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善生先生(1908—1991),四川自贡人,1982年获聘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抗战前在清华大学研究生毕业,曾任四川汇通商业银行副经理[1],中华全国商会联合会筹备会及扩大筹备会议秘书长。
我与王善生先生虽素昧平生,却从与先生过从甚密的朋友交往和阅读文史资料中得到一些珍贵史料,为免湮没,整理出来,以飨读者。
一、回忆李宗吾先生
闲来翻阅地方文史资料,看到王善生先生的一篇旧文:《我对李宗吾先生的回忆》[2],得知先生原本当年自贡名人李宗吾先生的学生。1919年秋季,王先生考入自流井区立高等小学八班,地址在自流井东兴寺。[3]当时新式中小学在全国城镇兴办,由于校舍不足,大多因陋就简,借用当地庙宇、祠堂、闲置官廨等公共建筑,尽先开办起来。
王善生在这所小学读到第二年(1920年),李宗吾先生便来教授他们的中国历史课程。李宗吾当时是四川省教育厅任命的省督学,此时因病回乡休养。东兴寺小学陈校长是他的学生,请他就便住在校舍,每周为学生上四节中国历史课。王善生因此能与李宗吾相识,并得其教诲。
在王善生笔下的李宗吾先生,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长者:
他来的时候,有人替他担着两大篮子线装书跟在后面。学校为李先生扫除一间大屋。他除了出来授课和开饭时与教师同桌吃饭外,整天不离房间,傍晚时在寝室外阶下的过厅中背手踱步。黄昏及天尚未明时,他的房里已灯(清油灯)光荧荧了。他态度的方谨、衣着的简朴、治学的辛勤,使全校的师生员工对他十分敬爱。[4]
从李宗吾先生的生活起居看,这的确是一位不喜交友、离群索居、耽于思索、与书为伴的学者。李先生外表衣着的朴素、执着认真的学者风度,已让师生员工很快对其产生了好感。这也令今天李先生的读者得以从厚黑教主的怪异想象中清醒过来:原来李先生竟是如此孤独、严肃的读书人!
王善生回忆李宗吾先生的中国历史教学情况:他讲课遵从政府颁发的高小历史课本章节体系,但绝不照本宣科。讲课内容则忠于史实,涉及人物、事件,常会背诵原文,如数家珍,出口成章。王善生说自己和同学们“虽仅及童蒙,但也有几年诵读文言的习惯,听之亦很感兴趣”;以后来到成都读中学,有机会阅读通鉴、史记,感觉“似曾相识,正是由于先生早年之启迪也”。
王善生谈到李宗吾的身世、学历和处事原则说:李先生是富顺县乡下人,原名李世楷,字宗儒,后因钦佩晚明启蒙学者李卓吾,改字宗吾,以字行。[5]李先生于清末曾就读泸州的川南经纬学堂,与谢持(慧生)、张培爵(列五)、郭延(季吾)、曹笃(叔实)和王善生二哥王庆生(楠)的岳父陈建人等为同学。[6]经纬学堂的监督是清末曾任四川劝业道的周善培(孝怀)。这段经历有参加辛亥革命的名人志士和亲友佐证,应是确凿无疑的。
辛亥革命前,李先生已在四川教育界任教职;辛亥后,曾任富顺县中学堂的校长。据王善生的长兄王徐生说,李先生管理极为严格,学校放年假、暑假时,他必向学生宣布下期开学日期,并郑重宣告,学生返校必须在开学之日午后5时以前进校,如事先未具请假报告,而当日过5时不到校者,一律不准进校。其时李先生在门房摆一时钟,坐守于侧,绝不通融。即使迟到几分钟,李先生也不准不守时的学生入校。李宗吾先生以百年树人的执着态度,坚守教学管理的底线。此为其对学校严格维护教学秩序之一斑,也是富顺县中成为名校之原因。
李先生与谢持、张列五在经纬学堂是盛年知交,但抱负不同。谢持、张列五二人皆投身革命。辛亥革命后,列五不愿屈从袁世凯,坚持中山先生学说,被袁世凯虐杀。其他党人或死亡或沉沦,或变节为贪官污吏。李先生则坚持终身执教,矢志不渝。王善生由此推断:
李先生愤慨积深,则倡厚黑之学,不仅讽世,亦实孤怀邂世。凡认识先生者,见其长身微偻,寡言不笑,衣着寒素,朴质如一老儒,与其所著厚黑学的文章,嬉笑怒骂、纵横浩瀚者,判不相侔,无不惊叹以为异人。[7]
凡人不可貌相,李先生的状貌即可证实。抗战时期,山东学人张默生(临淄人)来到四川,任四川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偶与李先生比邻而居,见其人;又读其《厚黑学》一书,叹赏不已,遂作《厚黑教主正传》《厚黑教主别传》和《厚黑教主外传》[8]。此书由《人物杂志》连载并结集出版后,一时洛阳纸贵,竟为当时权贵忌恨,视为谤书,招致封禁。李宗吾先生本人则成为现代史上臧否两端的人物,非黑即白。
王善生先生通过初次接触,以后再度认识,对李宗吾先生著作的内在学理有了更为独特的认识。1935年,李宗吾仍在四川省教育厅担任督学。当时四川省政府驻重庆。王善生有幸在山城公园茶社邂逅李先生,喜出望外,于是移茗就教。师生阔别15年,李先生居然还能认得从前的小学生。此后不断晤谈,李先生得以敞开心扉,述其著作构思的初衷。据王善生回忆,有两次谈话令他耿耿难忘——
第一次,王善生提问:“先生读书渊博,思辨精辟,何不融经铸史,驰骋正轨,而为骖情孤癖,独循左道。先生所言厚黑二字,不过玩弄逻辑,混淆训诂。”李先生侃侃答云:
你说我走的是左道,而不知这是我的达道。所谓的达道,乃天下一二等英雄才走得通。……我不愿为一二等英雄,也不愿俯首于一二等英雄,我只好远走高飞,不与人争道,你知道么?厚黑学者,我之‘海外扶余国也。
这段谈话证实李宗吾先生揭示历代封建统治者的丑恶本质,却被人误解为赞美权谋奸诈;表明其不仅与厚黑学相左,而且水火不容。
第二次,王善生忆及李宗吾先生向他背诵其为谢持50大寿撰写的寿序,当时感觉“沉悲郁愤”又“精爽飞动”,时隔几十年,文辞一点也记不起,但内容大意,“则刻记不忘”。李先生的序中说:
慧生吾友,你我和列五是五十年前的同学,情如兄弟。你们二人聪明特达,无学不通;我鲁钝不文,累然落后。然我亦不自贬,遂乃潜精研究,发明厚黑之学,举世倾信,如蓬从风。如今已成世间一大宗教,我为教主;旧日同学,乃至师长无不抑份贬等,改称弟子。独列五抗颜犹昔,毫無执贽之意,委身虎狼,竟落横酷。睹此不悲,是无人理。犹幸吾友,智睿慧生,虽越在远方,而神识相感。遂乃弃同学之旧称,居弟子之一列。吾教方兴,赖尔光大。今值吾友五十大寿,荀卿有云“美意延年”,吾友当亦自庆信教云受赐矣。
王善生转述的李宗吾特为谢持撰写之寿序,充满讥刺嘲讽,证实厚黑学的学理其实是反话正说,用心良苦,旨在鞭笞权贵及攀附者。
王善生自1935年与李宗吾先生匆匆一别后,便流转异地,再无机缘得见他。后来闻人见告,李先生在40年代初已不作省督学;其子李慎思一度任富顺中学校长,亦早死。先生孤身寄食于重庆一自流井商人经营的盐号中,后来不幸中风,卒于1943年9月28日。王善生感言:
予童蒙受教于先生,当时从未用其一言半语讲述厚黑学。中岁再逢,虽得饫闻奇论玮谈,而深诧其言不由衷,深识其性行,与其所谓厚黑议论者无丝毫相同之处。其衰时孤愤,殆似屈原、刘贲,特不长吟短咏以自抒,尤不痛哭流涕以乞怜,先生真古之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者也。
二、王善生与江安黄氏三才女的交谊
大约在20世纪70年代初,我尚在自贡执教。某日,与我时有过从的王续昌老先生邀我茶叙。王续昌先生是旧社会留用人员(民国海归),时在红旗盐厂车队(今已恢复旧名“自流井盐厂”)任会计,与80年代获聘四川省文史馆馆员的王善生先生曾有同窗之谊。茶叙间,王续昌谈到王善生最近与他的通信。王善生言,他近日从四川大学历史系王介平先生处得知:黄氏筱荃、少荃二先生相继殒折。因其与黄氏姐妹,特别是大姐稚荃先生有少年交谊,得此噩耗,感时伤怀,不胜悲痛;不久前有追忆旧时友情的诗作寄赠与他。续昌先生即将王善生先生的书信和诗作过录一份与我,我一直保存着,迄今已有五十余载。兹将王善生先生寄王续昌短笺及悼念黄氏姊妹诗作录列如下:
唔介平兄,惊悉小(筱)荃、少荃两女士相继陨折,感旧怜才,为之流涕。
不曾相识便相珍,愛尔真同手足亲。
四十余年人海阔,生刍欲荐竟无因。
妙笔生花粲绮纨,当时相对说华官。
白头同活生还在,肠断岁焚叶小鸾。
(少荃小字华官)
棣花楼接疏香阁,流恨吴江到蜀江。
午梦堂开家祭日,忍教报失掌珍双。
(江安黄宅有楼名棣花,叶小鸾集名疏香阁,小鸾父叶少表集名午梦堂)
高髻笼烟怯倚栏,登山临水泪飘澜。
棣花楼上娟娟月,几处人间独客看。
王善生先生何许人也?我与他无缘得识,从忘年交王续昌先生处得知他是自贡人。在上述《我对李宗吾先生的回忆》中,他也谈到自己于1919年考入自流井区立东兴寺高等小学八班,其为自贡人士无疑。
看他少时与江安黄氏姊妹亲如手足,我猜想他也应是自贡大家子弟,首推当时富甲全川的自流井王氏大盐商家族后代。“王三畏堂”是自流井一个盐业大家庭的堂名。这个家族从清道光末叶至1949年的百余年间,盛衰起伏,拥有盐井、火井数十眼,盐号遍布川东、川南,田土乡庄跨数州县,年收租谷一万七千余石。王氏八大房,繁衍到清末民初,人丁兴旺,财大气粗。特别是在培育家族子弟读书成才方面,王氏掌门人是不惜财力的。[9]清同治年间,“王三畏堂”秉刚祠总理王余照(朗云)就在三台寺捐资筹办三台书院,招收家族子弟,兼收外姓子弟入学,以重金礼聘山长、主讲。民国《富顺县志》誉其“延聘名宿,一时人文称盛”。清光宣时期,书院赴日留学的子弟甚多。
当时,“王三畏堂”中的王作甘弟兄在日本留学回国时,即聘有日本男女教师各一名,男名冈本常次郎,女名山根花子;又聘回英国教师叫英也该吉,一同到井。王氏家族破天荒地在自流井板仓坝创办一所新式学堂,名树人学堂,下设普通中学、速成师范、体育及预备东洋留学等专业。王作甘以“三畏堂”总经理出任校长,学费由“三畏堂”负担。后因“王三畏堂”族人反对,致使名噪一时的树人学堂无法办下去了。[10]
王善生弟兄三人当时年幼,未能与闻其事。但十多年之后,自流井东兴寺开办高等小学堂,王善生即考进第八班,这也应是家学渊源;与这个家族重视童蒙教育,将基础教育视如终身教育的奠基工程有关。
王家与黄家是世交。王善生所作四首古体诗,因惊闻噩耗激起过往交游情感回忆,抒情意味甚浓。旧时异性不能随便进入大家闺阁,除非来往密切的至亲和通家之好。由此可以推断,王善生家与黄氏家族应是亲戚关系或者来往密切的世交,这位公子才能直接进入黄家闺阁,与黄氏三姐妹两小无猜,情同手足。这位小哥哥在黄家园林、楼阁与三位小姐亲切交谈;后者中的大姐还与他谈论三妹少荃的闲趣,足见两家关系非同一般。王善生后来与黄氏三才女外出求学而星散。
前年袁庭栋学长所集《黄少荃史论存稿》为黄少荃先生保存了难得一见的大部分著作,功德无量。展读先师宏文,揭起后学无限感伤。记得我1963年秋考进四川大学历史系,有幸得到先师讲授明清史课程。我因被指定为课代表,更有造次先师门楣的机会。每次登门,先师总是关怀有加,谈话不离历史考据,给我讲解一些繁难史料的入门诀窍,介绍一些有心得的研究题目,使我受益匪浅。虽只有一年的过从,其实终生受益,是我在学术研究领域的起步。感此赘言。
注释:
[1]据四川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纂的《四川省志·金融志》(四川辞书出版社1996年出版)第68页商业银行统计表记载:王善生先生供职的汇通银行,是1944年在成都开业的一家商业银行,资本额3000万元,总经理杨茂如。
[2]此文最早刊印在《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五辑,1985年7月出版;后又见于《富顺文史资料选辑》第二辑,1988年3月出版。《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五辑除刊发王善生先生《我对李宗吾先生的回忆》外,还刊发了署名李世楷(实则李宗吾的原名)的两篇遗文:《廖绪初小传》和《杨泽浦事略》,回忆辛亥革命前后两位志士的事迹,书此备忘。
[3]据董震孚遗稿《民国二年间自贡地方学务》(见《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四辑)回忆:辛亥革命后,自贡地方议事会成立,李宗吾被推为学务科科长;议事会决议以学务为重,刻不容缓。首在自流井东新寺成立高等小学1所,上桥文武庙设高初两等小学,珍珠寺王家园设完全女子师范及附设女子高小1所;并在全市城乡普设初等小学36所,办学经费概由公费承担。
[4]以下引文未注明者,均见于《我对李宗吾先生的回忆》,载《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五辑第133页。
[5]参见李世楷(李宗吾):《廖绪初小传》,载《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十五辑第138页。
[6]李宗吾先生生于清光绪五年(1879年),光绪十三年(1887年)入塾,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就读自流井三台书院,次年转炳文书院,中秀才。(参见张学君撰《李宗吾》,载任一民主编《四川近现代人物传》第三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出版)王善生先生所言李宗吾就读川南经纬学堂,可能是在中秀才之后。
[7]李宗吾先生所著《厚黑学》,最早酝酿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他考进四川高等学堂之后,成书在辛亥革命以后;初以连载文章形式发表于民国初年的《公论日报》,后来出版单行本,陆续补充完善。(参见张学君撰《李宗吾》)。
[8]张默生所著两篇《后黑教主传》,先后连载于1946-1947年出版的《人物杂志》。
[9]参见罗筱元:《自流井王三畏堂兴亡纪要》,载《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一辑。
[10]参见梁思尧遗稿:《清末民初自贡学校沿革》,载《自贡文史资料选辑》第十四辑。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