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双媚
陈双媚,笔名语霜,剧作家,戏剧深度嗜好者。作者说“茶是泡来品的,戏也是演来品的。一出戏搬上舞台,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有人关注思想性,有人考究艺术性。我呢,除了自己写的几笔,大多数时候就是一位观众,不妨扯扯可看性。”
演戏的,自然是“逢场作戏”,但幕后逢场作戏就糟了。幕后入戏得深,台前“假戏”才有得“真做”。
挑戲看的,不及观影“幸运”,观影常有片花和大量影评可看。可戏剧呢,虽偶尔来点“剧透”,但自媒体时代,剧情简介就像网红脸,长得都差不多,哪里看得出子丑寅卯?
难为看戏的人了。怎么办?!人生本就是一场戏。没戏的已经散戏,继续演着的,真的有戏。
这些年,看了不少戏。首先看剧名,线头穿进针孔里,对上眼了就看呗。《陈奂生的吃饭问题》我一眼就对上了。
生命一诞生,就需要食物来维系。人类为了生存和繁衍,也是千思百想。据说先人们在6000年前就研究出了水稻的人工种植方法,由此推算,光是米饭咱就已经吃了6000多年。在21世纪的今天,大人愁孩子不爱吃,孩子愁吃着不香;胖子愁一吃就胖,瘦子愁怎么吃都不胖;懒人愁怎么吃着方便,领导愁怎么吃得有效率。只要还能吃,还要吃,吃饭的确依旧还是一个大问题。想想自己也算半个吃货(饭量有限),对于吃饭说上一二也不是难事。嗯,就是它了。
《陈奂生的吃饭问题》是江苏省常州市滑稽剧团创排的一出滑稽戏,全剧场景设置简练,一个家庭几十年的变迁浓缩在一桌一椅一宅之中。场景的切换采用时间滚轴,一敲一翻就是时间穿梭历史轮回。表演幽默风趣,造型夸张滑稽,舞美动漫化,语言方言化,形式上很有看头。但光有形式不行,好的戏里外都得有看头。
编剧的高明之处在于把背景放在一个特殊的年代——改革开放前后四十几年,把这么个宏大的主题浓缩在一碗饭里,放到一个由光棍、傻妹、三个同母异父的孩子组成的特殊家庭里。剧情更是滑稽荒诞,一个要饭的傻妹因为一碗饭嫁给了光棍,光棍用一碗饭讨了个老婆还附送了三个孩子。嘿,这可都是占便宜的事啊?没那么简单!
这碗饭可谓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它是沉甸甸的责任,它是波澜起伏的命运,它是良知与人性的角逐,它是道德与欲望的对抗。吃与不吃,编剧把胜利的天平最后偏向了人的良知。我觉得与其说是对人性本能的不自信,不如说人的本能里就有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
肉体需要五谷杂粮提供营养,灵魂也需要精神食粮滋养,这就注定人性的内核是复杂的。编剧把这种复杂性化作一粒粒米饭,装在一个碗里,变成了戏剧的种子,构筑起人物的心灵空间和情感空间,为戏提供了内在的看头。
戏的种子萌发于编剧,人性的种子却会在观众的心里发芽。
种子只有生根发芽之后,才能看出基因有没突变,是变得更完美,还是变得残缺。但若要种子发芽,得有阳光,得有雨露,再不济也得有盏灯。只是如陈奂生所说,有的人心急火燎,忘了开灯;有的人一肚子心机,心里根本没有灯;有的人心黑了,有灯也没有用。所以,长出来的苗千差万别。
民以食为天,这是陈奂生心里的种子。他对家庭责任的理解是让家里人吃饱饭;他对未来的规划是有一两省着吃,有一斤论斤吃,有一吨放开吃;他的信仰是人不亏地皮,地不亏肚皮,只要有种就能活出个人样来。
这样的种子最为普通,常常被淹没在箩筐里。可它的基因最稳定,哪怕不能变得更完美,起码不会变坏,所以我们的饭才得以吃了6000年,尽管花样日日翻新,却仍将继续吃下去。
老二陈斤的饭,是怎么方便怎么吃。
他基因在不断蜕变,呈现在他性格上的美和丑是摇摆的,欲望随着他的生存状态的改变而改变。他不会固守成规,在改革开放之初,他放弃土地,敢于做时代发展的弄潮儿。但是他在随波逐流中失去自我,被浪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又想起当初放弃的土地,撒泼耍赖也要弄到手。“人可以自私,但不能影响别人自私”的歪理让人大跌眼镜。真是基因突变后的一朵奇葩!
可陈斤这样的人却不是特例。
如今的饭,许多人不就是为了吃得方便吗?在哪儿吃,吃什么,都不是问题,问题是和谁吃才方便,怎么吃才方便。不方便的吃到方便,已方便的吃了更方便。你不吃,让他人不方便;你吃了,大家都方便。所以,吃饭就是为了方便。你方便也要让别人方便,别人方便也不妨碍你方便;你要只顾自己方便而不让别人方便,那别人为了自己方便就会耽误你方便;你不方便也不让我方便,我不方便我也不让你方便;你不方便我不方便大家都不方便,你方便我方便大家都很方便。绕得你晕头转向,最后发现确是真理。
老大陈两的饭不在于吃,而在于形式。
在饥饿中长大的孩子,为饥饿狼狈过痛苦过无助过,不在饥饿中沉默就在饥饿中爆发。老大爆发了,人穷志大,从苍蝇慢慢长成老虎。老大说,他最初只是想要一双皮鞋,可是不断壮大的“志向”,让他逐渐模糊甚至忘记如何等价换算。如果他能像父亲陈奂生一样娴熟于换算,知道稻谷收购价是每斤一块钱,就会知道两百多万块钱需要卖多少粮食,需要多少农民多少土地多少年才能种出来。或许,他的“志向”还没长大就被吓回去了。
曾聽某教授讲过一堂课,说有一次老母亲从老家来到他工作的城市,朋友们知道后很热情,非得请老太太出去好好吃一顿。吃完饭回到家,老太太问他,那顿饭吃了多少钱?他答三千元。老太太脱口而出,一头猪啊!陈奂生对粮食的换算让我想起教授母亲对猪的换算,这样的换算让我对吃饭产生了敬畏,吃与不吃,怎么吃,吃多少,吃谁的,不算算清楚,还真不敢轻易起筷。
有些饭,良苦用心地做,哪怕一开始夹生,但火候一到,饭香是盖不住藏不了的。而有些饭,从淘米开始就精挑细选,丝毫不敢马虎,可却吃出了问题。有人慌忙反思,找出了错漏环节,亡羊补牢,及时止损。而有人却只怪吃饭的人不懂饭香,浪费了一番心血。
看完《陈奂生的吃饭问题》,余兴未消,我把它讲给父亲母亲听。听罢,父亲说,我们家的命运也是吃饭吃出来的。9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大潮涌到了农村,父亲母亲在爷爷房间商量到半夜,第二天通知我们,他们要进城。我们来不及反应,来不及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们乘坐的中巴车已经驶向远方的城市。我们成了留守儿童,等他们再回来,我们已是法律上的成年人。十年缺失,多少遗憾无法弥补,多少罅隙夹杂其中,幻化成一道看不见的墙,让彼此无法真正亲近。父亲继续说,当年中巴车半路在一个小镇歇脚,母亲下车后却再也不肯上去,无论父亲生拖硬拽,她就是一手死死抵住车门。僵持了半天,司机催促,乘客抱怨,父亲生气,母亲都不为所动,只有一句话,我不能丢下孩子们。而最后让母亲乖乖上车的是父亲一句话:要想你的孩子将来有碗饭吃,就必须让他们读书;要想交得起学费,你就必须上车。父亲说完,母亲偷偷抹眼泪。瞬间,阻断亲情的那堵墙轰然倒塌。背井离乡,抛家舍子,十年缺失,半世疏离,只为孩子的一碗饭。如今,我已端着饭碗安然度日,尚矫情什么?我起身,轻轻拥抱了母亲。这是二十几年来,第一次。
至此,我忽然有几分感悟,这哪里是在看戏,这就是透过一粒米一碗饭在看世态人生啊。你道是“演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可你哪里知道,戏剧伴随人类走过了多少艰难岁月,正是那种看似的疯癫,让你的人性还保留了可贵的傻气?戏剧也许无法改变某种生态,但于演者、于观者,是困顿的倾诉,是情、爱的宣泄和共鸣。如此,足矣。
有戏的继续着,假装有戏的在死撑着,没戏的已经散场。
我依然目不转睛盯着舞台,因为那儿真的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