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亮[韩山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广东 潮州 521041]
左联作家洪灵菲反对封建落后,追求进步自由。外国文学作品的熏陶促进了他先锋精神的形成,他尤其喜欢英国诗人拜伦的作品,甚至在自己的书上和给朋友的书信里自称“拜伦·阿洪”或“拜伦·洪灵菲”。在他所创作的《流亡》《前线》《转变》等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拜伦的《恰尔德·哈洛尔德》(下文简称《恰》)、《唐璜》等作品对他的影响。
拜伦和洪灵菲都生于社会变革时期,一生经历曲折,其作品明显都有作者生活和情感经历的印记,自传色彩浓厚。“诗以言志”,他们的自传性写作彰显了反抗、叛逆的人生追求。
贵族出身的拜伦家庭生活并不幸福。他父亲是一个风流浪子,和妻子关系不融洽,挥霍光她的财产后竟离家出走,最后穷困潦倒客死法国。《唐璜》的主人公唐璜的父亲也是举止轻浮,和妻子性格不合,最后也早逝,抛下孤儿寡母。生活不幸加上天生一只跛足,造成了拜伦敏感、孤傲的性格。读书时他博览进步书刊,深受启蒙思想影响,提倡自由,反对英国镇压工人运动的举措。后来他游历欧洲诸国,受各地反侵略压迫的革命斗争鼓舞,自己也投身其中,最后献身于希腊人民的民族独立事业。这些游历和反抗的经历都写进了《恰》《唐璜》等作品中,他的主人公也多为愤世嫉俗、反抗社会主流的人物。
拜伦的感情生活也常为人所乐道,体现了他放浪不羁和追求自由的个性。《恰》的问世,轰动当时文坛,让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拜伦一跃成为英国社交界的明星,令无数女性为他痴狂,其风流韵事成为一时佳话。1815年,拜伦和安娜·密尔班克结婚,但妻子并不理解他的事业和观点,二人经常争吵。一年后,她带着刚出生的女儿离开拜伦,返回娘家。英国统治者借此对与他们政见不合的拜伦横加攻击,令他痛苦万分,因此流浪国外。自此,他更加放浪不羁,在威尼斯等地和各式女人谈情说爱。上至贵族少妇千金,下至女仆,都成了他挥霍感情的对象。
唐璜的感情生活几乎就是拜伦本人情史的写照。拜伦将他塑造成一个人见人爱的俊美男子,这分明是作者的自画像。唐璜的母亲“道德上像圣人一般”,期望儿子“教养完全合乎道德”。她的原型应该是拜伦的妻子,其也是一位宗教虔诚、循规蹈矩的女性。出于偏见,她对拜伦的事业和思想并不理解支持,总企图劝他“改邪归正”。唐璜喜欢和女性来往,对礼教毫不理会。《唐璜》这部长篇叙事诗表面看是关于一个“人尽可妻”的浪子故事,实则表现了人物对自由和真爱的追求。例如,唐璜和海黛一见钟情,他们的爱情却遭到海黛父亲的反对,他是一个专横的海盗。这对青年为爱情自由进行了反抗,唐璜和海黛的父亲决斗,被砍倒在地上,海黛见状,以身体挡在枪口前,叫道:“让死亡临到/我的头上……我一定要和他同死。”然后,唐璜被卖为奴,而海黛心灰意冷,不思饮食,最后死去。他们为爱情而愿意牺牲生命的精神令人敬佩。
洪灵菲和拜伦的人生在诸多方面有着相同之处,如家庭生活不幸福、受到旧势力的压迫、追求自由进步。洪灵菲的作品也是基于自己的人生经历和体验而创作的,他笔下的人物,如李初燕、霍之远、沈之菲等都是受到新思想熏陶的“五四”青年。他们来自旧式家庭,父亲都是前清不第秀才,性格思想拘泥封建,希望儿子遵守孔孟之道。他们从小对父亲敬而远之,因父亲的管教苛刻严厉,父子关系很紧张。洪灵菲的父亲迷信风水,喜欢看相问卜,嫌儿子太瘦削、短命相,指责他读诗的音调哀怨凄楚,书法笔画不饱满。洪灵菲的主人公们都遭受到他们父亲同样的指责,李初燕甚至害怕听到父亲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好似一柄剑,锋利异常地插向他的稚弱的心灵上去!”他们的外貌、性情思想、行为举止都是作者的化身:洪灵菲本人“身材瘦长,文质彬彬”,而李初燕“瘦棱棱的脸庞”“态度很斯文”“多愁善感”;霍之远长相不俗,有着英锐的俊眼、广阔的额、丰隆的鼻、尖而微椭的下颌;沈之菲“瘦长身材,广额、隆鼻,目光炯炯有神。又是英伟,又是清瘦”。
跛脚是拜伦一生的遗憾,他的作品极力称赞主人公的俊美,弥补了现实中他的身体缺陷和心灵遗憾;而洪灵菲对笔下主人公的外貌气质的肯定,表达了他对父亲指责其长相的不满。洪灵菲在读书时也有反封建传统的叛逆个性,他喜读拜伦、雪莱、苏曼殊等国内外有名的作家的作品,这些作家的名字在其作品中经常出现。现代思潮的影响让他向往爱情至上、婚姻自由。但在强大的旧势力面前,他个人反传统的抵抗显得势单力薄,最终因父母之命和一个农村旧式女孩结婚。从此心灰意冷的他经常借酒消愁,乃至数日宿醉不醒,这样自杀性地发泄心中愤恨的生活也成了他的主人公的经历。后来,洪灵菲受革命浪潮的影响,一洗过去的颓废,走上革命道路,并认识了志同道合的秦静,两人结为连理。洪灵菲的主人公多为充满男性魅力、颇受女性欢迎的多情青年,在感情上寄寓着对自由和进步的追求,最后也完成了从颓废走向革命的蜕变。
在表现社会问题上,拜伦和洪灵菲的作品具有现实主义文学的特征,是时代的一面镜子。
《恰》和《唐璜》具有丰富的生活容量,游历生活开拓了人物的眼界,揭示了世界的黑暗罪恶。作品通过人物的眼睛记录了欧洲上流社会的腐败、统治阶级的残暴、列强的野蛮和战争的残忍。范存忠先生指出,“跟启蒙时期现实主义作家相比,他的画面广得多了;跟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相比,他的胆子大得多了”。洪灵菲的作品也是基于社会现实来建构情节,展现从“五四”落潮到“四一五”广州大屠杀时期整个南方中国的历史进程,有鲜明的史诗性质,反映了旧中国的包办婚姻、封建礼教、地主和资本主义压迫下人民的生存状况、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反动政府迫害进步人士、现代青年追求自由等社会现状。
从人物塑造的角度来说,两位作家采用了重视人物情感抒发的浪漫主义手法。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说:“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两位作家浓墨重彩地进行人物情感表达,抒发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对个性解放的追求。他们的主人公个性鲜明,具有18至19世纪欧洲浪漫主义思潮中“世纪儿”的文学形象的特征。
“世纪儿”的一个特点是孤独。例如哈洛尔德虽身处贵族社会,享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但这没有给他带来快乐感和优越感。狂欢宴乐时,他感到郁郁寡欢,“我没有爱过这人世,人世也不爱我;/它的恶臭气息,我从来也不赞美……我厕身其中,却不是他们中的一人”。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情绪在洪灵菲的人物身上也时常浮现,让读者看到了一个对新生活充满渴望的青年在反抗腐朽黑暗的现实中的孤独落寞。
李初燕的周围没人能理解他的前沿思想,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人和他一起去反对顽固的旧势力,他感到有苦无处诉,孤独寂寞的心情常常袭击心头。他性格日益冷僻,心情日益“和世人筑着围墙起来”,甚至独自逃到村外的荒坟地里放声大哭,“觉得他是天地间最孤独、最不幸的一个人!”在外读书时,乡愁增加了他的孤独感,他经常独自在江边望着江月、江水,希望相思之情能通过它们寄给千里之外的亲人。然而,当他走在家乡的小路上时,他却觉得那些路好像故意在绊着他的足,平时熟悉的村民都像在狞笑他,时常怀念的故乡让他产生一种生疏淡漠之感。霍之远因恨透了与旧思想有关的一切东西,觉得社会上大都是虚伪欺诈,“一切的一切,都使他灰心”。沈之菲参加了推翻旧社会的革命,但革命失败让他感到“全社会都是反对他的”。
“世纪儿”人物的另一个性格特征是时常感到忧郁无助。他们走在时代前头,洞察力敏锐,情感敏感,有社会忧患意识,想寻找新的出路,但由于缺乏明确的方向而感到迷茫,因此对旧生活失去信心,对新生活虽充满渴望又不抱有多大的希望,一副百无聊赖的姿态。
对哈洛尔德来说,他“只有在深深的无聊中才感到自己的存在”,“尘世的欢乐好不虚幻,曾几何时,/就在时光的无情浪潮下,像艘沉舟般消失”。这种心态并非“看破红尘”的超然物外,倒是看到社会黑暗的本质,而无力去纠正社会弊病的忧心忡忡。
在洪灵菲笔下的人物中,这种忧郁在李初燕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忧郁、无聊是哈洛尔德存在的意义,而李初燕整天“在悲哀的大海里面游泳着”,在其中“觉到一种病态的美丽和伟大的气味”。他的悲哀一方面存在客观因素,如社会的封建腐朽、家人的不理解;一方面有主观因素,如他自己的恣意幻想使他痛苦的程度加倍。“他时常创造出一些伤心的,悲怆的材料去令他自己痛苦。在这种苦痛里他感到一种销魂的、迷醉的,超尘世的快感”,真有些辛弃疾说的“为赋新词强说愁”。
“世纪儿”虽不满于旧制度,但要么缺乏反抗的勇气和行动,要么因势单力薄,无力与现实抗争,因而精神苦闷,对自己的软弱有一种“无用”的感觉,甚至产生死亡幻灭的情绪。哈洛尔德无疑是一个旧社会的叛逆者,想摆脱旧生活。他虽然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但无法唤醒同伴。“一正视现实,他那酸疼的眼睛也就失神。……就萎靡得像一只被剪掉翼的大鹏”,失去双翼的大鹏正象征了他有心无力的无助境况。革命失败的沈之菲不得不和爱人躲在房间里,“在一种苦闷的,难以忍耐的,透不过气来的状态中,他们厮守着一个整个的下午。机械地接吻,拥抱,睡眠——睡眠,拥抱,接吻。他们的精神都是颓丧,疲倦”。机械、反复的动作表现了人物别无他法、无可奈何的心境。
“百无一用是书生”,源于想要施展抱负改变不合理的现实,却难以成功,因自尊心过强而产生“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叹。洪灵菲的人物因此变得自暴自弃,颓废、自杀倾向是他们的标签。李初燕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于是在灯红酒绿中迷醉自我,决意沉沦。他的生活变得极端,没有规律:不是连续几天不睡,就是几天不醒;不是几天没吃饭,就是突然暴饮暴食;不是十几天如同死人一样沉默,就是突然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他和哈洛尔德一样,最终选择离家出走来逃离现状,去寻找新的生活。
18世纪法国哲人卢梭说过:“大自然向我们提供一幅和谐和融洽的图像,人所呈现的景象却是混乱和困惑!自然要素之中充满谐调,而人类却在杂乱无章中生活!”拜伦的大自然书写,表达了他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寄寓着他对自由的向往和对理想的追求。
在唐璜和海黛两人相恋的日子里,他们无忧无虑。此时海黛的父亲还没出现,还没有对他们的爱情进行破坏,叙事者感叹“他们应该一起生活在树林的深处,/隐匿不见就像夜莺歌唱;他们是/不宜混在这些叫作社交的密密稠稠的/孤寂——‘憎恨’,‘罪恶’和‘烦恼’的渊薮里面”。在作者眼里,大自然和人世形成二元对立,前者代表自由、纯真,而后者充满了罪恶和烦恼。
在人类社会里,哈洛尔德常常愁容满面,当他看到“结满果实的山谷,浪漫情调的峰峦”时,“眼里会发出快乐的光焰……啊!山间有着多么甘芳的空气,/这生活,懒洋洋的人永远尝不到它的真味”。他感到和自然融为一体,达到天人合一的状态。“山峰、湖泊以及蓝天难道不属于我/和我的灵魂,如同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李初燕感到和旧社会的矛盾不可调和,为了排忧解闷,他时常跑去旷野里。“朦胧的星光月影,蔚蓝的草树,悠广的田亩,葱茏的稼穑,凉快的风片,明耀的露珠所集凑而成的一种高旷、清远、闲淡的田园情趣使他感到快慰。有时,这使他想到结庐隐居是一件多么高超的生活啊!”他甚至半夜跑到荒坟地,对着鬼火自言自语:“鬼火哟,我羡慕你,从这林端溜到那林端,你的样子好像是无思无虑!荒坟哟,我羡慕你,你始终是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你是多么暇逸哟!”这个环境在外人看来很恐怖,在李初燕眼里却是没有束缚,能任其发泄心中怨恨的地方,飘荡无阻的鬼火化身为自由精神的象征。
在都市读书的霍之远有时会去学校旁边的一个荒凉古园中散步,那里老树盘根,落叶满径。这个幽深寂静的地方“令人忘记现在是什么时代;便会令人想到太古的先民在穴居野处,有巢氏构木为巢的情调上去……令人想起遗世绝俗的生活,也有它的可以羡慕的地方来”。这个被城市包围的古园正和繁华的都市、纷扰的人世形成对照,为人提供片刻安宁。
在居无定所、紧张不安的流亡日子里,沈之菲偶然和爱人黄曼曼到村外散步,“满耳的鸟声,阴森的林木,倦飞的暮云,苍翠的春山,把山村整个地点缀得像童话里的仙境一般。他们歌唱着,舞蹈着,在一种迷离、飘忽、清瑟、微妙的不可言说的大自然的美中陶醉”。在大自然的包围中,他偷得一时的惬意,忘记了革命失败后的失意和被通缉的危险。此情此景,他不禁吟出陶渊明的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由于洪灵菲阅读广泛,他的创作影响来源不一,但他和拜伦两人创作艺术手法的相似性证明了洪灵菲对拜伦的继承关系。作品中的现实主义笔触赤裸裸地展现了社会的黑暗腐朽;自传性写作和浪漫主义手法满足了作者自我表达的需要,通过人物再现了他们在旧社会中的经历和体验,抒发了切肤之痛的感受;自然书写中寄寓着对现实的批判和对自由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