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曦
逆全球化从来就不是一种全新的现象。可以说从全球化开始之时,制约全球化的力量就相应存在,由此造成逆全球化现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在历史上,1929年爆发的经济大萧条使当时世界各国普遍采取了贸易保护主义,对自由贸易造成了严重打击,甚至最终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后,西方发达国家经济形势低迷,也一度爆发了逆全球化浪潮。自2017年以来,新一轮逆全球化愈演愈烈,这一次美国成为了逆全球化的重要推手。
美国推动逆全球化的表现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自特朗普上台以来,美国开始陆续退出多个国际组织和多边国际协议。退出的国际组织包括: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万国邮政联盟等,退出的多边国际协议包括:《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全球移民协议》《巴黎协定》、“伊核协议”等。这种“退群”行为无疑是在破坏二战后由美国主导建立的以规则为基础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第二,从2018年年初起,美国针对中国等国家发起了贸易战,尤其以中美之间的贸易争端最为激烈。中美贸易战由美国主动挑起,并且不断升级。美国在此过程中数次宣布对中国出口美国的商品加征关税,迫使中方不得不采取反制措施。除中国外,美国还对自己的盟友,如欧盟、加拿大等发起贸易战。贸易战给全球多边贸易、投资体系带来严重打击,对世界经济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
第三,美国逐渐强化边界的重要性,加深国内的反移民倾向,搅动国内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情绪。特朗普上台后,推动了在美国和墨西哥边境修筑隔离墙。他不断强调“美国优先”的信条,激化了国内民族主义情绪,在对待移民的政策上也相较以往开始收紧。随着美国国内民粹主义势头的上升,反对全球化的声音也不断向主流渗透。美国国内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的“复兴”已经反映在美国内政外交的多个方面,削弱了长期在美国占据主流的全球主义的影响力。
美国成为逆全球化的主要倡导者,绝非无的放矢,而是其做出的一个重要战略选择,分为国内和国际两个层面。
在国内层面,满足资本扩张的需求是决定美国逆全球化行为的主要原因。资本扩张是以追求剩余价值为目标,这一过程推动了生产力的快速发展。资本在市场环境下流动,实现对资源优化配置,追求最大利润,这是资本的特性所决定的。但是,目前美国在资本扩张的过程中逐渐陷入了一个难以脱身的困境。20世纪80年代,新自由主义思潮逐渐影响了美国等西方国家的经济政策。在这种思潮影响下,美国企业以追求股东利益最大化为目标,将制造业外流,从而造成的一个非常严重后果就是制造业的空心化。与此同时,中国等发展中国家在这一轮全球化浪潮中,经济快速发展,在全球产业链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并且实现了制造业升级,对美国曾经的制造业优势地位造成极大的冲击。虽然美国一直掌握科技研发和金融上的优势,占据产业链的高端,但是却无法通过本国制造业实现发明创新的量产。因此,美国现在重新倡导制造业回流本国,减少对其他国家制造业的依赖,正是出于这样的资本逻辑——改变已经形成的全球产业链闭环,重新实现其资本扩张带来的利益最大化。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美国推动逆全球化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应对国内社会保护运动带来的压力。著名政治经济学家卡尔·波兰尼在《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一书中,描述了市场扩展与反向的社会自我保护运动构成的“双重运动”。放任市场经济不受限制的发展会引来反向的社会保护运动,使在竞争中处于弱势的行业和群体免遭自我调节的市场机制的侵害。美国国内的情况正是如此,受全球化形成的世界市场的影响,其国内竞争力较弱的行业资本和劳工利益受损,这一部分人正是代表了反对全球化的力量。特朗普积极推进制造业回流既能缓解这种社会保护运动带来的压力,也能争取到这类人群中选民的支持。
在国际层面上,美国之所以成为逆全球化的倡导者,是因为它感受到了越来越大的外部安全压力。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的一份月报显示,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正在进行一系列改革,这将导致美国对外经济政策发生重要改变。与以往情况大相径庭的是,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在接受外国投资时,正在将国家安全因素更多地考虑进来,这将会影响到美国的诸多决策。毫无疑问,美国对外经济政策的改变将对世界其他国家带来深刻影响,首当其冲的正是被美国认为“头号对手”的中国。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美国的逆全球化的举动也可以理解为美国的“去中国化”行为,以此消除所谓中国带来的安全威胁。
美国愈益加大的贫富差距导致“占领华尔街”运动于2011年9月17日在纽约爆发。图为2012年3月17日,“占领华尔街”运动爆发届满半年,大批示威者前往美国金融中心华尔街游行纪念。
美国感受到外部安全压力也并非空穴来风,这与其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中的霸权地位逐渐衰落密切相关。二战后形成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由美国主导建立的。作为霸权国,美国维持了一个开放的国际贸易体系,建立了“美元霸权”下的经济秩序。虽然美国建立这一秩序是以追求自身利益为起点,但是客观上它却为世界提供了重要的国际公共产品,让许多国家能“搭便车”。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下,开放的国际经济体系推动了全球化,带来了巨大的红利,而美国认为享受到这些红利的国家反过来成为了其竞争者。不论是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后来的欧盟,还是现在的中国,都是美国在不同时期的主要竞争者。中国同日本和欧盟的不同之处在于,中国在安全上不依附于美国,这令美国的担忧加剧。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提高以及参与全球治理程度的加深,美国认为过去的体系和秩序已经不是最有利于自己的。这个时候,改变自己一手建立的秩序反而对美国更加有利。逆全球化行动就是美国为此采取的重要举措。
从短期来看,美国采取的逆全球化行动无疑会给世界经济带来恶劣影响,也不利于中国经济的恢复和发展。尤其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的背景下,其恶果逐渐显现。原本中美两国之间通过大国协调、通力合作,不仅能够有效应对疫情,也能够推动世界经济尽快回到正轨,促进经济复苏,然而,美国依然在其倡导的逆全球化方向上前行,甚至不顾眼前的危机,这样的做法在短期内会使全球经济进一步恶化,也使中美两国在经济上“脱钩”的风险加大。从中期来看,美国采取的逆全球化行動会让多边主义和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危机更加严重。由于美国陆续退出多个重要国际协议和国际组织,再加上美国在WTO中不配合上诉机构法官的遴选,使其陷入瘫痪,这使得现有的国际制度正面临严峻挑战。世界各国都应当考虑到最坏的结果:一旦逆全球化的力量足够强大,国际秩序将陷入混乱。但从长期来看,人们依然有保持乐观的理由。全球化的过程是一个资本不断突破国家边界形成全球循环的过程,它塑造着新的国际劳动力分工,同时还伴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这些都不是某一个国家逆全球化的行动就可以阻止的。美国的逆全球化行动从长期来看,无非是在塑造全球化新的形态,这反过来或许能够使中国等其他国家重新调整经济结构,在新的全球产业链和全球化整体进程中找到更适合自身发展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