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不能两次趟过的河流

2020-07-12 09:07凌可新
星火 2020年1期
关键词:东平女孩子道理

○ 凌可新

认识解东平的,都知道他是个懂得道理的人。这应该说是很不容易的。因为道理虽时时刻刻都在那里摆着,懂得的人也不少,但能够把道理想明白想清楚的,就不一定有多少了。说起来,别人的懂得,往往只在一个知字上面。那叫知道道理,跟懂得道理显然不在一个层面。而解东平是懂得。你说你知道,和说你懂得,是一回事吗?解东平知道不是一回事。也因此,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由此他也相信,他的未来也将与众不同。甚至包括爱情。

人是一定要有爱情的。中学时代解东平也渴望爱情。但那个时代爱情还是禁区,只能想,不能说,更不能做。解东平曾经偷偷读过诸如《林海雪原》《苦菜花》之类的旧小说,读得热血沸腾,尤其里面关于爱的描写,更让他有着痛不欲生和生不逢时之感。他把着早已被人翻烂的书,怔怔地想着他的明天。他相信,虽然现在寒冬凛冽,但爱情之花朵一定会在春天绽放!那时候他还没有读过食指那首著名的《相信未来》,他都已经相信了。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说,解东平不仅懂得道理,还具有比较准确的预测功能。

不过有时候有的道理,解东平也不一定能够真正懂得。有一天上语文课,老师在课堂上把他应该讲的讲完了后,看看时间还有剩余,就对解东平他们说了一句据说是一个外国人说的话,叫做什么“一个人在一生中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老师就此话发挥了一通,就中学生的理解水平来讲,老师说得高深,甚至有点莫测的味道。能够明白过来的人不多。解东平也没听明白,只是张眼看着老师剃尽胡须后的嘴巴一张一合,想,一个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就算是不那么漫长,也应该有几十年吧?他为什么就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了呢?难道那条河流会自己跑掉或者消失了?不会吧?

本来解东平想忍下来的,但到底没有忍住,下了课就追过去问老师。老师是个中年男人,仪表楚楚,不苟言笑。说中年似乎也不过三十几岁。据说是省城大学毕业的,在这里教学也有些年头了。而且还爱好文学,甚至还曾在省城的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但因为都是据说,没有被落实过,解东平也不敢断定。不过老师的一手粉笔字写得相当漂亮。再者老师用粉笔头打学生的水平也忒高。解东平就曾经结结实实挨过几次,每次都正中额头,砰然有声,令人痛楚难耐。

因为对学生手狠,一般的没有谁敢去追问他什么,解东平算是个异数。老师当时也怔了怔,瞅着一脸如饥似渴的解东平,最后还是难得地笑了一下,说,我言尽于班上,剩下的得靠你自己去悟。要是老师把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这个世界也就了无趣味了。

老师想了想,又说,了无趣味的世界和人生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这个不用老师再解释,解东平懂得的。没有。肯定没有。解东平说声谢谢老师,就回去悟了。

可是这句话似乎是非常之不好悟,解东平悟了好几天也没悟出来。甚至他跑到学校外面的那条小河边,眼睛紧紧地盯着河里潺潺流动的河水,更甚至脱了鞋子在河水里走来走去,想用实践来检验这话,来印证或者批判这话,但都没有用。因为老师是不会说出一句错误的话来误导他的学生的,那话本身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里面肯定蕴含着什么他还意想不到的东西……但他在一条河流里踏进来走出去,明明的……明明的……为什么……

解东平被抵在了墙角,想要再找语文老师问,但语文老师这时已经因为作风问题被开除了。

解东平上中学那个年代,作风问题就是严重的政治思想问题,就是能够轰动一时的刑事问题。有了问题只要捂得住就不可怕,但一旦败露了,一旦光天化日了,那后果就谁也无法阻挡了。因而被开除了的老师据说在返回老家的半路上,又被公安局弄了回去。也可能公安局的人早就在学校门外等候着捉人也未可知。更甚至,老师就是直接在学校被公安局带走的?这些对普通的学生们来说,都无法目睹。他们只知道,他们的一个老师成了流氓。而流氓的对象则是他们认识的女生们中间的某一个或者某几个。

这件事情在学校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不知不觉中,有好几个女生悄悄退学了。没有退学的女生个个都惊惶着一副表情,生怕别人把别有用心的目光投向自己。

之前解东平也隐隐约约听说过这个语文老师的作风似乎有问题,喜欢额外辅导女生。只是解东平是男生,无法直接体验,也只听说过而已。回头想想,语文老师的水平还是蛮高的。比如老师说过的那句话,后来的老师再也没有谁说过。

但是现在,因为说过这句话的老师成了人民的敌人,他说过的话也就没有了意义。原本除了解东平,还有的人也曾悄悄悟过,现在也都不悟了。没有了意义的话等同于狗屎,还悟个屁啊!

解东平本来也不想悟了,只是晚上睡觉躺下后,这句话自己就跳出来,上赶着让解东平悟。解东平为此耽误了不少学业。最后为了能够有一个光明的前程,解东平强迫自己不去悟这个。好在时间是个好东西,慢慢解东平也就忘记了,不悟了。

老师被公安局带走的时候,国家已经恢复了高考。解东平转年考上高中,紧赶慢赶,到底考上了大学。那时候上大学,不需要学费,甚至连生活费也由学校负责。解东平原本是一个农民的儿子,现在一下子进城了,而且肯定毕业后是要在城里工作的。这让他振奋。更让他振奋的是爱情这个原本的禁区也解禁了,电影院里连篇累牍地放映着添加了爱情味精的电影,描写爱情的小说也重新出版。新的爱情电影和小说也喷薄出世,轰轰烈烈。回头想想,他预测到的美好未来已经在眼前了。

在大学里,解东平心情舒畅,学习努力,成绩一直都不错,也因此担任了班干部。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青春的力量。不过有时候忙碌了一天,躺在松软的床上,偶尔他还会想起中学时代的那个语文老师,和他说过的那句话。老师后来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而那句话,也因为过去了好几年,再回想起来,就有了几分模糊。不过意思还是那个意思,具体的字词咬不准确了。解东平重新悟,恍惚仿佛感觉到了点什么,只是他怀疑这话的意思。人为什么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

解东平想,说不定什么时候,教授们也会提起这句话来吧?因为中学语文老师当时说,这是一句很著名的话。教授们的水平显然要比中学老师的水平高出无数倍,他们更应该把名言名句挂在嘴边的。但等候了两年,他也没听到哪个教授说出像中学老师那样难悟的话。

解东平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是坚决反对学生谈恋爱的。整个国家爱情的格局开放,但大学里还禁闭着。不过满园春色关不住,想要已经成年的男男女女恪守清规,显然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以的。在中学时代就渴望过爱情的解东平,面对着眼下繁花似锦的春天,春心哪里会没敞开来。就好比眼前是一河明澈的水,哪个不想跳进去溅起几朵浪花?

但解东平是个懂得道理的人。他懂得,在爱情方面不能滥,要专一,要明确目标。除非遇到真正的他爱的女孩,否则他决不轻易出手。他的同学,他的朋友,似乎都盲人摸象般,闭着眼睛四处乱撞,逮谁是谁。今天在一起了,明天又成了仇人。再不隔三天,就又复合如初。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结果因为爱或者不爱,学校里经常上演着一幕一幕的人生悲喜剧。

在别人看来,解东平似乎只是一个爱情看客。他只站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观看别人的演出。像是他要决心成为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作家,他来大学的目的和动机不过是积累生活素材,不过是要把他看到的写进小说里。但实际上解东平并不爱好文学,在文学青年如过江之鲫时,他也没想过自己也加入进去。他是在寻找,是在遇。

道理上说,真正的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解东平懂得道理。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不爱好文学不等于不读唐诗宋词,不等于不会吟花咏草。风花雪月花前月下,这些解东平都懂得的。只是他得寻找,他得遇。慢慢寻找,慢慢遇……

到大学三年级时,解东平终于遇到了他需要一生来爱的女孩子。当时是春天,正下着绵绵细雨。解东平一个人在雨里流连。他撑着一把宽大的布伞。伞是青色的,有些旧,更在上面缝补了一块补丁。而补丁颜色是米黄色的。想象一下,青色中一片米黄,显得又醒目又朴素。解东平喜欢雨,喜欢雨的原因也很朴素。他老家村里的土地早几年就分下去了,土地是自己的,打的粮食也是自己的。解东平小时候挨过饿,知道粮食的伟大和不可或缺。而春天的雨对土地来说,简直贵重得一塌糊涂。也是这个原因,没一会儿,解东平就把伞收拢起,站在那里,让绵绵细雨直接落到他的身上和头脸上,他的表情则是深刻的陶醉,犹若他本身就是一株干渴已久的禾苗。

没多久他就听到了吃吃的笑声。解东平曾经做过无数春梦,梦见过他将要遇到和爱的那个女孩。尽管醒过来后女孩的面目模糊,根本就回忆不起来,但他相信,在现实中,只要遇到她,他一眼就能够认得出来。现在,这轻轻的若流水般的笑声流向他的时候,他怔了怔。他慢慢张开眼睛,然后他呻吟了一声,一只手捂住了心脏的部位,那把宽大的布伞砰然落地。

天呐!现在已经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了。懂得也好,懂不得也好,他只能呆住了。因为她肯定绝对地就是他梦里梦见过的那一个。

这是肯定的。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年龄似乎要比他少几岁,她高挑丰润,明眸皓齿。她撑着一把红色的雨伞。她看着他笑,黑亮的长发在身后起伏。看上去,她更像是一株被春雨滋润着的禾苗,只不过她更鲜嫩更能够呈现出这个时代的美丽来……啊不……她呈现出来的是超越整个时代的梦幻般的不可言说的靓色……

解东平恍惚了,伞落地时砸中了他的脚,他浑然不觉。他张开嘴巴,像个傻瓜似的看着她。他脚下悬浮,仿佛正踩踏在一片柔软而厚实的白云之上。他想要倾斜下去,他想要化作纷纷的细雨,去击打她的雨伞,去淋湿她飘逸的长发,去湿润她的肌肤,去触碰她的嘴唇,去环绕她的身体……但事实上,他只是那么站着,除了慢慢软下来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她笑了一会儿突然不笑了。因为显然,解东平当时的形象并不真的那么好笑。或者说原本好笑,但当他像被闪电击中了之后,就不好笑了。她还不知道是她让他从好笑变得不好笑的,因为她并不知道她就是击中他的那道闪电。后来她跟他说,开始我以为你是一棵树呢,挺拔在雨里的树。看清楚你不是,我没来由地就笑了。甘愿被雨淋着的人,一定与众不同。

解东平早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他想不到的是她一眼就看出来了。这说明他真的遇到了他需要用一生去爱的那个女孩。在当时他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捂住心脏部位的动作就是最好的证明。因为只有被闪电击中后,人才有可能去捂住心脏。他怕的是心脏突然失控自己跳出来。

认真地说,她不笑的原因是他的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如果说她的笑是一道闪电击中了解东平的话,解东平的目光,他那一刻的目光,同样地像是一道闪电。这个从来也没有碰到过这种目光的女孩子稍后一点也被击中了。

相信在那时,他们都相信了一见钟情的传说。

如此一来,后面的情形就容易形容得多了。一见钟情。女孩子清脆的笑如果是无意的话,但她的面容和形象,却一定是一颗子弹。然后就是解东平的目光,同时也包括他的表情和语言—那种无声的倾诉,在那个春雨连绵的时光,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了……

事实上并不完全是这样的。因为性别的差异,再加上性格的差异,他们不可能同时进攻对方,不可能马上就燃烧成一团熊熊的火焰。首先,女孩子退却了。平生每一次遇到这种目光,这样的目光,甚至有些癫狂的目光,如果她敢于迎上去,一定会在当时就被燃烧成灰烬的。所以她平静下来,只是对解东平淡淡地说,同学小心感冒。

解东平的那把打了补丁的布伞就是在那一次丢失了的。这把伞从初中开始伴随着他,到高中,再到大学,都有六七年的历史了。它伴随他之初就是一把旧伞,丢失的时候仍旧是一把旧伞。解东平踉踉跄跄地跟随着她。他悬浮着,感觉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而是剔除了骨肉的灵魂。是他的灵魂跟随着她去了。甭说一把雨伞,为了这突如其来的爱情,他把他的肉体都丢弃了。等他突然醒悟过来,灵魂和肉体重新合二为一的时候,他根本就忘记了自己曾经撑着一把雨伞出来,他所有的细胞都被她充满着。

那把旧雨伞再也没有在他的生命进程中出现过。后来即使想起来,解东平也没有多少心疼的感觉。他懂得道理的。在你得到了什么的同时,又失去一些什么,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得失得失。他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爱情,失去一把雨伞又如何呢?你得到了一片天空,难道还害怕失去一朵白云吗?你得到了一个春天,难道还害怕失去一棵小草吗?

解东平清醒过来后,女孩子已经消失了。但她绝对不是没有痕迹可循。他跟随她,确定了她宿舍的位置;通过宿舍,他又确定了她的专业;通过专业,他又确定了她上课的教室;通过教室,他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他不敢轻易叫出来的名字。这个名字芳香四溢,这个名字清新明丽。他不敢随便叫出来,他担心别人听到了会起不好的心思。因为任何一个男孩,都会首先被这三个字的名字吸引,甚至着迷。

而解东平是被她这个人本身击中后,才知道了她的名字的。在顺序上,似乎这样更加靠近爱情的真正含义。

但是谁知道呢?

其实从解东平之外的角度来看,这个女孩子并非绝色,其相貌在学校里不过中等偏上,如果在她身上使用诸如天生丽质啊、倾国倾城啊、闭月羞花啊、沉鱼落雁啊,似乎都显得夸张,至少也有夸张的成分。把她放在一群女孩子里面,或者你不容易一眼就认出来。

但对任何一个女孩子来说,相貌不过只是她所拥有的一部分。更加重要的应该是她的品性修养和气质。尤其气质,很多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女孩子,就是因为气质不如人,而只能够成为一颗划过天空的流星,惊艳过后,连丝毫的痕迹也没留下来。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应该把相貌和气质结合起来评点某个女孩子。相貌气质完美统一于一身,自然才能够放射出夺目的光华。而如果气质优于相貌,往往气质就可以弥补相貌之不足,完美优雅的气质会让女孩子的相貌也跟着提升上来,令人难以忘怀。

解东平遇到的这个女孩子,应该就是气质优于相貌,同时气质又提升了相貌。所以解东平之一见钟情就有了理论基础。也说明他对待爱情的心态与多数同学不很一致。正是在那一次邂逅,他相信,她就是需要他用一生去爱的那个女孩子。

从那一天起,解东平安静下来,除了学习之外,把一切都放弃掉,只做这一件事情。他挖空心思地制造了几次邂逅,慢慢接近她,进攻她,俘虏她。看上去一切都顺利。春天的景色和温度都适宜于爱情之花朵的绽放。夜晚缤纷的灯火和天上时圆时缺的月亮,也容易让人沉湎于怀春的涡流。到夏天刚刚开始的时候,解东平已经能够把她约出来了。

当然最初的时候他们都避开爱情两个字不谈。虽然心知肚明,但不说出来,仿佛根本不存在的样子,被别人看见了也无所谓。但事实上他们都忐忑,嘴里说着与爱情绝对不相关的事物,谈论着事业或者国事,争辩着某是某非,心底里,却蠕动着爱的最真实的情绪。在这个时间段里,爱情只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只要轻轻一挑,就一定会破了的。但这需要有人挑破啊。很多的爱情故事,就是因为双方都害怕担心着什么,不敢挑破了,结局就成了悲剧。

解东平当然也希望由对方挑破。那样他可以占有主动的位置。不过他这样想,似乎又与他的本意相悖。照理说,既然她是你需要用一生去爱的那个女孩子,你必须主动再主动。难道爱对方,还要让人家主动表白吗?解东平一直都是个懂得道理的人,他不应该犯这方面的错误。但换一个角度来说,正因为他是个懂得道理的人,他才会如此地想和做。一旦她主动了,他们之间的基础就会夯得更加坚实……

事实上是这样的吗?

在当时的大学校园,男生和女生交往的事情,平常得不得了。但他们都使用一些借口,再蹩脚的借口也是借口,尽量地不给人留下把柄。毕竟学校不允许谈恋爱啊!明目张胆地谈的结果往往都悲惨。警告处罚算是轻的,严重的还有被开除的呢。这个解东平也都知道,她也知道。往往也只有在取得了毕业证书,甚至毕业分配明确之后,那些爱情男女才像是春天青草发芽那样,突然地冒出来,遍地都是。

解东平他们的学兄学姐们,哪个不是在毕业之际,轰轰烈烈地往死里爱过呢?

具体到解东平他们,白天上课,晚上上自习,星期天的时候到一起。借口也有,解东平请她教授他文学方面的知识,请她推荐值得一读的文学作品,或者讨论诗歌、交流读小说的体会心得。解东平的专业不是这些,但她的是。并不想当作家的解东平的借口同样是蹩脚的。当然了,将来做任何一份职业,能够提前把文学水平提高起来,增强文学素养,难道是一件坏的事情吗?

那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解东平知道她不会像他希望的那样主动了。马上要回到各自的老家,谁知道一个半月后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呢?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当他们躲在校园深处的树林里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的时候,解东平突然把她搂在怀里。对方挣扎了一下,呼吸急促。解东平小声地对她说,我爱你,然后他把嘴埋在她的秀发里,喃喃着说,我死了……

她在他的怀里平静,这是她早就预知到的一个场面。其实她早就希望这个场面成为现实。他爱她,开始在那场连绵春雨里。而在几乎同一时刻,她也爱上了他。爱情往往不可以有理由,有理由可言的爱情说起来都很可笑。所以在他拥她入怀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踏实下来,她相信她的未来也是他们的未来,是他们共同创造出来的未来……

从那个夜晚起,他们真正地恋爱了。他们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周围的眼睛,尽可能地不被察觉。类似的地下爱情比比皆是,说起来也不需要提防什么。因为你谈你的,我谈我的,各不相干,跟老师告密的情况很少发生。但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尽管概率小,就如你往人群密集处丢一块石头,虽然绝大多数人可以幸免,但毕竟其中的一个人要头破血流。

在这方面,解东平不幸地就成为了那样的一个人。

四年级上学期开始不久,他的爱情被人知觉,被曝光。辅导员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计划去见那个女孩。辅导员非常肯定地指出他解东平在违犯学校的有关规定。他盯着解东平说,你在和中文系的一个女生谈恋爱吧?你先不要否认,一旦否认了,你就把自己逼进墙角了。那样的结果你想象得出来吧?

解东平懵了一下。他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他确实是在谈恋爱,这是事实。但显然解东平是个懂得道理的人,他知道爱情不能顶替学业,更不能因此而影响到自己的前途。经过迅速的权衡,解东平只能矢口否认。一旦承认了,接下来事情的走向就不是他所能够把握的了。警告?记过?开除?都有可能。处分是跑不了的。而一旦处分了,是要记录在档案里的。档案要跟随一个人的一生。这样,这个污点也要跟随一个人一生了。这如何可以?

解东平老老实实地说,我是认识中文系的一个女生。但关系不是恋爱关系。我们是在一场诗歌朗诵会上认识的。后来我就请她辅导我文学方面的学习,没有牵扯到任何男女之情。

在学校里,解东平的表现一直都出色,辅导员半信半疑,当下找了一个同学去把那个女孩子叫了过来。一看见解东平在,她就知道他们暴露了。解东平想暗示她不要承认,但辅导员就在眼前,他根本就做不到。所以一追问,她马上就承认了。她告诉辅导员她是爱上解东平了,她非常肯定地说,是爱。然后她又对辅导员说,老师,你说像解东平这样优秀的男生,难道不值得爱吗?

辅导员像是看外星人那样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承认了?她说,这有什么?本来学校的规定就有问题。我们都成年了,为什么不可以爱?

辅导员不想跟学生讨论学校的规定如何如何,只说,解东平可是否认了啊。他说你们没有牵扯到任何男女之情,你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是这样吗?

她转眼看解东平。解东平不敢看她,一时紧张得很。她就知道他确实是否认了。想了想她跟辅导员说,好吧,我们之间没有恋爱关系,甚至……她紧紧咬着嘴唇,转身慢慢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说,我们连普通的同学关系也不是。然后她就走掉了。

辅导员把事情从头到尾理了理,觉得应该是这女孩爱上了解东平,而解东平并没有爱上她。这属于单方面的爱,这叫瘸腿之爱。而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只要有一方坚决否认,或者不爱,就不可能真正成立。所以辅导员相信了解东平的话,解东平顺利解套,成了辅导员眼里的好学生。

解东平离开辅导员的时候,感觉到后背上湿乎乎的一片,知道是汗水粘着了衣服。他像是逃过了一场劫难。女孩承认的时候,他真的有大难临头之叹,觉得天和地都塌陷下来,要把他埋葬掉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如此坦然地承认,难道她不知道承认的后果是什么吗?难道她不害怕被警告记过甚至开除吗?为了爱情,真的可以不顾一切吗?包括前途和生命?

回去后解东平躺在床上,四肢僵硬。此时他死而复生,回头检点自己的行为。尽管已经很小心了,但肯定还是有疏漏之处,被别有用心的人抓住了把柄。幸亏……幸亏自己坚决否认,也幸亏她一手揽了过去。否则的话,只怕他的名字很快就要出现在处分学生的名单上了,那样,他的未来就只是个梦了……

这有多么的可怕啊!

过了几天,风声慢慢过去了,解东平的心蠢蠢欲动。在辅导员面前否认爱情,于解东平来说,绝对是违心的。骨子里他还是非常爱那个女孩子,没有任何变化,相信她能够理解他。找了个机会,解东平到她宿舍门外。看见他,女孩一声不吭,视若无物样地走过去。解东平叫了她一声她也没回头,身子摇晃着消失掉了。

解东平一时伤心透顶。女孩子决不搭理他,是因为他否认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可是她也不想想,在那样的时候,他怎么胆敢去承认。承认了不是找死吗?她应该理解他的,从农村考上个大学有多么地不容易。就是她,虽说家住县城,但也是费了无数心血才考上来的。因为不愿意一时的变通而被开除,值得吗?再说即使不开除,只要处分了,毕业分配的时候,也失去了分到好城市好单位的资格。那对一生的影响会有多么地严重!

他得跟她说说,好好地说一说,把道理讲给她听。他是个懂得道理的人。如果懂得道理,还非要违背着道理行事,去做一个知行分离的人,那真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别说解东平不能做,想也不敢想啊。

可是她就是不搭理他。他约她出来,她根本就不配合;到她经过的路上堵她,她也不停下脚步。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她不听他的解释。在两个人交往的几个月里,她也知道他是个懂得道理的人,也展示出她同样懂得道理的一面给他看,但是现在,她把他拒之于千里之外。

解东平的苦恼郁闷,久久无法排遣。他想给她写信,通过信跟她讲道理,但再一想,道理不是通过信可以讲的,只有面对面才行。就只好压下了这强烈的念头,转而去写诗。解东平原本不会写诗,这几个月跟她学习得也会哼哼叽叽来几行。但他的诗在意味上实在差了点,押韵也有点困难。写过了自己读读都脸红,要是寄给她,她不定心里要怎么笑话他呢。他就把写诗的念头也压下去了。最后就翻着唐诗三百首抄唐诗。有的是整首,有的是片段。看看,似乎都与爱情有关。唐诗抄了又抄宋词。再就把他以前读过的小说里的与爱情相关的文字默写下来,各成单元。他把他抄的这些诗词和文字装进一个自己糊的信封里,贴上邮票寄给了她。

这些文字他取了一个统一的名字,叫做爱的呼唤。但他并没有特意标写明确。解东平知道她聪明,相信她读得懂自己的心。

不过没几天解东平就被辅导员叫了过去。辅导员表情怪怪的,他把一些写了字的纸片一一铺展在办公桌上,对解东平说,那个女孩—噢就是上回的那个,她亲自送来了这些纸片。这都是你寄给她的吧?他盯着解东平,你想要表达一种什么样的意思呢?

解东平的脸突然烫起来。他明白这些纸片上的内容,它们都与爱情有关。如果解东平不是一个懂得道理的人,只怕这一次就抵赖不过去了。幸好他是懂得的。更幸好,纸条上的文字尽管牵扯到爱情,但每一个字都不是他的原创,每一个字都是别人写出来的,如果说表达的是爱情的话,那也是别人的爱情,与他解东平没有关系。至于他为什么要寄给她……

解东平想了想,表情平静地对辅导员说,老师,我是寄过一封信给她,但里面装的不是这些纸片,是另外的内容。这些纸片是我跟她学习文学知识时,她特意挑选出来让我抄写的。我想,她之所以让我抄写,大概是看出来我在爱情方面显得比较幼稚单纯,不懂得配合她吧?是不是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啊?

这样解释应该也是能够解释得通的。上回那女孩说她爱解东平,又说解东平不爱她。辅导员谓之为瘸腿之爱。她培训她爱的人,想让他对爱情有所兴趣,转而配合她,也是正常的。如果谈责任,责任在对方,与解东平没有关系。至于他们这样到底算不算在谈恋爱,一方进攻,另一方躲避,还是不算。至于她把这些纸片送过来,是不是想打击一下解东平?可不能让她得逞了啊!

辅导员对自己的思路非常满意,他轻轻拍打着解东平的肩,笑眯眯地说,解东平啊解东平,你到底是与众不同,世人皆醉你独醒啊。

这显然是在赞美解东平了。虽然又一次侥幸脱险,但他心里并不兴奋。毕竟事情发展到这里,他与她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明显的裂痕,而这道裂痕对他们的爱情来说,有可能是致命的。他宁愿不要这种赞美,也不愿意放弃这段爱情。可是想要修复这道裂痕,现在看来是异常困难的。他虽然懂得道理,但仅凭道理完全不可能修复爱情。回头看看,他这些日子的努力,丝毫也没有作用。相反还有可能刺激了她。

他们的爱情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后面的大半年时间,尽管解东平不断地努力,也没能够得到她的原谅,更不用说恢复到原来的状态。那年春天那场绵绵细雨仿佛已经非常遥远了。回想起来,像是前世发生的事情。可是他不甘心就这么完结。你爱一个人,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坚守坚持。他错过,但他还在坚持。会有那么一天,她想通了,明白了他当时的苦处,突然地出现在他眼前,笑嘻嘻地跟他说,解东平,咱们继续吧。

会有那么一天吗?

毕业时,解东平得到了一个留校的名额。这非常之不容易。一般来说,除非特别优秀,哪里考来的学生,毕业后就要回到哪里去。解东平来自东部沿海地区,正常的话,是要回他们县城中学做教师的。那样他就要在一个小县城工作和生活一生一世了。而于他来说,那是不可以接受的。他需要一个更大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抱负。

像别的留校生一样,解东平也是从担任辅导员开始。他的工作性质跟原先的辅导员相同,也要关心包括学生恋爱在内的种种事情。这些工作尽管有趣,但繁琐,有时候显得杂乱无章。不过这是他真正踏入社会这条大河的第一块落脚石,他必须踏得稳重、扎实。解东平几乎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进去,他的学生们看到的是一个永远精力旺盛生龙活虎的辅导员,仿佛他有着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而且,相对于别的辅导员,他更耐心细致、更富有人情味,他把他面对的男生女生都当作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不过,私下里,解东平的情绪与他外露的不同。毕业之前,他去找那女孩,想要与她进行认真而恳切的交谈,向她承认所有的错误,甚至做出深刻的保证,目的只有一个:保住那难得的爱情之花朵,让它继续开放在春天的花园之中,直至结出丰硕的果实,直至地老天荒。

但他没能成功,她不愿意坐下来与他深谈。甚至解东平曾想帮她也取得一个留校的名额,但没能成功。不成功的原因有好几个,最主要的是他无法跟看好他的那个有权力的老师和辅导员承认她是他的恋人。之前的屡次否认,给他带来了数次好评,现在再承认,那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解东平是个懂得道理的人,这样的嘴巴打不得。

女孩子没有任何意外地被分配回她的老家,到县城中学教授语文课程。解东平有她学校的地址,辅导员的工作步入正轨后,他开始给她写信。写好了就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填上她的地址寄出去,然后再写第二封。他懂得路遥知马力的道理,只有日久才能见人心。相信只要他肯不懈地写信表达,她总有回心转意的时候,他们的爱情也一定会柳暗花明。

但不幸的,写给女孩子的信被一一退回。信并没有拆开,也就是说,她没有看里面的内容,并不知道他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但退回的信封上却无一例外地写了一个“呸”字。解东平茫然归茫然,也知道她为什么要吐他。可是如果不那样,他也将同样地被分配回偏远的老家。

解东平始终认定她是他需要用一生来爱的女孩子。他还是不遗余力地继续给她写信,表达自己的感情。他明白,尽管她没有读信的内容,但她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或者应该是什么。有很长一段时间,写信和收退回的信,成了解东平业余生活中惟一的内容。周边有女孩向他表达情感,他一概视而不见。他爱情的心室只有信纸大那么一块,也只能容下一个女孩。

而这个女孩如今在千里之外。他看不见她,但能够感受到她。

毕业一年后的那个假期,解东平决定到她的老家看望她。他把她退回的所有的信都收集起来,按照写信的时间顺序整理好,用纸严严实实地包裹好,装进随身的包里。这是他将近一年里对她的爱情的表达和倾诉。当他本人和这一大包信件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她会不会感动?会不会跳起来?会不会拥抱着他泪流满面?会不会跟他说,东平你等着,我马上跟你走?

大学放假要比中学早些日子,解东平去的时候中学还在进行期末总结,找到她很容易。见到他,她显得异常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似的。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轻轻说,你来了呀?她的同事问她,她还是淡淡地笑着说,我同学呢,非常优秀,毕业留校了。将来可能做到校长的位置上呢。同事自然明白这个同学的含义,有的就说,那你将来不就是校长夫人了?她摇了摇头,可能吗?

解东平过后埋怨她,你怎么可以说我将来能当校长啊?她静静地看他,慢慢说,我感觉出来的。我都相信,你不相信吗?但解东平来这里,不是为了校长不校长,为的是他的爱情。他忽略掉别的,只专一地跟她说感情,说爱,说婚姻。甚至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她就是他需要一生来爱的那个女孩子。

可能这是他第一次跟她说这句话,她一时有些惊讶。她认真地看着他,你说的是真的吗?解东平肯定地点头,说,发自肺腑啊。有一会儿她什么也不说,只把头低着,她长长的流水一样的秀发遮掩了她的表情。解东平知道她心里正在剧烈地挣扎。因为他相信这句话的份量。它几乎可以击中任何一个女孩子内心最柔软之处,让她缴械投降。

女孩子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睛里面亮亮地闪了一下。不过只闪了一下她就平静下来。她轻轻地说,我相信你的真诚。不过,如果,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就是你需要用一生去爱的那个女孩的话,那你就为我做最后一件事情,回去写一份申请报告,调到我这里来。

解东平怔了怔。他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可能是她给他的惟一的一条走向她的道路,但这条道路又是多么地崎岖坎坷,充满了荆棘和冰霜。当然如果他愿意,这就是一条坦途。问题是他愿意吗?他能够吗?

他原先的设计是,如果她认可了他,他可以想法把她从这里调出去,回到省城,甚至可以通过考研究生的方式重新回到大学。那样他们就重新在一起了,然后从那样的一个基点开始的生活,前景会有多么地美妙……

可她却给予了他这样一条道路。

这是一条行得通的道路吗?

解东平无法同意,当然也无法当着她的面拒绝。他只能回避开来,对她说,让我回去想想吧,毕竟是一件大事。她并没有执意让他明确表态。她说,好吧,你回去想想吧。想好了再告诉我。

女孩子的老家是内地的一个县,经济条件不好,工业也不发达,连带着县城也显得落后而贫困,看上去面目似乎永远呈现着一片抹不掉的灰色。城东边有一条河流。河流不宽,也就五六十米的样子,他来的时候,长途汽车就从河流的桥上缓缓驶过。回去时,再从这一侧缓缓驶过。也就是说,来见她,他要从这条河流上经过两次。他离开县城之前,女孩子带他到河边散步,说这里是县城惟一的风景,这条河养育了他们,他们身体里流动的水,有一半是这条河给予的。

在解东平眼里,这只是一条平常得无法再平常的河流。这样的河流比比皆是。当然他知道在每一个人眼里,同样的一条河流,会有绝对不同的色彩。他们的感知不能也无法相互取代。他是个懂得道理的人,他理解她。

有一会儿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河里的流水。河水很平静,几乎以眼睛看不出来的速度慢慢向下流动。女孩望了解东平一眼,指着河里的水对他说,看见了吗?这条河没有别的想法,只时时刻刻地向下流去,没有片刻停留,也不故意激起浪花来显示它的不同。你现在跟我在河边,看到的河水,是这样的平常。但它永远也不可能再倒回去,为哪个人再重新流一次。哪怕他是不可一世的伟人,甚至包括上帝。

解东平突然想起了中学老师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感觉与她说的话之间有着某种相连之处。但到底哪一点相连,解东平还是有些恍惚。当时他怔怔地望着他心爱的女孩子,一时失语,眼睛却慢慢地湿润起来。有一段时间,他发现自己竟然不会说话了。临分别时他想把那一包信件掏出来再次送给她,但他犹豫了一下就放弃了。半夜时分他一个人偷偷跑到河边,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地丢进河里。他只能看见它们在河里慢慢漂浮,但他却不知道,这条河流最终会把它们带到哪里去。

她没有读的信,这条河替代她读了……

回到大学后解东平终于也没能鼓起勇气。申请报告倒是写了几次,但每一次都半途而废。最后解东平在宿舍里用被子死死地蒙住脸,无所顾忌地号啕一场,把所有的申请报告付之一炬。因为他到底想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他知道,即使他选择了她给予他的那条道路,申请成功,调过去了,那时的他也不再是原来的他了,而她也再不会是他心里的那个她了。

……解东平事业有成,后来果然做了他们那所大学的校长,成了一个让人羡慕的人物,娶的妻子也贤惠,家庭也幸福。但他却不敢去想那个县城边的那条平常的河流。在河边上,他心爱的女孩子给他说过的话他死死地不能忘记。甚至他相信,这一生一世,他再也不敢去到那个县城,再也不敢面对那条河里的流水了。因为曾经在遥远过去的某一瞬间,那条河里的一些河水是专门为他和她而流动的。它们流动在他们的眼前,就如同爱情花朵的绽放,属于他和她共同所有的,也只有那么一次。

那有多么地珍贵,不可再得……

猜你喜欢
东平女孩子道理
垦荒
女孩子的钱都是怎么花光的
那个文科班的女孩子
铁 匠
这只猫说得好有道理
妈妈最喜欢的女孩子
道理
A Comparative Study of Buddha in China and God in Western Countries
智珠
贵在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