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孜
小说《青衣》中的主人公筱燕秋的演艺生涯由“嫦娥”拉开帷幕,也定格在了她演的“嫦娥”身上。文章中的一个细节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筱燕秋仰起脸说:“我就是嫦娥。”
作者是这么形容舞台上筱燕秋的运眼、行腔、吐字的——“青山隐隐,此恨悠悠”。舞台上的筱燕秋浅吟低唱,水袖曼舞。舞台下,筱燕秋的悲剧命运,正一步步与她饰演的角色在交织重合。
年轻气盛的筱燕秋因《奔月》中嫦娥一角出名,但一个错误的行为,葬送了筱燕秋戏曲演艺生涯的最佳时光,只能去做戏校的老师,没了上台的机会。成在《奔月》,毁亦在《奔月》。
20年的光阴,一晃而过,《奔月》成了筱燕秋心头上一块干了血的结痂。当筱燕秋重新获得机会可以上台时,殊不知,岁月无情地改变了筱燕秋的容颜身形。幸运的是,筱燕秋保留了那副好嗓音。
如果说当年的筱燕秋是因为贪心想独霸“嫦娥”这个角色才浇了热水,20年仍然没有改变筱燕秋的“贪婪”。筱燕秋,还是那个“野心家”,像极了她饰演的《奔月》中的嫦娥,因为想要成仙偷吃了长生不老药。为了能找回当年的身材,用来配她一直保护着的嗓音,她发了疯似的减肥,拼命限制自己的饮食和睡眠时间,发誓一定要从自己身上“抠”去10公斤的肉,重拾当年婀娜、娉婷的身段。她为了能把握住机会如期登台,瞒着其他人,自己偷偷摸摸去医院做了人流。
结尾处让人鼻头一酸,筱燕秋似乎是“疯”了,筱燕秋在风雪里开始唱,从身上滴落在雪地里的血斑,变成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窟窿”。这一个个黑色窟窿,是筱燕秋“嫦娥”梦戛然破碎后留下的空白印记,是属于她的时代终结的符号,是那撕心裂肺的恨与痛。旧人哭,新人笑,更加把筱燕秋最后的背影衬得失意悲凉。
同样都是女性的悲剧,对比毕飞宇的中篇三部曲《玉米》《玉秀》《玉秧》中所刻画的三位女性,她们三姐妹所处的环境是乡村,涉及的是乡村的社会结構,文章从一开始就奠定了世俗的基调,人物性格也自然有原始野性的张力。
与之产生对比的,背景是城镇的《青衣》,开头渲染的是主人公筱燕秋的孤傲,像一块晶莹剔透的冰,一尘不染,难以让人亲近。弥散在故事背景中的高雅艺术气息,让人觉得有点像空中楼阁般的遥不可及、脱离现实。筱燕秋似乎真是嫦娥般的仙人了,但是筱燕秋是凡人。凡人都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不可能完美无瑕。耐读的文学作品不能违背真实的人性,作者毕飞宇敏锐地捕捉到了女性的心理。
毕飞宇对小说人物形象的塑造做到了恰到好处的中和,符合人的心理与认知发展规律。就拿一个“天道的轮回”来说,文中有个类似的情节出现两次,只是涉及的人物不同(第一次是李雪芬和筱燕秋,第二次是筱燕秋和春来),筱燕秋前后行为的变化,彰显出对于筱燕秋刻画的“接地气”。
19岁的筱燕秋心气高,会嫉妒,行事莽撞,那时的她会随着自己的性子,用直接往看不惯的人脸上泼热水的方式,来纾解自己不满的情绪。
39岁的筱燕秋,面对自己的徒弟春来,春来论相貌、唱戏的底子条件,都与年轻时的自己旗鼓相当。但这时的她会把“妒”压在内心的犄角旮旯,不会让嫉妒心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挣脱出来。20年在无声无息之中,于不经意间游走,物非,人也非。
固然,我们看到除了对筱燕秋个人命运的叙写,还写了筱燕秋在戏校做指导老师,悉心培养春来这棵好苗子,以及师生同台让底下的团长很感动。这些一笔带过的文字,似有似无地暗示着“艺术的传承”。但是,这几抹“亮色”仍然抵不过那噬人的黑暗,“戏曲的市场化与产业化”“戏剧如此的不景气,喜欢青衣的也就剩下那么几个离休老干部了”“许多当红青衣都走下舞台了,穿上漆黑的皮夹克站在麦克风前面乱了头发嘶吼”“好歹能到晚报的文化版上文化那么一下子”。作者毕飞宇的语言极力压制着他的情感,看似漫不经心,当你放下手去触摸一番,你必然会感到像刺到玻璃渣一般的疼痛。
中国传统文化的失落感就藏在其中,作者对此的隐忧也寄托于此。作者借此发问:属于筱燕秋的时代结束了,属于戏剧的时代呢?传统文化的未来将何去何从?
亮嗓唱戏时的筱燕秋,作者用来描绘的语言很美,随着筱燕秋命运一次次大起大落的转折,愈发觉得,这是种含着泪、滴着血的零落之美,渐渐化开在人们内心最柔软的那个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