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闻莺微型小说三题

麦浪闻莺，原名谈旭华，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现供职于某机关。近年来专注微型小说创作，先后20余次获奖，出版微型小说作品集《梅姨的二十五里花园》。《陈小贵的年终账单》获第14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优秀作品奖，《清廉》获第17届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三等奖。

结拜

苏杨大湾是德城的一个小村落，依山傍水聚居着百十来户人家。

这里的人们勤劳本分不说，相处也很融洽，且一直遵从着“耕读传家”的祖训，所以至雍正年间，就先后走出了11名举人和5名进士。尤其令村里人敬仰不已的，是一位叫苏达仁的先辈，曾摘得大唐高宗朝的探花，后来官至吏部二品侍郎，惹得乡邻们眼馋不已。这样，苏杨大湾的人哪怕日子过得再紧巴，也要变着法子供家中的子弟念书，期望他们有朝一日也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

苏运昌和杨亭英，就是这样的后生子弟。他们俩同庚同岁，打小一起上学堂，后来还一起参加了乡试，双双考中秀才，遂结拜成异姓兄弟。此后，盡管他俩日夜寒窗苦读，连连参加会试，却总是名落孙山，与功名无缘。时间长了，苏运昌和杨亭英也就慢慢泄了气，死了学而优则仕这条心，在家侍弄起庄稼兼做点儿小买卖来。许是同病相怜，一有空闲，他们便聚在一起喝酒吟诗作赋，有时还发发牢骚，也算是臭味相投了。

一天晚上，杨亭英的儿子从城里回来，见父亲正摇头晃脑地吟哦写的新诗，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说：“父亲啊，您写‘千秋臣子心，一朝日月明这样的诗，可得提防隔墙有耳呀！您看，现如今已是满人的天下，正在大搞文字狱哩，这不是明摆着授人以柄吗？”杨亭英一听，顿时醉意醒了大半儿，便擦着额头的大汗说：“为父也只是一时兴起，真没想那么多啊！明天，我就找苏兄讨回那份诗稿去……”

第二天，苏运昌当着杨亭英的面，很干脆地将那份誊抄的诗稿给烧了。杨亭英这才安下心来。

乡间悠闲自在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这年，也就是雍正七年九月间，这两个结拜的老兄弟竟突然闹起了矛盾：杨亭英的儿子因贩卖山货，跟德城杂货铺的人打起了官司，状告杂货铺黑了他十两银子;而苏运昌呢，则是这家杂货铺幕后的大股东，于是他就躲在背后给人出主意，想赢了这场不大不小的官司，好长一回脸面。后来，这事儿不知道怎么就让杨亭英的儿子给知道了，便把苏运昌也告到了孝感县衙。

这么一来，这对结拜的好兄弟，便开始相互死掐了起来：苏运昌怪杨亭英教子不严，为了那么一点儿碎银，竟不顾老友间几十年的交情，把他告到县衙，这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放呢？杨亭英呢，则埋怨苏运昌做生意不地道，仗着自己在城里的朋友多，伙人欺负他儿子，再说也是他子侄呀！两人理论过几次，终是互不相让，不欢而散。

没过几天，县衙便派人到苏杨大湾来拿人，苏运昌被带走了。

再过两天，县衙又派人到苏杨大湾来拿人，杨亭英也被带走了。

要说，这苏运昌还真算是个有心人。那年，他在杨亭英索讨诗稿的前一晚，觉得杨的诗确实写得好，便乘着酒兴又亲自抄录了一份，没承想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衙役就到杨亭英家里搜，果然便搜出了他白纸黑字写的“千秋臣子心，一朝日月明”这样的反诗——这“日月明”，不就是怀念“明朝”的那个“天下”吗？那么“臣子心”呢，自然就是要做“前明臣子”的意思了！杨亭英真是百口难辩，在板子的招呼下，含泪在供状上画了押。此刻，他恨死了苏运昌，就反咬一口说：“我自幼与苏运昌交好，数十年来情同手足，常有诗词唱和。在这些唱和里，他也写了不少‘反诗啊……”

县太爷一听，有理有理呀！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巴掌拍不响，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两人，原本就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结拜兄弟啊！就派人到苏运昌家搜，还真搜出了一些东西，有明人傅梅的《雉园存稿》，还有苏运昌平日所作诗稿的誊抄本。仔细研读审阅，还真发现了不少反诗呢。

可怜的苏运昌在算计别人的同时，却没想到首先要撇清自己，把自己也给算进去了。

次年二月，朝廷的最后判决下来了。依清光绪版《孝感县志·审判志续编》记载：苏、杨二犯亦是熟读圣贤书之人，沐圣恩而不安分，居乡野而惑妖言，其心当诛。着即凌迟处死。其二犯之子女杨从男、苏敬基、杨继芳等一干人，杖四十流三千里。

行刑那日，北风凛冽，雪花横飞。

苏运昌戴着枷锁瘸着腿，向杨亭英拱手说：“想我等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原来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亭英仰天长叹说：“晚喽，晚喽！黄泉路上，阴曹地府里，我们再修身立德吧！”

进谏

那天午后，我是被府中一波盖过一波的乱糟糟的吵闹声给惊醒的。

我很恼火，同时也深感意外。我，荀息，作为晋国的上大夫，自入仕以来一直谨奉尽忠王事之志，展平生所学，夙夜为大王参赞军机，伴君东征西讨，使得大晋在十数年间尽灭骊、耿、霍、魏、狄戎等周边小国。后来，我又复献假道伐虢之计，先后用了五年时间，灭掉了强敌虞和虢，这就是史称“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始末，从而使我大晋岿然屹立在纷乱的春秋战国时代。当然，我在追随大王成就宏图霸业的同时，自己也日益身心俱疲，年老体衰。特别是长年征战烙在我肌体内的刀伤箭疼，一到雨季就会发作，令我苦不堪言。为此，我不得不向大王告假，想颐养一些时日。

为给自己营造一个清静的休养环境，我特地奏请大王恩准，在府门挂了块“谢绝拜访”的牌子，并严令侍卫把守。

然而，这一天的午后，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小寐不成了，因为我的侍卫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禀告说：“右将军毕万及一大群人，已持剑闯进客厅了！”

我素知，毕万将军是个很威猛的人，同时也是个很斯文的人，曾追随大王出征灭过霍、魏和耿三国。凯旋后，大王就把魏地赐给了他。此时，他不待在封地，怎么还会带着人闯进我的府第呢？难道，他想谋反，并诛杀于我？

为此，我立即披衣而起，拖着病躯拄着竹杖出来质问毕万：“将军意欲何为？”

没想到，毕万竟流了泪，一下子跪倒在我面前，并抽出佩剑横在自己的颈脖说：“荀大夫哇，您得救救大晋哪！不然，我就死在您的面前……”

其他大臣也全都呼啦啦地跪下来，如丧考妣般号啕大哭，说：“荀大夫哇，您得救救我大晋哪，呜呜呜……”

我一时惊惧万分，便踉跄着挽起了毕万，听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事情的经过——

公元前672年的九月间，大王晋献公亲率大军攻打骊戎国，不仅将骊戎的城池纳入了大晋版图，同时还将一对妩媚娇艳的姊妹花——骊戎国顶尖的美女骊姬和她的妹妹骊紫揽入了怀中。大王自此如获至宝，对这对姐妹花更是宠爱有加，遂成天沉迷于酒色，不思朝政，不图进取。这还不算，大王为进一步讨得美人欢心，竟不顾群臣的强烈反对，下令征调十数万青壮年劳力，花费银钱耗粮无数，意欲修筑两座九层高台，以供两位爱妃歌舞游宴用。

“难道，就没有一个大臣进谏么？”我恼怒至极。即便大王为政有失，我们做臣子的，可要劝阻哇！

“当然有，”毕万擦拭着眼泪说，“四日前，左将军赵夙入殿进谏，被大王厉声斥责逐出;三日前，里克大人进殿劝谏，被大王廷杖四十逐出;今日朝会时，大王竟令刀斧手，将魏御史斩于宫门外……”

“那，那右将军你，为什么不上殿进谏呢？”我立时感到一阵眩晕。天哪，大王这是怎么了！我愣了愣，强按着胸中的愤懑白了毕万一眼说，“将军乃大王的心腹爱将，明知事态的是非曲直和严重程度，不尽臣责以正君听，倒要横颈自刎于我堂前，是何居心呢？”

毕万瞬时涨红了脸，一边呜咽一边辩解道：“我只是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哪，怎能提剑上殿进谏？再说，大王已将魏御史斩于宫前……”

我顿时悲愤难抑，顺势推搡了毕万一把说：“我等既为人臣，无论是为君王计，还是为天下安，均应耿言直谏，匡正大王的过失，怎能趋利以避之？我这就进宫去。”

晋王宫前，旌旗猎猎。抬望眼，但见王旗杆下，一颗长发飘飘的头颅，正迎风翻滚。可怜的魏御史啊！我咳嗽着，心在滴血，顿了顿手中的竹杖，佝偻着腰身疾步拾级而上。

此时，大王正左拥着骊姬右抱着骊紫欢悦地饮酒。他见我大步上前，便颔首对我说：“荀大夫别来无恙啊！爱卿不在府中静养，怎地就进宫了呢？”接着，他突然断喝道，“若是再为筑高台之事而来，寡人必斩其首，啖其血！”

我的血又凝固了一层，便拱手：“大王，这些天，老臣在家静养时，练就了一个小把戏，就是把棋子堆起来，再在上面摆鸡蛋，且纹丝不动，今特来献之。”

大王的脸一时阴晴不定起来。稍顷，他还是说：“那爱卿可以一试。”

我放下竹杖，盘腿坐下。先一一摆好12颗棋子，然后再一个个往棋子上放鸡蛋。

骊姬和骊紫先是掩嘴惊呼起来：“哟，荀大夫，小心哪！”

大王也随之惊呼：“小心小心，危险哪！”

我便轻轻地放下手中的鸡蛋，缓缓地站起身，复又跪倒在地说：“大王啊，棋上累卵可重来，大厦将倾却难收哇！君不见，我大晋本就地贫民瘠，近年来开疆拓土，更是耗费甚巨。现如今十数万人筑高台，来年谁来种田交粮呢？还有哇，秦楚齐燕赵魏韩等强敌环伺周边，只待我大晋一朝内乱……您说，还有比这更危险的事儿吗？”

大王听了，顿时吓白了脸，一把推开骊姬骊紫说：“寡人即刻下诏，停筑九龙台就是。”

别人的阳光

公孙达在栖凤苑小区买了栋别墅，想接我们几个同学到他家去玩一天，乐呵乐呵。

那天上午，一到凤栖苑小区门口，小美丽便拉着我们的手说：“哎，听我说啊，昨天我是这样跟公孙达讲的，我说公孙达，你接我们到你家玩，当然好哇。可有句丑话，咱可得说在前头，我们哪，不都还没全面小康么？那你乔迁凑份子的事，我看就免了吧，再说你也不在乎那几个小钱不是！明天啊，我们只管抬张嘴，吃大户，行不？咯咯咯……”

我们听了，顿时觉得小美丽脸上的几粒雀斑似乎不再那么难看了。大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赶紧将各自已经封好的小红包揣进裤兜说，小美丽呀，你真行啊！大家笑闹着，朝公孙达家走。

公孙达、平头儿、小美丽我们几个，是从小学到高中最要好的同学。只是公孙达读到高二时，死活不肯再读了，非要跟他叔叔到南方去闯江湖。十多年后，公孙达回来了，竟风生水起地办起了一家保健品公司，生意遍及全国众多城市。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一年当中他多半时间都在天上飞，别说我们，就是他老婆想见他一面，都难呢。

比起公孙达的风光，我们几个就寒碜多了。我窝在一所中学教书，平头儿待在派出所当片警，小美丽落在文化馆教一帮大妈跳广场舞。我们的工资水平都不高，半死不活地耗着，平常聚会啥的，不是首选大排档，就是直奔路边店。只有等公孙达做东时，我们才能到德城档次最高的食为天去猛搓一顿。所以我们一致決定，今天到他家，一定要闹他个鸡飞狗跳墙！

公孙达早早地迎上来，微笑着带我们参观他阔大豪华的别墅，小花园、游泳池、大客厅，直看得我们个个自惭形秽心事重重。其间，小美丽还幽幽地说：“这人哪，真是不可貌相啊……”我们都知道，读初三时，公孙达曾暗恋过高傲的小美丽，结果是男儿有志事竟不成。平头儿听了，就嘲弄说：“小美丽，后悔了吧！没关系，哥哥坚决地彻底地支持你上位，保证做公孙达的工作！”小美丽立即涨红了脸，说：“你尽欺负人，我都半老徐娘了……”公孙达一边接电话，一边过来解围：“走走走，我们到娱乐室去，放松放松。”

于是，大家哄笑着，K歌的K歌，跳舞的跳舞，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几个呢，则躲到小书房搓麻将。

还没坐定，公孙达的手机又响了。他摊开手说：“对不起啊，我出去接个电话。”不一会，公孙达皱着眉头回来说：“有一笔应到的货款，到今天还没到账。唉，原材料还在涨，真他妈的气人！”平头儿说：“公孙达，我看你还要气的——我这把牌，胡了！”小美丽急了，说：“你们能不能都安静点儿呀！”

这会儿，公孙达的手机偏偏又响了，他一接，脸立马绿了：“啊，你说什么？公司最重要的几个客户，被同行抢走了！”小美丽的手气本来就不好，此时便将牌一推说：“这麻将，真没法打了！”公孙达未免尴尬，连说：“对不起啊，都怪我。公司的生产经营，对外关系的协调，都得管哪，我的烦心事多着呢。”见我们都拿眼瞪他，公孙达立即讨好地从包里掏出三沓百元大钞往我们面前一丢说：“算我赔罪好不好？”我们赶紧伸手把面前的钞票摁住说：“这……这多不好意思！”

中午，大家眉开眼笑地去喝酒。菜上三味，我们开始纷纷给公孙达敬酒，说，老同学啊，人生莫过如此吧？出有名车，居有豪宅，家有娇妻，事业有成，夫复何求哇。跟你比，我们简直没法活了！没想到这些应景的话，竟勾起了公孙达的伤心事。他说：“你们哪，只看到我阳光下光鲜的一面，却不知道我背后的努力。”他还说，“其实，我苦闷得很呢。跟你们比，我才感受到了什么是洒脱、开心和幸福……”

啥？我们都活成土鳖了，他居然说羡慕我们！这个龟儿子，忒损了！我们在心里暗暗问候起他的十八辈祖宗来，随后就找出各种理由，想提前告辞。公孙达先是怔了怔，随即点头说：“也好，我下午正好有事要办，我送送你们吧。”

正午的阳光很强烈，有火烧感。我们带着几分醉意，默默地跟着他往外走。没走多远，公孙达突然就不走了。我们只得停下来，跟他一起往前看——

前面树荫下坐着小区的两个保洁员，看样子像夫妻。

那女的正数着零票，说：“孩他爸，今天物业公司开工资了，1741，比上月多23块呢！”

男的笑眯眯地说：“是吗！”边说边拿草帽给女的扇风。

女的咧嘴笑：“这1250块，得寄给读大二的儿子，做下个月的生活费。这250块，给咱姑娘买条好点儿的裙子穿。”

男的点头说：“嗯，好。那剩余的，给你买身衣裳吧，你都好几年没添衣服了。”

女的說：“才不呢！这剩余的，我想给家里的老人寄200块零用。这40块呢，给你买条烟抽，顺便买瓶酒喝。”

男的嘟呶着嘴说：“那你呢，啥都不买了？”

女的笑着说：“我买！我就买一根老冰棍吃，可消暑呢……”

我们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便急忙低头走开。

没走几步，也不知是谁先吼了句：“这太阳，可真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