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与语法演变

2020-07-13 05:19吴福祥
关键词:语素语序语法

吴福祥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北京 100083)

一、引言

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近些年来愈来愈受到历史语言学界的关注。很多学者针对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的机制、模式、类型和结果提出各种假设、主张和理论模型。其中影响较大的是①〔1~6〕基于语法化理论和接触语言学构建的“语法复制”(grammatical replication)的理论框架。

本文的主要目的是在Heine和Kuteva的基础上讨论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着重以中国境内南方民族语言的事实为例,探讨语法借用和语法复制的类型、过程及结果。

二、语言接触与语言演变

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是指特定的语言个体或语言社团同时熟悉并使用一种以上的语言〔7~10〕。换言之,语言接触指的是一种社会语言学的状况(sociolinguistic situation)而非语言演变的过程。“语言接触”指的是这样的一种情形:一个语言的使用者以某种方式熟悉另外一种语言,也就是说,语言接触指的是一种情形。语言接触通常通过借用而导致演变的发生,但语言接触本身不是演变。语言接触也可以是导致重新分析、扩展发生的催化剂,但借用只能通过语言接触而发生〔8〕。

语言接触常常(但并非必然)导致语言发生演变,语言学家通常把这种演变类型称之为“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contact-induced language change)。换言之,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指的是语言在特定接触状态下发生的演变。下面是Thomason的经典定义: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是指任何在特定的接触情形之外不可能(或几乎不可能)发生的语言演变。换言之,若存在一种演变,而这种演变在特定的语言(或方言)接触情形之外不可能发生,那我们就可以说这种演变是由语言接触导致的〔10〕。

现代意义上语言接触和语言演变的研究始于20世纪50年代,奠基之作当为Theanalysisoflinguisticborrowing〔11〕和languagesincontact:findingsandproblems〔7〕,而现代意义上的接触语言学的奠基人,无疑是波兰裔美籍语言学家Uriel Weinreich。近三十余年来,历史语言学和接触语言学在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研究方面取得了令人瞩目的进展,特别是下面的一些观察、发现甚至共识尤其值得关注。

(1)语言演变有“内部因素促动的演变”(internally motivated change)和“接触引发的演变”(contact-induced change)两类。“在某种意义上,历史语言学家所研究的‘语言演变’绝大部分是由语言接触导致的”〔12〕。

(2)接触引发的语言特征的迁移(transfer),有“阶”而无“界”。如果具备足够的接触强度和接触时间,语言中任何特征(词汇、句法、音系(韵律)、形态)均可从一种语言移入另一种语言〔10,12~13〕。

(3)语序模式的迁移和扩散是一种普遍可见的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a)“语序演变首先是由语言接触造成的,其他因素则无足轻重”〔8,14〕;(b)“语言扩散的效应在语序方面似乎尤其普遍可见”〔15〕;(c)除了词汇,语序是最容易被借用的语言特征〔10〕;(d)小句成分的语序极易受到扩散的影响〔16〕。

(4)在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中,最常见的情形是语法复制而非语法借用〔2~6〕。

(5)决定语言接触后果(干扰的层次和程度)的最主要的因素是社会因素(接触强度、语言态度)而非语言结构因素(标记性、类型距离、可并入度)〔10,12~13,17~23〕。

(6)语言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也是“自然”的演变,它跟语言独立发生的演变之唯一的差别是前者具有“语言接触”的动因,而后者没有〔3~4〕。

三、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

自Weinreich〔7〕以后特别是Thomason和Kaufman〔13〕以来,语言学家大都承认语言演变有“内部因素促动的演变”和“语言接触引发的演变”两类。语言接触引发的演变,典型情形是语言特征在不同语言之间的迁移。发生迁移的特征最常见的是词汇,但也可以是句法、形态及音系等结构特征。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其直接后果是受语(recipient language)系统发生不同程度或不同方式的改变,典型的情形有下面几种。

(1)特征的增加(addition),即受语系统通过接触引发的演变增加了新的特征。最简单的被增加的特征是借词(包括词汇词和语法词),这是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最常见的后果。比如国内很多民族语言(尤其是南方的侗台语和苗瑶语)从汉语(普通话或方言)借入大量词汇(包括语法词)。但结构特征也可以被增加到受语系统,比如非洲南部的某些班图语特别是祖鲁语(Zulu)从克瓦桑语群(Khoisan)借入吸气音(clicks);小亚细亚希腊语的某些方言从土耳其语借入元音和谐规则;国内的南岛语回辉话以及南亚语系的俫语、佤语和布朗语在汉语影响下产生声调范畴〔24~25〕;印度语支的希纳语(Shina)受布鲁沙斯基语(Burushaski)影响获得新的单数范畴;印度南部库普瓦乌尔都语(Kupwar Urdu)从马拉地语(Marathi)获得第一人称复数包括式/排除式的区别〔26〕;同样,宋金时期汉语在阿尔泰语影响下获得第一人称复数包括式和排除式的区别;四川境内的倒话从藏语借入作格标记ki〔27~28〕等。

(2)特征的消失(loss),即某一语言由于语言接触而丧失了固有的特征,但没有任何干扰特征可以作为所失特征的替代物。比如青海境内的五屯话和四川境内的倒话在藏语影响下失去声调系统〔27~29〕;罗曼什语(Romansh)在德语影响下失去谓语形容词的性一致(gender agreement)范畴〔7〕;印度南部的库普瓦马拉地语(Kupwar Marathi)和库普瓦乌尔都语(Kupwar Urdu)在卡纳达语(Kannada)影响下失去名词修饰语的性一致范畴;埃塞俄比亚的某些闪米特语(Semitic)在库希特语(Cushitic)影响下几乎完全丧失固有的双数(dual-number)范畴;属于达罗毗荼语系(Dravidian)的布拉灰语(Brahui)在属于伊朗语族的俾路支语(Baluchi)影响下失去第一人称复数包括式和排除式的区分;撒拉语和西部裕固语在汉语影响下失去名词和动词的人称范畴。

(3)特征的替代(replacement),即受语系统中固有的特征被新的外来特征所替代。这种情形大多见于结构性演变尤其是语序模式和语法范畴的演变。比如埃塞俄比亚境内的闪米特语在库希特语影响下外来的SOV语序取代了固有的SVO;芬兰语(乌拉尔语系)的SOV语序在印欧语的影响下被SVO语序所替代;在属于达罗毗荼语系的冈德语(Gondi)里,典型的达罗毗荼语关系小句分词(relative participle)结构式被印地语(Hindi)包含关系代词的关系小句结构式(relative construction)所替代;在小亚细亚希腊语的喀帕多沁(Cappadocian)方言里,土耳其语的屈折后缀-ik(第一人称复数)和-iniz(第二人称复数)替代了希腊语动词上的对应后缀〔30〕。甘肃临夏的汉语方言河州话在藏缅语和阿尔泰语影响下小句语序已由SVO变为SOV〔31〕;五屯话在藏语或阿尔泰语影响下固有的SVO语序现已变成严格的SOV,表使成的“动词+结果补语”结构式也基本替代为“动词+使成后缀”结构式〔29〕。

(4)特征的保留(retention),即一个语言由于跟其他语言接触而保留了原本有可能消失的特征。语言A的某一特征F原本有可能在其结构压力和演变沿流(drift)的作用下消亡(比如其姐妹语已失去同源或对应特征),但由于跟语言A密切接触的语言B里具有这种对应的特征,结果使得特征F在语言A里得以保存。Watkins的研究表明,古代安那托利亚(Anatolian)印欧语跟周边的闪米特语发生接触而保留了两种印欧语喉辅音(laryngeal consonants),这是因为与安那托利亚印欧语具有密切接触关系的闪米特语也具有大量喉辅音〔32〕。又如很多波罗的-斯拉夫语(Balto-Slavic)具有复杂的名词屈折形式(inflection),而且跟历史语言学家所构拟的原始印欧语的名词屈折形式非常相似,为什么这种复杂名词屈折形式能够在多波罗的-斯拉夫语里保存下来?Thomson和Kaufman认为,一种可能的解释是受波罗的-斯拉夫语里乌拉尔语底层的影响,因为相关的乌拉尔语同样具有非常复杂的格系统〔13〕。此外,桥本万太郎主张,汉语北方官话(Mandarin)里塞音韵尾以及鼻音韵尾-m均已消失但保留了-n、-两个鼻音韵尾,原因应归结于满语里正好也具有-n、-这两个鼻音韵尾〔33〕。假若桥本先生的推断能够成立,那么这也是一种语言接触的后果(特征的保留)。

如果接触引发的语言演变涉及的是受语句法和形态特征的增加、替代、消失和保留,那么这种演变即是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

Heine和Kuteva认为,发生迁移的语言特征主要有下面几种:a.形式,即语音形式或语音形式的组合; b.意义(包括语法意义或语法功能)或意义的组合; c.音—义单位(即语素)或音—义单位的组合; d.句法关系,即意义成分的语序〔2~4〕。

Heine和Kuteva参照Weinreich的术语和分类,把为b、d两类成分的迁移提供模式(model)的语言称为“模式语”(model language),利用这种模式进行复制的语言称为“复制语”(replica language),把b、d两类成分的迁移过程称作“复制”(replicating)〔2,6~7〕。Heine和Kuteva对“复制”的定义是:“复制指的是复制语的使用者利用自己语言里可得到的语言材料,仿照模式语的特定模式,在其语言里产生出一种新的意义或结构。” 至于音—义单位(即上举c类成分)的迁移,则跟语音成分(即上举a类成分)的迁移一样,属于“借用”(borrowing)〔3~6〕。

按照Heine和Kuteva的主张,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可以分为“语法借用”(grammatical borrowing)和“语法复制”(grammatical replication)两类①〔2~5〕。语法借用是指一个语言(源语)的语法语素迁移到另一个语言(受语)之中;语法复制则是指一种语言(复制语)仿照另一语言(模式语)的某种语法模式,产生出一种新的语法结构或语法概念。语法复制包括“接触引发的语法化”(contact-induced grammaticalization)和“结构重组”(restructuring)两个方面,前者是指一个语言(复制语)对另一个语言(模式语)的语法概念或语法概念演变过程的复制,后者是一个语言(复制语)对另一个语言(模式语)语法结构的复制。Heine和Kuteva 的分析框架如图1所示〔3~6〕。

图1 接触引发的语言迁移〔6〕②

据此,接触引发的语言迁移可以分为两种“过程”:

借用:源语成分的语法语素迁移到受语之中

{源语 → 受语}

复制:模式语的语法意义或语法结构被复制到复制语里

{模式语 → 复制语}

很显然,这里“借用”与“复制”的区分主要是基于迁移成分的类别(迁移的成分是否包含语音形式)作出的,跟两个语言之间特征的迁移方向(是母语成分迁移到非母语成分还是与之相反)无关,亦即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的两种过程:语法借用等于语法语素的迁移;语法复制等于语法意义或语法结构的迁移。

吴福祥〔34~38〕利用东南亚语言的资料对Heine和Kuteva〔3~6〕的上述“语法复制”的理论模型做了比较重要的修正,其修订后的模型如图2所示。

图2 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的机制〔38〕

1.语法借用

如前所述,“借用”作为接触引发语言演变的机制,指的是语音形式或音—义单位的迁移。语法借用实际上就是语法性音—义单位(语法语素)的迁移,也就是说,一个语言(源语)的语法语素(语法性的音—义单位)迁移到另一个语言(受语)之中。例如中国南方的一些民族语言借入汉语的结构助词“的”作为“属格标记”(genitive marker)或“关系化标记”(relativizer)。如:

壮语〔39〕:ku6se5ti6an2. 公社的房子。

公社 的 房子

侗语〔40〕:iu1tji6ti1tsa4. 我们的队长。

我们的 队长

布央语〔41〕: ma0un54ti33mi11tsɛ54. 小孩的伯母。

小孩 的 伯 母

毛难语〔42〕:jan1te1ti0zo2. 他们家的羊。

家 他们的 羊

木佬语〔43〕:mi53z53ti33ly33. 我母亲的心思。

母亲 我 的 心

村语〔44〕:bɛk2dɛ1di2kn1. 伯父的房子。

伯父 的 房子

布努语〔45〕:nau3i6cu3ti51. 这是我的书。

这 是 我 的 书

佯僙语〔46〕:rau1ro4ti4tau6. 咱们种的豆子。

咱们 种 的 豆子

根据我们的初步观察,南方的民族语言(侗台、苗瑶和南亚)广泛借用了汉语的语法语素。以范畴类别而言,借用最为普遍的是小句连词或句子连词,其次是副词、助动词、介词和语气词,此外,结构助词“的”“地”“得”和体标记“着”“过”“了”的借用也不鲜见。表1是我们对南方民族语言借用汉语语法语素的等级序列的印象式勾勒。

表1 南方民族语言对汉语语法语素借用的等级序列③

有些语法语素充当特定结构式的语法标记,这类语法语素的借用往往伴随着整个结构式的借用。比如皮皮尔语(Pipil)的差比式语法标记mas(属性标记)和ke(基准标记)借自西班牙语的más(属性标记)和que(基准标记,如下例),因为在皮皮尔语里由“mas…ke”构成的差比式,语序跟西班牙语差比式完全相同;因此可以认为,皮皮尔语的差比式 “mas…ke”不仅借用了西班牙语的语法标记,也借用了西班牙语差比式的整个结构“más…que”。

皮皮尔语和西班牙的差比式〔47〕如下:

nesiwa:tmasgalá:naketaha. (皮皮尔语)

the woman more pretty than you

‘That woman is prettier than you’.

esamujeresmáslindaquetú (西班牙语)

that woman is more pretty than you

同样,中国南方的很多民族语言借用了汉语的差比标记“比”。因为这些语言在使用汉语差比标记“比”时,其差比式的语序同于汉语标准语(M-St-Adj)而异于其固有的语序(Adj-M-St),因此可以认为,这些语言在借用汉语差比式标记的同时,也借用了汉语(汉语标准语)的差比式语序 “M-St-Adj”。例如:

壮语〔39〕:pei3te1sa1. 比他高。

比 他 高

临高语〔48〕:hau2k3bi4k2k3mai2.我的比他的好。

我 的 比 他的 好

侗语〔40〕:mau6pi3a2ja3′.他比你强壮。

他 比 你 强壮

木佬语〔43〕:thi24tshe33pi33tho33la33ti33tsau53.汽车比拖拉机快。

汽车 比 拖拉机 快

莫语〔49〕:pu4man1pi3ni4man1e5.他父亲比他母亲年纪大。

父 他 比 母 他 大

村语〔44〕:k5bɛi3m5mɛi1.我比你高。

我 比 你 高

布央语〔41〕:a0tap11pai54ni11pi33a0tap11a11qa0na11.这担谷子比那担重。

担 谷 这比 担 那 重

巴哼语〔50〕:v我比你大。

我 比 你 大

畲语〔51〕: nu4pji5va4hin1pa1tshu3.他比我高三寸。

他 比 我 高 三 寸

勉语〔45〕:mwei2pei3je1a1.你比我高。

你 比我 高

莽语〔52〕:a31u51pi55mi31to31.我比你大。

我 比 你 大

回辉话〔25〕:nau33pi11kau33khio11piai33ta32.他比我高得多。

他 比 我 高 许多

2.语法复制

语法复制包括“语法意义复制”和“语法结构复制”两个方面。前者是指一个语言(复制语)对另一个语言(模式语)的语法概念或语法概念演变过程的复制,后者是一个语言(复制语)对另一个语言(模式语)语法结构的复制。

(1)语法意义复制

如前所述,“语法意义复制”是指复制语复制了模式语的语义概念、语义组织模式(pattern of semantic organization)或语义演变过程,典型的情形是“接触引发的语法化”,即一个语言受另一个语言影响而发生的语法化过程〔2,53〕。例如现代汉语“了”除用作完整体(perfective)助词(即“了1”)和完成体(perfect)助词(即“了2”)之外还有其他一些用法,其多功能模式大体可概括如下:

a.“完毕”义动词:这事儿已了(liao3)啦。

b.结果或动相补语:这些菜我吃不了(liao3)啦。④

c.能性傀儡补语:明天的活动我参加不了(liao3)。⑤〔54〕

d.完整体助词(即“了1”):吃了(le0)饭再去吧。

e.完成体助词(即“了2”):他同意我去了(le0)。

无独有偶,汉语“了”的这种多功能模式也见于回辉话的“完毕”义语素“phi55”:

a.“完毕”义动词:〔25〕

phi55.完(做完了)。

b.结果补语/动相补语:〔25〕

nau33au24phi55.他做完了。

他 做 完了

nau33sa33sien11lu33hu33zao24pu33phi55.他的钱多得数不完。

他 的 钱 多 得 数 不 完了

c.能性傀儡补语:〔25〕

老人 累 得 走 不 了

d.完整体助词:〔25〕

pia33phi55ta11mau11ko55sa33.种了一亩花生。

种 了 一 亩 花生

kau33kia43huai32phi55kia55zai33lo33.我白等了半天了。

我 等 白 了 半 天 了

e.完成体助词:〔25〕

父亲我 六 十 五 岁 了

na24san32tha11u24zai32phi55.小孩站起来了。

小孩 站 起来 了

回辉话phi55和汉语“了”共时多功能模式的一致性无疑源自这两个语素历时演变路径的相似性。吴福祥根据共时模式和历时文献等方面的证据,将回辉话phi55和汉语“了”的“多向语法化”(polygrammaticalization)路径构拟如图3。

图3 汉语“了”和回辉话phi55的多向语法化路径

吴福祥证明,回辉话phi55的语法化路径之所以同于汉语“了”,是因为前者(phi55)复制了后者(“了”)的语法化路径(语义演变模式)〔53〕。

(2)语法结构复制

语法结构复制主要有两种模式:结构重组和构式拷贝。前者是指一个语言(复制语)的使用者依照另一个语言(模式语)的句法和形态模式来重排或选择自己语言里意义单位的语序;构式拷贝则指一个语言仿照另一个语言的模式,用自身的语言材料构建出与模式语对等的(形态/句法)结构式。

A.结构重组

结构重组主要有两种策略,一是“重排”(rearranging),即一个语言(复制语)的使用者依照另一个语言(模式语)的句法和形态模式来重排(rearrange)自己语言里意义单位的语序。比如在中国南方的民族语言(侗台、苗瑶、南亚和南岛)中,处所介词短语和主要动词的语序有V-PP、PP-V和V-PP/PP-V三种类型。吴福祥证明,这些民族语言固有的语序模式同于英语(即V-PP)而异于汉语,PP-V和V-PP/PP-V则是受汉语影响而发生演变或变异的结果〔34〕。如下面例句中,傣语处所介词短语和主要动词的语序保留了其固有的语序模式V-PP,标话则在汉语影响下重排为PP-V;而黎语V-PP/PP-V的变异模式则显示该语言正处在“V-PP > PP-V”演变之中。

傣语(德宏〔55〕):V-PP:kau6het9la3x1ti6p3tsin6.我在北京工作。

我 做 工作在 北京

标话〔56〕:PP-V:tsia1y4mui1to3phiam3thu1.我在那个山上砍柴。

我在 那山 砍 柴

黎语〔57〕:V-PP:na1ap7d3ai2nom3.他在河边洗澡。

他洗澡在 边 河

PP-V:na1d3ai2nom3ap7.他在河边洗澡。

他 在 边 河 洗澡

另一种结构重组的策略是“择一”(narrowing)。作为结构重组的一种方式,“择一”主要是指这样的情形:复制语R具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结构模式(比如A、B)来表达同一种语法功能,而模式语M表达同样语法功能的结构模式只有一种(A或B);于是,复制语的使用者从A、B 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结构模式中选择了语序模式A或B,以与模式语M建立起一对一的等同关系〔3〕。比如巴西境内一种叫Kadiwéu的南美洲语言,跟葡萄牙语有密切的接触。这种南美洲语言属于无基本语序的语言,小句语序具有OVS、VOS、SOV、OSV、VSO和SVO六种模式。值得注意的是,Kadiwéu使用者中“Kadiwéu-葡萄牙语”双语人群则通常采用SVO语序,而这种语序正好跟葡萄牙语的基本语序SVO一致。这个事实表明,复制语Kadiwéu语的双语人群,从他们可选的六种语序模式中选择了在模式语葡萄牙语中普遍流行的基本语序 SVO,从而与葡萄牙语建立起一对一的等同关系〔5,3〕,如图4所示。

图4 Kadiwéu语和葡萄牙语接触中的小句语序〔58〕

B.构式拷贝

构式拷贝跟结构重组最大的差别是,前者没有相关的结构作为基础或依凭,完全是“无中生有”,而后者一定有个相关的结构存在。据我们初步观察,中国南方民族语言中某些跟汉语一致的结构式,实则源于这些语言对汉语相关结构式的拷贝。比如南方很多民族语言(藏缅、侗台、苗瑶、南亚及南岛)跟汉语一样也拥有“A-not-A ”型极性问句,如下面例句。吴福祥证明,这些民族语言的“A-not-A”疑问构式(及其变式)是在汉语影响下产生的〔35〕,具体说,是对汉语“VP不VP”模式的“复制”(replication)⑥。如:

壮语〔39〕:sou1o4bou3o4(ne6)? 你们知道不知道(呢)?

你们 知 不 知 (呢)

毛难语〔42〕:nam3lt7kam3lt7? 水热不热?

水 热 不 热

普标语〔59〕:k45mie53nam45mie53? 他来不来?

他 来 不 来

优诺语〔60〕:na22n13ne22n33t35m31t35mai35? 他们今天杀不杀猪?

他们 今天 杀 不杀 猪

勉语〔45〕:mwei2khoi1mai3khoi1tɛ2? 你开没开门?

你 开 没 开 门

克蔑语〔61〕:n35in33ma31in33? 他来不来?

他来 不 来

傈僳语〔62〕:e33dɛ44de42ma31de42? 喝不喝水?

水 喝 不 喝

阿昌语〔63〕:nua55l35ma31l35? 你去不去?

你 去 不去

回辉话〔25〕:nau33zai32pu33zai32? 他来不来?

他 来 不 来

四、结语

本文在Heine和Kuteva①〔1~5〕研究的基础上,利用中国境内南方民族语言的事实讨论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主要结论是:

(1)接触引发的语法演变有两种类型,即语法借用和语法复制。

(2)语法复制并不等同于接触引发的语法化,也包括语法结构复制,而后者又含语序重组和构式拷贝两个次类。

(3)语法复制并非必然以复制语存在相关结构或使用模式作为基础和前提,它也可以无中生有地复制模式语的特定结构。

注释:

①参见Heine,Bernd.Typologyandlanguagecontact:wordorder.Tallinn, 21-24 March, 2007.https://humanitaarteadused.ut.ee/sites/default/files/fl2/files/0968e5df88ea0402d5e9cc2226d479c7.pdf。

②在Heine和Kuteva这个研究模型中,“接触引发的语法化”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事实上,他们的语法复制理论主要关注的就是“接触引发的语法化”;至于“结构重组”,特别是其中的“重排”,他们认为通常是接触引发的语法化的一种后果或副现象。

③表1表明,表中等级越高的范畴被借的概率越大或程度越高。比如小句或句子连词被借的概率大于副词,而副词又高于助动词,余者类推。

④这里的“吃不了”是“吃不完”的意思,“了”是“完”义的结果/动相补语。

⑤ “能性傀儡补语”(dummy potential complement)这个术语是赵元任最早提出的,赵先生说:“有两个常用的补语‘了’(liao)和‘来’,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其作用在于使可能式成为可能,是一种傀儡补语”〔54〕。

⑥详见参考文献〔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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