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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黄牛的地被水淹了,等于要了他的命。
其实被淹的地不只老黄牛一家,是水田村十一家人的,不过别家的地都是些边边角角,量少,像是牛脖子上的遢拉皮,可有可无的,再说那些人家的子女不是外出做生意就是外出打工去了,好像都把这地给忘记了一样。而老黄牛家就不同了,不是一亩,而是五亩,关键是,不种这五亩地,老黄牛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
为这五亩地,老黄牛从土地下户以来就一直觉得委屈,像是一天到晚都有虱子在脸上爬似的,为此,老黄牛走路总是弯着腰,时间长了,老黄牛只要往路上一走,村里的孩子就尾随其屁股后面叫嚷,老黄牛,老黄牛,走路像弯弓。就连老伴杨桃花也时常数落他,你走个路就不会直起来,你看你真的像头老黄牛了,鼻子都要啃着泥了。不就是分了点烂地吗?几十年过去了,还不是照样活。村里那些分着好田好地的,我看也没有穿金衣吃银饭,洋芋皮皮也照样没拉干净呢!每在这种时候,老黄牛就会吹一下鼻子,没好气地说,不一样,你懂个球。老伴杨桃花就呛过来说,你有本事么就生个千金小姐嫁给生产队长嘛,你看人家王麻子家,不就是因为姑娘嫁给苟队长这个砍脑壳的憨儿子,才分到黑土凹那肥得流油的好田好地。哪像我们,尽分些别人不要的大路边的烂地,种点包谷小麦尽被牲畜糟蹋。你看被水淹掉的那几十亩土地的主,有哪家尿得起三尺高的尿,不净是些日脓包。
每次一听到老伴杨桃花数落自己,老黄牛就不吱声了,把头埋在巨大无比的水烟筒里,叭叭叭地吸得山响。心里面也是异常地憋屈。当年分田地的一幕幕就呈现在眼前。是的,老伴说的没错,话丑理正。土地下户那会,因为在村子里人单势薄,村里人都不会拿正眼看自己一眼。苟队长就更不用说了,从来就没个好气,每次对老黄牛说话都像是大人对娃说话一样,老黄牛这老黄牛那地支使,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分田分地也尽是优亲厚友,轮到老黄牛家的,不是在大路边上易遭牲畜糟蹋就是干梁梁上那些石渣渣地,如果年成不好,连生产垫本都收不回的。独儿子小黄牛又从小多病,书也读不走,初中毕业就到深圳打工去了,每年寄个两三千块钱回来给老黄牛做生产垫本,却从来没有回来过,说车费太贵,也请不了假。可是最近几年,不仅没寄回钱来,还杳无音信,不知死活呢!为此,老俩口成天心急如焚,也动过去找找的念头,可是老黄牛身无分文,加之又不识个字,天地这么大,上哪去找,时间一长,也就渐渐淡了,仍旧每天守着那几亩黄土,成天在地里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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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被淹,是因为修城市连接线,说是要把桃城和杏城给连起来,搞啥一体化,这些老黄牛都是道听途说听来的,零零星星,也整不懂,只听苟队长,不,现在叫啥组长了,不过老黄牛还习惯叫苟队长,其实暗自在心里,老黄牛一直是在叫狗队长的,这样在心里叫着,老黄牛觉得很消气。征地动员会上,苟队长咂着带把的精品云烟,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扬巴着个脑壳说,只要桃杏城市连接线一修通,两边的土地立马升值,可不得了,一亩卖好几十万呢!叫村民要鼎力支持,还说这是国家搞的重点工程,关乎到桃县的大跨越大发展。老黄牛就在心里暗骂苟队长,这个狗日的,尽张着你妈那张嘴乱球说,土地征了吃个球,现在还荒天野坝的,尽会放卫星。不过,老黄牛也会在一瞬间幻想,要是土地真的升值了,那老子的五亩烂地不就变成金银福地了吗?当年别人不要的烂地,尽整给老子,现在可是要发了,为此,老黄牛心里乐滋滋的。
回到家,老伴也屁颠颠地跑到老黄牛面前,讨好地说,哎,我说他爹,等地卖了大钱,我给你缝身新衣服。老伴杨桃花说着脸上露出了巴结的烂柿子一样的笑容。老黄牛就没好气地说,真是个贱货,八字还没一撇呢,就瞎子见钱眼睁开了,不就是盯着那土地证上的名字是我老黄牛吗?杨桃花就瘪下嘴,故意拖长声音打趣道,你老昏筋了,土地上的名字是黄家发,不是老黄牛。杨桃花一句话把老黄牛给呛住了,让老黄牛不免生出几分悲凉,是啊,成天只知道脸朝黄土背朝天,自己的学名黄家发都给整淡忘了。这里插一句,要说这老黄牛的名字,也应该算是村民给黄家发的一个再贴切不过的绰号了,不是说劳动光荣吗?人家黄家发也算是村里最勤快的人,比谁都起得早,比谁都回家晚,比谁都做活多,就连儿子黑狗儿,也继承了老黄牛的衣钵,人也勤快得要死,人家也不叫啥黑狗儿了,干脆就叫小黄牛好听,也好记。只可惜家里的地太瘦薄了,挖不出金子,小黄牛实在是忍受不了家里的清贫,才和村里的几个青年一溜烟去了深圳,只不知是死是活,这也成了老黄牛和杨桃花老俩的一块心病。
桃杏城市连接线说动就动了,几十台大型挖机成天轰隆隆作响,那挖机在一起一落之间,扬起一阵阵黄灰,遮天蔽日的,一看就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那些被征了土地的农民,还在时常聚众阻工,说是征地补偿太低了,才四五万块钱,够做什么?几下把钱造光了,就只有吃泥巴了。都一个劲说还是老黄牛家安逸了,以前分地时得了些逗牲口的烂地,现在可好了,征地没征着不说,还正好迎大街了,以后寸土寸金呢!就连当年拉着皮尺分地的苟队长,见了老黄牛,也一脸忌妒的表情,挖苦老黄牛说,你狗日的天上掉馅饼了,这下连棺材都能打成金的了。说得老黄牛心里乐滋滋的。
整个农闲季节,老黄牛都没有管自己那五亩地,一心只等着城市连接线修通后有人出高价来买,听说地征了后还能有个门面房,还能享受低保,那样,老俩口不是可以好好享受下晚年生活了吗?可是让村民和老黄牛没有想到的是,当有一天他来到自家地里的时候,那片自己曾经费尽心思,通过几年才培好的土地,上面乱石堆积如山,整得像乱坟茔一样。老黄牛心一阵绞痛,像是天塌了一样。村民们也一窝蜂地吵嚷着去找乡政府领导,去找施工单位说理,要求要尽快清理完那些乱石。当时施工方也表示会及时处理的,反正在春播前一定平整出来,保证农民能种上好地。村民们也就信了,各自回家做自己的事去。
一晃,似乎就在眨眼的工夫,一个冬天就过去了,桃杏大道早已修建完工,双向四车道,中间还隔了一条河,路两旁种了行道树,成天车来车往,像是流水,看上去无比气派,好不热闹,眼看着城市的气息在一天天扑面而来,村民们都兴奋着,期待着路两旁的地早一点被征用,也给自己家好好修一间当街的铺,过上城里人的日子。
老黄牛是真的急了,眼看春播季节临近,可是地里的那堆乱石依旧如小山一样把自己家的土地压得喘不过气来。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一夜暴雨,竟然把那片堆满乱石的土地给淹满了水,一夜之间,那片地就一片汪洋,成了一个天然水塘。当老黄牛站在水塘边时,头脑中像那片池塘一样,一片空白。眼看着即将变成钱的一片地成了一片汪洋,老黄牛彻底感到了绝望,想到这片地既种不了,也不可能被征用,他像是遭到了雷劈一样,只觉得全身乏力,瘫软在地上,昏厥过去,要不是村里放牛的赵三娃及时飞跑到地里告之正在栽烤烟的杨桃花,立马送村卫生室抢救,也许老黄牛真的就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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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桃花这次是真的被激怒了,眼看着那汪满水的一块土成了废物,心急如焚,想着这一季庄稼泡了汤,杨桃花搀扶着老黄牛找了村里、乡里领导,甚至还到了县政府上访。也许是老黄牛不谙世道,不懂技巧,或许是人太少了引不起关注还是咋的,反正老黄牛和老伴杨桃花的上访就像是在大海中扔下了一颗小石子,溅不起一个小水泡。还好,村民的情绪被充分调动起来了。也许是老黄牛和杨桃花的上访提醒了村民,被水淹了土地的农民也真的急了,原以为施工方会清理完乱石,万一被征用了,还能卖个好价钱,可现在这样子,水也排不出去,眼看着只能永远装着一塘水了,谁还会征用这个烂水塘子?村民们一急,就一齐拥着老黄牛去上访,到乡里,到县里,拿老黄牛作挡箭牌。
在县里上访时,一帮村民扛的扛锄头,提的提扁担,搀扶着老黄牛和杨桃花老两口,老黄牛拄着拐杖,弯着腰,病歪歪的样子。其他村民群情鼎沸,吼的吼,闹的闹,一帮村民围在县政府门口,有的坐着,有的靠在墙上,有的躺在地上,横七竖八,乱七八糟的,把过往车辆都给堵断了,县政府的门卫见此阵势,忙把大铁门关上,几个保安站在门外死守着门,生怕有村民闹进去,引得数百市民围观。
不大会工夫,不晓得从哪里闻到水田村人聚众上访的消息,几家驻县记者站的记者也赶了过来,拍的拍照,摄的摄像,镁光灯闪得喀嚓喀嚓直响。
这事引起了县领导的重视,派县信访局的局长出面接待。信访局局长姓张,是个做信访工作的老手,见村民情绪激动,他也就不说话,只等村民诉苦,意在等村民情绪稍稍稳定了,再说不迟。
张局长说,各位乡亲,你们有啥好好说,派出两名代表来和我谈,其他的村民赶紧散开,不要堵着大门,人出人进的,还有很多公务要办,拜托各位好不好。可村民们哪里肯听,情绪越来越激动,七嘴八舌的,像一群乱哄哄的蜜蜂。
刘三爷说,才不信你的鬼话,我们不选代表,你倒是奸,选了代表么你们好抓人了是不是?不选。你们只知道修路,不知道负责。
不选,不选,坚决不选。叫县长出来接待我们,否则不走。
有人回应,好像是吴二狗,说就是,就是,我们那地好端端的,被挖机挖那么多乱石堆在地上不说,还塞了我们的涵洞,就像人被塞了喉咙一样,会不会好过?现在那水咋也排不出去,再说就是排了水,那一大堆乱石渣压在地上,那地咋种,难道石头上还能种出包谷,还让不让人活。
秀才戴个酒瓶底厚的老花镜,异常愤怒地说,就是,就是,当初征地时你们政府家说得好听得很,签字画押后你们就不认了,现在找哪里,都在推,县交通局说这路他们管不了,得找市交通局,市交通局说他们也管不了,得找啥交投公司,等找到交投公司了,又说这路是省里直接招的标,他们也无法,去找了施工单位,说是当初设计根本就没有治理这土地的项目,他们作为施工方,也无法,反正谁也不管了,找谁都一个鸟样。
一个脸上皱巴巴的老者从人群中拼命挤出来,挤得满头大汗地说,你们看看这个老黄牛一家,人家大半土地都被水淹了,儿子外出打工也不知死活,那天差点急死球了,政府家再不管这事,哪天出人命你们就安逸了。
一个中年汉子也歪出头来,扯长脖子大声武气地吼道,妈的,啥子世道嘛,只会拉屎,认不得揩屁股,真是无聊。
有几个小伙子情绪激动,把一个预先准备好的汽车轮胎准备好,倒上一瓶汽油,用打火机点燃,碰的一声,只见熊熊大火瞬间爆发,把周围的人吓得直往后退。几个小嫩苔苔情绪也随着火焰的升腾而窜将起来,激愤异常,跳起来,用脚狠狠地踢门,巧的是不知谁在地上踩到了红色印油,只见那门上印了几个大大的鲜红的脚印,远远看上去,像是血印一样吓人,生猛,血腥。
村里几个老道点的长者怕把事情闹大,忙上前阻止,说不要躁动,不要躁动,有理讲不折。几个后生还十分不服气的样子,嘴里骂骂咧咧地退了回来,盘腿坐在地上。
县政府门口被堵得个水泄不通,汽车、摩托车、人力三轮、单车、手推车交织在一起,乱如麻。喇叭声、骂人声、小孩子的哭声、碰撞声混响成一片,烦死人。接到县政府电话的交警们忙前忙后疏导交通,可积重难返,堵得实在是太凶了,一时还真的无法疏通。
见眼前这阵势,张局长都有些急了,像个猴样地团团转,只见他不停地接手机,可能政府办的在给他打电话传达领导指示吧。尽管他是个老局长,可谓久经沙场了,但今天水田村的这几十号群众,还真是赖皮,暴躁得很,一副要制造事端的架势,让他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搬来了分管交通的宗副县长,宗副县长答应帮大家尽快协调解决,才算平息了众人心中的怒火,大家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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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田村人的上访,应该说确实起到了明显作用。
就在水田村人上访的第二天,宗副县长就及时带了一帮子人前去调研。一帮人在那里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村里没有出工的村民闻讯后也赶了去,想看个究竟。这群人中,当然只有老黄牛是最积极的,也最心急,因为他家的土地被淹的是最多的。
村民们的脸上都挂着复杂的表情,是期盼,是怀疑,是无望,好像啥感觉都有。
宗副县长说,大家说说看嘛,这被淹的土地涉及到十一家农民,马上春播就开始了,这事如不尽快解决,将关乎到群众的切身利益,大家看如何解决好。
交通局长上前一步说,宗副县长,这里补充一句,在县里,凡是副职,下属们都加上一个姓,如是正职,就直接叫县长了,说来也是有点意思。交通局长抽了抽眼镜,接着说,这条连接线,是省里直接招标进行施工的,市县两级都无法干涉,当然,这些建筑垃圾,废石块些,确实不该就往路边的良田良地里堆放,他们应该清除的,关键是,现在还汪着水,实在是不好处理。
说到水,好像该轮到水利局领导发言了,水利局来了一位副局长,是个秃顶,个子不高,上前一步,毕恭毕敬的样子,说道,宗副县长,我们局长跟着县长调研去了,派我过来。一听这话,宗副县长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不过马上就回过神来了,其实他内心中也是十分明白的,他不分管水利,水利局长派个副局长来,也算是给足他面子的了。那秃顶副局长接着说,我察看了下,这个水塘的水太多了,无泄洪口,加之地势低洼,根本无法将水排走。
宗副县长追问道,那能不能用抽水机把水抽掉。
秃顶副局长说,没用,一场大雨下来,又装满了,因为这片地太低洼,原来出水口的位置,被修桃杏大道给堵死了,根本就没有出口,水是排不出去了。
提到大道,宗副县长就把目光转移到了交通局长的脸上,你说说看,能不能从大道底打个泄洪洞之类的?
交通局长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说,这不可能,打通了也无用,因为修这大道,整个排水系统被破坏了,没有排水沟,水是无法排出去的了。现在唯一的办法,看来只能是让施工方赔偿农民的损失了。
宗副县长又在人群中寻找施工方的代表,一个副总,腆着个大肚子,从人缝中挤上前来,略为迟疑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说,这个,这个当初根本就没有预算上这笔开支,也没想到这里全是石头,会造成这种后果,我,我也作不了主,只能逐级往上汇报了。
宗副县长一听,汗就从额头上冒出来了,随口骂了一句,他娘的,哪有这么做事的。
这时,随行的县扶贫办公室主任提高声音说道,宗副县长,依我看,这里已经形成了天然水塘,里面又堆了那么多石块,何不因地制宜,在周边再圈一点地,好好弄个农家乐,接待旅游团队。
听扶贫办主任这一说,其他随行领导忍不住笑了,好像这是一个天方夜谭一般好笑,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宗副县长正在生闷气,一听扶贫办主任这话,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在写小说?
宗副县长一句话把大家都逗乐了。
村民们没整懂是啥意思,也不知道小说为何物,一个个十分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
宗副县长略着沉思,表情异常沉重地回头对村民们说,乡亲们,你们先回去,等我们回去商量后,再处理这事,请大家放心,我会尽力的。
宗副县长说着转头就朝车边走去。村民们忧心如焚地追上去,七嘴八舌地吵嚷开来,上去拦住宗副县长的车,要不是苟队长像条狗样又吼又骂的上前伸手拦住村民,威吓村民,宗副县长的车根本无法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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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宗副县长的车一溜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老黄牛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心脏被狗吃了一样。之前,听说宗副县长要来,原本病怏怏的老黄牛一下子新鲜起来,心想这下好了,愣大的官来都解决不好,还当个球。老黄牛丢下正在地里吃草的瘦牛,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可是听这些头头脑脑们一分析,老黄牛感到了绝望,好像这地里的水是不可能排除的了,就是龙王下凡,也啃不动了。
不过,一想起宗副县长那副愁眉苦脸的表情,那股认真劲,老黄牛心里就无比踏实,他想,这宗副县长实诚,不像有些当官的娃,官不大架子大,高高在上,只打官腔,不办实事。宗副县长那一张踏实的脸让老黄牛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他想,这样的好干部一定会为民着想的,一定会把他的那片命根子一样的土地给恢复好的。这样想着,老黄牛心里就充满期盼,在心中自言自语地念叨:快有眉目了。这样想着,老黄牛心中又翻起了层层金黄的稻浪,他感觉眼前的太阳似乎都比往日要大要烤人得多。
村里的其他村民则一个个骂骂咧咧地掉头往回走。
刘三爷朝着老黄牛喊,说你个老东西,还不起来走,坐在地上吃球,你以为你守着块金砖了哈,哦,对了,看来你是要发财了,没听当官的说吗?你这地要搞啥农家乐了,看来迟早有一天,你这地是要被当官的给征掉了。
啥农家乐其实老黄牛一概不知,这些年,尽管身边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桃杏大道也修通了,成天车辆如织,尽管村里也有无数的小伙姑娘外出打工,可老黄牛和杨桃花成天只知道守着自己的几亩土地,过着原始人一般的生活,村里人又不待见,懒得和他家来往,老黄牛和杨桃花对外面的世界还真是陌生着呢!
其实,在老黄牛看来,刘三爷的话很明显是在挖苦自己,但他还是莫名地紧张、恐惧,现在这世道,假钱都能做成真的样,好像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了?老黄牛的心病又增加了一层。
荆歌 书法
宗副县长一行人走了,村里的人也骂骂咧咧走了,若大的水塘边,只剩下老黄牛一个人坐着。老黄牛拿出叶子烟来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得严严实实,拿出烟锅来在身边的石头上磕两下,把里面的陈烟屎磕掉后,再把新裹好的叶子烟栽进去,掏出打火机啪啪点燃,就开始叭叭叭地咂起来。从老黄牛嘴里吐出来的烟雾,把眼前弥漫得看不清方向,就像老黄牛此刻的心情一样,老黄牛一脸的茫然。抽完一根叶子烟,夕阳就没入了西天的云层,只见万道霞光从云缝间射出来,射得老黄牛的脸红彤彤的,像是染了色一样。眼前的一池水也染红了,就连老黄牛的倒影在水中,也逃不了染红的命运。本来多有诗意的美景,老黄牛却没有心思欣赏,相反,他被眼前这红色刺激,觉得都是血的颜色,在老黄牛的意念里,这是他老黄牛的血,是老伴杨桃花的血,是儿子小黄牛的血,这血,全被眼前的这池水给吸完了,一池水都被染红了,老黄牛突然感到无比恐惧,无比孤独,像是世界末日来临的感觉。老黄牛感到全身像是泼了冷水一样,一股冷气从嘴里呼入,直逼五脏六腑,通体生寒。
不知不觉间,老黄牛昏过去了,进入了梦乡,他梦到了当年带着小黄牛在田里劳作的情景,一会儿是小黄牛赤脚踩在水田里,正爬在田埂边捉泥鳅,脸上被泥抹得花里胡哨的,像个正在田里拱泥的小猪一样可爱。一会儿又梦见自己正在赶着水牛耙田,那水牛壮得油亮亮的,自己站在耙上,左手拉绳,右手扬鞭,仿佛那田就是自己的江山,任由自己奋蹄扬鞭一样,老黄牛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老黄牛还梦到田里的秧苗长起来了,抽穗了,绿油油的,有青蛙在田埂上跳来跳去,不时发出清脆的鸣叫。似乎就在眨眼之间,那稻田就一片金黄了,老黄牛正在弯腰割谷,只听到嚓嚓嚓的一阵声响,一片片稻谷就割倒在田里。老黄牛看到,汗水从杨桃花的脸上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杨桃花直起腰来,伸手揩了下脸上的汗,看了一眼正在弯腰拾稻穗的小黄牛,会心地笑了,笑得是那样的好看,那样甜蜜。可不知啥时,梦境发生了改变,先是晴天打起了炸雷,继而山上滚落无数石块,像是地震一样,那石块在一瞬间就堆满了稻田,把刚割倒的稻子全压在了下面。接着,老黄牛梦见小黄牛正被一群人用刀乱砍,为首的那个像个工头,戴个墨镜,像个黑社会大哥,只听到小黄牛被打得哇哇直叫。再后来,老黄牛看到小黄牛衣衫褴褛地朝他走来,嘴里不停地喊着爹爹爹,我回来了。老黄牛下意识地张开嘴,答应了一声,正是这一声,把老黄牛惊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一片漆黑,天上尽是黑压压的云层。他感到全身正冒冷汗,冷得瑟瑟发抖。
恐惧再一次向他袭来,他感到无比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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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眼前这一池清水是多么富有诗意,它使得周围的空气新鲜无比,使得这个缺水的村庄第一次有了这么富有的水源。现在,村里饮牛、灌溉啥的,村民们都直往水塘边跑,尤其在眼下干旱异常严重的节骨眼上,这个因城市大道修建而淤塞的天然湖,竟然成了水田村人的福音。可他们在享受这一池水的同时,却很少有人会想到老黄牛的焦虑和痛苦。即便是和老黄牛家一同被水淹了田的人家,因为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田,加之地力瘦薄,也是闹过一阵无果后就再没有心思管这事了,他们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政府家要管的事太多了,找也白找,只要他老黄牛能生存,我们也过得去,这样一种谁也不肯出头的心态,更进一步加剧了老黄牛的担忧和焦灼,他像是心中架着一堆柴火,正在熊熊燃烧一样,要命了。
尽管经过好几次上访,可三个多月过去了,田被水淹的事还是没有眉目。老黄牛拄着拐杖跑了几次村里和乡里,还去了县政府,可是没有一个准信,村里、乡里领导也一副愁容,只说正在积极向上反映,让老黄牛不要着急,还打招呼叫老黄牛千万不要到县里市里上访,说去了人家还不是一个电话打来乡里村里,叫去带人,结果不也一样么,问题最终还不是要乡村两级来解决?老黄牛越听越鬼火,在心中骂了句脏话,说妈的,几个胀干饭的王八,吃粮不管闲事,坐着茅坑不屙屎,天打五雷轰。可骂过后,老黄牛又有点心虚,像这话被自己当场说出来一样,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抬头怯怯地看了看对方,见对方没作任何反应了,心里悬着的石头才落了下来,转头无趣地离开了村公所。
老黄牛没有回家,也没有听乡村领导的招呼,径直来到了县政府,老黄牛很少进城,像个野狗突然窜进城来一样,摸不清方向,在繁乱如麻的车流人流面前,老黄牛变得呆若木鸡,甚至连走路都不敢走了,周身直冒汗,头一晕,差点被一辆疾驰而来的奔驰车给撞上了,那司机剪个平头,戴副墨镜,穿一件花花公子的大红T恤,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儿,大概也被吓着了,车过去了还伸出头来骂老黄牛:狗日的老东西,给是不想活了。骂后朝着老黄牛啪地吐了一泡痰后,狠狠地加了一脚油,一溜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唯有老黄牛,还像根木桩一样,立在那里,堵下了一长串汽车呢,要不是一位牛高马大的警察一把将老黄牛拧过来,还不知要堵塞多长时间呢。
老黄牛在县政府门前被门卫挡在了外面,原以为,至少上次见到的张局长会出来接见下他,没想到的是,县政府大门也不关,不像上次村里来了几十号人,门卫赶紧把大门关上,生怕他们冲进去扰乱一样。老黄牛看到,一辆辆光溜水滑的小汽车进进出出,车窗一律关着,老黄牛想,这些车里面一定坐着县长或者副县长啥的。不然关着个窗子做啥。老黄牛想,不行,得抓紧进县政府大楼去找县长,看来副县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了,上次宗副县长不是还带了一干人马去看过现场了吗?人家宗副县长看上去也是诚心诚意的,不像耍滑头的那种,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还是不见有个结果。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吧,不行,还得找老大才行,老黄牛在心里琢磨。这样想着,老黄牛就急冲冲地朝门里走,可还没跨进去一步,就被一只大手紧紧地拧着他的胳膊,老黄牛顿时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铁钳子夹住一样生疼,他只觉得自己猛地朝后退了一下,等他站定后才发现,原来是被一个穿保安服的长得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把自己提了站到门外。只见那人唬着个脸,像个黑煞神一样看着自己,怒目圆睁,大声朝老黄牛吼道,你个老杂种,没看到领导些的车进进出出吗?给是要碾死你才好过。老黄牛感到无比委屈,结结巴巴地反击说,我,我是来上访的,我们那田被水淹……门卫没好气地说,淹个球,你不是水田村的吗?上次你他妈几十个来上访,堵了政府的大门,害得老子被扣了一月的工资,还不给老子滚回去。正在这时,县政府大门内出来一辆丰田越野车,看上去很大很气派,在老黄牛的心中,这车可比宗副县长的车安逸多了,难说正是县长大人的呢?这样想着,老黄牛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然不顾一切冲向那辆无比气派的小车,按照老黄牛的想法,他无论如何都要跪在县长大人的车前,不然,他的命根子土地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手的,这一点,老黄牛无比坚信。
可是,老黄牛做梦也没想到他还来不及跪下,就被一双柔软、细腻、温热的手给提了起来,那种温热,像是一股暖流从脚冲到了头顶,老黄牛的第一感觉是,县长大人亲自把自己给搀扶起来了,难说县长大人还会笑咪眯地对自己说,老人家,你放心,你家土地被水淹的事,我一定尽快解决,你放心回家好了。
可是那一瞬间,老黄牛有点心虚,不敢抬头,他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见过县长这样大的官,他紧张得有些发抖,手里拿着的烟锅都抖得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老黄牛要弯下腰去捡,却又被刚才那双温热湿润的手给提了起来,老黄牛感觉像被电着一般敏感,他只是在那一瞬间感觉有些异样,这双手咋像女人的手一样,纤细、轻柔、温润,难道这县长还是个娘们。老黄牛的好奇心在一瞬间膨胀到了极限。他略为抬头斜了一眼扶住自己的人,天啦,这哪里是人,这分明是个仙女啊,出现在老黄牛面前的,是一张笑吟吟的瓜子脸,白生生的,粉嫩嫩的,笑起来,一对小酒窝深深地陷进去,迷死人了。两条弯弯的眉向两边飘去,这让老黄牛想到了老家的狐狸,狐狸精三个字也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想自己今天是不是见着鬼了。正疑惑间,那女人转过身,只见胸前两大砣丰满的奶子几乎露了一半在外面,白晃晃的,老黄牛觉得很刺眼,根本不敢看,但又忍不住用眼角斜上几眼。老黄牛还注意到,这眼前的女人穿了一条紧身的裤袜,外面罩了一条短裤,那大腿和小腿修长匀称,异常饱满,臀部也是鼓峥峥的,这让老黄牛觉得心里一阵燥热,全身上下极不自在,头脑里一片空白。
老人家,走,到屋里喝杯茶去。
老黄牛被那美女连拉带扯,晕头晕脑地走进了接待室。
正在这时,那辆豪华气派的越野车从老黄牛的身后唰的一声穿梭而过,一溜烟消失在了街的尽头。老黄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他怀疑那是县长的车,可是却止不住自己的脚步,他觉得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拉着自己朝前走。
在信访接待室,老黄牛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待遇,那美女给他泡了茶,那茶水红彤彤的,跟老黄牛平时喝的那种三五元钱一斤的大叶茶颜色大不一样,那是绿色的,有时也有点泛红黄,但似乎有些混浊,不是这样的清爽。老黄牛是离不得茶的,每次下地,他都不亏待自己,都要用一个塑料杯子泡满满一大罐茶。那茶苦味极重,涩涩的,老黄牛觉得要那种茶才过瘾。但老黄牛觉得刚才这位美女干部给他泡的茶,透着一股子莫名的香,清清的,仿佛自己稍不留神,这清香就会跑掉一样,老黄牛有些舍不得喝,确切地说是有些不好意思喝,他被眼前这美女的一举手一投足弄得神魂颠倒,都不敢正眼看上一眼,心里像是装了只兔子一样,嘭嘭直跳,老黄牛自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到了耳根,他在心里自言自语地骂了自己一句:老不害臊,老不要脸的。老黄牛这才想起,要在县政府的大门处堵截县长大人呢,他的土地被水淹的事还没个眉目呢!老黄牛像是才从睡梦中惊醒一样,赶紧一个激灵站起来,朝着门外就走,那美女干部见老黄牛如此紧张,生怕他再生出事端,赶紧站起身来扶住老黄牛,说老人家,别急,别急,你还是先喝口茶再走,你看,刚泡好的,不喝不是可惜了吗?老黄牛想这女娃说的也在理,就不自觉地端起茶杯来轻轻地喝了一小口,老黄牛开始不大适应那种茶的味道,觉得很没劲道,啥味也没有,不过,很快,一股香味就弥漫开来,让老黄牛有种欲罢不能的感觉,他喝茶几十年了,还从来没有换过口,没想到还有这种口味的茶。老黄牛觉得不喝完那杯茶,心中实在不忍,就再次抬起茶杯来一口就喝完了杯中的茶。喝完杯中的茶,老黄牛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还是惦记着自己那被淹的土地。就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朝门边窜,那美女干部慌忙站起身来想去阻止,却被门外进来的一位中年人扬手止住,说,不必了,让他走,没事了。并看着那美女会意地笑了笑,笑得很诡秘。但是这一点,老黄牛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个中秘密。
见没人来拦自己,老黄牛想看来今天县长是不会来的了,要不,这些信访干部早把他给控制起来了。老黄牛心中反而多了几分失落,老黄牛想,会不会刚才那女娃把自己拉进去喝茶的时候,故意让自己错过了县长的车。可是这一念头刚一闪现,老黄牛就把它掐断了,做人咋能这样没良心呢,人家可是那么客气,那么热情啊,不能这样冤枉人家啊!
正当老黄牛失望之际,刚才从他身后溜走的那辆豪华车又迎着老黄牛开了回来。老黄牛喜出望外,天上竟然掉下馅饼来了,他庆幸着自己没有因为被美女干部引去喝茶而耽误了见县长的时间,也没有多想,管他是不是县长,就扑嗵一声跪在了那辆正缓缓驶进门的越野车前面。刚出去的县长突然杀了个回马枪,令信访局的干部猝不及防,尤其把那虎背熊腰的门卫给吓着了,就连保卫室里几个正在打游戏的轮值保安都吓得赶紧冲出来制止。先前将老黄牛扶进信访室的那位美女也赶紧和另一位男的赶过来制止。可是来不及了,只见老黄牛跪在地下,头不停地往地上磕,磕得哐哐脆响,磕得血都粘在水泥地上。那车停了下来,可门一直没开,也没有要下来的迹象。直到几个保安使劲地把老黄牛提起来,像拧一只小鸡一样扔到门边时,车上的人才终于坐不住了。只见一个油头粉面的小秘书猴样地打开车门跳将下来,迅速打开后排车门,生怕领导的头被撞在车顶上,还忙着伸手在上面护着。这时,就见一位身材魁梧,梳个大背头,穿西服打领带,看上去气质非凡的中年男人优雅地从车上下来,指着几位门卫厉声喝道,你们干嘛,就是这样对待群众的吗?不像话。太不像话。那个熊腰虎背的门卫一下子像是打蔫的茄子一样,只小声小气地说,县长,他,他是来上访的,挡了路,所以才……县长又严厉地说道,他挡了谁的路了,要没有个委屈啥的,人家大老远跑到你县政府来做啥?你叫一下信访局的接待一下都不行?下不为例。随即,县长亲切地对老黄牛说,老人家,有啥事,直接给我说好了?老黄牛被刚才发生的一切吓得不轻,他感觉自己的手还在颤抖,脑门也叮心地疼痛,老黄牛觉得脑门有点湿漉漉的感觉,但手摸了一把,拿在眼前一看,鲜红一片,老黄牛自己都被吓着了,都忘记是自己给磕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话也说不出来。见县长这个青天大老爷就站在自己面前,老黄牛紧张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急得满头大汗。这时,信访局的张局长不知在哪闻到了信息,弯着个腰夹着个公文包小跑过来,见县长在亲自接待上访群众,急得不行,气喘吁吁地跑到县长身边,还没站定,就大声吼老黄牛道,你个老鞭子,上次不是接待过你了,宗副县长也去看了现场的,又来了,还挡住县长的车,你有本事啊?说完后,张局长就转向县长,一脸讨好地说,县长,对不起了,是我工作没做好,你看,挡了你的路,耽搁了你的宝贵时间,你先走吧,这事我来处理。张局长说着就斜着个眼狠狠地看了一眼信访室一男一女两位干部,只是不好发作而已,不然,还不知要咋骂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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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长表情严肃,显然对张局长的工作是极为不满的了,这一点,张局长早已察觉,急得直冒冷汗。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县长问道,他是不是水田村的老黄牛?张局长赶紧说,是的,就是,就是。老黄牛在一旁听到心里无比惊奇,这么大的官,咋会知道我的小名呢?正疑惑间,县长又说,老黄牛家田被水淹的事,关乎到十一户人家的生计问题,这事上次宗副县长给我汇报了,看来目前要恢复很难了,我正在和一个昆明的商家商谈,想把这个餐饮企业引进来,再在水塘周围划一片地,当地群众以地入股,以水塘为中心,好好规划一下,在塘里养点生态鱼,在附近的山上养点生态鸡,好好规划开发一个“水田生态美食风情园”,把它打造成咱们县最好的一家大型接待餐饮企业,这样,既可以变废为宝,确保农民旱涝保收,当地群众每年还可以分到红利,还可以在企业打工,水田村的群众,以后的日子,就有盼头了,张局长,这事你好好疏导一下群众,很快就会动起来的,我还准备下周去水田村亲自看看呢?
老黄牛被县长一席话说得云里雾里的,一时还转不过弯弯来,不过听县长这么一说,他还真是动了心,天啊,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不久的将来,咱那片耕种了几十年的水田就要变成公园一样的地方了,老黄牛一时抑制不住,竟然流出了眼泪,他伸手抹了一把,一个脸上都浸满了血。
县长见老黄牛这样子,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说,老黄牛,先回去吧,不急,我们正在考虑之中,你们种不上田,其实,我比你们还急呢!再等等吧!说着就转身上了他的越野车。上车后,又伸出头来对张局长说,张局长,你辛苦下,赶紧带老黄牛,去医院处理一下,我还有个会。说话间,汽车缓缓地驶进了县政府大门。老黄牛回到水田村时,已是黄昏。
7
在村口,正巧遇到刘三爷。老黄牛抑制不住内心的幸福感,飞着白沫星子,把信访女干部如何拉他,如何泡茶给他,以及县长如何待见他的细节一一细数给刘三爷。老黄牛本以为刘三爷也会和自己一样高兴得跳起来,哪知刘三爷双手蒙住脸笑得弯着腰在地上转圈,笑得蹿蹿倒倒的,差点背过气去。刘三爷笑得差不多了,才揉搓下眼角的泪水说,我的老黄牛啊!上人家当了你还不知,那女干部是在调虎离山啊,你个憨杂种,这个都不晓得,别在这世上混了,两板板死了算球了。
老黄牛也不甘示弱,说你懂个球,尽说些昏话,这年头还能见到老虎,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老黄牛见和刘三爷说不到一条路上,转身就走。刘三爷转过身来呸地朝着老黄牛吐了一口浓痰,一副鄙视的表情说道,你狗日不信算球了,你就好好等着在你的田里办风情园吧,幸福死你。说后朝着村里扬长而去。
老黄牛觉得这刘三爷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不想理会他,他本想马上回家去把今天上访的情况说给婆娘杨桃花听,让她也幸福一下,可是老黄牛头上还包着个包敷,不好意思进村,就径直来到水塘边。他想,等天黑了再回家,神不知鬼不觉的,免得拿给狗日些笑话。
残阳如血。老黄牛一个人蹲在水塘边,看看远山,看看水塘,看看附近的村庄,老黄牛意外地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是变了个样似的。也许是那个女干部轻柔、温润的手给了他一种别样的温度,也许是女干部泡给他的那杯红茶让他觉得头脑清醒,不过一想起女干部那半裸的奶子,那双让他心神不宁的双眼,老黄牛的心里就涌起一股热浪,他会顿时觉得自己的脸突地一下红到耳根。不过有一点,老黄牛一直在琢磨刘三爷啥调虎离山,说啥上当的话,他突然生出一丝丝怀疑,是不是他们有意对自己施了美人计,让县长梭脱掉,还是现在的干部都是这样好,这样热情。不过,当这个念头在头脑中有那么一丁点的闪现,他就会死命地掐断这个念头,他觉得不能把别人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只有没良心的人才会这样想呢!他甚至在内心里狠命地骂了自己一句:没良心的刘三爷,没良心的老黄牛。这样骂过,他觉得畅快多了。如果说对那热情的女信访干部,他还有一丝丝怀疑的话,那么对县长这人的态度,老黄牛是发自内心地感动,这是多好的县长啊,竟然还替我老黄牛说话,竟然还骂那些吼我老黄牛的干部,这不是包青天在世吗?说实话,县长的一席话,真的让老黄牛大受鼓舞,老黄牛一直沉浸在县长描述的那种美好图景中,万分陶醉,那可是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西洋镜啊!竟然还可以开啥风情园,简直就是做白日梦,可老黄牛相信这梦,他在心里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梦,一定能够实现的。不过一想到以后这地就不属于自己的了,而是属于老板的,自己的地自己不能说了算,想种什么却不能种,那还是自己的地么?更麻烦的是,自己没地种了,如果真的要去给老板打工,自己一个干老头,一把鼻涕一把老泪的,人家会要吗?不影响别人生意就算好事了,还打工呢!老伴呢,也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她也只知道侍弄那几亩水田,她难道还能去餐馆当服务小姐不成。老黄牛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也不知他是死是活,要是他还活着,能回到家里,娶个媳妇,再生个子女啥的,那儿子儿孙去啥风情园上班,倒是蛮好哈。这样想着,老黄牛就滋润了,说不定哪一天,儿子还真的会回来呢!要真是那样,就好了。
老黄牛从早上就出门了,又是走路又是磕头,又是被保安抓扯的,又饥又渴,确实累得不行了。可这一天,老黄牛经历了太多,特别是听了县长勾画的美好蓝图,更是让老黄牛想了好多好多。他静静地坐在水塘边,想着这以后就不能再下田栽秧了,不免有几分失落,有几分悲凉。老黄牛想,种了一辈子的田了,不去种田,自己还会做什么呢?越想越是复杂,越想越是糊涂,想着想着,不知啥时候,竟然就歪在水塘边的一块石头上睡着了。
老黄牛做了一个无比温馨美好的梦。他梦见自家的五亩田早已放满了水,那泥也耙得细腻柔软,他的老伴杨桃花正在水田里插秧,儿子小黄牛也正挑着一担秧苗,朝着地里走去,老黄牛看到,儿子小黄牛肩膀上那两砣肌肉,鼓峥峥的,好有力气的样子,老黄牛禁不住欣慰地笑了。时而,老黄牛眼前又出现一些金碧辉煌的建筑,门口停满了几十张光溜水滑的汽车,好多人正在餐厅里吃饭,有的吃饱喝足了,正抹着嘴上的油腆着个大肚子走出门来。老黄牛还看到,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也正在风情园里里外外地忙碌,儿媳妇正在洗菜,儿子呢,正打着掌盘上菜,那菜热腾腾的,看着就流口水。时而,老黄牛面前又出现了他家那水汪汪的稻田。老黄牛是再也闲不住了,他想,得赶紧再下田去除下草,好好收这一季稻谷,不然以后可就没田种了。于是,老黄牛挽起裤管,一脚就踩进了田里,老黄牛只感觉到,那泥好柔软,好柔软,那水好温润,好温润,那秧苗,好绿,好壮啊,老黄牛不能自抑地说道,看来今年又是五谷丰登。明年,这里全建了风情园,一定会更热闹吧,那时,自己就可以抬个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吸旱烟,看车来车往,看儿孙满堂。那一瞬间,老黄牛幸福死了。
8
老黄牛在村里失踪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神秘莫测。有人说看到他朝着后山一直在爬,爬着爬着就变成了一堵云,飘到天上去了;有人说老黄牛被儿子小黄牛在夜里接走了;甚至有人还说,老黄牛是去上访时被门卫打死后送去火化厂化掉了。总之,水田村这几天弥漫着一层阴影,整个村子里像是笼罩在一种死亡的气息中一样,没有一点生气。
杨桃花哭了三天三夜,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在杨桃花的心中,老黄牛肯定是必死无疑了,不然这个砍老壳的出门这么多天了,咋连个脚迹也不送一个回来。杨桃花几乎找遍了村子周围的山山岭岭,可还是没有老黄牛的一点点印迹。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老黄牛正在水田里插秧,看着他笑得花枝烂灿的,幸福得要死。杨桃花还梦到儿子小黄牛也从深圳回来了,正在帮着老黄牛挑秧苗呢。杨桃花才异常警觉起来,连夜从床上跳下来,朝着水塘边奔去。当她借着淡淡的月光看到老黄牛正安详地躺在水面上时,杨桃花吓得当场晕倒过去。
9
水田村人都觉得老黄牛可怜,都同情杨桃花。要不是村里人帮忙,老黄牛的尸体还不知要摆多久呢,村民们七手八脚,烧的烧水,做的做菜,煮的煮饭,在发现老黄牛尸体的第三天上午,全村人把老黄牛的尸体送上了山。
让全村人都没有想到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发生了,就在抬老黄牛上山的那天早上,老黄牛的儿子小黄牛回来了,只见他衣衫破烂,面黄肌瘦,走路都会被风吹走的样子。小黄牛说,他出门十年了,先是在餐馆洗碗,后来被老板骗进了黑煤矿,直到一个月前,政府取缔了那个非法煤矿,给了他一千元的路费,他才得以重见天日。小黄牛说得悲悲切切,尤其见到全村人都在为他爹老黄牛办丧事,小黄牛无比悲痛,哭得死去活来。
不过,杨桃花说,儿啊,你回来就好,你爹只会种田,你可以去啥风情园打工了。
杨桃花一句话,说得全村人都酸楚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