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641000)
牛汉的诗歌是直白、质朴甚至粗放的,没有隐晦曲折的表达,没有辞藻华丽的雕饰,有的是一种近乎原始的本真情态,与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含着悲愤,含着血泪。他在裸露的本真中触摸到了大自然最真切的脉动,那种于欺压中抗争、于困境中突围、于毁灭中重生的巨大生命张力。牛汉的自然物象诗,写黑暗、压迫与悲剧,同时,也写希望、奇迹与生命的顽强,“虽则都不可避免地带着悲凄的理想主义的基调”但“仍然带有反抗的英雄的风格”。1
文革时期,牛汉被发配到湖北咸宁“五七干校”接受劳动改造。被剥夺了正常生活条件的牛汉,也因此获得重新感受大自然,与重新发现自己的机会。在这一时期,诗人创作了多篇描写自然物象的诗作,本文将以下文三首诗为例对其进行分析。
创作《半棵树》时的牛汉,遭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与压迫,浑身创伤无法复原的生命,在大自然中看见了另一个深受巨创的生命——一个为雷电所却仍然顽强抗争的生命。
诗歌开篇扣题,“我看见过半棵树”,直接了当地将描写对象推入读者视野,“荒凉的山丘”简笔勾勒出该树生存环境的恶劣。紧接着,“像一个人”架通了“象”与“意”之间的桥梁,引领读者去揣摩诗歌的言外之意,半棵树像的是怎样一个人?又或是怎样一个群体?再往后,“避开”“侧着身子”“挺立”,寥寥几语,就拟人化地将这半棵树面对风暴时的斗争智慧与铮铮铁骨展现出来,俨然一位有勇有谋的战士形象。作为全诗的核心形象,这树被“齐楂楂劈掉了半边”,这样一幅图景,触目惊心,然而这树却仍然“直直的挺立着”,不仅挺立着,它还似乎越挫越勇,竟然在春天,“长满了青青的枝叶”,多么伟岸而令人钦佩啊。但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形象,“雷电还要来劈它”,原因是它太直太高,而天庭的权威不容挑战,因此要将它劈裂、劈倒,让它无力反抗、无法翻身。诗歌结尾一句余味悠长,细细想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着了它”,一个“盯”字将“雷电”居心叵测的狠毒形象细致入微地刻画了出来。而美与丑、善与恶的冲突与对比,更是反衬出了“半棵树”的坚强不屈的伟岸形象。
诗歌充满了力量,《半棵树》中不仅有残缺与完美、邪恶与正直、风暴与挺立等强烈对比中的艺术魅力,更有于欺压之下不断爆发的生命动力,以及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相互碰撞的而产生的巨大张力。
《华南虎》是一首抒情诗,却又有着受难者精神自传般的特性,以及鞭击灵魂的艺术震撼力。诗人以一颗敏感的心,与动物园中那充满血性的虎进行对话,达到了一种生命与生命碰撞、交融的崇高境界。
1973年,诗人去了一次桂林,在动物园中遇见了这不屈不挠的华南虎。它四肢伸开,卧在铁笼的角落里,健壮的腿部末端,是破碎的、血淋淋的趾爪,再往上,是水泥墙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痕,眼前之景,如同一幅绝命诗般的版画,让诗人骤然醒悟,内心千万诗情喷涌而出,这一不屈的灵魂,这一顽强的生命,不正是身陷囹圄的诗人自己吗?不正是身受迫害却仍然坚韧不屈、奋起抗争的千万万知识分子吗?诗人说:“它的那几只血淋淋的破碎的爪子,还有墙上带血的抓痕,一下子把我点爆了起来。”
“有过无辜罹难、饱受凌辱的诗人,在深刻体验着的悲剧性的社会人生情境中,感知到了国民性与强者的悲剧之间的关系。”2在华南虎奋勇不屈的斗争下,诗人为自己同为受难者却只是默默忍受的行为感到羞愧,而充当着帮凶性质的“看客”们,却浑然不觉,仍然击打、呵斥着华南虎。这一对比引人深思,使诗歌具备了更为深刻的社会批判力量与艺术张力。
全诗有不少平铺直叙的句子,但诗歌结尾,却于平淡中见崎岖,“有一个不羁的灵魂/掠过我的头顶/腾空而去,/我看见了火焰似的斑纹/和火焰似的眼睛,/还有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奇异的想象写出了诗人非凡的艺术感觉,也将全诗推向了高潮。
此诗“以自然的诗形排列、亲切自然的语言表达,将经历了艰苦磨难的一代知识分子那种不羁的灵魂写得活灵活现,波澜起伏。”3想象与叙述、平淡与崎岖、困境与突围、麻木与醒悟、忍耐与抗争,诗歌从屈辱而悲愤的心灵中生发,爆发为石破天惊的生命力量。
本诗的核心意象是陪伴诗人许久的一棵枫树,“只要有时间,诗人就要穿过没有路的丛林,来到这里,背靠着大枫树,坐下来。它的伟岸挺拔令诗人敬仰与感念。”4
在一个鸟鸣山幽的清晨,只听一声轰然倒下的震响,附近的山抖动起来,随即而来的是一阵扑鼻的枫叶香气。直觉让诗人向那棵枫树奔去,由远及近,整片山野、树、草、野花、鸟、蜂、小船,都颤颤地哆嗦着,诗人浸入这无尽的悲哀之中。然而,这棵枫树,在生命走向终结的时刻,散发的却是更甚以往的芬芳,它飘散在整个村庄、整片山野上,久久不去。可这悲凄时刻的清香,注定是冰凉的。味觉的香与触觉的凉之间,形成了强烈反差与对照,突显出枫树这一生命的消逝给人们、给世界带来的巨大怆痛。枫树,即使倒下,也是“直挺挺的”,它的坚强不屈、宁死不折让诗人感到它是“看上去比它站立的时候/还要雄伟和美丽”。接下来,带泪的枫树与大自然告别,湖边的白鹤、远方的老鹰向着枫树飞来……从侧面对枫树的美与圣洁进行了反复的渲染,强调这个生命,是与大地紧紧相连的,不舍与留恋之感萦绕于心间。
然而,悲剧还在继续,“枫树/被解成宽阔的木板/一圈一圈年轮/涌出了一圈圈的/凝固的泪珠/泪珠/也发着芬芳/不是泪珠吧/它是枫树的生命/还没有死亡的血球”从汁液到泪珠,再到未死亡的血球,连用两个比喻,将枫树在毁灭之中悲痛,又于悲痛之中奋起乃至“重生”的巨大生命力量展现出来。
枫树,一个不屈的生命,一个历经沧桑而不死不灭的灵魂。美与悲,毁灭与不灭,热血与时世的悲凉,在此诗作中与诗人的生命相互碰撞,爆发出震慑人心的魅力。
从雷电中毅然挺立的半棵树,到铁笼中不懈奋争的华南虎,再到生生被伐倒却不惜余力释放生命魅力的一棵枫树……这一切顽强坚毅的生命,与身处逆境中的知识分子的灵魂相遇,一首首充满血与泪的颂歌便诞生了。牛汉的自然物象诗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邂逅与碰撞,是美与丑、善与恶、热血与悲凄,是欺压与抗争、困境与突围、毁灭与重生之间的对比与冲突,或平淡、或粗放的字与句中所迸发的,是巨大的生命张力,与生命不息,抗争不止的英雄气概。
注释: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第二版)[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179.
2.毕光明.华南虎与半棵树——“七月派”诗人牛汉的悲怆写作[J].文艺争鸣,2003(6).
3.林可行主编.诗歌经典鉴赏[M].海拉尔: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07.05.第257-258页.
4.王培元[1].昏暗时世的沉痛悼亡——读牛汉诗《悼念一棵枫树》[J].语文建设,2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