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良
乾隆四年(1739年),二十四岁考中进士的袁枚,跻身翰林院庶吉士。当时,从翰林院庶吉士任直隶总督的孙嘉淦,被假其名弹劾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案,正嚇得惶惶不可终日。此事给袁枚心上,蒙了一层阴影。
翰林院庶吉士一职,按明、清惯例,皆新科进士精英。职责是在皇帝身边,负责起草诏书、讲解经籍,为内阁重臣的后备人选。眼下,官居一品的翰林院前辈孙嘉淦,与上“三习一弊”疏时已判若两人。历康、雍、乾三朝,孙嘉淦听到伪奏案时第一反应,竟是将自己在翰林院庶吉士任上,刊刻印行的著作《春秋义》一书,连同书板都付之一炬。
孙嘉淦这把火,燃尽了文人的风骨,也燃尽了袁枚的政治热情。袁枚明白,孙嘉淦的恐惧,在“好名”上!士子好名无非两途,一为说,即建言、献策;一为写,即写诗、作文。前者技术性很强,需揣摩上意,掌握好了,皆大欢喜,掌握不好,脑袋搬家;后者看似平和,实则风险性更大。写诗、作文乃文人显露才情、彰显学养与智慧的手段。碰上自诩“戴皇冠诗人”乾隆,让人很容易想起隋炀帝与薛道恒。
聪明如袁枚,既不想走孙嘉淦之路,担惊受怕;也不想步薛道恒后尘,因才致死。唯一可以选择的,就是放下身段,做一介名士。极尽声色犬马之好,于园林、美食、古玩、旅行之中,体悟山林之乐;在妻妾、女徒、娈童、歌妓之间,放浪形骸。《清史稿》称,袁枚著《随园食单》,以彰好味,“上自公卿,下至市井负贩,皆知其名”。
其实,孙嘉淦的困窘,对袁枚只是一个诱因。一开始,袁枚高中进士,也曾踌躇满志,准备干一番事业,实现政治理想。却因过于锋芒毕露,处处显示超人才华,终为中庸自守的官僚阶层所不容。乾隆七年(1742),被外放江南县令。乾隆十二年(1747),两江总督尹继善举荐袁枚,就任高邮知州,却因“格于部议”未果。
在晋升无望,唱和不能的心境下,袁枚只能选择“吃”。但“吃”,作为才子袁枚,除口福之乐,也想吃出文化。于是,将好味心得,付诸《随园食单》;不能也不敢纵情写诗、作文,怕一旦才华外露,有跟诗人皇帝争高下之嫌,正所谓“识食物者为俊杰”。
然而,“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总是血”。《随园食单》一书,写的是饮食,说的却是人生。比如,书中写到由重吃的形式,谈到对轻吃的内容之目食者,由此谈及书法与诗歌创作,可谓意在言外。“何谓目食?目食者,贪多之谓也。今人慕‘食前方丈之名,多盘叠碗,是以目食,非口食也。不知名手写字,多则必有败笔;名人作诗,烦则必有累句”。
可见,袁枚著《随园食单》,乃刻意掩饰才情的烟幕。比如,袁枚直言好色,“惜玉怜香而不动心者,圣也;惜玉怜香而心动者,人也;不知玉不知香者,禽兽也。人非圣人,安有见色而不动心者?其所以知惜玉而怜香者,人之异于禽兽也。世之讲理学者,动以好色为戒,则讲理学者,岂即能为圣人耶?伪饰而作欺人语,殆自比于禽兽耳”!
满腹诗书的袁枚,庙堂不敢追孙嘉淦,江湖不敢做薛道恒,以好味与好色示人,最终跳出了乾隆之彀,得以善终。对神鬼以《子不语》论的袁枚,躲在《随园食单》背后,成后世吃货“识食物者为俊杰”一哥。然而,这个结果,绝非袁枚的初衷。
罗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