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婷[北京语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部,北京 100083]
《礼记》有云:“父之雠,弗与共戴天。”“父仇子报”,早从春秋战国时期起就不断被儒家纲常赋予严肃的伦理内核,并最终成为一种被广为接纳的文化价值观乃至集体无意识,具有一定的超时空性和稳定性。因此在文学创作中,“父仇子报”成为一个常写不衰的主题,而“干将莫邪”的传说正是这一主题中流传较广的一部。本文选取《铸剑》《鲜血梅花》《刺杀小说家》这三部以“干将莫邪”作为前文本而写成的小说,分析它们在这一故事原型下的创作。
“干将莫邪”传说可以作为一种故事原型而存在,是因为它在发展过程中已在一个固定的故事内核下形成了一套相对稳定的意象组合、人物设置和叙事结构。下面笔者将通过对这一流变过程的梳理来分析此故事原型的构成,并阐明它的故事内核。
《荀子·议兵篇》中记载:“阖闾之干将、莫邪、钜阙、辟闾,此皆古之良剑也。”干将莫邪最早指代的是两柄神剑。分析“神剑”这一所指,可以发现它具有如下的特质:具有强大的力量和极强的传承价值,体现人对神秘强大力量的慕求。同时它还具有一种双重性质,一方面可助人诛恶济善,彰显民间对正义的朴素诉求;另一面则蕴藏着极强的破坏力,预示着血和死亡。这些特质为“干将莫邪”从兵器的名称转换为神话奠定了最初的基础。并使其与“父仇子报”这一具有继承性、正义性和破坏力的行动相互吸引,最终促成了“干将莫邪”传说的形成。
最早记录“干将莫邪”传说的文本是西汉刘向《列士传》与《孝子传》。从内容上看,两本书的记载基本相近,干将铸剑—王杀干将—莫邪告知—赤鼻复仇—客来相助—釜中互咬—三头合葬的叙述结构已经初步成型。人物关系上,复仇的少年、仗义的侠客、强大的仇人、被害的父亲、坚韧的寡母等主要人物形象初步定型。而代表着父辈遗志,并参与复仇缘起及达成的“剑”的意象也贯穿其中。总体上为后世“干将莫邪”传说的发展提供了基本架构。
在这之后,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进一步充实了这一传说。在叙述上它将故事分为“铸剑”和“复仇”两个部分,在前者中加入了莫邪断发剪爪投炉的情节以增强其志怪色彩。在后者中则增添了眉间尺(即赤鼻)和客之间的对话,及二头相啮、三头相咬的情节。突出了眉间尺坚决的复仇意志和悲壮的复仇过程,使故事更加震撼有力。晋代是“干将莫邪”传说的定型时期,干宝的《搜神记》、萧广济的《孝子传》都在原有基础上让故事更加丰富生动,整体上确认了“干将莫邪”传说完整的故事结构。
稳定的故事结构一定和具有强大凝聚力的故事内核息息相关,自“干将莫邪”传说诞生之时起,其“父仇子报”的伦理内核就一直未曾发生改变。而它之所以能被如此稳定的继承原因主要有三:一是基于人受到伤害时本能的复仇反应。二是源于人们对正义的向往,这一点在“客”的身上最能得到体现。从初版起,“客”这一本与复仇无关角色就一直存在。很多论者用侠义精神来解释“客”对于复仇的高度参与。但这只是原因之一,更深一层的原因是因为“客”所具有的任侠之气与民间惩恶扬善的诉求及以暴制暴的愿望高度共鸣,并进而赋予了“父仇子报”民意层面的合理性。而“父仇子报”能被稳定继承的第三个原因则是源于儒家伦理中孝的召唤,它生发于孝,进而促成了极端复仇行动的产生,并最终指向仇人肉体的彻底毁灭。
综上所述,“干将莫邪”所开创的故事原型中既有民间对于公平正义的天然追求、人在受到伤害时的本能反应,同时也因被纳入到儒家伦理框架中从而具备了合法性和规训力,并由此构成一种权力叙事。这些内涵共同合力形成了这一故事原型的原始生命力,吸引后代作家不断地参与创作。
《铸剑》《鲜血梅花》和《刺杀小说家》这三部小说都有着与“干将莫邪”相近的故事架构,即一个少年在他快要成人之际,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被他人所杀,而后便携带父辈遗留的刀剑,走上复仇绝路去解决父辈遗留的问题,并最终在侠客的帮助下完成复仇。下面笔者将一一分析这三部小说对这一故事原型进行了哪些新的处理和增益。
鲁迅的《铸剑》是这三部小说中在故事架构上改动最少的一部,作为一个长于求变的作家,鲁迅这次却甘于“固守”,可见这一故事原型的内核和他形成了高度共鸣,促使他在原有框架中注入自己的生命体验和复仇观念。
人物上,鲁迅着力丰富了眉间尺和宴之敖这两个形象。先看眉间尺,相较于前作,鲁迅在他的性格中加入了优柔寡断的一面,强调他复仇的不可能性。但这份柔弱与复仇并不冲突。面对宴之敖索要头颅的要求,“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这一串流畅的画面完成了情节的抑扬,让读者在震撼中看到了眉间尺从“孱弱少年”向“复仇战士”的转变,人物在反差中走向丰厚,同时也更加贴合人性的复杂。鲁迅向来是主张复仇的,无论是最早的《摩罗诗力说》还是到死前的“一个也不宽恕”都可以看出他对于复仇的偏爱和肯定,可以说眉间尺身上爆发出的复仇意志就是鲁迅复仇精神的体现。
再看宴之敖,鲁迅沿袭了之前“客”的侠义精神,在这一人物身上注入了自己愿为弱者战斗的热望。但鲁迅又不止于让他仅做一个侠客,他还在人物身上加入了新的层面,即对自我的厌恶。“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这“憎恶”一方面来自于鲁迅对自己这样一个“历史中间物”所积有的旧习的憎恶;另一方面则与那些因他的呐喊而失去了生命的青年相关。所以这里的复仇既是代弱者向强权的复仇,同时也是通过复仇的自我毁灭性对自己的暗面进行复仇,并以此来完成自我救赎。可以说宴之敖的复仇既是侠客的仗义出手,又是鲁迅自我的疗愈与净化。
从结局上看,《铸剑》丰富了三头合葬的结局并增加了百姓在葬礼上看王后的闹剧。如同鲁迅曾质疑“娜拉走后怎样”,他也思考在“复仇之后怎样”。从文末“万人观瞻”的荒谬结局可知,鲁迅并不认为复仇的意义来自于复仇的成功。那复仇的价值究竟何在?鲁迅虽未明说,但对于复仇过程的悲壮描写已经表明了复仇这一行动本身就是复仇的意义所在。这与鲁迅在《过客》中所展现的反抗绝望的生命哲学相契合,即哪怕明知是坟,仍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不同于鲁迅在原有框架中的展开书写,余华在《鲜血梅花》中对这一故事原型进行了彻底的颠覆。主人公阮海阔是一个没有恨意的复仇者,面对复仇的命运他只是一片茫然,在想到自身会因复仇而毁灭后,他对复仇的必然性和意义产生了质疑。但他没进一步去思考这一问题,而是用“毫无目标的美妙漂泊”回避着关于复仇的一切。“为父报仇”的伦理法则所具有的规训力在他这里几近失效,父亲的死亡变成了生命中的一个随机且无意义的事件。就如同《局外人》的经典开篇:“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但不同于《局外人》中的默尔索,阮海阔他对复仇所加注在自己身上的固有命题有所叛逆,也看到了它无意义的一面,但他却没能面对无意义进一步思考存在,只是在荒诞中漂泊。于是本应是“复仇者”的他变成了“漂泊者”,复仇悲壮和残酷无处寻觅,生命的价值不停塌缩,最终只剩下为了活着而活着。
再看阮海阔与侠客之间的关系,他在漂泊中机缘巧合地遇上了胭脂女和黑针大侠,完成了他们委托的事情,然后如“范丹问佛”一般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借两人之手杀了仇敌。这两人虽在事实上帮助了阮海阔,但实际上他们对复仇全然不知,他们的行为也与侠义全然无关。故事原型中固有的侠客形象也在文本中消失,失去这一民间公义的代表,“父仇子报”的伦理内核也被质疑。
文末阮海阔回到出发的起点,复仇的起点和终点重合在一起。而此时他已经没有了家,他的复仇也永远以一种未完成的形式存在着。由此复仇的过程被置换成一个没有意义、不可逆转且无所依附的生命处境,“虚无”的主题取代了“复仇”的主题。在这样的反传统叙事中,《鲜血梅花》虽是以复仇起始,但最终指向了复仇意义的彻底消解,并隐喻了一种对一切价值意义都无法信赖,灵魂寻不到落脚之处的生存状态。
同《鲜血梅花》一样,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也没有完全按照“干将莫邪”的故事原型去架构作品。小说的主叙述层讲述了一个丢了女儿潦倒失意的中年男人接受委托去杀一个小说家的故事,次叙述层才是对“干将莫邪”原型的重新演绎。这次的主人公名为久藏,与之前的复仇者相较,他并不软弱但却十分痴傻。在寻仇的过程中他遇到了和他一样因赤发鬼而失去父母的小橘子,两人结成盟友。一个小女孩和一个痴儿是难以完成复仇重任的,所以终局之战时侠客——一个红衣人突然从大雾中走出,协助久藏打败了赤发鬼。而后叙述者揭示了红衣人的身份,他既是主叙述层中丢失女儿的男人,也是次叙述层中小橘子的父亲。一直“缺席”的父亲和出手相助的侠客融合为一个角色。
人为何喜欢侠客,一是源于人对强大力量的天然向往,二则来自人面对困境时对于拯救的期待和依赖。这种情感与人在幼年时期被父亲所唤起的情感相近,所以侠客是带有一定父性色彩的角色。在《刺杀小说家》中,父亲置换了侠客,他不再只是仇恨的缘起,反而与子辈共同面对强大的敌人。从为父报仇转化为父亲的回归,将复仇的终点指向了代际关系的弥合而非酷烈的毁灭。
可见,《刺杀小说家》赋予了复仇一种新的指向,即复仇不是目的,而是一种进入过去的方式,子辈会在追溯的过程中与父辈汇合,共同弥合复仇带来的伤痛。小说最后久藏踏上了回家的路,同《鲜血梅花》一样构成一个环形结构,但这回归不是偶然的巧合而是笃定的前行。“回家的路很远,他走得并不着急,妈妈会一直在那里等他”。故事的结局不再是同归于尽的惨烈,也不是无所依附的虚无。次叙述层中为父报仇的故事和主叙述层里的父亲失女的故事对照呼应,重新肯定了父辈的力量,扩大了家的温情,安抚了孤独的灵魂。
综上所述,三部小说都对复仇进行思考并给出了各自的答案。对于《铸剑》来说复仇是不可回避的,复仇的行动既是复仇的意义,也是鲁迅对自我灵魂的净化;而对《鲜血梅花》来说,复仇只是一个荒诞且虚无的命题,余华一面表达着他对既成权力叙事的叛逆,同时也映射着人在后现代文化语境下灵魂无处可归的漂泊状态。而在《刺杀小说家》中,双雪涛让复仇跳出了其酷烈的一面,指向了父子两辈的汇合和家的弥合。
在“干将莫邪”故事原型进行“移位”过程中,作家的变与不变都与其眼光和创作心态相关,而其中不变的部分往往更能让我们看清这一故事原型最为核心的逻辑支撑点,以及作家的价值判断、思维习惯乃至他无意识的选择。
无论是早期《孝子传》和《列士传》中的版本,还是晋代《搜神记》里收录的“三王坟”版本,在“干将莫邪”的传说中,铸剑和复仇所占的体量是基本相近的,即复仇的前因和结果同样重要。但从鲁迅的《铸剑》开始,前因的分量开始减弱,只占小说的四分之一。而在《鲜血梅花》和《刺杀小说家》中,前因更是被大幅略写。表面上看这是作家在创作内容上的取舍,但实际上这里包含了一种价值层面的选择:即前怨情仇是不用言明的,一旦子辈得知了杀父之仇,那故事就只剩下一个坚定的走向,也即这个故事原型的伦理链条“杀父—复仇”,除此之外绝无其他可能。“父仇子报”,这一基于儒家纲常而形成的伦理观念发出完全不容移易的指令,不停地督促着子辈走上复仇之路,也促使每一位作家都沿着这一伦理链条出发,展开各自的创作。
不过,这一伦理链条真的是完全闭合且无可置疑的吗?表面上,它从父辈出发,作用在子辈身上。但若对“父仇”与“子报”之间的逻辑关联稍加分析,我们便会发现“母亲”这个一直着墨不多的角色是这一链条中隐秘且重要的一环。
细读文本就会发现,在这些作品中,父亲遭遇惨死与子辈决心复仇并不是共时存在的。这些子辈在父亲被杀时要么尚未出生,要么还处在懵懂无知的年龄段。所以复仇之前,子辈们是有一个从“不知到知”的过程的,而这过程只能依靠母亲的讲述来完成。由此可见“父仇子报”不是仅仅由“父”与“子”两个人构成的逻辑链条,它之所以能严密绞合,是因为母亲将它勾连了起来。
发现这隐秘且重要的一环后,一个被长久遮蔽但却十分重要的问题便出现在眼前:一个寡母面对自己所诞下的生命,是选择隐瞒仇恨,让他毫无负担地生活?还是说出真相,把他拖进近乎自毁的复仇中?这个选择权在母亲的手中,而她手里至少握有两种可能。
然而作家们似乎未能发现“杀父—复仇”这一伦理链条中的间隙。小说中的所有母亲都没有做出复仇之外的选择。《铸剑》中的母亲自知眉间尺无法完成复仇但仍逼他上路;《鲜血梅花》中的母亲则更加决绝,以自焚的方式逼迫阮海阔复仇;《刺杀小说家》中的母亲一开始不想复仇,但临死前还是让连谋生都困难的久藏去找大权在握的赤发鬼寻仇。作为母亲,她们似乎从未想过给孩子一个光明的生活处境,反而扩大着仇恨带来的伤害,让它波及孱弱的下一代,母亲该有的怜与爱在复仇面前全部隐退。
“妻后生男名赤鼻,具以告之”,《列士传》中的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恒久的咒语,通过不可抗拒的血缘关系将父辈死亡的阴影不断延伸到子辈身上。在数次的重述和演绎中,母亲只是作为苦难的传述者、仇恨的继承者而存在。她们只负责把仇恨告诉不明真相的孩子,把孩子由一个充满主体性的人转化成为一个复仇的工具。母亲这角色所具有的主体性和她身上所蕴含的多重可能都被忽略了。
让我们继续沿着“杀父—复仇”的伦理链条去分析复仇的过程,还可以发现这些复仇者都是在少年到成人的转换之际得知自己所背负的血海深仇。而若抓住“成人”这个关键的节点,便可以发现在儒家的伦理法则的强力运作下,父辈的死亡在子辈的生命的诞生之初就留下不可抹去的烙印,从而让子辈的生命变成一个不确定、不完整的存在。而复仇的行动则被“父仇子报”的指令转换成为一个“成人”仪式,子辈生命的合法性和价值意义只有在他们杀死仇人后才能寻回。可以说,只有完成这一仪式,他们才能完成从少年到成年的过渡,从而真正“成人”。人作为独立个体的主体性被削弱,复仇替换了生命全部的意义和价值。
正义固然应该实现,恩怨也应当分明,但为什么上一辈的仇怨要让下一辈来呈领?为什么要用一个新的生命去补偿另一个已逝的生命?一个独立个体的生命价值是否该用复仇来衡量?鲁迅是反传统的先锋,余华是先锋作家,双雪涛也是极具创新意识的作家,但他们都未对这一故事原型的核心做出突破,他们都在各自的改写中顺畅地接受了这一伦理逻辑,并以此为圆点,画出了大小不一的同心之圆。“父报子仇”用它在千百年里沉淀下来的力量召唤规训着文本中的人物,同时也召唤规训着创作者们,成为一代代创作者难以走出的情理交杂的伦理迷宫。
综上所述,《铸剑》《鲜血梅花》《刺杀小说家》这三部小说都从各自的角度对“干将莫邪”这一故事原型的结构和结局进行了突破和增益,但这些改写都未能触及这一故事原型最为深层核心的伦理链条。弗莱认为文学是神话性思维习惯的延续,而他的这一观点是基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而产生。所以说,我们不能苛求作家在一部文学作品中去彻底地对抗集体无意识所产生的思维习惯,并完成对“父仇子报”这一古老伦理信条的反思和超越。相反,我们所能做的是觉察他们在前行之路上所遇到的阻碍,追寻他们深陷停滞循环的深层原因,并以此勾勒出这一伦理迷宫的地图,寻找通向出口的路。
①② 鲁迅:《铸剑》,载《鲁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7页,第383页。
③ 〔法〕阿尔贝·加缪:《局外人》,郭宏安等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页。
④ 双雪涛:《刺杀小说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