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艺术学院传媒学院 210000;南京师范大学泰州学院 210000)
近几年,一系列品质与口碑兼具的国产电影爆款迭出,甚至改变了好莱坞电影称霸国内院线的局面,令人惊叹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产动画电影,虽也一直在努力,不能说停滞不前,却一直未出现现象级话题级的影片。直至19年暑假,一部《哪吒之魔童降世》才令人惊叹,国产动画电影也可以拥有如此空前成功的票房。这部经5年时间打磨的国产动画当之无愧成为了19年暑期档的爆款,且档期延长,以黑马之姿打破了国产动画电影的票房天花板,成为了家喻户晓的一部影片,不仅给国产电影打了一剂强心剂,也说明中国的电影市场仍然有极大的发展潜力。为何独这部电影能够取得如此之高的票房,仔细思考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不少原因。
不同于欧美与日本动漫跨越年龄段的全民观影现象,动画电影在中国一般就是“儿童市场”。很长一段时间,大部分国内动画电影题材单调、剧情简单、制作粗糙,其中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喜羊羊”“熊大熊二”“猪猪侠”“大头儿子小头爸爸”等系列的IP电影,一直以来就是低龄化的标签,于是中国观众长久以来都认为中国动画电影就是儿童片。事实上,动画电影不同于电视动画,若说电视动画选择权掌握在儿童手中,那么电影消费选择权实际上在家长手中,若想抓住动画电影的主流消费市场,必然要覆盖全年龄段,向成人市场靠拢。纵观全世界成功的动画电影,如宫崎骏如迪士尼如好莱坞,无不是因为受到了少年儿童与成人共同的亲睐,所以宫崎骏的《龙猫》与《千与千寻》时隔几十年在中国大银幕上上映,成年人的热情、怀念与感动毫不亚于甚至可以说超过了儿童。此次《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爆红,也恰恰是得益于以青少年为主的全龄段受众的喜爱。
事实上“哪吒”之前,《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出现也被不少电影人看作是国产动画崛起之前的一次潮起。2015年,《大圣归来》一度引发了成人观看动画的票房记录,《大圣归来》虽然并未引起巨大轰动,但的确改变了市场信心。在此之前,市场敢于投资的动画电影不多,大多是“喜羊羊灰太狼”“熊大熊二光头强”“大头儿子小头爸爸”这类低幼动画片,在逢年过节“合家欢”的档期里,“大手牵小手”基本可以达到预期的票房。对于其他国产动画,投资方大部分还是不敢投资过多,院线在排片上除了特定时段也不会给国产动画太多亲睐。直至《大圣归来》以后,投资方对于国产动画的信心有一定提升,院线也给一些国产动画更多的机会,这些年观看国产动画的观众明显增多了,《大鱼海棠》《小门神》等动画票房和口碑皆取得了相对不错的成绩。一系列良性发展之后,看动画不再仅仅是儿童诉求,越来越多的青年人也会主动选择消费国产动画。早几年,80后、90后选择“喜羊羊熊大”等国产低幼动画也许还纯粹是出于“亲子”目的,那么近几年观看不少则是出于自身兴趣,毕竟80后、90后,包括00后,都是受日本、好莱坞二次元文化影响成长起来的群体,这群有消费主导能力的观众对国产动画尤其有一定的自发传播能力,最典型如《魔童降世》中对“哪吒”当代性的诠释在年轻一代中引发了强烈共鸣,迎合了他们对于个性与自我肯定的要求,通过在各大网络平台、社交媒体上一些微影评参与的方式形成了持续不断的“口碑”,这种“滚雪球”效应提升了电影的曝光度与上座率,甚至将《哪吒》票房推高到四十亿元。可以想象的是,“哪吒”之后,观众对国产动画的热情必定空前高涨,期待度也会越来越高。
不少观众观影后,印象最深的就是片中人物形象的改变,这种改变甚至是颠覆性的。上世纪60年代初动画片《大闹天宫》中哪吒形象,来自传统年画等民间艺术资源中稚气未脱的胖娃娃形象,1979年版动画《哪吒闹海》中手持乾坤圈、脚踏风火轮的哪吒形象来自《封神演义》,这一形象已经成为烙印在国人脑海里的哪吒形象,而《魔童降世》中的哪吒形象是最具争议的,痞里痞气,又丧又颓废,甚至被不少人称为“最丑哪吒”。随着时代变迁改变的绝不仅仅是外在形象,内在精神也有着天壤之别。《哪吒闹海》中,哪吒为救黎民百姓,舍生取义,对于“父权”的反抗也显而易见,在拔剑自刎前哪吒曾说:“父亲,孩儿把骨肉还给你,我不连累你。”恩断义绝的悲壮决绝震慑人心,“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哪吒罕见地令人过目难忘,是个典型的悲剧英雄主义形象,这种自毁也真切地表达了中国历史上民间集体无意识中广泛称颂的舍身取义式的“中国式悲剧精神”。而横空出世的“丑哪吒”“魔童”形象则从一个侧面让我们在电影屏幕上看到了中国社会几十年的变化。从《大闹天宫》《哪吒脑海》到《魔童降世》,正是中国社会一路走来,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几十年,国人性格也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价值观上也更多从“承担责任”变成了“本真率性”。从社会到人的变化,在银幕上要有反应,所以,即便不少人认为新版故事深度不及旧版,嫌弃哪吒被父母亲情唤醒,失去了叛逆抗争的光芒,但《魔童降世》的理念是有可取之处的,因为《魔童降世》讲述的是当代的故事、价值观与心境。从此以后,观众的心中可以有两个哪吒形象:一个是迎着风雨,拔剑自刎的哪吒;另一个,是冲向天雷,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哪吒。
其实又何止是哪吒,《魔童降世》中不少人物关系与人物形象都有翻天覆地的改变。而这些改变,归根到底皆是因为改革开放40年里国人思想与时俱进的改变。79年《哪吒闹海》受当时的时代思维模式影响,人物形象与人物关系是二元对立的。最典型如在《哪吒闹海》中篇幅有限、面目丑恶,仅承担“道具”化作用的反面角色敖丙在这里摇身一变,不再无恶不作、随意杀戮,而是变成了正义善良的翩翩少年。哪吒与敖丙不再敌对,反倒因为同是命运“受困者”而组成了亦正亦邪、正邪转化、“相爱相杀”的双雄结构。哪吒与父母的关系也不再对立。《魔童降世》中的父母形象不同于以往任何版本,李靖成了为儿子可以牺牲自己生命的慈父,原本并无过多笔墨着笔的殷夫人,也成为了本剧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一个人物,一方面忙于工作、无暇伴子,另一方面又活泼开朗、柔情温暖,分明是一个典型的当代中产母亲形象,这样“与时俱进”的父母形象显然更加迎合当代受众的接受度,也更加贴近当代家庭结构。除却主角,配角也有很大的反转。太乙真人一反儒雅谦和、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形象,成了滑稽马虎的中年胖子。唯一的反角申公豹也没那么可恶,被改编成一个可笑的结巴。这些“焕然一新”的配角身上周星驰式“无厘头”喜剧丑角的笑点,都更大程度地拓展了受众圈,也成为“合家欢”电影的票房保证杀手锏。
曾经一度我们把和欧美、日本动漫的差距归结于技术的差距,会从技术层面不断强调动漫作品的制作。不可否认,技术的确是动漫作品不可或缺的要素,但对电影而言,故事建构的精神内核是远比技术更加重要的要素。实际上近些年,国产动画制作技术愈加精良,巨大进步大家有目共睹,但制作可以锦上添花,却成为不了建构故事内核、传递情感的关键。约翰·拉塞特在制作《玩具总动员》的时候说:“技术不是动画电影的驱动力,故事才是。”《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故事是带着诚意思考的,一个反抗命运的哪吒首次出现在国人面前,同样饱受命运桎梏、不知该何去何从的还有敖丙。尽管他们曾自暴自弃、一度迷失,最终都找到了自我,打破了成见。影片的价值观不难理解,甚至已经用最为直白的台词与字幕表达出来:“你是谁,由你自己说了算。”“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说了算!”“不认命,就是哪吒的命。”这些故事内核虽然浅显易懂,但却能够最大范围获得共情,不仅关注的是当代价值观中如何反抗命运、自我认同,实际上也表达了历经时代成长后新时代人们按捺不住的高度自信。
引起当代观众共鸣的还有对于“原生家庭”与家庭教育观的思考。龙王希望敖丙能执行服从家族利益的人生规划,却让敖丙身上肩负的家族责任感成为了最沉重的负担;得知哪吒生命有限,殷夫人的观念是让哪吒天真快乐、无忧无虑度过此生,李靖则希望哪吒承担使命,不虚度人生。是给孩子压力,赋予其神圣的使命,还是让孩子开心快乐成长?这些问题的抛出,都对当下观众内心焦虑与疑惑一击即中,而影片探索出的价值观是,家庭对个人成长的确是有重大影响的,但每一个人若想真正成长,往往是从拥有独立意识开始,人生的决定权最终掌握在自己手上,正如哪吒拒绝父亲替自己遭受天谴,敖丙最终违背了龙王的任务,在成长中认可自我,这恐怕是影片深层精神内核最打动观众的地方。
看完影片还有一个明显观感,是影片呈现出相当明显的“好莱坞化”。编导用一个孤独颓废的男孩替换了砸碎龙宫的小英雄,删除了原来《封神演义》、《哪吒闹海》等故事里哪吒的“革命性”,将曾经的“剔骨还父、剥皮抽筋”置换成了“父慈子孝、 CP当道”,在如此亲和的故事中,唯一的反派甚至喜感十足。在叙事结构上,影片将“灵珠子”改为“混元珠”,原本集中在哪吒一人身上的焦点,被转换为哪吒与敖丙组成的“双雄结构”。“双雄结构”在以好莱坞与香港电影为代表的商业类型电影中早已屡试不爽,加上影片中随处可见的周星驰式“无厘头”喜剧元素,《魔童降世》最大程度地拓展了受众圈。当然不得不提的是,这种“全球化中西合璧”老少皆宜的叙事策略也得益于《魔童降世》的导演杨宇生于1980年,无论是香港电影、网络文学还是日本动漫,都是这位八零后导演青春成长历程中城市通俗文艺的最主要形态。1这套好莱坞叙事的常规做法,对于当下看着好莱坞长大的中国年轻一代观众来说也是毫不陌生。而这种处理也是有得有失的,一方面与时俱进,迎合了当下年轻一代的观影口味,但似乎也失去了真正灵动的东方韵味。有电影人直言,中国动画里曾经的“中国学派”已然结束。“中国学派”是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动画的黄金时代,《小蝌蚪找妈妈》《神笔马良》《哪吒闹海》《大闹天宫》等原汁原味拥有中国韵味的国产动画都是彼时的精品,比起《哪吒闹海》,新版《魔童降世》更像是全球文化同质化通俗化的产物。
当然,我们并不是要当代动画回归“中国学派”曾经古老的美学风格。《魔童降世》制作团队就有1600人,工业生产是一部标准国际化的中国动画,事实也证明,中国动画工业制作走国际道路是必然趋势,但要想去和好莱坞迪士尼日漫竞争,我们就要探索出一种“和而不同”、既符合当代全球观众口味又保持“中国风”的本土路线。《哪吒之魔童降世》,包括之前的《大圣归来》《白蛇:缘起》等,在题材上都选择了古典传说,而《魔童降世》中也有很多表面令人耳目一新实际上内骨子里却“似曾相识”的设置,如哪吒的金项圈来源于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太乙真人手上的画笔来源于神笔马良手中的画笔,真假申公豹来源于真假美猴王,细细想来都来自国人最熟悉的集体记忆。《魔童降世》的成功表明,只要中国电影找到了传统文化的转化路径和表达的新可能性,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发展,必定会得到越来越多人的认可。
《哪吒》是一部有诚意的作品,对这样的影片,我们应该保持善意与鼓励。当然平心而论,我们也要冷静地指出,尽管《哪吒之魔童降世》令人刮目相看,然而它仍旧有很多不足之处,对标世界级的优秀动画片,《哪吒》还是有不小的差距。我们期待,《哪吒》火了之后,动画人不只是趁着热点与情怀一路收割,而是应该沉静下来,再接再厉认认真真打磨好下一部“更上一层楼”的作品。最终仍然感谢《哪吒》,为国产动画带来了生机与希望,我们也期盼,一批既有情怀又质优的作品会在《哪吒》之后大量出现。
注释:
1.孙佳山.“丑哪吒”的形象、类型与价值观——《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光影逻辑[J].当代电影,2019-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