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修龙(河北 邯郸)
幽兰 国画 韩修龙
知道邓尉山的名号,是在学校里读龚自珍的那篇《病梅馆记》:“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江宁的龙蟠还不曾到,杭州的西溪即刻是要再次前往,而这苏州的邓尉,此番来苏州,是务必要一上的了。
初次来苏州时,那天访周瘦鹃故居前,就读到周老先生写邓尉山看梅花的诗与文章。其诗一首云:“万树梅花锦作堆,皑皑一白满山隈。几时修得山中住,朝夕吹香嚼蕊来。”感觉里,周先生对梅花的繁枝很是喜欢。而诗中的“吹香嚼蕊”四字,是用典,却已到浑然不觉之境。关于“吹香”,大概出自宋人杨万里的《钓雪舟倦睡》:“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正昏昏。无端却被梅花恼,特地吹香破梦魂。”是说梅花的香味,随着外面的风从半掩的门吹了进来,梅香的清冽浓郁,一下子就把诗人的睡意吹走了。而“嚼蕊”,本意自然是细嚼花蕊,使人口齿留香。而李商隐《柳枝》诗序中,一句“吹叶嚼蕊”,已是早把本意转化为歌唱了。
关于“嚼蕊”,还有一个趣谈。南宋时,杜耒向赵师秀讨教诗歌,赵师秀告诉他:“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诗。”后来,杜耒吃了梅花没有,吃了多少,也没得下文,却已写出了这样的诗:“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苏州的邓尉山,在吴县西五十里光福乡,汉有邓尉者隐此,故名。邓尉,即是东汉大司徒邓禹,官至太尉。而山中产梅,好像始自宋淳祐年间一位高士查莘,休宁人,他居山坞植梅,士人效之。再细点说,就是他爱光福湖山幽胜而隐居下来,买地结庐于西碛山东南,屋旁遍植梅树,时常吟啸其间,并延其额曰“梅隐庵”。这一说法,是源于民国人张郁文的记述,作为当时吴县修志局采访员的他,想是不会空穴来风。
在周瘦鹃《邓尉探梅》一文中,曾引用清代金恭邓尉探梅小记一段儿云:“小雪初晴,余寒送腊,具鹤氅浩然巾,入邓尉山。看红梅绿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数十里,虽文君要饮,玉环奉盏,其乐不过是也。”读毕,金恭先生其才情高致可以想见。
查百度,金恭夫子为苏州人,“工诗,善画,尤喜画墨梅,自谓从不摹仿一人,并谓摹仿笔墨出青于蓝者百之一,画虎类狗者十之九,故不如各立门户,自写面目。”这就是了,江南天堂之区,文人才子甚夥,这在苏州人看来,是多到见怪不怪。金恭的画梅不事临摹,全从心造,这也只有苏州人才说得起,那里是画家才子窝,金恭一定是见了太多太多,多到起腻,故有此奇论。非常遗憾的是,一时竟搜索不到他的一幅墨梅作品图片,倒无意间在网上遇到一副手书对联,应是金恭墨迹,是行书,有元明的赵董意趣。其联曰:“德意和平,事权振作;才情藏固,心地光明。”下款属“寿伯金恭书”。百度有其简历曰:“金恭,字寿人,号玉尺。”也许,金恭或先或后又字为‘寿伯’。如吴湖帆初名翼燕,字遹骏,后更名万,字东庄。金恭尝集画梅题跋曰《玉尺楼画说》,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自叙成书。我于旧书网购得此书复印本,刚下过单,亦是一喜。又得知他有《玉尺楼诗集》,新旧书网是没有的,却不知从何处觅得。最可遗憾者,金恭的诗作,竟一首也不可得,查《苏州名胜诗词选》《吴中梅韵》诗文选,一一失编,询之苏州赵斌兄,答曰已查《民国艺文志》,也失收。
清代乾隆年间的举人张诚曾写有《光福探梅》诗一首,其中有两句云:“望衡千余家,种梅如种谷。”想一想,种梅人家户户相连,而所种的赖以生存的梅树,则如北方田野上的谷子。这有一些北方人口气的诗句,白得如此有诗意,应是无意于佳乃佳,亦或说是妙手偶得吧。这在中国四大梅区之一的邓尉,自然堪可当之。
可是,我们走到山坞梅林时,眼前的一切让我们惊住了,我这个痴梅的北方人,确实是来得早了。
花开见佛 国画 韩修龙
一片片的梅树,著满了红红的、绿绿的花苞,在那尚有些寒风颤动的空气里,是给人以静悄悄的感觉。原来,报春的梅花,她们还没怎么动声色,还没有真正的苏醒,她们还惺忪在尚不算温柔的初到的春风里。这样的情景,在六来邓尉访梅的乾隆诗中早有述及:“居然邓尉看初梅,今年春寒实异哉。有色相输无色好,十分花才两分开。端知烂漫无多趣,适可优游得静陪。却觉山灵如致语,余杭返棹试重来。”乾隆的诗句,似句句从我自己口中出,一一道出我的心中所思,好一个“十分花才两分开”,今天这里的梅花也真是才开两分。一枝枝在轻风里,默不作声,好像还在等待什么命令似的。既来之则安之,待定下心神,细细探寻,见还是偶有那么一树两树,梅花就冷不丁绽开一朵两朵,一枝两枝,赐给我这个风尘仆仆的探梅人以安慰。
优游于梅林间,觉出有些清润之气扑来,随记起明人姚希孟《梅花杂咏有序》“梅得山水而色扬”这句话,临太湖而盛植梅的邓尉山,梅花开到十分时,该会是怎样一个盛况呢?
我一时被清代的江苏巡抚宋荦所题写的“香雪海”三字所吸引。古人的字,就是不同,初看一般,细品,那味道就出来了。这往往与今人的字要相反,今人的字,是初看了得,再看其韵了了,这是要催你拿脚走开。
待归来,我写下《蝶恋花 ·初到邓尉山》一首:“邓尉仙游临梦久,算得芳期,却是梅如豆。我谓恰逢好时候,相携诗侣同消受。 莫道春迟清影瘦,那份幽香,漫做揽枝嗅。红意嫩寒当此昼,锦心觅句且呼酒。”
皋玉清女士得悉,欣然和曰:“玉骨暗藏消息久,探得花期,枝上数梅豆。肯慰相思成静候,寻香邓尉谁消受。 相见不堪形影瘦,残雪慊然,还揽寒英嗅。和靖吟魂今护就,孤山情重分诗酒。”
(5)“师资力量”包含“专业能力强的”“个人品质好的”“声誉好的”这三个自由节点,指的是个体在“培训参与决策”前对培训“师资力量”方面的特征感知。这些自由节点都是衡量师资力量的重要指标,即当一个再就业培训项目具备更多这些节点所描述的特征时,个体更倾向于认为项目依托有雄厚的师资力量。
到邓尉探梅,不能不说起周瘦鹃,他写到邓尉探梅的文章就非止一篇,周瘦鹃自称“周颠”,是爱梅到颠狂。一次,他与田汉至邓尉访梅,他们登上那座古梅花亭,四下远望,田汉发现一株好红梅,惊呼起来,周瘦鹃即忙赶过去看,却滑跌一跤,他一边爬起,一边笑道:“从前米颠因爱石而拜石,我这周颠爱梅,今天当然要拜梅了。”周瘦鹃将这一趣话写入他的《奋步梅亭展望遥》一文。
那天,我们在吾家山梅坞,先去看了司徒庙的四株古柏,在那梅花亭稍事小坐,下山时又在与乾隆有关的梅池边逗留片刻。周瘦鹃陪田汉到邓尉,应是与我到此时间极为相近,也是“严寒刚辞,初春才临,赏梅尚早,四周梅花疏疏落落开的不多,大多含苞待放。”
周瘦鹃在《邓尉看梅到元墓》里写道:“元墓山上有圣恩寺,是光福最著名的古寺。寺后有小山峦,仿佛用湖石堆成,其实是天然的,因有‘真假山’之称。这一带原有好多株老梅树,春初冷艳寒香,霏琼屑玉,使人流连观赏,恋恋不忍去。寺中有还元阁,藏有《一蒲团外万梅花》长卷,出清代名画师胡三桥手,并有题跋很多,十分名贵。抗战胜利后,只剩下了一半,仍有可观。”
这是一个信息。依次,我又搜到与此有关的资料:“清代光绪年间,胡三桥曾为玄墓山圣恩寺方丈诺瞿上人写《一蒲团外万梅花》诗意册,并请吴大澂等当时一众名流题咏。历经世变,图失跋散。1933 年吴湖帆回苏,友人以乃祖散落之该长卷旧题相赠,吴湖帆遂仿恽南田笔法作《香雪海图》,并将乃祖吴大澂旧题原稿裱于诗塘。后以此画赠予顾廷懋,以谢其赠送香雪海废地以筹建梅景书屋之事。”
这又是一个信息。当年吴湖帆欲在邓尉山的香雪海废地筹建他的梅景书屋,我们今天没有能够见到吴湖帆理想中的书屋,不无慨然。
周瘦鹃在《邓尉梅花锦作堆》里提到,他家藏有吴大澂所画《香雪海》横幅,梅花时节,悬于壁间,朝夕谛观,以为卧游。
由此可知,吴大澂不仅也爱梅画梅,且为《一蒲团外万梅花》长卷次翁同和韵倚《念奴娇》题词。我们应该欢喜的是,这些文艺的因缘,使我有幸看到苏州博物馆“梅景传家”展,也得以看到了有着吴大澂题词的吴湖帆所绘《香雪海图》。
有必要说一说胡三桥:“胡锡珪(1839-1883)初名文,字三桥,号盘溪外史、红茵生、红茵馆主,室名盘溪小筑、红茵馆。江苏苏州人。布衣,长居吴下。幼习丹青,夙根早慧,涉笔便有韵致。及长,便学诸家之法,于恽寿平、华新罗、李复堂、改七芗用力更多。最善没骨人物,笔墨生动,时罕其匹。光绪年间,与吴江陆廉夫、安吉吴昌硕、同里顾若波、顾西津切磋吴门,诗画唱酬,堪称一时风雅。”胡三桥先生所画《一蒲团外万梅花》图失跋散,吴大澂的题词一首,幸有吴湖帆的珍藏,算是留下一瓣余香。
看胡三桥存世的其他作品,也是梅居多,画仕女人物,也往往是在梅边留影。三桥先生的画作都是小写意,为秀逸一格,吴下这个传统也早已影响到吴湖帆。吴昌硕是与他同时期人,说胡的画花卉人物为“精细如发而笔锋劲厉。”怎奈天妒英才,胡先生天不假年,至四十五岁而没。
梅花仕女,这样秀逸闲雅的图卷,在胡三桥之后,已是难遇了。
2018.3.15
补记:
写此文已是春节后的正月末,看微信朋友圈,无意间发现京城的著名学者刘墨先生正在苏州徜徉,并写有《谒金门》一首:“憔悴了,芳信天涯渐杳,一点凝红波渺渺,转怜烟柳好。 如许春光窈窕,一纸吴笺怀抱。可叹寻梅梅已老,半江明月小。”
刘墨先生有自撰联云:“入世唯欣书似海;逃禅好借画为山。”这对他而言,堪可当之。这么一位刘先生,这个时候在苏州,却是感叹梅花已老,转爱其初绿烟柳的好了。
十里锦绣 国画 韩修龙
墙角数枝梅 国画 韩修龙
闲思间,苏州的朋友发来了我请其帮助寻觅有关金恭诗文的资料。言说周瘦鹃提到的金恭那篇《邓尉探梅小记》没找到,却意外地发来了几页金的画梅题跋,包括几页金的诗稿,这不能不令我笑逐颜开。特录其画梅题跋一:“辛末春,重䗶邓尉之屐,于时短僮代筇杖,借巷作熊馆,香迎香送作三日游,归有所得偶写四幅。适醒园来,为余题句,其一曰:‘天涯谁寄陇头枝,邓尉年年任所之。传出画家心事好,半寻春色半寻诗。’其二曰:‘踏雪穿云意快哉,数枝点缀画图开。与君不是称同调,肯为寻芳一再来。’其三曰:‘洗尽铅华绝点尘,寂寥仿佛太湖滨。只怜香露冥濛里,少个天寒倚竹人。其四曰:‘年来心性契烟霞,一曲东溪卜我家。应把此图作分赠,省教绕屋种梅花。’题毕余笑曰:‘诗固补画所不到,但卒章将毋夺他人之杯酒,浇自己之块垒耶!然梅花既得知已,又何苦不嫁东风。’乃尽以四幅赠之。”再录金恭诗二首,其一《钓雪滩》云:“乍晴莎草碧于波,闲驾渔舟小似鹅。荻荀绿围村岸尽,桃花红出(处)酒家多。”其二《春暮登小楼寄蔼堂》云:“不知春暮矣,楼外绿阴遮。渐两三朝雨,空千百树花。送君如昨日,流水自天涯。莫怅风光歇,转怜客忆家。”
在披阅金恭题跋之际,我发现,周瘦鹃所抄的那段金恭邓尉探梅小记,其实就是金恭《玉尺楼画说》的一则画梅题记,周瘦鹃先生没有全文照录而已,今全录如下:“小雪初晴,余寒送腊,具鹤氅浩然巾,入邓蔚山。看红梅绿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数十里,虽文君要饮,玉环奉盏,其乐不是过也。偶忆旧游写成此幅,宛似山农卖花担子挑邓尉一角而来矣。”
苏州朋友发来的手稿,未知可是金恭手稿否?看笺纸“疏柳馆”“疏柳馆主仲禹制”两种笺字样,非金恭自制笺,金恭斋曰“如意花馆”,作者用友人所赠笺纸抄录也是有的,然而,手稿《玉尺楼集卷三》首页下方郑重盖一“金氏明远”白文印,这是金恭的后人吗?抄录者是金恭字迹,还是金明远只是个收藏者,在这二百多年里,一时还是个迷,至少在我这里还没有答案。
新所网购《玉尺楼画说》寄到,是分上下卷,皆为题梅画跋,共计一百二十四则,木板印刷。
高柳落霞联 书法 韩修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