹦出来。
当天晚上,安民和几个人喝酒,可能喝得有些高吧,晚上他光着膀子出来好几次,尿在我和妹妹把头的房间墙根下。我爸气得站在院里怒斥安民:“你丢人不丢人?这屋里住着你两个小侄女,你流氓不流氓?”紫峡姨急着出来劝我爸:“大哥,他喝多了,不是正常人,别生他气。”这时候扬帆哥穿戴整齐也出来了,他帮我爸腔:“安民你尿到我窗户底下,把这儿当公共厕所了?”安民在屋里还犯着浑,嘟囔着要出来顶嘴。紫峡姨和几个酒鬼死命把他挡在屋里。一平姐出来了,按说我们应该是一条战线的,我的墙角是她的窗台下,可她使劲把扬帆哥往回拉:“别管闲事,叫人家骚一骚才好呢!”
这以后,她还闹了几出针对我的戏,气得我一点也不想给扬帆哥辅导了。正好开学了,我借口高三学习紧张,住了校。
扬帆哥假期满了,也回了部队。我周末回家不能见到他了。后来我妈说,一平姐给她说,扬帆考得很成功,多亏了我,她给我家送来了一大碗煮鸡蛋。我妈一口气让我吃了五个。
再后来,一直无话。直到我在高考预选中落榜,灰溜溜地回了家。恰好那时一平姐也生下了儿子张健。
由于距离产生美的缘故,我已经忘记了之前和一平姐的种种不快。那些不快她也不好意思和别人提起,总归是疑神疑鬼显得自己比较神经。我也不好意思和人提起,我和我爸妈正延续着青春期代沟,才懒得和他们说丢脸的事。
我落榜回到家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闷在我的小房里抑郁。我妈担心我会自杀,一反常态地在我十几年的生命中格外体贴关心我。她时不时敲开我的门,让我陪她散步,陪她看电视。还有一次,她抱着胖墩墩的小张健,递给我让我逗。我妈的用意很明显,她说多逗婴儿能好运。可张健非常不喜欢我,我一抱他,他就哇哇大哭。
一平姐听见张健哭,跑进来抢走孩子:“哎哟,谁掐你了咋的,哭得这个大声,一会也离不了妈。”我妈在一边不满地说:“小婴儿的嫩肉肉,真掐了还不留印子?看你这张嘴,给你抱娃还这么不饶人。”一平姐乜斜着我,话里有话地边笑边说:“人家都说,小婴儿最知道谁的命好运旺,看来这话还真不假呢!”
本来我已打定主意,放弃高考,报技校和银行的招干考试了,听了一平姐这话,我一股热血涌上来,拦住我妈:“我要复读,我只要一年机会,再考不上,我绝无二话。”
我母校是县里最好的高中,复读班有四种:文科班和理科“上线没走班”、“预选上没上线班”和“没预选上班”,我只能進最后一个。我们班费用高、人员多、自己搬桌椅。我交了远远超过父母工资的二百元。我对复读那年的记忆很少,只记得早走晚归总怕碰见熟人,只记得埋头学习很少笑过,只记得坐在教室第一排最中间,只记得我们在两间教室打通的大教室里,抱着各式各样打算的同学——高考、招干、招工、考技校……至今我只能记起一个,那个她提供桌子,我提供椅子搭伴来的同桌。
一年以后,我爸从高招办问回我的分数,一路小跑着刚到院子的一半就喊上了:“小艾,出来,出来。”我跑出门外,我爸大声冲我喊:“517!超过本科线三分。”后来我爸说,我当时一跳足有两尺高。院里的人都围了过来,有恭喜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更有趁机教育自己家娃娃的。一平姐抱着张健倚在门框上:“怪不得我家张健这几天连妈都不要,一见小艾就傻笑着伸手要抱,还老是尿在小艾身上,我张健这是早早给报喜呢!”她话锋又一转:“进了大学可好好学,别不听话光会打扮,小女子家穿个裤衩晃来晃去,再学坏了。”我太高兴了,所以没有多理会她,笑着回说:“一平姐,你可别老土了,那叫短裤。”她撇撇嘴,还想说什么,话音却淹没在大家的声音里。
我去东北上大学后,和一平姐一家几乎没了交集,因为我们院拆了,要盖集资楼,大家都出去租房过渡了。后来迁回时,大院变成了单元楼,我妈也退休了,一家一家门一锁也就没了什么来往。
和一平姐,不,客观上说,我和扬帆哥再次有了交集,是我大学毕业后和紫峡姨成了同事。我俩也都成了转业后的扬帆哥的兵,他是我们的主任。
我分来后,一平姐和紫峡姨的交情更深了,她几乎隔三岔五就来办公室找紫峡姨,顺便到我们主任的办公室去探下亲。同事们都夸主任御妇有方:“看看一平对你感情多深,我们都不敢想象以前你在部队上,一年也见不了几天,你俩咋过的。”
感情深?深个茄子!我还不知道,以一平姐膀大腰圆的身躯里装着的针鼻大的小心眼,我不想都知道,她哪里是来探望扬帆哥。
扬帆哥在职场,用如鱼得水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他的亲和力,他的帅气挺拔,他的干练精明,他的一手好字,都使得他不仅是领导的红人,也是部下的拥戴者。他天生就是當领导的,他的举手投足,他的一言一行,既有热情豪放的大气,又有细腻灵敏的机智,他就像个模板上倒出来的标准件一样,符合基层干部的标准形象。
这个男人,这个几乎没有缺点的男人,无疑,太有吸引力了。我提醒自己,必须提高警惕,从他严丝合缝的完美中,拉开和他的距离。
怕处偏出鬼。我倒是想和扬帆哥拉开距离,可我是扬帆哥亲自去人事局从一堆档案里挑来的,他又是我的直接领导,我是无法从他那双双眼皮很显、道是无情却有情、几乎就不该长在男人脸上的、足以把人看化了的眼神里逃开的。这该死的眼神。
这一天终于来了,我给主任送文件,我们的眼神不知怎的,碰在了一起。该死的春天,窗外花园里的月季开得正盛!人的眼神也跟着软了,黏黏糊糊慢慢悠悠,移不动滑不开。鬼才知道,一平姐在门口偷窥了多久,最后她终于咣当一声踢开门,把正和扬帆哥聊着闲话的我惊得险些没坐到地上。我忘了,这个屋只有一平姐可以不敲门长驱直入。
三
从那天开始,在我和扬帆哥周围就弥漫起一些若有若无的斜视和闲话。一平姐来的频率也更高了,有时候她几乎一天要跑来三趟。她一来,通常先看我的位置。如果我不在我的位置上,她就三步并作两步蹿进里间的主任办公室。如果我没在那里,她就小心翼翼地把给扬帆哥带来的枣子、苹果放在桌上,在扬帆哥无奈的眼神中,抱歉地退出来,和紫峡姨聊几句闲话。如果我可巧在主任屋里,她就会气势汹汹地把手里的吃食狠狠地一一掏出,一个一个顿到桌子上,让枣子苹果栗子叽里咕噜滚落,乱落一桌子、乱滚一地。她的眼神刺得我能足足矮下去一米。如果她不对我指桑骂槐,我就赶紧一溜跟头退出去。如果她对我指桑骂槐,我也得在主任低声喝止她的过程中,一溜跟头退出去,并且立即消失在她找不到我的角落,躲起来。
我奇怪的是,单位又不光我一个年轻女子。我们部门的小媳妇小白、女打字员小金,我们隔壁文明办的小朱姑娘,对门信息科的于姐,我们方圆几公里以内的女人,比她年轻的女人有很多,为什么她不把别人当成她假想的情敌?她们和扬帆哥的关系都不错啊!扬帆哥就是很有女人缘,也常把她们哄得花枝乱颤地笑,常请她们吃夜宵唱K。也许,一平姐看着我长大,了解我的性格,说好听点叫外冷内热,说难听点就叫闷骚。这是她和紫峡姨说的,她还说,别看我现在眼睛朝天,小样挺孤傲的,要是痴情起来,没准天崩地裂都挡不住我,一旦谁入了我的眼,甚至没准残疾人我也毫不在乎,我是最不在乎别人怎么看的,我只管我自己活得好。这点,我不得不承认她猜得对,我的确在骨子里对爱情这东西有一种疯狂的信仰。她比我妈都了解我。
在一平姐的反面帮助下,我也不知道自己迷糊了,还是清醒了,似乎我猛然醒悟出,我一直在暗恋扬帆哥,我一直明里暗里在和她争着扬帆哥的娇宠。
一平姐对扬帆哥的忧患意识是怎么一下飞跃到如此地步的,谁也说不清楚。想必随着年龄、体重的增长,随着事业、仪容的滑坡,随着扬帆哥远离部队男人窝、栽进花花世界之后,她就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把自己摔进了豆腐渣缸,把扬帆哥捧进了玉树临风小白杨的行列。其时,一平姐因为工作上屡屡跟不上趟,已被调到了邮电局的图书室,岗位太闲,“男怕有钱女怕闲”这句俗语在她身上显现出来,她给这句俗语的正确性加了有力的注解。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那件让一平姐愤而跳河的事。
一平姐死了。她的死因牢牢地和我绑在了一起,我成了街谈巷议的杀死一平姐的罪魁祸首。我三天没睡没吃,我要去和谁解释?我找不到该去找、能替自己辩白的人。和领导?和街谈巷议?哪个人问过我实情?哪个人是谣言的源头?都他娘的是听说、据说。和家人?连我的亲爸亲妈都不信我。
我咬紧牙关,我一句也不解释,我犯不着和任何人解释!爱他娘的谁谁!
两个月以后,办完一平姐的丧事已经很久了。我爸吃着饭,越说越气:“能不能不叫大人跟着你让人背后戳脊梁骨。”他把筷子往我头顶一摔,有一根在我头顶造成了尖锐的疼,然后栽在我的膝盖上,又落在地上。有一根和我下意识抵挡从手中滑落出去的两根筷子一起,横七竖八落了一桌子。我妈用筷子点着我满是泪花的脸:“吃,吃,你还有脸吃!”
下午上班时,我心一横,敲开他的门,正好屋里没人。我咬紧牙关,直截了当:“既然你我担了这个名声,你为什么不能娶我!?”他讶异地看着我,长久地就那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从他的眼神里,即便我没有看出爱情,起码我也没能看出厌恶。然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小艾,一平尸骨未寒,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想想,咱俩要是结婚,那些烂舌头的嚼的舌根不正落了实锤?越是这时候,越不能犯傻啊妹子。”
紧接着,又有了个新传闻。扬帆哥趁我一个人在外面的大办公室时,拨通了我的座机。自从一平姐去世后,我已经不再单独进他办公室了。他也几乎不给我分配工作,不给我和他搭话的机会。我走进他办公室,本来想随手掩门的,他示意我让门敞着。他一脸愁云:“县长说了,咱俩必须调开一个。我的意见是我调走。你还是个小姑娘,一旦下去就很难再有上升机会了,又没结婚,婚事耽误了就麻烦了。”我想了想,看了看他的脸,咬咬牙,回答:“我去找县长。”
一周后,我调到了城关镇。
一年后,我考研究生落榜,不过短短一年,扬帆哥已经恢复了他好男人的形象。人们说:“张主任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啊,媳妇过世一年多了,多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他硬是都不见。”人们答:“他不见是他对一平仗义。现在这世道,男人三大喜嘛:升官发财死老婆。张主任不胡来,好人品,啧啧!”人们又说:“一平冤死他了,一平寻死是疑心病太重,让鬼勾魂了。”人们又说:“苦了扬帆了,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过日子真不容易。”
可我,却无路可以回到好女人的营地。期间,也有三姑六婆给我介绍对象,临时工、二婚、大龄男青年,不为我细挑也罢,也甭打我脸行吗?连我妈都替我降低了标准,说只要人品好,管他大几岁,管他结没结过婚,就算身体有点不明显的缺陷,毕竟咱栽过跟头,也别挑来拣去了,赶紧嫁出去也好让爸妈省点心。哦,原来我的婚姻,我做不了主,爱情也不重要。舆论的话语权替我做主,爸妈的面子更重要。
我气愤地噎我妈:“我怎么栽跟头了?我是被男人强奸了还是出卖过肉体?我是犯过罪还是违过法?我要不要去医院开张证明贴到我脸上?”
我搬出了家。一次开会的间隙,我在溜出来的走廊上,拦住了扬帆哥,我对他说:“你还打算坑我到啥时候?”又是那该死的柔和眼神,又是那该死的深深地看着我,看得我一点一点撤退着恨意,又把原谅一点一点抹进我的眼神里,他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小艾,我何尝不想对得起你。可张健马上要上学了,万一哪个老师同学背后议论他,孩子心理上再出……”
我噙着眼泪,哽咽着瞪着他:“我看透了,你这种男人,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永远亲切,又永远保持着距离;永远得不到,又永远不放手。你不损你自己毫發的声誉,却把石头悬在我一个人的头上。”
我第一次看到扬帆哥如此低三下四,他几乎是哀求着说:“小艾,你的话比用刀子扎我还让我难过,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我都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马路上。可是,你再仔细想一想,我真的做错过什么吗?”他立刻转过身去,步子迈得很大却强压着慌乱,回到了楼上的会议室。
扬帆哥的话把我的满腔怒火和恨意化为了乌有。我,突然醒了——扬帆哥他何曾做错过什么?何曾对不起我,何曾对我有过只言片语的承诺?我有什么理由指责他,又有什么根据要挟他?所有这一切,难道不是我自作孽?
唉,只怪自己不争气,没有上复读班时发狠,再用一股子蛮劲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要是考走了,还用受谁的窝囊气呢!?
从那以后,再遇到他,我不再直勾勾地瞪他了。而他,也不再见我就躲开了。我心上生出的扎向他的万千根利刺,随着时间,都彻底松软、融化了。我们的关系,与其说恢复到了旧时期,不如说进入了新阶段。
我们和解了。
尾 声
又过了一年,我考上了研究生,离开了那座小县城。后来,我嫁了人,留在了读研的那个城市。
扬帆哥,他今年该有50岁了吧?不知他过得怎样?从没有人告诉我,我也从来没问过。
作者简介:王娟,女,笔名为涓望,鲁迅文学院第23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河南省作协会员,累计发表作品百万字,散见于《广州文艺》《鹿鸣》《延河》《安徽文学》《百花洲》《厦门文学》《当代小说》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