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淑霞
姐18岁时她6岁。
昀哥比姐大一岁,这是姐告诉她的,姐晚上睡不着时总是把她摇醒跟她讲昀哥。
其实她也喜欢昀哥,眼睛总是追着昀哥转。当然她不会像姐似的喜欢得睡不着。天一黑她的眼皮就打架,她就不得不把眼皮闭上。这些她不会告诉姐。
姐和昀哥总拿她当小孩。姐和昀哥聊天时,她走到姐身边摇着姐的肩喊姐,眼睛却盯着昀哥,心想他可真好看。姐推开她说:“一边玩去!”昀哥揉揉她的头说:“鬼丫头,你先玩去,我和你姐聊点事。”她离开他俩,依着海棠树看西窗下的小黑,小黑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卧在那儿,像一团黑色的锦缎。锦缎,昀哥的眼睛就像锦缎。她瞟向葡萄架下的昀哥,那锦缎似的眼眸正盯着姐。她一跺脚,离开海棠树,去前院找二哥。
昀哥是二哥领家来的,说是他的同学,家在四川,时局动乱回不去了,来她家过暑假。
那年冬天很冷,立冬那天下了第一场雪,大雪飘飘洒洒下了一整天。吃过晚饭,姐坐在桌旁看书,她縮在被窝里看窗外的雪花飘舞,突然人影一闪,昀哥跳进屋来。
“你,怎么是你?”姐的话未落,街上传来马蹄声,紧跟着是奔跑声、叫喊声。
“嘘……”昀哥冲着姐和她扮鬼脸,“他们在追捕我。”
“他们为什么追捕你?”她伸着头问。
“我把他们的马尾巴剪了。”昀哥笑道。
“你干吗要剪他们的马尾巴?”
“为……”昀哥琢磨着,姐走过来:“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说着把她的头按进被窝,“好好睡觉,我和昀哥聊点事。”
“睡觉,这时候还要睡觉?”她一掉身,给姐一个后脑勺,支着耳朵偷听他俩说话。姐和昀哥说话的声音很小,隐隐约约飘进她的耳朵。
昀哥是半夜走的,姐对着昀哥的后背喊:“我等你,等到地老天荒!”昀哥没回头,经过床前时揉揉她的头说:“鬼丫头,替我照顾好你姐。”说罢,跃上窗台,跳入黑暗中。
那夜以后她有了心事,时不时掐着指头算日子。一个多月后薛家派人来给姐说亲。媒人走后,爹把姐叫到书房。爹抽出嘴里的烟斗说:“薛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西街的米店、布庄,都是薛家开的,去年又在城南开了纺织厂。薛二公子比你大三岁,薛老爷许诺薛二公子结婚后可以带着媳妇去法国留学。”爹说得天花乱转坠,姐就是不同意,姐说她喜欢昀哥。“昀哥,”爹像被烟呛了,“那个激进分子?早晚赔上性命!”
姐后来还是嫁了薛二公子。原由是腊月十七那天二哥给姐带回一封信,说是昀哥给姐的。姐看信时她不错眼珠地盯着姐,半页纸姐看了一个世纪。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姐流着泪喊,“他不喜欢我,他娶了别的女人!”娘说:“怎么不会?男人都是天上的云,还是你涉世太浅!”
“我涉世浅!我看不清人!”姐像被气疯了,冲着娘跺脚,“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嫁薛二公子吗?好,我就如了你们的愿!”
姐就那么嫁给了薛二公子,海棠花开的时候,姐和他去了法国。
她再见到昀哥时已经是13年后了。即使那张脸上多了块疤痕,左手的袖管空着,她也一眼认出了他。昀哥揉揉她的头说:“鬼丫头,你果然走上了这条路!”昀哥没问姐,像从未有过姐那个人似的。
怎么会这样?他竟然忘得那么干净!她为姐不平,走出指挥部时,忍不住问身边的勤务兵:“你们旅长的夫人漂亮吗?”勤务兵回:“他没夫人。”她问:“是去世了?”勤务兵回:“他没结过婚。”
怎么会这样?原来是这样!她忽然明白了一切,眼泪涌了出来。
她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头微仰着,眼睛眯着。窗外残阳如血,霞光在她的银发上滑动,滑过她满是褶皱的前额、深陷的眼睛……我清楚地看到那眼角有泪珠儿滚落。
她是我的邻居,独自住在一幢老式楼房里。
那天是1995年8月29日,她90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