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口头文学看羌族迁徙历史

2020-07-07 09:32李祥林
文史杂志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巴岷江羌族

李祥林

当今中国,羌族主要聚居在川西北岷江及涪江上游。羌族有语言无文字,其族群历史除了汉字文献记载,大多通过民间口传文学存留下来,借助神话、传说、史诗、戏剧、歌谣等呈现,可谓活态的“口传史”,也是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羌族口头文学中,史诗性作品大而言之主要有释比经文和古歌尼萨,二者代表不同类型:释比经文是在仪式场景中唱诵的,其演唱者身份是民间宗教人士;古歌尼萨是在生活场景中演唱的,其演唱者身份是村寨普通民众。释比经文和古歌尼萨,二者为我们研究羌族文化提供了不可多得的重要资料。下面,从释比戏及释比经入手,谈谈尔玛人口碑的迁徙史。

尔玛人的历史,或者说,尔玛人关于自我历史的讲述,也投影在戏剧中。譬如,羌族神话剧《木姐珠剪纸救百兽》第三场写天宫景象,天王木比塔在众神簇拥下出场,天王唱道:

观人间香烟袅袅,尔玛人歌舞升平。

想当年,居河湟,羌人创业几多艰,

烽烟连连生存难,战争兼并和迁徙,

岷江河畔建家园。

这里借天神木比塔之口,唱出的是川西北尔玛人世世代代讲述的族群历史。“羌”的族名见于甲骨文记载,其原本是驰骋在中国大西北的游牧族群,甘青地区的河、湟一带是古羌的祖居地。几千年来,史称“西戎牧羊人”(《说文》)的古羌在与周边的交往中,有的东进中原融入华夏族群,有的则沿着横断山脉怒江流域自北向南迁徙,并在长时段的迁徙过程中不断与其他族群发生融合(费孝通因此称羌人是“输血的民族”);其中一支迁入岷江上游地区并定居下来,祖祖辈辈顽强地守护着自己民族的文化和习俗。今天聚居在这里的30多万羌族人即与之有血缘关联。走访川西北羌区,从口头文学切入研究尔玛人的历史,就会发现因“战争”而“迁徙”是他们世代不忘的主题叙事,并且投射在神话、传说、史诗、歌谣以及日常生活、传统习俗中。以释比经文为代表的羌族叙事长诗为例,由搜集整理者定名且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羌戈大战》便是其中代表,其被今人誉为羌族“四大史诗”(其余三部为《木姐珠》《诵神禹》和《赤吉格补》)之一。

关于这部史诗,《羌族释比经典》是这样介绍的:史诗唱诵了古羌的一支由于战争迁徙并定居于岷山的历程。史诗由十节组成:一、序源;二、释比诵唱羊皮鼓;三、天降白石变雪山;四、羌戈相遇日补坝;五、长子四处查神牛;六、木比授计羌胜戈;七、竞赛场上羌赢戈;八、木比施法戈人亡;九、羌人格溜建家园;十、霍巴买猪庆功宴。史诗唱述了两场战争:一是羌人与魔兵的战争,导致羌人九部被迫分散迁徙。通过锡拉的神助,大哥阿巴白构施法将白石变雪山阻挡了魔兵的追击。二是部落到达岷山日補坝后与戈基人交战,在天神木比的帮助下最终战胜戈基人。之后,阿巴白构分派九个儿子到岷山各地,设宴庆功,建立家园。在川西北羌区民间,《羌戈大战》有多种版本及表现形式,各版本或异文的局部有出入但主体叙事相通,其中要点有四:“打仗”“迁徙”“定居”和“买猪”。关于“迁徙”,下面两段故事搜集于20世纪80年代,分别见于茂县和松潘:

相传,在远古时候,我国古老的羌人,曾经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迁徙。其中有一支羌人在他们部落首领的率领下,赶着他们的羊群,由西北高原南下,历尽千辛万苦,翻越了崇山峻岭,终于来到波浪滔滔的岷江上游。他们一看,这里有山有水,又有平坝,正是各放牧的好地方,于是就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

——《羌戈大战的传说》

据说,羌族原不在四川,是从黄河流域一带前来的,并且有文字,但是由于战争和迁徙的关系,文字遗失了。羌族在古代是一个比较大的民族。又一次,朝廷要调他们去长城以北与匈奴人打仗,而匈奴族与羌族的关系很好,情同兄弟。羌族不敢违背命令,据派了二十万军队出征。走到半路上,羌人想,我们和匈奴人这样好,现在去打他们,往后结下仇怎么办?……想到这里,羌人就不肯去,走了两三天又转回来了。朝廷听到此事后,心想羌人不听指挥,干脆把他们灭掉算了。从那时起,羌人就不断遭到追杀,弄得无家可归,四处逃难。有一支羌族人,经甘肃来到了四川西北部。由于路上要打仗,不准羌人落脚,这羌族的文字到川西北地区就失传了。当时的川西北人很少,没过多久,就被羌人同化了。羌人的家属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慢慢地迁来了。因而,在川西北形成了一支较大的羌人聚居地。

——《羌族为什么迁来四川》

证诸考古,古羌人聚居区甘青一带发现了大量的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如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半山文化、马厂文化,还有铜器时代的齐家文化、四坝文化以及卡约、寺洼、辛店等遗址,均表明“整个甘青远古文化与羌人或其先民都有一定联系”[1]。古羌历史关联着大西北,茂县、汶川、理县出土的彩陶与陇西、陇南出土的马家窑文化类型相似,“黄河上游彩陶向长江流域的南传,是由甘肃南部经嘉陵江上游到达岷江上游地区”[2],岷江上游羌区考古的彩陶基本可划归马家窑类型。2007年,有调查者在茂县三龙乡杨姓羌族老人(1921年生)采录的一首酒歌,亦唱述的是“羌族从甘肃迁徙到四川”[3]。再看川西北羌族传统工艺,亦不难发现其民间织绣图案与丝路彩陶文物图案之间相通。民间传说和地下考古可证,川西北尔玛人关于祖先自北而来的族群记忆并非空穴来风。

根据口头表述,历史上羌人本居“河湟”,之所以从东北向西南迁徙,是因为有“魔兵”杀来,狼烟陡起。20世纪80年代罗世泽搜集整理的叙事长诗《羌戈大战》,除了序歌,包括“羊皮鼓的来源”“大雪山的来源”“羌戈相遇”“找寻神牛”“羌戈大战”和“重建家园”六部分,随《木姐珠与斗安珠》一道由四川民族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该整理本流行最广,为众所周知,且看长诗所道:“远古岷山多草原,草原一片连一片;牛群羊群多兴旺,羌族儿女了无边。忽然魔兵从北来,烧杀抢掠逞凶焰;羌人集众往西行,找寻幸福新草原。”魔兵不停追杀,羌人历经战乱,不断迁徙,“过了一山又一山,遭了一难又一难”,真的是“烽烟连连生存难”。羌人西行至青海与四川交界处,才多亏天女木姐从天上抛下三块白石化作巍巍大雪山,“挡住魔兵前进路,羌人脱险得安全”。在首领阿巴白构率领下,羌人进入四川来到岷江上游,他们首先落脚在何处呢?是“热兹”,又作“日兹”,也就是茂县北去的松潘,如今这里是藏、羌、汉、回等多民族共居地。我们继续听这首叙事长诗的唱述:

灾难已经过去,吉祥的日子来临;

羌人摆脱了追兵,才整队顺着山梁前进。

翻过一山又一山,越过悬崖爬陡坎;

千山万岭脚下过,来到热兹大草原。

…………

热兹有九沟,林密草嫩泉水甜;

热兹有九坝,土地肥沃牧草鲜;

热兹有九岭,青红碧绿花果山。

见此景象,阿巴白构内心欢喜,深信“这是木姐指引的幸福地,尔玛人要在这里建家园”。于是,因战火而迁徙的羌人在热兹大草原驻扎下来,砌房屋,立村寨,建羌城,壮人马,“羌人居住幸福地,不知过了多少年”。后来,连连发生村寨牛羊丢失的怪事,终于探明是“日补坝上有妖魔,戈基人生性很凶悍;多次抢劫我牛羊,现在又来把寨占”。戈人来袭,烽烟再起,羌与戈之间发生战事,“羌戈血战日补坝,乌云遮天天暗淡”,这仗一打又是多年。最后,“雪压日补坝,羌戈再决战”,羌人仍是在天神的帮助下大获全胜,“自从这次决战后,戈人无力再作战;阿巴白构率羌人,进驻格溜建家园”。热兹是松潘,“格溜”和“日补坝”地属茂汶。“日补坝,宽又宽,萱草长满山;羌人战胜戈基人,欢欢喜喜建家园。”在日补坝也就是茂县,打败戈人后的羌人在岷江上游觅得第二个定居点,从此这里成为川西北羌区的核心地。“格溜地方好,绿水绕青山;四山水草茂,气候更温暖。”来到新家园,羌人“建村筑寨扎营盘”,大兴土木砌碉房修堡寨,“阿巴白构住寨内,日夜操劳百事管;分派九子住九寨,十八大将镇四边”。如今,站稳了脚跟,扩大了地盘,迁徙再三的羌人终于安定下来,他们要细心经营所在的疆土和自己的生活。为了更好地管理羌地,首领阿巴白构将九个儿子派驻各方:

大儿合巴基,进驻格溜大草原;

二儿洗查基,进驻热兹花果山;

三儿楚门基,进驻夸渣好山川;

四儿楚主基,进驻波洗防敌犯;

五儿木勒基,进驻兹巴开草山;

六儿格日基,进驻喀苏把民安;

七儿固依基,进驻尾尼辟草原;

八儿娃则基,进驻罗和守边关;

九儿尔国基,进驻巨达防戈人;

九子人人有驻地,十八大将分守十八关。

以上故事,便是羌族戏剧所述尔玛人历经“战争兼并和迁徙”后在“岷江河畔建家园”的口传历史。这历史一代代传诵在岷江两岸的羌寨里,并体现在川西北尔玛人的习俗中。如在茂县渭门、沟口一带,当地尔玛人死后要到松潘草地买马,意思是让死者亡灵骑马到西天。葬仪上要在灵堂由释比举行“赶马”仪式,因为相传渭门沟羌人的祖先是从松潘草地经较场、叠溪来到这里的。习俗代代相传,尔玛人迁徙的族群历史记忆也就得以保留(类似的族群记忆在理县通化西山村的“白石祭”中也体现出来)。以上地名,以自北向南流淌的滔滔岷江为中轴线,首领阿巴白构及大儿子所住的格溜在茂县是中心点,由此放射出去,北边是热兹(松潘),南边是罗和(灌县),东去是巨达(北川),西去是波洗(理县薛城),其他则夸渣在汶川,喀苏是汶川绵虒,尾尼是汶川娘子岭,兹巴是黑水。撩开古老的神话传说的面纱,口传史诗《羌戈大战》中这番地理描绘,正对应着今天我们所熟悉的川西北羌区(汶、理、茂、北)。当年从年逾八旬的老释比袁世琨口中采录的《羌族立地根源》,是“羌戈大战”的又一版本,故事中的羌人首领“构”当是阿巴白構。

在此神话传说中,木姐珠和斗安珠有九个儿子,居首的是“构”。“构”在天神帮助下打败戈基人后,率领迁徙的羌人定居下来,除了分封自己的九个儿子,“又叫有战功的士兵各处立地务农,羌人便在弓杠岭以下,分居各个部落”,于是有高坪羌、石碉楼羌、维古羌、龙坝五沟羌、三溪十八羌、大小二姓羌、黑虎羌、松机羌、沟口羌、松坪沟羌、太平石台羌、罗山斗簇羌、坝底羌、雁门羌、毕立五寨羌、萝卜羌、波西羌、绵虒羌、牟托水磨羌、九枯六里羌、大门歇格羌、西山桃坪羌、蒲溪甘普羌、岭岗羌、涂山羌、牛脑羌等几十个分支。通过神话叙事,再次按东南西北把岷江上游尔玛人聚居地作了更细致叙说。行文至此,结合史实及习俗,还得说说定居川西北岷江上游的尔玛人“买猪”的问题。20世纪80年代汶川雁门释比袁正祺口述的《必格纽》(意为“吆猪经”,指买猪敬神),有180多行,包括“羌戈大战缘由”“摆阵劈柴场”“摆阵雪山上”“摆阵‘日补巴枯”“摆阵红岩边”“庆功龙坝”和“到成都买猪”七个部分。羌戈大战后,定居岷江上游的羌人为了祭天酬神谢恩,阿巴白构专门派大儿子合巴基到成都买猪,且听雁门释比的唱述:

为了感谢神灵恩,乐善寨主最热心;

白银秤杆身上带,急急忙忙往南奔。

往南奔跑为何事?欲下成都买神猪!

……

买猪回寨是大事,全寨羌人喜盈盈。

立即挖洞安上锅,猪食煮喂实在好。

小猪用来做猪种,大猪喂到九月卅,

村寨老少齐聚会,神猪神羊谢天恩![4]

成都在羌语译音中称“依多”“夷多”等。关于阿巴白构派人到成都平原买猪,前述罗世泽搜集本《羌戈大战》亦言:“牛羊羌地有,杂酒容易办;戈地肥猪产夷多,肉嫩肥美味道鲜。”往返一月有半,“夷多肥猪赶回了,大小一共五十三”,其中,“大猪有千斤,用来祭上天;小猪送到各村寨,要在羌地把种传”。据此唱经,有个细节当注意,即定居岷江上游的尔玛人买猪不仅仅是为了祭天还愿谢神恩,还有“小猪用来做猪种”“要在羌地把种传”。以上神话叙事中,“买猪”是作为重大事件设置的,不但描写了乐善寨主去依多买猪,还刻意渲染“不料消息传开了,沿途寨首求带猪”,大家都来托买猪,此事件几乎引动整个岷江上游羌区。因此,尔玛人从依多买猪回来,其意义实有“圣、俗”两个层面:一是在祭祀仪式,一是在实际生活。就前者言,买猪是为了敬神;依后者言,买猪是为了喂养。有汉文文献记载,“早在公元前四世纪末,岷江上游一带已有氐羌人”,而“秦末汉初,氐羌人在此开垦土地经营农业,生产有了提高”[5]。

羌人本是西北游牧族群,他们南下进入岷江河谷后更明确地转向农耕为主,如老释比在故事中所讲:“传说大部分羌人由黄河源头徒步迁徙到了松潘草原后,在大草原和西沟一带安定下来生活繁衍。经过与土著戈基人长时间的战争后,消灭了戈基人。此后除了一部分羌人仍在草原以游牧为生而外,多数的羌人都以农耕为主。”[6]有关“羌戈大战”的神话叙事,实际揭示了羌人的生产生活史上一次重大调整和转换,即从往日的游牧为主转向今天的农耕为主,而养猪正是农耕生活的重要标志之一。“我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的资料表明:凡已出现原始农业的地方,都有养猪的遗迹出现,反之亦然,说明了养猪与农业,一开始便结下了不解之缘。”[7]养猪至今在岷江上游羌区仍是重要的副业,猪膘肉至今还是尔玛人待客的席上美味,屡去羌寨走访的我对此印象甚深。惟其如此,释比戏《赤吉格补》末尾写主人公“胜利回到如波寨,羌民庆贺闹欢腾。九代猪膘拿出来,陈年咂酒才启封”,当非偶然。

注释:

[1][5]《羌族简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第2页,第26-27页。

[2]《茂县营盘山新石器时代遗址》,文物出版社2018年版,第720页。

[3]万光治主编《羌山采风录》,人民音乐出版社2011年版,第108页。

[4]《羌族社会历史调查》,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6年版,第155页。

[6]由汶川萝卜寨已故老释比张福良口述的这个故事叫《择吉格布与王位》,见《羌族释比的故事》,汶川县人民政府2006年6月编印,第32页。

[7]叶舒宪:《亥日人君》,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61页。

课题基金: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作为文化遗产和民俗艺术的羌戏研究”(项目编号:17YJA850004)的成果。

作者:四川省民俗学会副会长

四川省非遗保护协会专家委员会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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