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恋春
李国平走出小区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连忙下意识地看看表:八点半!这就意味着今天上班稍微迟到了那么一点点。对他来说,迟到一点,只要没有纪委的来查岗,是不会有任何人过问他的。他看表,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因为接下来马上要回答一个问题。果然,那个身影看见他了,仰起脸,带着谦恭的笑,问:“弟娃,几点了?”
李国平回答说:“大娘,八点半了!”身影“哦哦”着,又颤颤巍巍地往前走。像是有了主意,又像是对李国平的回答非常满意。李国平站了一会儿,看见老大娘往对面的菜市去了,就去了办公室。他想,非亲非故的,见着就问时间,这个大娘,真是有意思!
大娘来搭讪起于什么时候,李国平有点模糊不清。也许无数次了,也许就那么记得的几次。有时候是在小区外面的街道,有时候是在小区里面,不管在什么地方,大娘一看见他就问:几点了?三番五次后,就引起了李国平的注意,也让他有点不好理解了。这个老大娘,明显的是一个农村老太婆,瘦小孱弱,看她穿的,是朴朴素素的老蓝布,中式,布扣子,脚上也是千层底布鞋。这样的穿着,在城市里是找不到哪家店在经营的,只有一些老乡镇,还会有这样的布匹出现,还会有这样的老裁缝能够做出来。拄着的一根拐棍也是信手拈来,拐棍是一根杂木做的,七扭八拐,既没有常见的龙头握把,也没有抛漆打光,很原始,就像是随意捡的一根木棍。是偶尔还是终日有一搭无一搭地走着,李国平不确定。但是,可以看见的是,老大娘似毫无目的地散步,完全是“哪里黑、哪里歇”的悠闲样子,既然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还问时间干什么?或许她就是无意识的,也或许她把李国平当成了她自己熟悉的某个人了。
上午单位无大事。进入8月,党政机关都安排了集中休假。这个县城的气候比较怪,每年一过冬天,就直接进入夏天模式,温度上两极分化,让人措手不及,脱下棉袄就穿短袖是常态。冷的时候,在零度以下,最热的时候,又到了42度,这样的天气,反复无常,人就越发的经不起折腾。因此,县委县政府根据市上的工作安排,果断地决定,在进入酷暑的时候,各单位轮流安排公休,和市直机关保持一致。
李国平开着空调,看了一会儿报纸,几分钟就看完了。其间,办公室主任过来了一下,低声征求意见:“李局长,明天县政府有个会,谁去?”李国平问明白了是什么会,县领导哪个出席后,就说,还是张局去吧!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马上通知张局。”办公室主任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其实,办公室主任还是没有完全理解或者领会李国平的意图,他记得给办公室主任交待过,具体原话是怎么说的,忘记了,大体意思是这样的,凡是有县委书记、县长,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出席或者主持的会,就通知他李国平参加。其他的会议,按班子分工,就交由另外3个副局长去。一般的不相干的综合会议,就办公室主任去坐会。可能是办公室主任考虑得比较慎重,或者是其他考虑,凡是县上的会议,都来请示李国平派谁去。办公室主任是前任的人,前任已经升任县政协副主席。前任在位的时候,办公室主任跟得很紧,意欲当副局长。没有想到,遭到包括李国平在内的三位副局长反对,就搁下了。其中的原因,一句话说不清楚。有一条就是,私自做主安排谁去参加会议。惹得副局长们相互猜疑,有了误会。李国平也是办公室主任到副局长、局长的,他完全理解现任办公室主任的左顾右盼。目前,单位还缺一个副局长,李国平也有意推荐他,因此,办公室主任更加谨小慎微。当然,如果前任不是去了政协,而是去县委、县政府做了副职,相信办公室主任的进步问题,早就有人考虑了。
李国平无所事事,站在窗前看街景。办公室在6楼,靠近街道,站在这里可以对外面一览无遗。街上此时太阳正毒辣,把树上的蝉都晒得没有了声音。宽大的街面,只有稀稀拉拉的机动车辆在穿行,连平时拥挤的三轮车,也靠在树荫下歇凉。街边偶有挑摊卖自产菜、零星水果的,他们一律不紧不慢地摇着蒲扇、打着盹,爱买不买的样子。隔着玻璃,李国平也能够感受到外面的热浪。突然,他在街道的树荫下,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在漫不经心地走着,难道她每天都是这样像乞丐一样的流浪。看她的发型,白发中夹着些许的黑发,并没有脏乱,在脑壳后面挽了一个规规矩矩的“饼饼”,这样的造型,只有70岁以上的老人才习惯这样。她的穿着虽然朴素,但是很干净整洁,完全没有一点流浪汉的样子。再看她的行动方位,分明是往小区走。
不知道怎么的,一看见老大娘,李国平条件反射地抬腕看表,并在心里自问:几点了?十点半了!说起这表,还真是有意思。半年前,高中同学张瑞敏来到县城。和张瑞敏,李国平接触不多,大学也不在同一所大学,也只仅仅高中三年同学而已。张瑞敏和李国平都是一个镇中的名人,这个乡镇中学教学质量在县里老拖后腿,校长压力很大,班主任更加是亚历山大,作为高中的两个尖子生,深受校长和班主任的喜爱,被称为“某某中学双雄”,这样一来,两个人都铆足劲比拼,平时私下交往并不多,都把精力用在了学习上。
果然不负众望,两个人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开创了镇中的新时代,校长也扬眉吐气了一回。毕业后,学建筑的张瑞敏放着好好的单位不要,辞职办了建筑公司,总部在北京。李国平呢,分配到县建设局。这一过,就是近20年。
多年不见,自然很是热情。张瑞敏长期不在县城,但是,这天晚上,他却张罗了七八个老同学,有的李国平连面都没有见过,有的印象模糊,有的居然闻所未闻。席间,推杯换盏,后来还去唱了几曲《真的好想你》,一番热闹下来,已近深夜。同学们一起把张瑞敏送到宾馆,陆陆续续走了后,张瑞敏就和李国平喝茶聊天。
张瑞敏问:“当一把手的感觉如何?”李国平刚刚接手一把手半年,都是老部下,平时都关系融洽,和以前并没有多少区别,他对张瑞敏的问题不明就里。
张瑞敏说:“我来帮你回答!——当了一把手,你想做的梦都能够实现!你想想,你原来是二把手,肯定对单位的发展有自己的思路,上面有一个一把手压着,你的思路就等于空想。现在不一样了,你是一把手,那么你的任何思路可以变成行动,有行动就能变成现实,这就是区别,对不对?”
李国平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以前的某些时候,明明感觉一把手的某些决定不正确,至少欠妥,但是自己还是没有公开表示反对,一把手的思路,还是在单位推行了。李国平不想探讨这个话题,这涉嫌非议前任,李国平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不说这个了!”张瑞敏突然岔开话题,“吔,兄弟,你还差一样东西!”李国平一下蒙了。
张瑞敏说:“男人三件宝,你还缺一样!”李国平认真回忆,男人的三件宝是啥,这个经常听说,广告有,民间传说也有,难不倒他,“不就是皮鞋、腰带和手表吗?”李国平笑张瑞敏搞得那样神神秘秘的,还说,所谓的三件宝,指的是成功人士,我一个科级干部,哪算啥成功人士,所以,表就免了。
张瑞敏鼻子里面“嗤嗤”地响了两声,带着一点“不可理喻”的味道。
李国平解释说:“皮鞋我有了,虽然不是名牌,几十年习惯了穿200块左右的,也很合脚。腰带必须要有,不然,裤子要往下掉。至于表,我有手机,看时间也方便,打电话的当口,瞄一眼就随便看了,何必还要啥手表,不是多此一举吗?”李国平对自己的解释很满意,还对着张瑞敏笑了笑。
张瑞敏喝了一口茶,摇着头,摇得痛不欲生的样子,手在空中指点着:“你啊你啊,我都不消于说你了!”
过了一会儿,张瑞敏还是说了:“以前不戴表,可以理解,因为你虽然坐在主席台上,但是没有你讲话的机会,也不关心时间,因为你是配角,什么时间做什么,一把手说了算。现在不一样了,你得正襟危坐地讲话,对不对?你得掌握整个会议进程和时间对不对?未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你还拿手机看时间,俗了不是?比如,你嫌哪个同志发言或者讲话啰里啰嗦了,你拿手机看时间是明目张胆地表现出了厌烦,这让对方多难堪。如果你只稍微地抬抬手腕,自己既看了时间,又委婉地提醒了对方,还不伤和气,你自己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几点了?”李国平居然不拿手机看时间,问张瑞敏。他已经开始昏昏沉沉了,连续地打着哈欠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张瑞敏习惯性地抬抬手腕:“吔,快一点了!”
李国平说:“明天我就不送你去机场了,明天比较忙,还有三个会,会后我就去买一块表。对了吧?”
张瑞敏说:“还啥明天?现在就是明天!”说完,从身上摸出一块表来,往李国平一摔:接着!
李国平一个啰嗦,“啪”的一声,表掉在地上。李国平吓了一跳,连忙捡起来递给张瑞敏,责备道:“摔坏了我可不管,老同学还来这套,俗不俗?”
张瑞敏哈哈大笑,笑够了,才说:“看来你对表一点不了解,一块玩具表就把你吓成这样!”李国平脸红了,他从来没有戴过表,小时候是买不起,现在是不想买,自然对各种表一无所知。为了证明自己的正确,张瑞敏又把表在沙发上狠狠地摔打了一下,才说:“现在相信了吧?送名表我没有实力,你也不得收,我也不会去买。送个玩具表,百来块钱的东西,还是送得起,反正我也没有花钱,你先将就戴着玩吧!”
李国平将信将疑,表有一定的重量,有点压手。张瑞敏解释说:“我上次去德国出差,买了几打黑啤,在活动现场抽到了这么一块表,本来想摔了,没有想到,做的和正品差不了多少,因此就带回来了,你想想,如果是正牌正品,价值几大万,我舍得这样摔来摔去?正因为歪货嘛,所以不心疼,摔坏就坏它的。现在正好,送给你!”
戴上这块表回家后,老婆问:“啥时候买的?”李国平就讲了来龙去脉,老婆笑了:“无缘无故的,我想你那个老同学也不会送一块正品给你,抽的奖啊,自然就捡的孩子用脚踢!”李国平陪着笑笑,老婆说的没错,谁都会这样想的。
虽然是块仿品表,李国平戴上后,就有了戴表的感觉。没过两天,就习惯于用表看时间了。他在参加县上会议的时候,仔细观察了一下,主席台上的领导,全部戴表。参加会议的,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至少百分之八十都戴表,有的表亮晃晃的,有的表宽大厚实,有的表小巧玲珑,真是五花八门。刚开始不习惯,害怕别人问他花了多少钱,自己还真不好回答。堂堂一个建设局长,说戴一块玩具表,自然会遭人讥笑。好在没有任何人问这个问题。带了几天,原来还不习惯戴表的李国平,完全认可了“三件宝”,试想,大热天的,光膀子多难看,表就相当于女人的戒子、手链甚至项链,不但起了装饰美观的作用,还有实用功能。
结合老大娘的反反复复出现,李国平推断,老大娘问“几点了”最初的时间不会超过半年。
有几次,李国平陪着老婆在小区散步,遇着老大娘的时候,老大娘仍然见面就问:“几点了?”
老婆问:“她是哪个?怎么老问你时间!”李国平摇摇头,回答说,我也没有搞懂怎么回事,随便在哪里,遇着了都问。有一次,李国平和几个人站在小区聊天,这个小区是公务员小区,住的都是县机关和乡镇的头头脑脑,大家彼此都很熟悉。他们聊得兴高采烈的时候,老大娘也这样问他。老大娘问的时候,几个人互相下意识地看看表,李国平提前回答了老大娘。
但是,对于这个老大娘,聊天的几人都不熟悉,也不知道是哪家的老人。
几个人就笑:“李局长的表准!”笑完就说:“官大的表准,你看电视里打仗的时候,哪回不是职务最高的领导说,11点开始总攻,现在对表,以我的为准!”
大家笑了一会儿,李国平说:“官大啥?你们哪个不是正科级,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
“一样,一样的,你那个位置……”大家会心一笑,不再争辩,官场中人就有这点好,看破不说破。
一天晚上,两口子坐着看电视,是一部韩剧,老婆看得津津有味,李国平却怎么都进入不了剧情,无所事事的李国平心血来潮摘下手表,越看越爱不释手。他想,怪不得都喜欢往外国跑,原来人家的玩具都做的这么精致,自戴上后,表的走时特别准,在微弱的光下,还泛出青悠悠的淡光,无形中显着奢华。
老婆见李国平不在状态,就侧身问:“想啥呢?”
李国平就说,狗日的外国人真认真,你看看这假表,做得多像真的。此时正是广告,老婆就把声音关小了,接过表,在手里掂掂,慢慢的就有了疑惑。老婆拿着表进了卧室,在电脑上一阵狂搜,出来后,脸色就变了。
李国平不知所以然,惊诧地问:“慌慌张张的搞哪样?看你魂都吓没了。”
老婆结结巴巴的说:“国平,这表……”
李国平愣了,不相信地问:“大惊小怪,你看错没有?明明是块玩具表啊!”
“你自己来看看。”老婆把李国平带到电脑边,李国平反反复复对照,脸色就难看起来:“妈妈的,这个张瑞敏差点害死我了!”骂完,就气咻咻地给张瑞敏打电话。……
李国平不再戴表,他的戴或者不戴,好像都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问,他还是他,和以往一样,该怎么还怎么,按时上下班,按时参加各种会议。在各种场合,他都注意到,戴表,特别是男性,确实是再普通不过。
一天午后,李国平和办公室主任办完事回单位,远远的又看见了那个老大娘,李国平连忙抬腕,腕上空空如也,他愣了一会儿,不由得自己都笑了。自言自语:“几点了?”他连忙掏出手机看时间,没有想到办公室主任更快,抢先回答:“快5点了!”
迎面而过的时候,办公室主任抢先招呼:“杨妈,转路啊!”
老大娘笑笑,仰脸对着李国平。李国平等着老大娘问时间,没有想到,老大娘却无厘头一样改了套路:“今天天气真凉爽!”说完,就自顾走了。
李国平有点怅然若失,抬头看看,果然有微风吹拂,人不但不燥热烦闷,相反的,还很惬意。李国平问:“你认识她?”办公室主任说,这个老大娘就是杨国宝的妈妈。
李国平“哦”了一声。杨国宝以前是本县县委书记,后升任副市长,在市委常委任上,因贪污受贿进去了。老实说,在任县委书记时,政绩、口碑甚好,也是全省清正廉洁的标兵。
办公室主任说:“杨妈现在一直住在这里,还是杨国宝的公改房,她在等着杨国宝回来,都说杨妈受了刺激,神经出了问题!所以,认识的人,都躲着,不大和他说话。”
李国平似有所悟地说:“我看她很正常啊!”说完,两个人继续走。李国平突然说:“陪我去商场转转,如何?”
办公室主任满口答应,却又一头雾水。
李国平决定,马上去商场,买一块千元左右的表戴上,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戴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