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苏南京 210018)
一些研究《米德尔马契》的文学评论家,将多萝西娅的第二次婚姻,看作她人生彻底失败的标志,认为她终究没能逃脱男权主义社会的倾轧,从一个充满活力的浪漫的,负有社会责任感,决心为人类做出一番贡献的女人,最终心甘情愿沦为一个只为相夫教子,困顿于家庭之中的平凡女人。亨利·詹姆斯甚至认为这是一败笔,使多萝西娅“远远不及读者想象的伟大”。[1]但是笔者认为,多萝西娅的第二次婚姻恰恰使得多萝西娅变得伟大的同时又不丧失平凡的代表性,反映了她思想上的成熟以及对当时的社会现实的清醒认识,和在无可改变的现实背景之下所做的自我幸福最大化的抉择,是她由幼稚走向成熟,由跟随他我走向找寻自我的标志,再婚是她追求自我幸福的途径,最终也实现了多萝西娅个人的幸福,体现了多萝西娅顺应时代发展的潮流,与时代共同进步。
十九世纪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是男人占据一切社会活动场所的时期[2],女人在男权制的社会中没有什么社会地位。而在家庭的意识形态中,女性也被有形或无形地进行思想上的迫害,以至于女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遭受不平等的对待。在当时,女性没有作为个体存在的意义,她们只是男性的附属物品,她们只需要完成男性对她们提出的要求,符合男性的期待,扮演好外在社会赋予她们的角色。男性对她们的满意程度是衡量她们作为女性的成败与否的唯一标准,是社会给予她们评价的唯一标准。
小说中的罗莎蒙德就是被这种思想戕害的女性的典型代表,她被周围的人认为是优秀女性的典范,她具有高贵优雅的气质,符合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期待,而她自己则以吸引男性的目光为获得愉悦感的唯一方式,好像她的存在就是为了取悦男性。她全盘接受社会对于女性所赋予的定义,即女性要依附男性,只有男性的财富和地位才能彰显女性的意义和尊贵。维多利亚时期像罗莎蒙德这样的女性随处可见,她们是当时的时代刻画出来的失去自我,没有灵魂的女性。
小说最具有反叛精神的多萝西娅,在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经历不多时,也没能逃脱这种思想的禁锢与迫害。虽然她仍保持一颗善良真诚的心灵,没有物化自己的价值,异化自己的思想,没有像罗莎蒙德那样爱慕虚荣,只追求物质财富与社会地位,但在她的生命前期,在她的认知中,即便一个女性有志向做一番事业,有能力为社会做出贡献,也还是要依赖男人,她要嫁给“贤明的胡克,双目失明的弥尔顿”,她没有意识到,女性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自我的价值,而不是帮助男性实现他们的价值。所以当她遇到卡苏朋,从卡苏朋口中得知他要写一部伟大的作品之时,她甘愿牺牲自己的愿望,奉献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自动代入外在社会要求女性应该扮演的角色,以帮助卡苏朋完成他的著作为自己的人生意义。但是当她真正地走进婚姻生活,与卡苏朋朝夕相处之后,却意识到卡苏朋是一个多疑多虑,善于猜忌的人,她个人的人格不能被卡苏朋所尊重,她对婚姻的忠诚不能被卡苏朋所信任,卡苏朋怀疑她正直的精神,忠贞的品格。最让人失望的是,卡苏朋期望完成的作品,他口中“伟大的作品”,在本质上毫无意义,她看着卡苏朋做无用的工作而不能揭示,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克制自己的情感。
当卡苏朋在意外去世之后,多萝西娅终于结束了这段不幸的婚姻,从这段关系中解脱出来,得以有一个喘息的机会。这段婚姻带给多萝西娅的,不仅仅是一段不幸的经历,更是对自己进行深入了解的机会。她自省自己的思想,审视自己的行为,终于明白了女性作为生命的个体也拥有完成自我价值的力量,她完全可以自己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获得属于个人的幸福。她已经没有了当初作为少女时的幼稚想法,她已经不将自己看作男性的附属存在,她对这个世界有了独立的看法,她的思想已经走向了成熟,她的行为也更加自如,不再被外界的观念、评价所束缚。
于是在威尔的追求之下,她敢于直接面对自己的感情;敢于不顾世俗对她的非议;敢于放弃巨额的财产,与威尔共同开启自己的第二段婚姻,和他一起创造美好的生活。有人说,多萝西娅放弃了崇高的理想,回归了家庭,过起平淡的生活,这着实是多萝西娅这一人物的彻底幻灭,但是,我们不能忽视,多萝西娅仍然清醒地认识生活,并且积极地融入生活,努力地让现实生活变得更好,这难道不是一个人成熟的表现吗?多萝西娅放弃她不切实际的幻想,从“空中楼阁”中逃离出来,脚踏实地地生活,同时保持着她的活力,保留她赤诚的本心,尽自己所能帮助贫苦的人们,为社会作出贡献,这难道不是她扎根于现实生活,为自我幸福而努力,为他人幸福而努力的体现吗?
多萝西娅放弃财产追求爱情,在物质与真情中选择后者,是乔治·艾略特对人们爱慕虚荣,只知道追求物质财富这一现象,进行得最无情的讽刺。虽然当时的英国还远远没有进入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代,但是人们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对所谓的体面的消费的执念,已经让敏锐的作者捕捉到社会上存在的拜金主义,于是作者在作品中对不健康的社会观念进行深刻地揭露与无情地讽刺。例如,在费瑟斯通临死之前,他的亲戚朋友,无论亲疏远近,全部蜂拥而至,甚至一刻也不愿离去,众人勾心斗角,无非是想在他的死后得到一点实在的好处。而费瑟斯通本人,对他们的心思了如指掌,并且利用他们的这种心理,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无情地嘲讽了那些将金钱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的人。又如,罗莎蒙德与利德盖特的结合,在这段婚姻中我们不可否认的是,利德盖特那些还未露面的出生高贵,身份显赫的亲戚,在这其中起到了决定性的促成作用。而在婚后,罗莎蒙德要求过着奢华的生活,将利德盖特这个原本自食其力,有前途有前途的青年医生逼得负债累累,最终断送他了对事业的追求,导致他郁郁寡欢英年早逝,他是被侵蚀灵魂的世俗烦恼折磨死的。[3]最令人不齿的是,罗莎蒙德因爱慕虚荣,享受别人在她和公爵一同骑马时投来的羡慕目光,便不顾丈夫的反对,不顾孩子的安危,最终失去了孩子,而在她犯下错误之后,她竟然无丝毫的悔意,这个女人爱慕虚荣的程度,简直让她的丈夫绝望,也让读者感到窒息。
多萝西娅也面对着选择的问题,卡苏朋立下遗嘱,如果她与拉迪斯拉夫在一起,就会失去财产的继承权,卡苏朋妄想在他死之后还能够占有多萝西娅,他卑鄙地用金钱威胁多萝西娅,逼迫多萝西娅,或许他认为自己可以成功,才立下这样的遗嘱。但多萝西娅并没有让他顺遂,她的选择狠狠地践踏了当时的拜金主义,也给读者留下了一丝的希望,让读者看到人性的光芒,看到人类还可能拥有光明的未来。她放弃了那些被人们供奉于头顶之上的财产,选择了人类最单纯,发自心底的真挚的感情,为那些被金钱蒙蔽了双眼,陷入在金钱的沼泽中的人们,提供一条明智的道路,一项正义的选择,也为人类的历史发展做出了正确的示范。
与思想陈腐的卡苏朋相比,拉迪斯拉夫充满了生机与活力,他年纪轻轻但却博学多识,在主流意识之外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不被外在的评价干扰,他对人生的意义有着成熟深刻的认识。可是,如此优秀具有潜力的年轻人却被米德尔马契这个小镇所拒绝。当布鲁克先生聘请他主编报纸时,遭到镇上人居民的一致反对,原因是卡苏朋先生不愿意他承担那个职务,卡苏朋认为他承担那个职务,是给自己丢脸,降低他的门楣。当地居民的愚昧无知,使他们无法理解威尔具有的社会责任感,无法接受新事物的到来,不能跟随历史的发展潮流一同向前进步。小说中有一处情节,铁路要从米德尔马契穿过,这一事件引起轩然大波,遍地都是反对的声音,而在工作人员前来测量土地时,无知的当地人不顾法律的威严,暴力相向,不分青红皂白将工作人员暴打一顿,他们与没有文明没有进化的野蛮人无异。在这个偏僻小镇,愚昧落后的思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在乔治·艾略特所生活的那个时期,英国的资本主义经济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发展,经济的飞速发展也带动着人们思想上的变革,当时正是现代文明传播的最佳时期,是让先进的文明在每一寸土地上生根发芽的大好时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伦敦这样的大城市代表着更先进的生产力,更开放更文明的思想观念,但在米德尔马契人民的眼中,伦敦是一切罪恶的源泉,这个偏僻的小镇保守落后,一成不变,毫无改革进步的思想,已经无药可救。所以,多萝西娅与威尔结婚之后,选择与丈夫一起离开偏僻落后的米德尔马契,来到代表着更文明更先进的伦敦,是顺应历史发展的潮流所做的决定。只有这样,她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在历史发展背景之下实现自己的人生意义,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
对于“女性的出路”,乔治·艾略特曾给出这样的回答,“没有任何东西是对她们封闭的”。她相信女性有力量达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取得不凡的成绩,在这一观念影响下进行的文学创作活动,让我更有理由相信,多萝西娅的第二次婚姻,绝不是她的败笔,而是她对面当时社会环所做出的精心的设计。这不是多萝西娅自我意识的毁灭,也不标志着她的人生走向失败,相反,它蕴含了多重而又深刻的意义,需要读者用心感受,仔细剖析。这标志着多萝西娅思想上的成熟,包含着乔治·艾略特在人类对待物质的态度上的深切关切,揭示了一个人必须顺应历史发展趋势,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提升了作品的思想性,使作品蕴含了更深刻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