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手

2020-07-09 03:34皇甫琪
阳光 2020年7期
关键词:矿长

接到矿长的电话,刘冰放下手头的工作,快步来到了向尚的门口,连门也没敲一下,径直就进了向尚的办公室。

全矿五千号人,只有他敢这样。这不光因为他是向尚的办公室主任,更因为他是向尚的同班同学。

见刘冰进来,向尚稍稍动了下脑袋,示意他关上门。刘冰心想,向尚这是有要紧事情跟他说。其实,刘冰心里清楚,向尚一定是为了升迁的事情。对于一个正处于上升趋势的干部来说,还有比升迁更重要的事情吗?

果不其然,刘冰刚刚坐下,向尚就问,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

你觉得这次谁的胜算大点儿?

上一次竞争矿长,向尚赢了,坐上了夹皮沟矿的第一把交椅。之前,他和对手都是矿上的副职,他是生产矿长,对手是机电矿长。按照常规,生产矿长是矿长的第一接班人。但现在不按常规出牌的事情太多了。他当上矿长不久,对手也到另一个矿当上了一把手。

那次竞争,可够激烈的。局里刚刚考察完向尚,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先是在网上。有人在夹皮沟吧贴了帖子,说向尚在农民合同工转正的问题上受贿,一共几个人,收了多少钱。那个数字有零有整,让人很难怀疑。再后来,有人给他爱人的手机发去短信,说向尚在外边包着二奶,并且生了一个男孩,还把男孩的照片发了过去。前一条,局纪委经过核实,与向尚无关,不过把劳资科长给拖了出来。对于前一条,他爱人柳盈并不当回事,因为自己的男人自己清楚。向尚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最起码现在不是。因为他想得更多的是前程。何况,他们就一个女儿,现在正常的收入都花不完。这第二件事情,倒是让柳盈心存疑虑,寝食难安。有一次,俩人在床上开玩笑,柳盈说她想领养一个男孩,要不女儿将来太孤单了。向尚说,何必领养,干脆自己生一个得了。柳盈说,她老了,不想再生了。向尚半开玩笑地说,要不我包个二奶,借鸡下蛋不就两全其美了?柳盈笑着说,很好,很好,就这么办。莫非,向尚真的包了二奶?可这事她又不能直接问向尚。柳盈就想到了刘冰。刘冰是办公室主任,向尚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还有一点,她和刘冰、向尚还有向尚的对手都来自同一所学校。那天深夜,刘冰听到柳盈跟他讲的话,在电话里笑得歪七倒八。刘冰说,柳盈,你脑子进水了?连这么低级的伎俩你也相信?柳盈说,我不是在问你吗?刘冰说,柳盈,我告诉你,现在向尚需要的是我们大家的鼎力支持,而不是怀疑。柳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可不能有半点儿闪失。

事实证明,刘冰说的没错。事实也证明,包二奶和生了男孩的事情纯属无稽之谈。是有人有意为之。

说不好。刘冰低头深思片刻,缓缓地说。这次的竞争比上次还要激烈。上次是你们两个,而这次的人数多得多。全局七八个矿的矿长还有机关处室的一把手们,谁不瞄着这个位置?这还不说上头派人下来。

我们现在的关键是对付最主要的几个对手。向尚半闭着眼睛,魁梧的身子靠在真皮转椅上,精神好像有点儿疲惫。

我觉得最强的对手还是穆震。这几年,穆震他们矿的产量是直线上升,安全上也没啥大事故,效益也不错。在煤矿,产量是硬指标,说一千道一万,煤矿要的就是产量、安全、效益,谁家有这方面的优势,谁家的领导腰杆就硬、说话就气粗、提拔的机会就多。当然,上面要有硬靠山是另一回事。

穆震他们矿去年没死人?

死了两个。其中有一个是急病死的,不算死亡率。

如果算的话,他们的百万吨死亡率就高于咱们,因为他们的产量不如咱们高。

你是说咱们在这方面动动脑筋?刘冰问。

我什么也没说。就这样吧。我还得下坑,这个月还差三天哩。向尚说着站了起来。

局里有明文规定,什么级别的干部每月要下几天坑,下不够受罚不说,还要张榜公布。

穆震这天晚上回到家的时候,见向尚家的灯还亮着,心里说,这么晚了还不睡,这小子又在琢磨啥呢?

穆震调到桑坪矿已经两年了,但还住在原来的家属楼里。桑坪矿给他楼房他没要。一是两个矿距离不远,就二三公里的样子,踩几下油门就到了。二是局里在凤河旁新盖了高层,是专门给处长以上干部们盖的,价格便宜,平米不到三千,质量上乘,可防八级地震,面积宽阔,最小一百五平米,据说最大的有三百平米。所以,他暫时不想搬家了。

回到家,爱人杨如雪正拥着被子靠在床上看电视。见穆震回来,自然是喜笑颜开。她掀开被子的一角,让穆震紧挨自己坐好,且说且在穆震脸上叭的亲了一口,问,怎么样?

有点儿疼。

我是问你提拔的消息。

估计是关住门子闹瞎子——没跑。

可不能粗心大意,你忘了上一次了吗?

上一次怎么了,不就是晚了几个月吗,我照样也是矿长,正处级。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狼多肉少啊。

知道。我比你还操心哩。我分析得不待分析了。穆震脱去上衣,把那条颀长的胳膊搭在杨如雪白皙光滑的膀子上,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推了下儿眼镜,说,现在我的主要竞争对手有两个,其中一个与我的差距比较大,暂不考虑,最具竞争力的就是向尚。可这二年我们桑坪无论是产量、质量还是安全、效应都不比他们差,而且矿比他们矿年轻,正处于可持续发展的良好势头。

去年你们也死了两个人,你们的产量还不如人家高。

我们有一个属于病死的,不算百万吨死亡率。

真是病死的?

有医院的鉴定。

蒙外人可以,我那天可是参加了抢救。

你不会去纪委揭发这件事吧?穆震歪着脑袋,瞅了一眼老婆,说。

我不会,并不代表别人不会。

有道理,有道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我明天再去核实一下,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主刀的大夫,必要时给一点儿许诺。

还有家属也很关键。

我觉得家属倒不是最主要的,因为他们已经得到了实惠,既享受了工伤的待遇,又拿了两倍的钱。把这事捅出来于他们有什么好处?

老婆,你让我想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

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然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女人。

听到这话,杨如雪那一对儿毛茸茸的大眼睛含情脉脉地勾了穆震一眼,说,那你还愣着干啥,还不赶紧过来犒劳犒劳你的不同凡响的女人?

刘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反复咀嚼着向尚的话。他知道向尚的意思。作为一个合格的办公室主任,领导的一举一动甚至包括领导在想什么,他都应该清楚。他们一块儿来矿的同班同学,个个当了矿长,并且在不远的将来都有可能荣升副局级,只有他还在原地踏步。每每想到这些,刘冰的心里就汹涌澎湃起来。不过,这仅仅是一会儿,因为他的工作性质不允许他有较多的时间来考虑这些。除非是在自己家中。

他知道桑坪矿去年病死的那个人肯定有问题。其实,这种伎俩不是桑坪一家使用过。安全问题上一票否决的做法一方面让许多煤矿的领导对安全工作不敢怠慢,但另一方面又迫使他们搞开了歪门邪道。有一位老煤矿说得好,煤矿死人是绝对的,不死人是相对的。现在煤矿的领导们,为了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可谓绞尽了脑汁。用一句话讲,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自从考核开了百万吨死亡率,什么花样没玩过?把死人卖给别人,把工亡说成病死,更有甚者,少报瞒报或者干脆不报。他在矿上待了十几年,什么样的情况没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没见过?刚来矿上时觉得奇怪,不可理喻,时间长了,连自己也参与其中。关于桑坪矿去年的百万吨死亡率,如果下点儿功夫,动点儿脑筋,不是弄不到真相,问题是,弄清楚真相的后果是什么?难道这仅仅是桑坪一个矿的事情吗?要知道,桑坪的安全牵扯到局里安全指标的完成。去年,全局的安全指标创建局四十年来的最好水平,如果把桑坪矿的真相捅出来,那就会影响局里的百万吨死亡率,桑坪的领导不高兴,局里的领导能高兴吗?这就叫牵扯葫芦斗动弹。所以说,这个真相不能弄清。再者,谁家的锅底上没有黑?夹皮沟的屁股上就没有屎、就那么干净吗?向尚刚当上生产矿长不久,一个工作面拆架时,有十几个支架之间出现明火,回风流中一氧化碳浓度达2000PPm,担心出事,矿上只好封闭了工作面,花大價钱请理工大学的教授来“灭火”,用了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耗资数百万。到了年底,矿上的领导不仅没有处分,反而因此获得了科技进步二等奖。原来的矿长调到别的局当了副局长,向尚由副职升为正职。那个时候,穆震是矿上的机电矿长,他对此事能不清楚吗?

看来,此路不通。只能另想办法。

用什么高招呢?刘冰问自己。

穆震说的那个与他差距比较大的人叫吴琛。外号“一事无成”。其实,真正了解吴琛的人都说他是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他的几次提拔都是单独的,来矿几年工夫就提了正科。这个身体略显瘦弱的年轻人长得细皮嫩肉、相貌俊朗,伶牙俐齿。他给人最深的印象就是长着一张好嘴,凭嘴吃饭。人们对此多有议论,但又觉得无可厚非。和他同班的几个矿长的矿长、处长的处长,论文凭、论能力,吴琛不见得比别人差,前年才到一个老矿当了个矿长。这个矿是阎锡山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开的矿,日本人在这里待过,解放后政府接管了,几十年下来,煤采得就剩下些边边角角了,现在的工作面离坑口有十几公里远,下井得走两个小时。同样是矿,吴琛这个矿的产量还不足其他几个矿的三分之一。

就在刘冰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吴琛来了电话。

吴琛每次在电话里总是称刘冰为小老弟,论资排辈,他是刘冰、向尚、穆震几个的师兄,都是省城矿院的学生,只是专业不同。向尚学的是采矿,穆震学的是机电,刘冰学的是文秘,而吴琛学的是通风。

小老弟,忙什么呢?

瞎忙。

怎么能说是瞎忙呢?有付出就一定有回报。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

借师兄吉言,我耐心等待。

这就对了。小老弟,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

师兄,你说的是哪方面的?

这还用问,我不说老弟你也清楚。

好像还没有眉目。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吴琛张口来了一句。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啊。刘冰也来了一句。

那个没关系,不是还有一句叫柳暗花明又一村吗?

师兄,咱俩好像在参加诗词大赛。

那边吴琛也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过之后,吴琛很正经地问刘冰,你估计这次谁的胜算多一点儿?

不好说。你觉得呢?

半斤八两。

谁是半斤谁是八两?

这还用问,你们领导半斤,穆震那里八两。

那你是多少?刘冰问。

刘冰冷不丁问了一句,倒把吴琛问得答不上来了。

我?你是说我?

你也是一矿之长,堂堂的处长,上个副局也是名正言顺的。

没想过,也不敢想。

师兄,设计师不是鼓励我们胆子要再大一点儿,步子要再快一点儿吗?

光我想领导不想也办不成啊!哎,老弟有什么高见,不妨给咱支个招儿。

我?哈哈哈,兵书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你老兄是孙子的父亲——老子,你的鳔都用不完还用我的胶(教)?

我只会念稿子,而你擅长写稿子,这就是咱俩的区别。

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就是差距越来越大。

不要急,这差距会慢慢缩小的,也许后来者居上。

我希望你再来一次飞跃,到时候提携一下老弟。

如果老弟能助我一臂之力,老哥绝不会食言。哎,有人来了,咱们改天好好聊聊。

刘冰的话让吴琛那天晚上彻夜未眠。事实上,吴琛嘴上不说,心里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能力。

当年,吴琛和向尚、穆震他们来到煤矿的时候,吴琛进步最快。吴琛所以能够脱颖而出,靠的不是关系,而是自己的能力。那次,他在全局的演讲比赛上力挫群雄,摘取了一等奖的桂冠,让许多人刮目相看。矿党委书记特别欣赏他,把他从坑下调到了矿团委。在矿团委的几年,吴琛凭自己的智慧和实干精神,赢得了领导和同行的好评,两年后担任了矿团委书记。那年他刚刚二十三岁,是全局最年轻的科长。不过,这个岗位,吴琛一待就是六年。

让吴琛再次腾飞的机遇是一次洪灾。

关于那场洪灾,当年夹皮沟矿抗洪抢险系列报告的开场白是这么写的:

就在这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特大山洪袭击了我们夹皮沟矿。一百五十多万立方米的洪水挟裹着十六点三万立方米的泥土、石块、树木、杂物,将井下三万七千多米的巷道全部淤死,损失两亿多元。使几代矿工三十多年艰苦奋斗建成的现代化矿井遭受到了近乎毁灭性的灾难。

就在这一天,五百四十六名矿工被困井下,生命受到了严重威胁。

短短几分钟,井口的洪水水位从零点三米猛涨到近两米高,滔滔的洪水肆无忌惮地冲出井外,顿时,井口洪水四溢一片汪洋……

关于那次洪灾,通常的说法是“百年不遇”。

那场洪灾不光惊动了地方政府,也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

那场洪灾让夹皮沟矿损失两亿多的资产,有三十三名矿工在井下遇难。却也造就了不少英雄。在两个多月后的表彰会上,仅夹皮沟矿,就有十四个单位四百二十一人受到表彰。而那个时候,井下还有一名遇难职工的尸体没有找到。

洪灾发生不久,局、矿党委领导在狠抓抗洪救灾的同时,也在酝酿整个抗洪救灾的宣传工作。针对在抗洪抢险斗争中涌现出的许许多多的感人事迹,不失时机地在全矿掀起了“弘扬抗洪精神,激励抢险斗志”的宣传活动。组织人员撰写抗洪事迹材料,并成立了抗洪抢险事迹报告团。他们一方面对报告高标准、严要求,千锤百炼,一丝不苟;另一方面精心设计,把报告会放到抗洪救灾总结表彰会之前,并把它作为群众性、典型性的总结,让参加会议的各级领导和英雄人物直接听取报告,一炮打响,收到预想不到的效果。

这个预想不到的效果指的是什么呢?

从局抗洪救灾首场报告算起,在三个月时间里,共举行报告会三十七场,行程五千多公里,其中局内十八场,局外十九场,直接听众达三万余人,圆满完成了上级领导以及局党政领导赋予的任务。领导是这样总结的:报告团是人员选得好、整体设计好、材料整得好、感情把握好、報告效果好。

其实,那场洪灾的深远意义远远不止这些。

那场洪灾创造了一个奇迹,没有一个人因此而受到处分,有人把这种做法称为“政治思想工作的又一个创举”。

不过,也有权威媒体持不同的看法。他们称这次洪灾“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因为洪水是通过两个采空的并且与夹皮沟矿打通的小煤窑而进入了该矿大巷里的。

吴琛是报告团的副团长、主讲,团长由矿党委书记亲自担任。

报告团圆满完成任务之后的第八天,吴琛被提拔到为局团委副书记,副处级。几年之后,又被任命为白家坪矿的矿长。尽管那是一个没有什么前途的老矿,但矿长的级别与夹皮沟、桑坪一样。

穆震接到一个微信视频通话。他很不习惯用这种方式。他觉得,如果需要,直接打电话就行了,如果想见本人,干脆约个地方,完全没有必要“犹抱琵琶半遮面”,反倒让人怀疑你的用意。因为不知道对方是谁,出于礼貌,他还是打开了那个界面。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衣着艳丽打扮时髦的女人,涂着口红、画着眼影。他问对方你是哪位?那个女人没有回答,只是一笑说你猜?他有点儿不悦地说,猜不着,也没有那个闲工夫。那女人见他不怎么高兴,也就不再撒娇了,马上换了口气:哈哈,当了官就翻脸不认人了?穆震一听对方这口气,肯定是熟人,忙改口道:看你说的,我充其量只是个打工的,算什么官!大矿长,你别害怕,我不求你办事。快告诉我,你是谁,有什么事?我一会儿还得去参加一个会议。不耽误穆矿长的工作了,咱们那一届的高中同学要在这个礼拜天晚上搞个聚会,大家让我通知你,地点在亲情大酒店,你如果有空的话就来参加一下。对,差点儿忘了告诉你,我叫华荣,中华的华,光荣的荣。不等他表态,对方已经挂断。

看着没了声音的电话,穆震有点儿不知所措,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穆震的高中是在县城上的。那里离他的家有近三十公里。穆震的父母都是农民,靠种几亩地为生。自从懂事以来,穆震就一头钻到课本里,除了学习几乎什么也不过问。他知道,像他这种既没有钱又没有人的农村孩子,要想跳出农门,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学习,靠优异的成绩来说话。他没有条件跟别人比吃、比穿、比享受、他唯一能同别人比的就是学习成绩。在高中的三年里,他的成绩门门优秀,为了学习,他甚至拒绝担任班干部、课代表。因此,尽管成绩优秀,却不被老师待见。同学们说他清高,老师认为他是骄傲。临近高考那段时间,学校附近那片小树林成为他常去的地方,那儿环境优雅、没有干扰,只是到那里,得过一条河。不过,那河水平时只有一脚面深,河面也不宽,踩着河里的踏石就可以过去。

星期六下午,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大部分同学选择回家,取换洗的衣服,拿下个星期需要的东西。穆震哪儿也没去,吃过午饭就带了本书走进了小树林。那天,走进这个小树林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华荣。华荣的家就在县城,父母是工薪阶层,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比起穆震来,条件自然优裕了许多。那天下午,她原本准备回家,可又临时改变了计划。促使她改变计划的原因是好奇。在他们班里,华荣的学习成绩属于中游。其实,华荣的脑子很好使,学习对于她来讲也不是太费劲的事情,可她就是不喜欢动太多的脑筋,她觉得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把自己弄得那么紧张,成天像打仗似的。吃过午饭,看穆震不声不响又出去了,她决定跟踪一次,看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她甚至不相信穆震学习一天不累、不烦,对书本还那么有兴趣。

穆震来到河边,踩着踏石一步一步印轻轻松松地过了河,目不斜视地朝小树林走去。

华荣跟着穆震(当然与穆震有数十米的距离)走着走着,穆震在一棵一搂粗的柳树前停了下来。树的旁边有一块磨盘大的石灰石,穆震凑过去,见石头中间卧着一条绿色的毛毛虫,穆震用大拇指和食指把毛毛虫捏起来,走了两步,轻轻地搁在一个巴掌大的树叶上,又吹了一下石头,坐在上面,慢慢打开了手中的书本。

华荣在距穆震不远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儿,觉得索然无味。因为穆震从坐在那里开始,始终就是一个姿势,仿佛是一尊雕塑。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看书,同时也觉得如果和这种人待在一起一定会很乏味。她觉得有点儿失望。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希望穆震怎么做才合她的口味。

嘎的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雷声惊醒了华荣,也惊动了穆震。华荣有点儿惊慌失措。穆震当然不像华荣,他只是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然后慢慢地把手中的书本合上。等他走出树林时,见河水陡然涨了不少。来时仅能湿了脚面的清凌凌的河水一下子变成浑浊的充满泥腥味儿的隆隆作响的激流。穆震知道,这是后山下了大雨。更让他吃惊的是,同班的女同学华荣此刻就站在河边,身材苗条面目姣好的华荣此刻脸色苍白。

穆震望着发呆的华荣,发现华荣也在默默地看着他。

穆震说,现在不能过河,得等一会儿才行。

华荣点点头说,那就等一会儿。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河里的水明显地小了,但还是看不到踏石。

穆震问华荣,你敢不敢过?

华荣摇了摇头说,不敢。

穆震想了想说,河里的水一时半会儿小不了,要不我背你过去吧?

华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

穆震说,你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想让我背你?

华荣没有答话,只是摇头。

穆震笑了笑不再说话,不过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

果然如穆震所说,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河水也没有落下去多少。这时,穆震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站在河边,把裤子绾了一圈又一圈,几乎绾到了大腿根儿,对华荣说:你走不走?

华荣还是没说话,摇了摇头。

穆震说,你要是不走,我就走了。

你走了,我……

干脆点儿,上来!穆震蹲下身子,华荣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一闭眼趴到了穆震的背上。

当华荣的身体接触到自己的身体那一瞬间,穆震的心里还是不由得激灵了一下。这是他十六年来第一次与女人近距离的接触。当两座结实坚挺的小山峰压在他的背上时,周身上下的血液如大河奔涌起来。

不过,这只是一刹那。他咬了咬嘴唇,定了定神,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河里。

混浊的带着一股强烈的泥腥味的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咆哮着。离河不远处有人唱起了信天游:红红的阳婆下雨嘞,奶奶庙上有鬼嘞。大闺女爬上愣后生的背,阴阳颠倒对不对……

伏在穆震背上的华荣此刻心里也不轻松。对于她来讲,这样的事情也是第一次。那天,趴在穆震背上的她第一次嗅到了男子汉独有的味道。刚开始,她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一是害羞,毕竟是自己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如此亲密的接触,俩人的身体紧挨着,中间就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连皮肤的温度都能感觉到;二是担心,穆震那时候虽然身高超过了一米七十,但身体有点儿瘦弱,她怀疑这位同学有没有这样的能力。但是,当她感觉到他那稳健的步伐时,担心渐渐消失,那颗悬在半空的心也咕咚一下落在了肚子里。等到上岸后,她从他背上下来的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这河槽有点儿太窄了!

后来那段时间两个人的交往可以说是水到渠成。

再后來,穆震考上了京城的矿业大学,而华荣上了地区的一所普通大学。几年之后,穆震走进了矿山,华荣进入了商界,俩人成了两条道上跑的车,没有了联系。多少年之后的那一天,华荣跟穆震微信视频时,穆震心里想,她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

和吴琛打完电话之后,刘冰半躺半卧在沙发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偌大的家里静谧无声。往日,那个老式座钟每隔半个小时还报个点,后来走着走着便不动了,他也懒得去拧那个发条。坐着坐着,肚子里咕咕地叫了起来,他挪动了一下身子,打开冰箱,里边有包方便面和几根火腿肠,也不知道过期了没有。他关上冰箱。依旧躺坐在沙发上,不由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他妈过的是什么日子。

刘冰结过一次婚,妻子很漂亮,也很贤惠,是一所中学的老师。婚后的那段时间里,夫妻俩相敬如宾、恩爱有加,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大概是老天爷嫉妒他们,在学校例行的每年一次的体检中,刘冰的妻子被查出了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妻子去世后,刘冰像变了个人,以前开朗健谈的他成了少言寡语的小老头。常常不回家,住在办公室。向尚、穆震包括吴琛都多次劝过他,他当时答应的挺好,尽快忘记过去,从那个阴影中走出来,可过上两天,又成了老样子。有一天,他们几个商量,决定给他介绍一个对象,他们认为,只要有了家,就可以尽快改变他的生活。

那天晚上,刘冰正打算回家,接到了向尚的电话,向尚让他马上打车去市区的一家酒店,刘冰说知道了,马上过去,也没问是什么事情。其实,这就是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向尚是他的领导,领导的话就是指示,只有服从。而那天,是他已故妻子的生日。按照向尚发的地址,刘冰很顺利地找到了那家酒店。一进那个包间,刘冰看到,除向尚、穆震、吴琛外,还有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刘冰心里感到有一股热浪在涌动。他感谢同学们的好意,但他的心里让妻子给填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缝隙,再也放不下别的女人。

刘冰猜的没错。向尚看到几年了刘冰还忘不了自己的妻子,除了感动之外还有担心。一方面为刘冰,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矿上的工作。这些年,因为有刘冰的辅佐,他省了不少心。作为同学也好、朋友也罢,他应该帮助刘冰。为了刘冰,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如果自己这次能够上一个台阶,不用刘冰吭气,向尚一定会为他安排一个让他满意的位置。所以,那天他一回到家里,就把刘冰拒那个女子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告诉了柳盈。他想听听柳盈的意见。柳盈是一名心理咨询师,在市内的一家大医院里,工作很忙。听向尚介绍了刘冰的情况,就说,让我跟他谈谈,摸摸他的底。那我打电话叫他过来。柳盈说,不用,我去他家。我想看看他现在的生活环境。

见矿长夫人来了,刘冰有点儿受宠若惊。这倒不是因为柳盈的名气大或架子大,他知道柳盈实在太忙了,让人家亲自上门来看自己,心里真的有点儿过意不去。看刘冰手忙脚乱的,柳盈笑着说,刘冰,刘主任,你不必客气,论职务,向尚是你的领导,论关系你们俩是同学,我觉得同学的关系大于上下级的关系。论年龄,你应该叫我嫂子。作为嫂子,来看看你是理所应当的。几句话,把刘冰说的心里热乎乎。嘴里说,嫂子,谢谢你。

其实,那天柳盈跟刘冰没坐多长时间,也没谈多少内容,只是聊了几句家常话,到刘冰的卧室瞅了瞅就离开了。回去之后,向尚问她,有没有收获?柳盈说,刘冰至今仍然沉浸在他已故的妻子的阴影里,他的卧室没有别的摆设,都是他妻子的照片,大的、小的、黑白的、彩色的,只要回到家里,他眼中看到的都是妻子,心里装着的还是妻子,这样下去迟早要出问题。向尚,你是他的领导,更是他的同学,你应该认真对待这个问题,关心关心刘冰。向尚说,我想关心他,可不知道该怎么关心,从哪儿下手。我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啊。那我给你开个方子试试。你说。首先让他换一个环境,最好是出去旅游,让他轻松轻松,然后他才有可能接受其他。他现在离不开呀,你也知道现在面临的形势。什么离得开离不开的?有那么严重吗?难道你的前途比一个朋友的健康还重要吗?

刘冰没有想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办公室主任,成天忙得脚不着地、晕头转向,而今天领导突然主动安排自己去旅游,尽管时间不长,就一个礼拜,但那个地方让他喜欢,让他向往。那里是他仰慕的作家沈从文笔下的凤凰古城。

刘冰更没想到的是,在去凤凰的飞机上,他身旁坐的那位年轻女子正是那天在酒店见到的那个女子!

怎么这么巧?

出门旅游,遇到一个曾经有过一面之交的年轻女子,并且那女子又十分漂亮,对他含情脉脉、温柔有加,这让他原本害怕孤独的心似乎有了依托。

那个晚上,在凤凰古城的客栈里,刘冰给慧慧讲沈从文的中篇小说《边城》。刘冰说,他上初中时就读过《边城》,特别喜欢其中写翠翠的那个段落,至今仍然能够一字不落地背诵: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看慧慧全神贯注地听他朗诵,刘冰稍稍有点儿得意,又朗诵了《边城》的结尾:

可是到了冬天,那个圯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个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青人,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 ……

这个人也许永远回不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那个晚上,慧慧追问刘冰,那个让翠翠梦绕魂牵的年轻后生最终有没有回来?

假如不是在半夜里收到那条微信,他还一直沉迷在新婚燕尔般的氛围之中。仔细算来,足有五六个年头,他没有享受过这样温馨这样甜蜜这样让人愉悦的生活了。每天不是上班开会写材料,就是写材料开会上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现在,有美女依偎在自己的身边,看她美丽青春的容貌,听她轻声呢喃的话语,享受她给自己带来的欢愉和激情,他再次领略到了生活原来是这样的美好!假如不是那一声“鸟鸣”他竟然忘记了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去完成。

赤身裸体躺在刘冰身边的慧慧也听到了那一声鸟鸣,微启睡意蒙眬的杏眼,娇滴滴地问,谁呀,大半夜的,发什么微信!刘冰也说,真讨厌,还让不让人睡了?当他点开微信后,马上不作声了。慧慧接着问他,谁呀?刘冰说没事,睡吧。慧慧一把从他手中夺过手机,点开一看,乐了:乐不思蜀。说谁呀,乐不思蜀?

刘冰当然知道乐不思蜀的典故,当然更明白向尚的意思。于是,本来还计划再玩两天的他第二天晚上便乘飞机赶回了矿上。

这次旅游改变了他的后半生。虽然他没有找到沈从文笔下的翠翠,但是他身边从此有了一个叫慧慧的女子。

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七拐八拐,穆震总算在郊外的乡村里找到了那个地方。借助昏暗的灯光,穆震看到路边有一处不小的院落,那个用青砖砌就的门楼两边挂着一对儿发了黄的旧灯笼,门楣上写着“孙大娘客栈”。这个有点儿怪的名字很容易让人想到那个绰号叫“母夜叉”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穆震犹豫片刻,在门口拨通了华荣的电话。华荣告诉他进了大门顺着那条通道一直向北,然后再往东拐,找一个叫“逍遥谷”的包间,她在那儿等他。

进了逍遥谷,穆震环视了一下儿装潢得十分别致的房间,见里边只有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子。穆震有点儿不解。问那女子,姑娘,华荣不在这儿?那女子哈哈一笑,说,穆震啊穆震,你当了个矿长就不认识老同学了,要是当了市长省长恐怕连你爹娘也不认得了。

华荣的话让穆震感到很是尴尬。他红着脸说:你是华荣?对方说,我不是华荣是谁?难道还让我出示身份证吗?穆震急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现在的你和微信上的你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华荣解释道,那是孩子在电脑上随便弄了个头像,不是我本人。你结婚了?还没有。那孩子……什么年代了,没结婚就不能有孩子?我不是那个意思。穆震,你坐吧。

华荣喊了声服务员,就有一个年轻姑娘端着壶进来,给华荣和穆震各倒了一杯茶。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小屋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淡雅清香的味道。

穆震嗅了嗅,他知道这一定是那种高级茉莉花茶。不是他对茶道有什么研究,而是他多年来不管春秋冬夏,一直就喝这种茶。

虽然十几年不见了,当年的少女如今已经成为少妇,说心里话,坐在对面的华荣确实比同龄人年轻。华荣打扮得很是得体,给人以端庄大方不落俗套的印象,身材也保持的很好,该瘦的地方瘦,该丰满的地方丰满,还有那光滑洁白的皮肤,没有皱纹,没有斑点,如凝固的脂膏。让他看得如痴如醉。穆震的眼神让华荣有点儿不好意思,便垂下了头。

穆震也发现自己有点儿失态,便讪讪地问,华荣,你微信上的那个头像确实吓了我一跳。

是吗?你有那么胆小吗?华荣抬起头,微笑着问穆震。

穆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停了停又对华荣说:十几年不见了,你还是这么年轻!

华荣淡淡地说,谢谢。你也不老,只是比过去发福了!

华荣,怎么不见其他同学?

你想见谁?华荣依然面带微笑。

你说是咱们高中的同学。

咱们俩不是高中的同学吗?

…… ……

穆震一下愣住了,他不知道下面的谈话该如何进行。沉默片刻,倒是华荣打破了窘境。

穆震,难道你不想知道咱们分手后我的经历吗?

你说。穆震真的不知道华荣要对他说什么。

华荣说,你还记得咱们毕业后准备第二天各奔东西的那个晚上吗?

穆震说,记得。我们在那片小树林里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还有呢?

我们偷尝了……

还有呢?

穆震仔细想了想说,没有了。

你没有了,可我有了。

有了什么?穆震霍地站起来。

华荣从手提袋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穆震。有了他。

穆震接那张彩色照片时,手有点儿抖。照片掉到了地下。他俯身拾起照片,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子笑得很开心。

我们的孩子?

我的孩子。你其实是个很不负责任的庄稼人,把自己的种子撒在一块土地里就揚长而去,不锄不耧不施肥,不耕不耙不浇水,甚至连收割也不管。因此,孩子是我的。

我,我不知道,你也没告诉我。穆震一下蒙了。

现在告诉你了,你有什么打算?华荣不疾不徐地问。

我?我不知道。你提条件吧。

我没有这个打算。穆震,我今天约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有这么一回事,并且还有一个孩子,今年已经十六了,正在读高中。仅此而已。

华荣,分手后我去北京上了大学,毕业后……

这些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

作为孩子的父亲,我希望尽一些自己的责任。

不用了,我今天既不是来追究你的责任,也不是来向你讨要孩子的抚养费,我只是想见见你,告诉你这件事。不过,孩子有个请求,你能不能答应?

说吧,什么请求?

孩子说,他想看看他的爸爸。华荣说到这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穆震的鼻子一酸,停了停说,行。你说吧,哪一天?

华荣说,今天我原本打算带他来,可又怕你感到太突然,一时接受不了,就取消了这个念头。这样吧,我用手机拍个照片,带回去让他看看。

穆震点点头。他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站在那里,让华荣拍了几张,然后又坐在那里,让华荣拍了一张半身照。

华荣抬手擦了擦眼睛,说,穆震,谢谢你!

穆震一把抱住了华荣,说,华荣,对不起,是我该谢谢你呀!

就在刘冰发愁怎么完成领导安排的那个特殊的任务时,局里来了通知:明天上午九点有北京的首长要来夹皮沟矿视察。既然是视察,就得准备汇报材料。别看这是首长的临时计划,作为下级,你必须得十二分重视。于是,那个下午,矿上的党政领导召开联席会议,商量怎么迎接领导的到来,让领导满意而归。对于下面的人来说,这样的视察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如果领导对你的工作十分满意,一句话会让你一步登天。

这样的机会谁也不愿意错过,但问题的关键是你得知道领导来这里的目的。是随便走走还是要了解什么,做到“有的放矢”。在没有得到明确的指示前,首要工作就是搞好本单位的环境面貌。因此,在下午的全矿干部会议上,向尚十分严肃地说,同志们,这次首长来视察,我们要以全新的面貌给首长留下好的印象。在搞好全矿安全生产的同时,把矿区的环境卫生搞好。会议结束后,全矿干部职工总动员,要清水洒街,黄土垫道,消灭黑、脏、乱、差。还有,主要的交通要道要有公安保卫人员执勤,不允许乱七八糟的人出现,铁路桥下水暖队维修更换管道的工作暂停,考虑到影响市容,要把挖的壕沟填平,铺上沥青,不能影响明天首长的正常通行。同志们,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是刚才矿党政联席会议的决定,这是我们当前的头等大事,也可以说是我们当前最大的政治任务,我相信大家的觉悟,更相信大家会以实际行动为我们矿争光添彩!

会议结束之后,夹皮沟矿从坑口到办公楼再到家属区,全矿的职工和家属都积极投入到了整治环境卫生的工作之中。环保科的洒水车在路上来来回回不停地洒水,原来在矸石山拉土灭火的汽车,把拉的土倒在了坑口运煤广场,然后由机关参加劳动的干部们用铁锹把土撒在旁边的黑土上。

刘冰今天更忙。首长明天早上要来,他得准备两份材料,一份是矿上的简介,另一份是工作汇报。好在刘冰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跟向尚简单碰了碰头之后,他就一屁股坐在了打字室,椅子旁边放一只水杯,他动嘴,打字员动手。其实,对于煤矿来讲,不外乎九个字:安全生产,质量标准化。安全就是不要出事故,尤其是人身事故;生产就是产量,完成和超额完成生产任务;质量标准化,就是工程质量、煤炭质量和工作质量。这个其实是安全生产的基础,有了过硬的质量才能保证生产任务的完成。

凌晨三点,水暖队打电话给在调度室坐镇的向尚报喜,说他们圆满完成了矿上布置的任务,请矿长去验收。向尚在电话里表扬水暖科长,说,明天首长离开后我给你们发奖金。大家今天辛苦了,你领他们到食堂补充点儿热量。后来,接二连三有科长们打电话来报喜。向尚一一对他们进行了口头嘉奖。看看天快亮了,向尚却没有了一丝睡意,对值班的几个科长说,走,咱们出去看看。

向尚他们决定先到铁路桥下看看。那儿属于重点工程,是首长来矿上的必经之地。走了没多远,见临街的一家大门口挂在一条白纸,人们管那叫“刀头纸”,只有死了人之后才挂。调度主任对向尚说,死了的阴老先生今年正好九十高龄,前几天还在公园里散步呢。说话间,众人来到了铁路桥下,看桥下的路平平坦坦,像刚刚梳妆打扮好的新娘,新铺的柏油路在路灯下泛着光亮,散发着浓烈的沥青味道,踩上去还有点儿黏脚。向尚说,就这么糊弄一下,矿上得多花好几万。几个人转了一会儿又原路返回,再次路过阴家大院时,听到里边有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有呜呜咽咽的哭喊声。这时从门口出来一个人,向尚一看是矿上的一个工人,便问,你来人家这儿做甚?那人说,阴老先生跟我家沾点儿亲,今天有空,过来烧烧纸。调度主任随口问了句:他家哪天出殡?那人回答,明天吃了早饭,大概九点左右吧。向尚一听说是九点左右,头发惊得倏地奓了起来。这和首长来矿视察的时间高度吻合!

这怎么行?肯定不行!可咱有什么权力不让人家出殡呀?!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首长的时间咱也没法变,既然如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阴家改变时间,最好把出殡时间推迟到下午。可怎么跟人家交涉,由谁出面跟人家交涉?向尚第一个想到了刘冰。刘冰的脑子好使,人脉也广,可他现在正在给矿上写汇报材料,分不开身;自己亲自出马,也不行,如果闹僵,没有了退路。他看看身边的调度主任,决定让他去试试,他是本地人,他们之间容易沟通。

调度主任进去约莫半个小时就出来了。谈的结果是,推后一小时一万,从明天九点到下午两点,五个小时,五万。并且是现金,现在就支付。明知道阴家是趁火打劫,可谁也想不出其他办法,明知是火炕,向尚也只能咬咬牙往里跳。而且,时间不等人。害怕人家反悔或者涨价。当调度主任送了钱返回来,向尚问他,没让他打个条子?调度主任说,说来着,人家不给打。

就在他们在调度室里感慨世风日下的时候,局里来了电话,说首长刚刚接到北京的通知,要马上回去参加紧急会议,所以取消原定来夹皮沟矿视察的计划。

向尚听到这个消息,咚的一声跌坐在沙发上,半天也没有出声……

后来的几个月里,接二连三发生了几件事。

一是穆震因违犯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二胎,为了逃避处罚,通过关系将兄妹二人的关系变成一对双胞胎。为此,受到了降职处分。

二是局纪委找向尚谈话,让他交待“买光阴”一事的经过以及前边修路后边刨路为国家造成数万元的经济损失。为此给予向尚党内严重警告处分。

三是国资委来局里宣布干部调整决定,任命吴琛为局党委副书记,主管全局的政工。

四是半年之后,刘冰被提拔为局信访处副处长,主持全面工作。

皇甫琪:山西原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寻找那半个圆》《雪儿》,长篇小说《龙宫》,长篇纪实《崞山下的古村落》等,曾获第七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赵树理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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