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记[散文]

2020-07-07 06:04
边疆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漾濞

彝族

1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嘣咚——咚……”

我隐约分辨出,这是什么巨大的物体从另一个更巨大的物体上撕裂开来,其间,裂口以不可遏止的势头迅速拉大,最后,这物体在一声巨响中砸向地面——中间,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

因为分辨不出发出这巨大声响的物体,我也便分辨不出发出声音的具体所在。“是攀枝花!是攀枝花的朽枝掉落下来了。”时间尚有些早,我们已经醒来,但只是各自醒着,还没有开始说话。巨响声刚落地,丈夫已然分辨出这声音的所来,他迅速地从床上弹起来,奔到窗前去看——楼下院中的攀枝花树下是一条人行道,每天清早都会有许多人从这条人行道下去,然后拐过老干活动中心的一楼走廊,到活动中心的乒乓球室去打球。树下西侧还安装了许多健身设施,每天早晚,甚至中午,常会有许多老人带着孩子在这树下休闲、玩耍。树下东侧、走道的一旁是活动中心的门球场,球场顶上的蓝色铁皮屋顶,被攀枝花树茂盛的树冠覆盖了近三分之一。

“还好,树下没有人,只是铁皮屋顶的侧边被那枝子砸凹了一处。”丈夫从窗前折回身来,说话的语气明显地轻松了。我能想见,那枝子在被铁皮屋顶挡了一下之后,掉落到了人行道上。“这攀枝花树年龄大了,应该请专业的人员来好好地清理一回朽枝,若不然掉下来危险得很。”这是他第二次说这话了。之前也是有一回,是个中午,也是从树上掉下来一段朽枝,落到了西侧档案局的楼前,好在也没有人。这时候,我能听到在楼下院子里,乒乓球室里打球的人们已经涌到了外面,大约是聚在一楼走廊上,对着这情景唏嘘感叹和议论着。

之后,院子里恢复了平静。时间进入起床、早餐、上班的固定程序里。

办公室里这段时间工作之余在读的书是以色列作家阿摩斯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中间,穿插读一本诗集和《世说新语》。《爱与黑暗的故事》,记得是在《文艺报》看的推介,后来在网上买来,近650页的书如一块大砖头,我读过这样厚的书不多,又因读起来多少有些吃力,所以配着两个短章式的书来读。早前,我读书的习惯大体是一书不尽、不读新书,后来有一回读到曾国藩教子书里写着这话,不禁一笑。近年,发现自己读书的习惯和写作的习惯一起,慢慢现出环境依赖的趋向,比如我晚上读《红楼梦》,我便每天都在晚上读(时间一般是在9点至10点之间),在开始了几天之后,这个时间里家里那张书桌前的各种物事以及氛围就和《红楼梦》的氛围慢慢联结或者说融合在了一起。有时候周末在家,上午或是下午打扫完,还有些时间可读书,可是就觉得这个时间的氛围就和那种灯光下的氛围衔接不上,不相协调,为此,在这些时间里,我便读一些微信收藏的平时来不及读的文章。

厚厚的书慢慢读着,几个月来读了两百多页。这一来,放在办公室的书,总是要等着完了工作的时间才来读,所以进展缓慢;二来,这读书慢是我的“原疾”,从始而来,未能克服。朋友曾建议说,好的书你慢慢读没问题,但有些不那么要紧的书,你浏览一下就好。可是我没办法,对于我来说,但凡读字,就不存在浏览这一回事,要么不读,读了,就只能有那一个速度——包括一纸产品说明书。有一次见一朋友微信上,说一年买回并读了一两百本书,而我,就算每天都要拿起书,一年到头读的书仍不能超过十本。

爱与黑暗的故事,这是这世间从古以来的真相吧,不分中外,不论古今。这是一部以家庭为主线的自传体小说,“我们在家里只谈论怎样看待巴尔干战争,或当前耶路撒冷的形势,或莎士比亚和荷马,或马克思和叔本华,或坏了的门把手、洗衣机和毛巾。”在前言里,作者这样写道。相隔着时间,相隔着地域,相隔着文化,有一些东西读起来不太容易。我很“努力”地读,依然有许多地方不得不囫囵地过去。当然,在里面有许多地方,让我们看见自己,看见这世界上、在绵绵无限的时光里的那个共同的、需要宽恕和怜悯的“人”。“……但还是宽恕了你,因为人毕竟是人。”“所有人都是马马虎虎的孩子,彼此失望,相互忍受,我们大家都陷于一场没完没了、技艺不精、基本上没有好结果的喜剧里。……几乎每个人都应受到怜悯,他们的多数行动都值得宽恕,包括各种各样的阴谋和诡计。”“恶兽?它是什么意思?兽类没有是恶的,兽类不可能恶,恶是我们人类的专利。”“但是地狱是什么?天堂又是什么?当然都在事物的内部。在我们家里,你可以在每间屋子里都发现地狱和天堂,在每扇门后,在每条双人毛毯下。是这样。一点邪恶,人与人之间就像在地狱里一样。一点点怜悯,一点点慷慨,人与人之间就像在天堂一样。”

我许久以前就感受到,当我们在阅读的时候,我们其实一直在寻找自己,在那些文字里面,我们往往只对与自己有关(从外在环境到内心世界)的东西有感应,那些风景,那些故事,那些人们,那些苦难,那些慰藉,它们筛分着,对应进我们生命世界中的“无数繁星”中的某一个点,或是某一段情节(为此,我们有时候甚至哭了起来)。“人的眼睛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眼睛它听从着内心的指引,对于那些不能命中我们内心和生命的事物,我们总是难以觉察和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不只读书。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也一路在下意识地寻找自己。两个人的婚姻,外人常指着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交朋友、寻找社交圈,自然地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两个人相处,投心合意,便“酒逢知己千杯少”,说不到一块了,便“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总是下意识地寻找自己,寻找那个和自己相关联、相切合的世界。天地那么大,而唯有那些和我们的经历相关、和我们的爱恨相关、和我们的内心相关、和我们的整个精神世界相关的东西,才能真正地走进我们,在我们有限的个体生命世界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

住家楼下院子里那棵五层楼高的攀枝花树,自从十多年前我们一家住到这楼上三楼的正对着攀枝花树的这套房子里开始,这棵树的花开花落、叶绿叶黄便成了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记得我们刚住到这里的第一年,女儿刚上一年级,刚好有窗口那么高,中午或是晚上,经常努力地趴在窗口上看楼下她爸爸回来没有,为此,窗下的白墙面上留下了一小片明显的深色印迹。而今,倏忽多年过去,这孩子竟像那初夏时节攀枝花的角形棉果硬壳里炸出的白色木棉,飘悠悠飞离了我们。

是午睡起来的时候,听见楼下院子里传来锯木的“沙沙”声响,想到是有人在清理那根掉下来的攀枝花树的朽枝了,走到窗前去看时,果见三五个戴着草帽的男女在树下,树下除了门球场以外的其它三面用标志线拉住,暂时不让通行。我特意观察了门球场的蓝色铁皮屋顶,发现那上面靠边上的有个地方不止是砸凹了,而是已经砸开了一道口子,口面已向下折下去了。再看攀枝花树上,向东的一侧留下一段大约一米长的茬枝,茬口看过去约有二三十厘米那样粗。我看到那几个人面前的地上这时已落了许多锯面,那枝子大约是快清理完了,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将就清理树上其它的朽枝。

想起清晨的那一声巨响,仍觉得有些后怕,若是不幸,竟伤到了树下走过的某一个人,那一时,这树下便是地狱。而此刻,天气清朗,那几个人在树下,边干活边说着话,院子里安静祥和,攀枝花树茂盛的叶子投下清凉的影子,有白蝴蝶在旁边盛开的紫色三角梅上翩翩飞过。时光静宁像是天堂。

2

有做教育刊物的师友约我写一篇自己写作的“心路历程”,用自己的经历,“点亮孩子和老师们的心中一片天”。

说起来,我所谓“写作”的时间也算不短了,若是从第一次在报刊发稿算起来也有十余年,而若是从之前的隐性的或者说“地下”的的写字(我一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写作,只敢自称为写字)算起来,则还要久一些,这个过程,就像是一条溪流,当人们能看见一条流动的溪水的时候,它往往已经从无数的点滴到细脉,一路蕴蓄了很久,为此,你甚至难以分辨清楚它的真正的源头应该从哪里算起。想必也正是这样的原因,使我难以梳理出自己“写作”的清晰的心路历程。

三年前的六月,而今大理知名的读书品牌“大理读吧”刚开始发起不久,主持人又凡来相约,要在“大理读吧”第四期推出我的作品分享、见面会。见面会前,又凡与我作了一个沟通,当中,便不免地问到了我写作的“心路历程”,说实话我回答得很吃力,这一来是因为我一向脑子反应迟缓,缺少对答交流的智慧,二来是因为我一向对自己的所谓写作缺少回望和梳理,缺少一种像草原上的河流一般清晰、明亮的认识。还好这一场沟通是在QQ 上进行的,才给我有了稍微思考的空间,又经由又凡的引导和鼓励,才略微“逼”出了一些我对写作以及对自己的认识。后来有一回,也是一位杂志社的师友,让我写一篇对于女性写作的认识,我写不出,就将与又凡的对话整理后给了他,一来里面是被又凡引导出来的我对写作的认识,二来我本身是个女的,合起来算是我对女性写作的认识,如此,勉强地交了差。

这一回的这个约稿,同样地,我仍是写不出来。我发现到,我不仅是缺少梳理自己的能力,我还缺少梳理以及回望自己的勇气——梳理以及回望,这就意味着在有些不太愿意打开的地方重新剖开自己。像上一回一样,我又想以和又凡的那篇对话选取重点整理后来交差,我说这里面就是我这么多年写作的心路历程了。可是,师友没让我通过,杂志的这个栏目,有它相对固定的体例,文体要求是自述式。师友并发来了两篇该栏目先前刊发的名家稿,以为示范。

如此,我被逼着,再重新回望自己“写作的心路历程”。不像示范稿中的两位作家从童年、少年与文学的渊源开始写起,当我回望自己的时候,我首先想起的,是那年我毕业分配。从省城的中专学校毕业,班上的同学有的留在了省城,更多的留在了州府、县城,而我这个从山区农村出来的毕业生则被一路“下放”,最后,分配到老家乡上的一所山村小学教书。在得知这一分配结果之后,我悲伤沮丧至极,曾经想要出走,去未知的远方寻找自己的未来。后来的结果,我自然是没能走成,原因是我没能借到路费。学校开学的时候,哥哥为我背着简单的行李,把我送到了学校。当我在电脑屏幕上写着这段经历的时候,发现当年刻骨的悲伤原来还未曾完全地退去,随着文字,竟汹涌地从心底涌上喉咙,眼泪哗哗流了满脸。

后来在那所山村小学教课的时候,平日上课的时间只顾忙,一个人教一个班,全天所有的课程加上晚上备课改本,时间被填充得满满当当。而到了周末,学生们都回去了,别的老师也都各自回家,空寂的学校里便只留下我一个人。有一两回,我走到山下的河边去,包里带一本书,再带了几颗糖。我坐在临水的石上读书,看秋天的河水弯曲着在面前流淌。中间休息的时候,看河对面的山,看阳光下的河岸上随风摇曳的青绿的芦苇。吃糖的时候,我把剥下的糖纸稍微卷一下,卷成简单的小船状,放入水里,目送它随着弯曲的河水慢慢走远。

而在一个又一个的周六午后,我便坐在操场边的那棵大攀枝花树下等每周一次出现在山路拐弯处的邮递员。当那个暗绿色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我的心便觉得温暖起来,他有时候给我带来远方的来信,有时候给我带来我订阅的杂志。这些信件以及杂志,慰藉了那些清寂的时光,我有时读,读信,或者读杂志,有些信,我曾一遍又一遍地拿出来读;有时写,写信,或是在信笺纸上写下一些散碎的心情,信写完封好,等邮递员来了交给他,而信笺纸上的那些心情,写完后,安静地放到那张旧课桌的抽屉里。这桌子的上面,我铺了一块天蓝底上印青蓝图案的桌布,在秋天迟迟不退的炎热里有着清凉的视感。读过、写过之后,我有时便趴在那道小木窗的窗口看外面。七八平方米的宿舍在楼上,楼下隔着一道一米多高的土坎子是学校的操场,操场的西面是村公所的院子,东边角上是那棵巨大的攀枝花。山下的河谷里,那条纤细的河在这窗口上已辨不出了。土操场的边上没有围栏,平日学生们打球的时候,篮球常常从操场下的斜坡滚下去,追一个课间的时间还追不回来。冬天天干,操场上的泥灰有一指厚,学生们跑步的时候,灰便一圈一圈地绕着他们的脚跟跑,而若是他们打球的时候,操场上便满场红雾。

时光单调而充实,泛着许多温暖的亮色,其间有同事的友情,学生家长的敬重,许多时候,学生周日下午从家里返校,会给我带来家里的果子或是蔬菜,杀年猪的时节,每位学生和他们的父母总要来盛情相邀。母亲也走了远路来看我,给我背来家里做的豆腐。母亲找来一只旧竹篮,又去学校附近的山坡上采了青松毛,将松毛铺在竹篮里,再将豆腐切成片,铺一层松毛,放一层豆腐,给我做下满满一篮。那是初冬时节,正是做霉豆腐的好时候。篮子吊在厨房的墙上,六七天后,一篮子霉豆腐便做成了,我用油煎了出来,请同事们吃,大家都赞不绝口。当然,母亲给我背来的还有她种的大板薯,点火的松明母亲挑的是最好的,将它们细细砍了,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地背了来给我。后来在同事们的口里,“左老师她母亲”便成了一道温暖、慈爱的口碑。

荆歌 书法

后来就离开了那所学校,去了乡里。再后来又离了乡里。时间一年一年地流去,工作之余,笔下仍一年一年地慢慢写着,那些文字,由先时几难察觉的一点一滴,慢慢汇成了细细的流,散发出薄薄的亮光,在里面,隐约地照出自己的样子来——照出那座长在生命里的老村庄,照出这一路走来磕磕绊绊、艰难晦涩的路,照出此刻神情安静、略带沧桑的样子。

母亲已经老了,不复当年去学校给我做霉豆腐的清朗的样子。她弯了腰,尤其是当她走路走得急的时候便越发弯得厉害,像是急急地在路上寻找着什么遗失了的东西,使我每看着便内心生痛。这么些年,母亲已渐渐知道了我的写作,也知道我写了几本小书,然而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敢拿给母亲看,我怕它们太轻薄,配不上母亲那双布满茧子和裂纹的手。

当然,后来在给师友的那篇作业里,我没有写到母亲做的霉豆腐,以及而今深深弯了腰的母亲。我只说到我还一直慢慢在写,循着内心中的那一点亮光。

3

少年离乡的人,中年回到他的旧故乡、我而今生活在其间的他的老漾濞。闲聊间,自然地便说起旧漾濞的种种物事来,云龙桥,老街,老街上早年的县医院,鸭子坡,雪山清酒厂,以及姓氏和旧亲人。此番匆匆回乡,本是为送87岁驾鹤西归的老姨母最后一程,并非归来定居,送完姨母入土,依然还要离乡,离开这小小的老漾濞,去行着远方不尽的长路。

闲聊间,又说起县城边上的回族坟。记得早年有一回说起来,我把那地方叫作回族坟,他把那地方叫作大地心,绕了半天,方才弄清彼此说的原是同一个地方。对于他,大地心是一个这老城里出生、长大的少年的旧记忆,对于我,回族坟是一个后来待在这城里的人的散步时光。这位于县城东侧边缘的回族坟是一道小山包,当年我还在县城的一中里上学时,小小的县城的区域还只在自北向南的雪山河的西面,平日傍晚背书,我们常会以五六分钟的时间穿出县城,来到雪山河边,夏天的傍晚,我们会踩着河水在里面来回地走。而若是周末的下午,我们有时会过了雪山河,过到河对面的那一片稻田里去。那时候,与县城相对的雪山河的东岸还全都是稻田,稻田分为两个梯次,紧临着河岸是一台,这一台面积不宽;之后,往上高起二三十米又是一台,这一台就宽阔了,从上往下,沿着雪山河岸一路延展下来,秋天稻黄的时候,尤其的壮阔美丽。那回族坟就在过完这片稻田的东面,从一丘一丘稻田的田埂上走过去,照着那道林木深青的山包一直走。想起来,我那时该是不曾到过那里的,不过是隔着稻田看过山包上的那一片树林罢了。一般说来,女生们大多是不去那里的,只有调皮的男生们才常去——在那一片林子里打群架或是独斗,以此平定他们小小江湖的“恩怨情仇”。

真正去过回族坟是后来在这小城里工作、生活之后。这时节,县城的区域已然漫过了雪山河,在河对面高处原来那片宽阔稻田的位置上,新的街道和楼房一年一年生长起来,且若春天的草地一般,一直漫长到了回族坟小山包的西面脚下。漾濞人把这一片新城叫作东片区,雪山河上连接东西片区的桥数年间从一大桥增加到二大桥、三大桥。新城区亦如旧年的稻田,沿着河岸,向着上、下两端逐年展开。相比起河西岸老城区的局促,街道宽阔、人行道平整洁净的县城东片区便成了这城里的人们晚饭后散步的好去处,每至傍晚,多行人熙熙。只是,在太阳还将落未落的傍晚时分,这街上其实仍还有许多余热灼人眼面,为此,许多时候我和朋友便绕过团山的下脚——是了,这回族坟小山包另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团山,我们平日里大多便是这么叫的——从东面的小路上山。上去大约二里,小山包渐收口处多年前曾有一间“团山鱼庄”,窄窄的只可通行一车的土路听说便是开鱼庄的人修上去的。后来这鱼庄关闭了,上山的小路却因着鱼庄后面小坡上的人家而铺了水泥,夏秋的傍晚去这小路上散步,斜阳被山包和上面茂密的树林挡住,可以躲过许多炎热。

原本,这小小的县城,傍晚散步可去的地方也不多。大抵不过是三个方向:一个是漾濞最初的老县城、位在而今县城西南角上的老街、云龙桥,石板的街巷,古旧的瓦屋,门前栽种在不同形状、不同材质容器里的青绿花草,傍晚时分倚门临街纳凉闲聊的老人,外加城下漾濞江上那座数百年的老吊桥,是那种怀旧、安静的风景。一个是东片区,新的街道,新的楼房,新的树木,这其间有一段街道,两旁的行道树种的是大树玉兰,夏天里,浓密的厚叶间开出一朵一朵洁白的花,清气萦绕。这是一片新的风景,唯有回族坟小山包上那一片深青的林子,依然保有着旧年的轮廓。再一个是位于县城西北的皇庄,从老县委党校旁边的小路上去,拐过鸿福别苑,上坡过二月十九街庙,总共大约两三百米的坡,上完就进入了皇庄坝子。这坝子亦如东片区早年的那一片大坝子,沿着雪山河的方向,自上而下缓缓延展,只不过位置上更高了一台,离雪山河也更远得多。也有不同处,早年的东片区坝子是几乎纯净的稻田,而这皇庄上面却是村庄,一户一户的农家散落在夏天碧绿的稻田里,用现在的话说,这是一片乡愁的风景。

不论是老街、云龙桥,或是东片区、团山,或是上去皇庄,在漾濞,傍晚散步的路程大抵就在一小时之内。从仲春天光渐长,一路穿过长长的夏天和秋天,一直到冬天的中部,漾濞人就在晚饭后的时光里这么一年一年地走着,一年一年地转着。

大约是今年入秋的时节,读于坚的《理塘记》,里面写到那里的长青春科尔寺,“沿着科尔寺的墙走,墙很厚,覆着瓦,哈达般围着寺院。转一圈要一个小时”。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妈妈“晃着转经筒,念念有词,日复一日,她就像一位女康德……她每天11点出来,绕着科尔寺走上一圈,12点回到家里。她从来不会仰望星空,也不琢磨科尔寺的经卷,仿佛它们只是一座山、一棵树、一条小路。她绕着科尔寺转了一生。”

于坚在里面这样写道:“对于那些不会辨经的众生来说,轮回就是转动,转动就是像轮子一样环绕着某个象征性的空间转,一个湖、一座山、一个寺院、一块石头、一块土地、一头牦牛、一种手艺……日复一日,不问为什么,转就是了。开始,结束,回到起点。再开始,元贞利亨,觉悟者自会觉悟,轮回者自会轮回。为什么转?如果去问那些环绕着长青春科尔寺步行的人,无人能够回答。有人回答过这个问题,那是一位乞丐模样的黑暗的男子,他说,转就是了。”

转就是了。生活在这小城里的我们大多数的人,便都是那不懂辨经的众生,绕着老街、云龙桥,绕着东片区、团山,绕着皇庄的稻田和村庄,年复一年地转着,手擎着流转光阴的看不见的转经筒,转着转着,花开的春天就转过去了,蝉鸣的夏天就转过去了,稻黄的秋天就转过去了,而后,转进了冬天的深处,再后,转来了又一个春天。

“漾濞变化已经很大了。”朋友这样感慨,这旧年的老城,而今多了许多房子,街道,大桥。对于他,匆匆的回乡至多只是一次回望,再看一看旧的风景,看一看那越来越少的旧的人。而生活在这小城里的漾濞人,他们仍将一年一年地转着,转着街道,转着流水,转着小山,“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必问为什么转。

转就是了。

4

白露前一天的傍晚,和朋友饭后到城下的云龙桥上去。站在桥上溯流上望,见不远处的河中沙洲上,依然青绿的苇荡中已然擎出了一支一支洁白的芦花来。雨季尚未完全结束,带着泥色的江水在苇荡的前方分开成两边,轻环过船形沙洲的两侧,又在面前不远处汇合,粼粼的水面在天光的映照下泛着微微的波光,此景此意,不由得便又勾起了《蒹葭》中的句子来。太阳已经从西面郁青的山头落下去了,此刻,只余向上的一片斜光照亮着东北面高处的天空以及更远处的苍山。

这漾濞江上的芦花,每年总要像这样地看上一段,从白露时节初开,可以一直看到大雪。不若一些地方的芦花色灰褐而帚厚密,漾濞江的芦花则色洁白而花帚相对轻柔,近看时视感柔和,有若棉花,而若是在阳光下,尤其是在上午和傍晚的斜光里,便极有光感,远看去,焕发出一种闪闪的光亮、柔美的诗意。虽然据载,这江流千百年来也曾发过不少的洪水,只是,为着这一江流水滋养出岸上这座千年的小城来,为着这江的岸上,亿万个秋冬里不变地开着这样洁白的芦花,便使人望着它流淌的样子,在心底油然生起温柔的意绪。

城外三里的光辉驾校在江的东岸。那年我在这场上学车,初去的时候还是八月末,教练场西面的一片玉米地还挂着红缨。我每天早晚来练车,依着教练的指导,无数次地重复着前进、倒退,前进、倒退,再后来是侧方位停车,上坡定点,S弯,直角转弯。人的身体的功能在某些方面会闭塞得特别厉害,唤起的过程艰难异常。时间一天一天流去,而我依然未能很好地驾驭住这车,教练有时在旁边直跺脚:“这么简单的一点东西怎么就老弄不会!”

九月,十月,先后两次场考竟都未能考未过。时间已进入了十一月。我努力地收拾住内心的挫折和沮丧,依然每天鼓着勇气来到场上,内心里数万次地念着在书上读过的一句话:再长的夜,也有天亮的时候。天渐渐冷了下来。教练场西面的那块玉米地已然收获,玉米杆被砍去,油黑的土地被犁了起来,重新种上了麦子(所有这些劳动的场景,我竟然全都没有看见),我一早到场上,能看见那地里覆了薄薄的白霜。我开门,上车,依然一遍又一遍地练,前进,倒退,侧方位停车,上坡定点,S弯,直角转弯。教练已经不太来看我,我独自反复地练习,累了时,把车靠边停住,下车休息一会儿。这时候,我忽然发现到在江的对岸,竟盛开着一大片洁白的芦花,在上午的阳光下,轻柔地闪亮着,映着江面上的粼粼波光,实在美极了!在那一片芦岸之外,是落在山脚下田野间的静宁的村庄;在村庄的身后是深青的山,山的背阴面这时还没有被阳光照耀到,显出一种更深的青来。有一只鸟隐身在教练场边的某一棵树上,叫一声,歇上大约五秒,又叫一声。像这样地听了好多声,我终于分辨出它的叫声来:“活久见。”“活久见”这传说中的鸟儿,我先前只有在书上读到过,没想到,这时候在这里听到它。

后来,终于地离了驾校。

之后,便再没到那教练场上去了。每年秋冬芦花白时,虽也时常地忆念起那片芦花,一直不曾去。有时也想起教练,想起他说“这么简单的一点东西怎么就老弄不会”,独自莞尔。使我未曾料到的是,那时他所有对我恨铁不成钢的话,后来一一竟成我每每忆念起他的缘由,驾车经过驾校的时候,内心里常生起对他的感谢。

此际,站在桥上的凉风里,看着江洲上初初现出的芦花,想到两个月后,在驾校对岸的那一片芦花又该若往年那样地洁白摇曳了。想着是要回去一次的,看看教练,看看那片芦花,还有教练场下倚江的那一带芭蕉林,看它们一些开着花,一些结着果。在小城邮局面前的人行道上,每隔几个星期,常会有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大姐背一只大篮子卖芭蕉果,每回,她把黄熟的芭蕉果串子一些用蛇皮袋子垫着摆在地上,一些挂在篮口,还有一些留在篮里,人席地坐在篮边,面容和那只篮子一样印着沧桑。我每遇见时,常想要问她,她的芭蕉林是不是就是驾校教练场下的那一块。

从桥上过去,穿出桥亭,上十数步坡是文殊院。这百多年前的武侯祠,得身后凤山、门前漾水之佳境,后来又做过漾濞最早的书院,而今是一方清宁的寺宇。早些年,我曾常到这寺里来,认识了这寺里的年轻尼姑法积。记得有一回来时,竟忍不住在佛前哭泣,法积走进来,并不问我是为何故,只是轻声告诉我说:不要难过,佛会明白你的。也是在这之后,我和法积才熟识起来。后来,法积因故离了寺,这寺里常住的换成了一位看上去四十多岁的男住持,有时去到寺里,住持也会打一声招呼,只是简单到只有一两个字,“坐”,“喝茶”。此外,便自忙他的去了。住持在这寺里,几年间又陆续地做了一些建设,我却慢慢去得少了,许多时候只站在这桥上,目光越过亭檐,看看坡上的院宇。是后来有一回,偶然在书上读到说文殊菩萨乃是主智慧的佛,心下于是一愣,想到先前多年到这寺里,竟不知此意。人的糊涂和懵懂,原是这样时时处处垢蒙着我们的内心,比不上一支芦花的洁白与光亮。想起法积对我说过的话,且愿佛照见我的糊涂罢,因照见我的糊涂,故而予我些许的清明。

在桥的这面,倚江而筑的是漾濞县城最初的古街,而今在石子街的两侧,依然还挨挨住着世居的人家。从桥回来不远,一户人家临街的红砖墙内围了一方菜地,墙下植的葫芦和丝瓜探出墙头,而后,藤藤蔓蔓地向外垂挂了下来,且开花且结瓜。这时候,白色和黄色的花朵依然还零星地开着,有一只大葫芦重得垂到了地止,淡绿的皮上印出星星点点的白斑来,这葫芦,它将要黄熟了。

秋风起,江水远。芦花白,葫芦黄。于是想起朋友文章里写过的那一笼瓜架:

春天走过它,看见它开花。

夏天走过它,看见它结瓜。

秋天走过它,看见它散架。

冬天走过它呀,大雪纷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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