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再婚

2020-07-12 09:07芷若
星火 2020年1期

○芷若

小县城有五条交叉纵横的主要街道,路面刚刚铺上一层沥青,路两旁的香樟树苍翠匀称。国庆节前夕,可以看到两辆吊车擎着铁手臂,把工人运送到半空,贴着路灯杆安装红旗灯箱,在香樟树的枝桠上挂起红灯笼。小城在初秋的阳光里,发散着明净、祥和、喜庆的光晕。

妹妹的大喜日子择定在国庆节,个人的幸福与祖国的欢乐交融,是多么地荣幸。闺房最后一夜,她的六位闺蜜,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穿着统一的学生服,挤在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用充气棒吹起一只只气球,三只扎起一束,系着飘带撞向房顶。折叠齐整的红色被褥,枕头上压着大红“囍”字,色彩纷呈的干花瓣撒满红色床单。四岁的小侄子抱着气球在房间里窜进窜出,奶声奶气地询问小姑姑什么时候会回来,招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嬉闹声穿过墙壁、窗帘,向四周扩散,向青春告别。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欢喜里有淡淡忧伤,甜蜜里有丝丝惆怅。一个人的成熟,从恋爱迈进婚姻,于茫茫人海中认定对方,开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需要一腔孤勇,万般柔情,虽然摘取的是艳丽的玫瑰,又怎能不被玫瑰刺扎中连心的手指?个中滋味,只有经历岁月的淘洗才知悲欣冷暖。

我随着父母忙至夜深十二时,才回到装修崭新的家。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鼾声均匀,我蹑手蹑脚洗漱完毕,靠着床沿躺下,难以入眠。

我的初婚被玫瑰刺扎得鲜血淋漓,和他再婚不到两年。他比我大十一岁,在一个国营林场从普通职工干到一把手,三十余年筚路蓝缕,历经创业的艰难、守业的谨慎,时代变迁中突破林场发展瓶颈,走向繁荣稳定。岁月不饶人,终于可以卸下担子,调到上级主管部门普通科室,再工作几年就可以光荣退休。而我,在乡下当了十年教师,因为文字的缘故,转行到多个岗位从事公文材料写作和新闻宣传,从此十年没有触碰文学创作,从一个清新的文艺女教师,荣升为一个笑容僵硬的中年大妈。

两年前的早春,我和他相识,缘于亲朋的介绍。他离异三年,女儿嫁给了富足人家;我离异多年,独自拉扯大了儿子。他为人老实,年龄大会疼人;我安分守己,渴望有一个温馨的港湾。他在县城无房,打算按揭贷款购买;我带着儿子有自己的房子。二胎政策的全面放开,兴许还能生育。都是工薪族,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论匹配度,好像还马虎。

他约我见面。想来奇怪,我在南阳台栽种的草木,有杜鹃、茉莉、月季、吊兰、蒜兰、多肉……它们沉默多年竟然迎来花季。月季孕育尖形花蕾,悄悄绽放重重叠叠的红色花瓣,比室外的花形要小一圈,数量更少,但总有一两朵挂在枝头,让人欢喜。杜鹃在四月里也不甘示弱,粉色花苞饱满,花瓣如锦缎,稀疏几朵,仿佛使尽了力气。蒜兰抽出又长又粗的花箭,开出硕大的红白相间的喇叭形花,一茎双朵甚至三朵,惊艳无比。我暗自思忖,草木们与我结下深厚的友谊,要告诉我什么讯息吗?

想起亲朋的好意,想起花儿们的盛情,决定去见一面也无妨。那日周六,春寒料峭,天空中飘着轻柔的雨丝。我齐耳短发,穿一件柠檬黄的小风衣,着紧身浅蓝牛仔裤,中跟休闲皮鞋,妆容清淡,毫无打眼之处。他站在小酒店的楼梯口迎我,个子较高,身材臃肿,眼睛似乎闪着蓝光,上身穿一件深蓝色外套,裤子肥大,伸出右手把我引到餐桌旁,颇有一点儿绅士风度。我们隔着长条形桌子。我手肘靠着桌沿,十指相握,稍稍低头,眼睛看着碗碟。他身子靠在椅背上,双手搁在桌上,宽厚的手背青筋暴突,感觉比实际年龄还显苍老。一荤一素一汤三道菜吃得很少,茶水续得多。

饭毕,雨歇,空气湿润清新,他邀请我去公园散步。沿着僻静的环湖路漫走,树叶和草丛挂着晶莹的水珠,湖面清澈碧绿。他走路时肩膀耸着,有些高低倾斜,走了二十几分钟就听到气喘的声音。道别的时候,他从手提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两千元钱,塞给我叫我自己去买衣服。我拒绝,心底里悄悄升起一丝好感。难道他带着乡土气息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真诚细腻的心吗?

五一假期,他邀请我去南京游玩。我记得看过一篇鸡汤文,意思是说想了解两个人合不合适,就出门旅行一趟吧。还真有点儿冒险的味道。

中午十二时零八分的快车。他侄女婿送我们到市火车站。在小饭馆简单吃了一碗米饭,彼此间客气地各自提着行李,夹杂在喧闹的人群中上火车,安顿下来。十多个小时的旅程,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去过南京吗?”火车呼啸着向前奔跑,他的声音差点被湮没了,感觉缺少一点阳刚之气,跟他的身材有些不太协调。

“没有呢。”我望着窗外,似乎没有激动也没有什么憧憬。

“我就想去南京看看,别的地方都不太想去。”他继续说道。

“为什么呢?”火车“哐当”一声,我瞟了他一眼。

“去看看蒋介石曾经统治过的地方吧。”他说出兴趣点,我不置可否。

我们买的卧铺票是中铺,下铺床上还坐了人。他们眼里,我们是一对说着家乡话的老夫老妻吧。

傍晚时分,车窗外除了黑魆魆的山峦、田野,还有灯火渐次亮起。餐车来去一趟趟在身边吆喝。他起身去续水、洗水果、泡方便面。火车载着人们不知疲倦地奔跑,不分白昼黑夜,不分一日三餐。人们除了在车厢内玩手机、打牌、说话,就干坐着,而且心安理得,不会产生浪掷光阴之感,最好一直在路上,不要有终点。我靠着车厢板壁,正享受无聊之际,他那青筋暴突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我悄悄地抽出来,过一会儿又被握住了,就不再作声了。然后他拢住了我的肩。我当然明白男人的套路,原本不就是走在处对象的路上吗?阳台上的花儿为什么要在这个季节开放呢?

到达目的地南京,流连秦淮河畔,房屋依水蜿蜒,小舟泊在屋前,杨柳垂在碧波上,两岸红灯笼高悬盼望离人归期。“秦淮八艳”留下多少凄美的故事和唯美的诗词啊。他不知晓李香君的桃花扇,也不知道朱自清与友人俞平伯结伴同游,写下同题散文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只是觉得到处繁华好看。不管怎样,有一个人陪着我站在桥上,真切地徜徉画中,我有些感慨。繁华与落寞,情深与缘浅,古今人生脚本不一,终极追寻莫不如是。

参观总统府,这是他最感兴趣的环节。跟着长龙一般的人群移动,没有请讲解员,只有时时慢下步子阅读文字说明。建筑的恢宏只能用气派二字形容。从总统府出来,因连续几天瞎逛,双脚肿痛,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息。他侧过身去拿出手机翻看。我站起来无意发现他在回暧昧信息,看到别人喊他“老公”。我的心一沉,原来他与前妻有联系呢。回到宾馆,他反复跟我解释说有一女子一厢情愿发微信给他。

原来还不是前妻。

交情尚浅,我也不想深究,但兴味索然,提前一天打道回府。

返程路上,他不顾自己五十多岁的年龄,随着晃晃悠悠的车厢飘出话来:“我家兄弟两人,都是生了女儿,弟弟生了两个女儿。如果有机会,想生个男孩。我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也有这样的想法。”

“我们这样的年龄,如果可以,我不反对;如果不行,我也不会去花费这方面的精力。”我如实答道。

“你有这份心意就好,顺其自然,不强求。”他似乎无异议。

放开二胎政策后,小城里有很多想生孩子的中年男人,也有因此离婚去找年轻女子再婚生二孩的。想生孩子的中年女人较少,除非为爱奋不顾身,放手一搏。试问,又有多少情比金坚爱情与婚姻完美结合的家庭呢?再婚的中年女人找到了那个值得拼命的男人吗?答案总是那么地不确定。这个世界不确定的事物太多了。

我愿意相信爱情,但偶遇的概率太低。爱情如此稀缺,或许只有选择找个伴搭伙过日子。单位上每年都要填写的各类表格,婚姻一栏无从填起,总是惆怅良久;女性朋友们畅谈夫妻之间的话题,总是微笑着退避一隅,心中的酸楚犹如一只被困的小兽,在胸腔壁撞来撞去;常碰到好心人询问,你爱人在哪里工作?我支吾半天回道,做小生意的,或是,当老师呢。哈哈,只有老天才知道。更不必说家里冰冷的锅台厨灶,晚上和节假日的形单影只,父母亲担忧的神情和话语……一个人精神世界的崩溃,不就是日复一日细小伤痕的累积吗?一纸证书的意义,或许是风雨同舟,肝胆相照;或许没有风花雪月,只要有一盏灯光亮着,只要有一缕烟火气息伴着,也是好的。

第一回见面的印象不好也不坏。南京回来,虽然有分歧,还是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从他的身上,我并没有看到爱情的样子。婚后,白天厨房青烟缭绕,黑夜两人中间隔了一条天堑。我仍旧是原来独自面对世界打拼的我,只是各类表格的婚姻一栏可以写上一个名字罢了。

妹妹带着家人的祝福在隆重的仪式里出嫁了。他作为姐夫做了一名看客,跟上回父亲做七十大寿的时候一模一样。我知道还贷压力大,但最起码的人情与礼数都全部省略,我难抑失望与郁闷之情。

刚领证时,陪他暂住出租屋。出租屋是城郊居民自建平房,平行两排,一排住处五间,另一排厨房三间,中间隔了两米宽的走廊。住了四户人家。离马路二三十米远,用围墙和铁门封闭成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和一方四角的天空,中间种了一棵枣树。初夏时,雪白细碎的枣花挂满枝头,满院芬芳。几阵风雨吹过,树下雪白,可以寻见树上结满如青豆般的小果粒。枣子成熟的秋季,邻居们打趣,笑问何时生贵子。

他除了上下班打卡时间比较紧,工作压力小了,承担起了买菜做饭的事务。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终于有热饭热菜热茶摆在桌上,甚是感激与温暖。晚饭后出去散步,那时共享单车布满街道各个角落。我好多年都没骑自行车了,有一回想试一下,他扫码推出一辆,我试着骑了一会儿,他在后面跟着。后来我越骑越快,晚风吹动着我的头发和衣服,惬意无比。遇结伴横行的散步者,我摁着车铃吆喝着“让一下,让一下”,刹那仿佛回到年少时。那算是少有的短暂的快乐时光。

他邀我去看房。看中一个绿化环境好的小区,售楼小姐热情地推荐大户型、小户型两款电梯房。他仔细想了想,瞻前顾后、犹疑不决地说:“目前,经济有些紧张,买一套小户型,可以吧?”

我比较乐观地说:“建议买一套大户型的。过年家里总有客来客往,我们的孩子也会回来热闹。何况万一怀孕了呢?我们俩都有工资,按揭一套房不困难,吃两三年苦就好了。”

他勉强采纳了我的意见,敲定一套138平方米的大户型。随后几天,售楼小姐一遍遍打电话,询问什么时候去签订购房合同。

实在是不便推脱了。我揣测他有心事,或许我也在等待一个爱的证明,可人性经不起挑战。我斟酌地说:“若房产写上我的名字,我会有主人翁的感觉吧。”

他脸上有些凝重,没有表态。过了几天,他说前妻闹,要加上他们女儿的名字。

我听了很不自在,告知无须考虑写我的名字。他权衡再三,最后还是尊重了我的意见。

新房装修是一件辛苦活。从开工的那一天起,三个月里每天都像陀螺转个不停。河沙、水泥、砖头、电线、水管、瓷板、厨具、卫具、木材、墙布、灯饰、窗帘等,什么材质什么时候进场,反反复复跟装修工人沟通,一趟趟跑建材市场看花眼睛跑断腿,既要比较质量还要选择价格。装修风格定中式、欧式还是美式,两人十处地方九处相左,我真想什么事情都不管。他拖着肥胖的身躯,像只无头苍蝇东奔西跑拿不定主意,既怕花钱又想质量可靠,一回回跟商家议价,劳心劳力,难如人意。我实在不忍心,即便是中午,也跟着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软装设计我全权接手,天天晚上逛淘宝、天猫,购买装饰画、瓷瓶、沙发套、靠垫、坐垫。凌晨休息是常态,而他早已呼呼大睡。

房子的每一处设计,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物件,都在检验我几十年的审美。为和简易中国风的装修风格相搭,器物的主角修饰选择了高洁的荷。淡绿的茶具组合是荷与鲤鱼图案,茶几、餐桌上的米色桌旗是荷塘写意图案。景德镇落地大瓷瓶还是荷与鲤鱼图案,最醒目的是客厅沙发背景墙,裱挂着巨幅《张大千荷花图》,画作用笔、用墨、用色、用水、布局无与伦比;墨和色的浓淡、干湿、虚实、远近恰到好处,花蕾孕育着灵动鲜活的生命,花朵宛如含羞少女……驰名中外的“大千荷”来到寻常百姓家,寄寓美好、平安和吉祥之意。小区准备搞装修的邻里常来参观,每每赞叹不已。装修完毕,两人都瘦了十几斤,算是成功减肥。

春节临近,酷爱种花养草的我买了吊兰、米兰、月季、水仙花、风信子置于阳台、桌案,香气扑鼻,飘满新房各个角落。

在一回口角中得知,他非常介意一件事:我宁愿跟他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也没有邀请他住进我家楼房。

搬进新房过年,既忙碌又开心。亲朋好友一批又一批赶来祝贺,餐桌上谈笑风生,酒香醉人。把他八十余岁的母亲从老家接来小住,老人家颠着小脚儿,乐得合不拢嘴。家成了理想中的样子,靠在沙发上冲一壶茶慢饮,内心满足安宁。阳台上的米兰开着黄色的小花粒,一拨刚刚凋谢又一拨接着绽放,暗香袭人。南面的卧房飘窗,宽敞明亮,纱幔轻柔,阳光充足,斜倚窗台看书、写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夫妻同住屋檐下,精神世界互不干扰。

妹妹婚礼刚过,晴天一声霹雳,一场灾难毫无征兆降临。

他感觉精神不太好,连走路都提不起劲,食欲不振,怀疑自己是肝炎。去县医院验血,指标异常。他侄女在医院当护士,碰上他把化验单拿给医生看,疑似白血病。他远在深圳的女儿赶回,晚上兄弟姐妹、侄女侄婿聚拢在他身边,劝说他第二天去上海诊治。

好不容易在上海一家医院安顿下来,住进了特护病房。我随后几天到达,他妹妹返回。跟他女儿在素无交流的情况下,同住出租屋,同睡一张床,彼此甚不自在。由弄堂里的小阁楼搬至小平房,小平房里另有一张沙发床。一人奔波于医院,一人做好后勤保障,轮流在规定时间下午四时至八时探望,身穿蓝色隔离服,头戴口罩,脚套鞋套,全副武装。大都市的繁华犹如天边的浮云,心心念念每餐做点什么,能让他既有营养又有胃口吃下去;血液检测结果如何,白细胞降了还是升了;化疗时身体感觉怎么样,挺得住么……出租屋距离病房步行大约十分钟,街道两旁挺立着高大粗壮的梧桐树,枝叶在空中挥手致意,浓荫匝地。

一个不起眼的店铺门口,市民们排着长龙安静有序地买葱饼,整条街道都弥漫着饼香,无比诱人,却从没想过去买一张尝一尝,因为他不能吃,而我已经没有了自己。有时延迟至晚上九时护士催着离开病房,走回出租屋的这段路人烟稀少。街灯拖长了影子,正是梧桐叶落时节,踩着地面的叶子沙沙作响,我的眼泪肆意流出,任晚风吹凉脸颊。

二十余天后,上海医生说不能做化疗了,床位太紧张请转院。经多方打听,用救护车送至杭州一家医院。收治的杭州医生表示不用太担心。从上海回来上了几天班,又匆匆赶去杭州。提着茶油和他姐妹们自种的菜蔬,凌晨两点在杭州站下车,孤身一人如无助的难民,繁华夜市的街灯眨着陌生诡谲的眼睛。

医院长长的走廊一张床位挨着一张床位,来往的医者、病患家属侧身让道。他住三人一间的病房,靠窗。中间床位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女病友,义乌人。第一回看到女子剃成光头,深感同情。她说是第七次化疗了,巩固一下,恢复得还可以,就是在家要注意营养和休息。她爱人有时间就陪在身边,没时间她自己来医院也行,并鼓励他要有信心。她好像是在说别人的病情,神情淡然。进门处的床位是一个读高三的女孩,在学校突然晕倒,验血发现异常,由六十多岁的奶奶陪伴在身边。医生对女孩这类病情很乐观,保证二十多天就可治愈出院回家。女孩的父母离异,各自都忙,母亲在医院护理自己的母亲,父亲远在非洲打工。她很少说话,老是蒙着头睡觉或看手机。有一回班主任老师来探望,在病房里进出几趟,眼睛在病床上睃巡,才终于发现了她。见老师来,奶奶和女孩又喜又泣,老师用家乡话说了好一会儿才走。有一回在走廊拐角处,我发现奶奶一边通话一边痛哭,我猜测另一头是她的儿子,女孩的父亲吧。

在医院和临时租处每天五六个来回穿梭。在医院,我屏声静气,生怕惊扰他的宁静;在租处,做饭煲汤,来不得半点儿疏忽。拎着食具往返两地之间,惊诧此处栽种的行道树竟然是银杏树。正值晚秋,金黄的色彩为街道、商铺、住宅镀上一层祥和的光芒,令人像是置身一场虚幻之中。每棵树的主干只有碗口粗,想来树龄只有几十年吧。略显狭窄的街面、人行道,半人高的绿化带都覆盖着片片金黄,如果能够停驻一会儿,还能看到黄叶飘落枝头的舞蹈,甚至有可能飞抵头发和肩膀。我不禁俯身捡拾几片刚刚飘落下来的叶子,举着叶柄旋转着,走到住处用清水冲一冲尘埃,放到阳光下稍微晾晒,待水汽蒸发,制作几枚书签。租处的窗前有几棵更为耀眼的银杏树。有时候,我伫立良久,思忖:银杏叶呀,生命的最后时光怎么会如此绚烂?不害怕凋零吗?秋尽冬来,冬去春至。那时,银杏叶就抽嫩芽了。是不是因为有了希望,所以才不畏生命短暂时光飞逝,如此灿烂如此从容面对冬天?

我很想把所观所感跟他交流,见他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样子,又噎住了没有说出口。也许安慰他人的话谁都会讲,道理谁都明白,但若致命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能真正泰然处之?病中肯定会琢磨:为什么偏偏发生在自己身上?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家人们是怎么想呢?又有多少悔不当初?病魔已经伸出利爪,躲是躲不过去,但又怎么能够释怀,怎么能够听得进什么劝慰之类的话?家人再怎么悲苦、怎么亲近、尽力给予最好的医疗与照顾,终是无法感同身受;漫漫长夜辗转反侧,痛彻心扉的苦痛只有自己默然承担。

他在医院迎来了五十六岁生日。我想送点儿礼物略表心意。悄悄问护士,可以在床头摆一束鲜花吗?护士赶紧摇头,说不行,鲜花带菌,对病人不好。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在他吃着鸡蛋煮面的早晨,病房里泛着苏醒的生机,我脱口说出本来想买一束鲜花庆贺生日的打算,还没说完,他就说:哪有心情看花呀!我一时语塞,再也不好说什么了,心里却悲哀无比:什么时候才可以接受当下的境遇,获得内心的安宁呢?

不管怎样,在杭州有了病友,家属二十四小时陪护,不像在上海只能规定时间探望,他的心情渐渐有点好转。我每个月去一次护理一周,其他时间他女儿和妹妹们轮流看护。除做化疗时胃口不佳外,其他时候变着花样做的饭菜都能够吃下去。每天验血,指标时好时坏。每次化疗后做骨髓穿刺结果都不太理想。睡眠质量也不好,一天到晚不停地挂点滴,一个人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甚至眼睛都不愿睁开。他状态好时跟病友们聊天,互相打气。一百八十斤的块头瘦成一百四十斤了。病友们一个个出院了,又一个个新鲜的面孔进来,只有他一直躺着,出不了院。

穿着蓝色棉布病号服的他,在没有四季的病房里数着吊瓶、扳着手指计算过年的日子,多么想回家,多么想在新房里迎来第二个新年,但终究是不能成行。杭州的冬天下雪了。我把路上的雪景拍给他看,铁树上的雪、月季花上的雪、草丛里的雪,告诉他西湖断桥的雪景最美。待身体好起来,我们一起去西湖看看。

但凡状态好一点的病人,都让回家了,走廊上安静下来,病房基本满员。新的病友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身体虚胖,躺在床上伸出被子外的腿浮肿着。女儿陪在身边,老太太白天用平板电脑刷宫斗剧,看起来精神状态不错。我忍不住夸赞她。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有时候头疼、腿疼得厉害,头上都冒汗珠子,但我忍着,不会哼出来。我柔弱的心脏也跟着疼痛起来,告诉他要向大姐好好学习。大年三十前夜,进来一对杭州的中年夫妻,男人用轮椅推着女人进来,中间床位,女人头戴线帽,身披睡衣,脸色蜡黄。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女人轻放在床上,扶她躺下,盖上被子,不时弯下身子跟她轻声说几句,抚摸一下她的额头,握一握手,直至女人安然睡去。第二天上午,男人用保鲜膜把女人手臂上的针管小心地包了一层又一层,扶着女人进卫生间帮她洗澡。我问他想不想洗,他说,当然想呀。几个月来每天都是擦一擦身子,换一换病号服。医生叮嘱不能洗,怕摔跤。我费力地搀他起来,麻烦那男子帮他包裹好手臂上的针管,把塑料凳搬进卫生间让他坐着冲洗。他坚持自己来,我守在门口。那男人说:你不帮他洗吗?我讪然无语。

这个除夕夜,大家都用手机收看了一会儿春节联欢晚会。病房里的夜总是更深更静,我蜷缩在长椅上,他手臂上还在输液,闭着眼睛半躺着不知是否睡着了。走廊里有护士们穿着布鞋走来走去的声音。我没有跟任何朋友联系,朋友圈早就不发什么了。

大年初一早上,我煮了一锅饺子,用塑料盒装成三份拎到病房,祝大家新年快乐。中午,老太太的女儿在外面餐馆给每人端来一份鸭汤。晚上,中年夫妻的儿子送来丰盛的晚餐,给每人匀上一份。不管何种境地,总要有点年味吧。几天后,陆续有出院了的病友又回来了,他们住进了别的病房,常有人过来探望他。在他精神尚好的时候,我搀着他在走廊里走一走,看望病友,被大家打趣: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年后回来上班,天气更加湿冷。家里的常春藤隔一个月都不用浇水,而且不会怪罪,叶子碧绿碧绿的,垂下一根根枝蔓,见光就长。曾经花十元钱买来种盆,我像个培植专家一般,把长藤蔓一刀剪下,然后再剪成五六厘米的小段,扦插在新盆里,一两个月过去,爆出葱茏的叶子。这样的方法移植下来,竟然让我栽种了三大盆。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一个人的生命力竟然不如一株藤呀。

开始喜欢顶着傍晚的冬雨出去蹓跶,撑伞的手冻得麻木,只能把伞柄靠在肩上,双手反复揉搓疾步快行,耳机里传出台湾曾仕强教授讲授《易经》,似乎多了些淡定。有时是蒋勋教授讲解《生活里的美学》或《红楼梦》,温文尔雅的声音给人以温柔的力量与安慰。一个人在偌大的场地转圈仿佛并不冷寂。有时会遇上一对身着睡衣的夫妇,俩人并肩撑着一把伞有说有笑,女子的手紧紧地挽着男人的胳膊,男人一手撑伞一手抄进裤兜。或许是因为爱的美好更懂得了健身的意义,或许是在冷风冷雨中玩点小情调吧。他们一会儿就不见了。我一个人通常要绕场地转很多圈,不停地走,不停地转,好像在寻找一个转经筒指引我,度化我,为我释疑解惑。

白日让我生存下去,只能在黑夜里寻找灵魂。冬雨下个不休,凝视置于案上的藤蔓,细听嘀嗒之声,默数更漏几时,一坐就是一个晚上。我并不想活在别人的眼里,却时时处于人设之中,未来或许没有可期,恪守内心清静慈悲之地,安然接纳当下。这个冬季没有阳光,只有让心生光明,烛照自己,烛照他,才是晦暗人生的唯一出路吧。

在上海、杭州辗转半年,寄希望于先进的医疗技术、昂贵的进口药物、化疗、骨髓移植,但失望的情绪还是时常漫上心头,加大剂量的化疗引起并发症状,有时伴着发烧。我不在他身边的日子,虽然每天电话问候,但没有人告知最真实的状况。他在电话那头总是说要去做骨髓移植。我知道他的状况做不了。新房挂在网上和中介机构售卖,不时有人来看房。他却不得不转院回来,结果更是可想而知。

“我们离婚吧,不要拖累你。”他刚转回市人民医院安顿下来,已经瘦成皮包骨头,只剩下一百一十斤了,眼窝凹陷,颧骨突出,方形的脸庞成了v形。他招呼我坐下,声音很轻,但显倔强。

“如果跟健康的你离婚,我们感情不和,分手后都能好好的,没关系;但你病成了这样,叫我于心何忍?”我噙满泪水,满脸悲戚。

“我们的结合就是一场错误,年龄、文化、性格差异都很大。你也没办法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女儿为我治病付出了很多,我也不想她有什么后顾之忧。”他一向有什么想法都是闷在心里,不会随意说出口,我知道他此时的话理性,酝酿了很久。

“由于工作原因我不能天天陪护在你身边,我很抱歉。卖房能救命,就值得,我不会争,请放心吧。”房子是他的一块心病,买时写我的名字就勉强,虽然装修设计我付出了辛劳与汗水,但希望他能安心治疗。

他靠在病床上,点点头,眼睛微闭,终于放下心来。

他女婿开着大奔,女儿和妹妹搀扶他下车,走进婚姻登记处大厅。芳菲四月,他头戴鸭舌帽,厚厚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潭似的眼睛。外套肥大,敞开着,露出暗红色羊毛衫,还是结婚那时买的。我只穿了一件深绿色短袖旗袍,眼神呆滞,弟弟和弟媳陪伴着。她们扶他在椅子上坐下,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看着递上去的结婚证相片,又反复打量着我们,眼神狐疑。他女儿镇定地回答着问话,他清晰地填写表格,签名,按手印。我机械地跟随。半个小时后,手续办好,她们搀扶着他走出大厅,弟弟和弟媳送他上车,我目送他羸弱的背影。近三年的酸甜苦辣,半年来共同面对生死劫难,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情难自抑,泪水滂沱。如果我们是从年轻时一路走过来的夫妻;如果我们有个孩子;如果我们婚后互相理解与体谅,不计较彼此的付出与得失……还会出现这样荒唐的一幕吗?

回来不到两个月,他终究没有挺过去。我很责怪他家人没有通知我。我一定会赶过去的,哪怕握握他的手,说几句暖心的话,给他一点人世间最后的温情,这是女儿和兄弟姐妹之情根本无法替代的。离异后我打了一次电话给他,他那时正好发烧,有气无力地,通话时间很短,就一两句话,我的心揪得紧紧地。起了无数次念头想去看看他,终究还是没有去,留下了遗憾。不久前他打电话给我,说房子要卖了,麻烦我去签字,本市的医疗费用很高。听起来声音是有力气的,对病情也还乐观。我还以为有转机了。现在想来,他是在最后还良好的状态下给我打了这一通电话的,通话时长十七分钟。我们的最后一面,是在他的病床前。我把储存在手机相册里两年前的相片,他和他母亲新年在新房客厅、餐厅,我为他们拍摄的合影,再一次发给他。他病后就没有回去过,生病仅七个多月就撒手人寰。我也永远回不去了。

看着他带点笑容的遗像,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双手捂嘴痛哭。他妹妹哽咽着说,他是喜欢你的,想你去看一看他呀。可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呢?夫妻一场,时光浅浅,缘分浅浅,却已天人永隔。他是在去天堂的路上,天堂没有病痛,没有俗世纷扰。请原谅,我不会出现在追悼会上,我还未接受这样的现实,就让一千多个日夜的好与不好、快乐与伤悲、委屈与泪水,凝成悲情的文字,化成祭奠的灰烬。谁能扛过命运的嘲弄呢?

房子如他所愿公证到他女儿名下,和他的家族挥手作别。他的病友们还发来微信,询问状况,听说病逝的消息,唏嘘不已。

我回到三年前的样子,但如狂风骤雨打过的秋叶,叶面残缺,经脉损裂。我自己的南阳台栽种的那些草木,有杜鹃、茉莉、月季、吊兰、蒜兰、多肉……它们像三年前的春天,依次开个遍,是在拥抱和疼惜我吗?草木情深,人有时在它们的面前也应该羞愧呢。闺蜜相中了一个再婚对象,男人在北京一家企业上班,有限的共处后她选择了闪婚,趁暑期赴北京度蜜月去了。妹妹生了一个健壮的儿子,初为人母,正为育儿焦头烂额……

生活庸常、辛酸、绚烂并存,爱恨、得失、生死交织,活在太平盛世,拥有空气、阳光、雨露和鲜花,多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