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自平 吕秀梅
摘要:在《苏伊士之东》里,毛姆将北京城描述为喧闹、混乱的东方,将中国人塑造成狡猾虚伪、唯利是图的东方人形象,这是毛姆作为西方殖民者对东方的审视,是他的种族优越感及西方文化自豪感在作祟。该剧反映出毛姆矛盾的殖民思想。一方面,他受西方集体无意识影响,丑化和异化东方。另一方面,他又视东方为追寻心灵平静的净土。
关键词:苏伊士之东;毛姆;女性形象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被公认为20世纪在全世界范围内流行最广、最受欢迎的英国作家之一。在20世纪初,毛姆曾游历到中国,返回英国后,他创作了游記《在中国屏风上》、小说《面纱》(又译《彩色的面纱》)和戏剧《苏伊士以东》(又译《苏伊士之东》)。该剧以北京为背景,主要讲述了中英混血女子黛西与白人男子乔治、亨利三人的情感纠葛。
国内外有许多研究者对毛姆的作品做过研究,而对毛姆戏剧的研究,国外学者较多。国内研究者主要研究毛姆的小说,而鲜有人研究他的戏剧。对于毛姆的戏剧《苏伊士之东》,国外鲜有人研究,而国内的研究者也是寥寥无几。葛桂录在论文中提到了毛姆《苏伊士之东》以殖民地为题材,将“具有高尚道德原则的白种人”与“残酷、狡猾、虚伪、容易犯罪的亚洲人”相对立,带有明显的“白人优越感”的倾向。这种文化优越论所造成的对其他民族文化的傲慢与偏见,也不自觉地渗透进了《在中国画屏上》。[1]该文并没有进一步深入探讨剧中如何反映出了毛姆的殖民主义思想。刘瑶(2012)认为《苏伊士之东》里的中国人与欧洲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欧洲人高尚、正直,而中国人都是容易犯罪的暴徒。[2]朱文杰和张之燕(2018)认为毛姆在《苏伊士之东》中塑造的中国人大多是封建迷信、愚昧无知、阴险狡诈等负面形象,这反映出毛姆西方优越感下的审视偏差和选择性接受。[3]此外,有两篇硕士论文研究过该戏剧。一是张建风(2019)在他的英汉翻译实践报告中,以该剧一至三幕为例,运用维尔纳·科勒的“等效关系”翻译理论,分析了翻译过程中遇到的诸多难题,并指出戏剧翻译应遵循的原则。[4]二是张怡然从萨义德东方主义的角度出发,分析了毛姆三部作品《面纱》《在中国屏风上》和《苏伊士之东》中的东方主义思想,认为毛姆作为西方殖民者不自觉地展露出对东方的赞赏与同情。[5]
因此,作为毛姆的重要戏剧之一,《苏伊士之东》有许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文章试图从女性主义及后殖民主义的角度解读毛姆的《苏伊士之东》,分析剧中的“他者”形象,从而探讨毛姆的殖民意识。
一、作为“他者”的东方形象
正如标题“苏伊士之东”,在吉卜林《人生路险》中被描述为“圣恩不及”而“兽性”大发的地方。[1]中国作为西方语境下的“他者”,只能被动地接受着文化偏见和种族歧视。
(一)充满异国情调的东方
神秘而古老的中国,有着无边无际的土地和神秘莫测的异国情调,一直以来就是西方审视下的东方“他者”。赛义德在《东方主义》一书中提道:“东方不仅与欧洲相毗邻;它也是欧洲最强大、最富裕、最古老的殖民地,是欧洲文明和语言之源,是欧洲文化的竞争者,是欧洲最深奥、最常出现的他者形象之一。此外,东方也有助于欧洲(或西方)将自己界定为与东方相对照的形象、观念、人性和经验。”[6]赛义德认为东方几乎是被欧洲人凭空创造出来的地方,代表着异国情调、广阔无垠的土地和难以名状的神秘。赛义德在《东方学》中考察了西方认知如何与意识形态、文化生产合谋来实现对东方的殖民,西方霸权话语体系、知识体系、学术体系主导着东方研究,剥夺了东方面对西方时的话语权,东方无情地背负着落后、麻木、疯癫、愚昧、野蛮的罪名。东方“他者”相对于西方主体毫无自我言说的权力;是西方主体的想象物,是虚构的存在,是患了失语症的虚无之物。[7]
中国作为“他者”的形象在幕启时就展现得淋漓尽致。热闹喧嚣的大街,人潮涌动。商铺雕梁画栋,店铺里的柜台精雕细琢,而这店铺却是棺材铺,与店铺的外观形成鲜明对比。此处,毛姆详细描述了棺材的外观及价钱,给人以神秘感,是对中国的一种异化。毛姆接着描述了钱庄、灯笼店、陶器店、摆地摊卖各种稀奇古怪药物的江湖郎中。流动的小贩挑着担子卖小吃给需要食物的路人,理发师在大街上帮人理发。在毛姆的笔下,古老的北京不是宁静平和的,而显得异常喧闹,与毛姆想象中的北京大相径庭。
其次,毛姆对当时社会各阶层人民的描写也带着浓厚的东方主义色彩。苦力们穿着破烂的蓝色粗布棉衣,商人和职员穿黑色长衫和黑色鞋子,戴黑色帽子。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沿街乞讨。用蓝布遮挡的京式二轮马车隆隆作响喧嚣驰过;黄包车飞快地从两边经过,车夫们大声叫着人群让开。黄包车上是坐着身穿欧洲流行服饰的中国人,或是穿着中式长罩衫配宽裤子或是浓妆艳抹像戴了面具的满族女子。大街上琴声、交谈声、吼叫声、锣声等交织在一起,在中国人看来热闹的街市,在毛姆笔下就成了喧嚣与混乱的场景。
深受西方霸气文化影响的毛姆,在描写中国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将中国的社会生活与西方的进行比较,并且用西方的标准来衡量中国,用西方人的眼光来审视中国的一切。在中国人看来司空见惯的东西,在西方人看来却是怪异野蛮甚至是不可理喻的。
(二)神秘难懂的东方文化
中国有着悠久的历史,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而在毛姆看来,中国文化过于神秘,因为不了解,对中国文化甚至带着轻蔑的态度。毛姆虽然在中国游历过,却是走马观花式的游览,根本没有深入了解中国文化与社会。如:毛姆认为满族人结婚时吹奏的乐曲是疯狂的、刺耳的。[8]古老的中式婚礼上吹奏的乐曲是喜庆祥和的,而唢呐《百鸟朝凤》更是精髓。到了对中国文化不甚了了的外国人眼中,这却成了刺耳的噪音。剧中还提到“黛西走到留声机旁,放上一首中文歌曲。它让人感觉奇怪、陌生、充满异国情调。它单调的旋律激怒人的神经。”[8]不管是中文乐曲,还是中文歌曲,在毛姆看来,都是奇怪、陌生的,是种不和谐的声音。这充分体现了毛姆的西方文化优越感。
毛姆觉得旧中国的烧香拜佛神秘莫测。当亨利告诉黛西去重庆的决定时,黛西为此惊慌失措,害怕再也见不到乔治了。这时,阿妈与程礼泰合谋准备杀死亨利,黛西犹豫不决。阿妈让黛西不必表态,而是去问菩萨(意即占卜),企图寻求答案。阿妈对黛西说:“如果菩萨说是,我就和程礼泰商议;如果菩萨说否,我就罢手。你就去重庆,就再也见不到乔治了。”[8]剧中详细描述了阿妈占卜时的样子:阿妈点燃了一些佛香插到祭坛里,敲了一下锣,锣发出低沉的声音。……阿妈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握着占卜用的木块(占卜用的卦)。这些木块一面圆,一面扁。她站起来,把木块举过头顶,然后扔到菩萨面前。如果圆的一面朝上,说菩萨应允了。[8]亨利看到此景,表示非常疑惑。黛西做出解答后,亨利这样微笑地回答道:“不要闹了,黛西。你怎么会相信这些无稽之谈?”“你怎么会如此迷信呢?”[8]毛姆描述阿妈烧香拜佛的场景充满神秘感。
二、作为“他者”的东方人形象
这部出版在20世纪的剧作,体现了中国人的“他者形象”的负面性。不管是阿妈,还是黛西,抑或是程礼泰,都是负面的“他者”形象。
(一)阿妈
在剧中扮演黛西女仆的阿妈是黛西的生母。她长相丑陋、唯利是图、迷信无知。
首先,她长相丑陋。她是个又瘦又小、满脸皱纹的年迈中国老妇人。她穿着典型的中国长罩衫和裤子。光滑齐整的黑发上别着金发卡。当她发现别人注意到她时,她就谄媚地报以微笑。[8]
其次,阿妈唯利是图,是个彻头彻尾的拜金主义者。剧中对她偷拿金别针的描写非常形象。当哈德罗·诺克斯和亨利·安德森谈话时,她注意到了诺克斯的金别针,她谄笑着,向两位白人男性点头哈腰,同时,小心谨慎地把手伸向别针,把它握在手里,然后悄悄地藏在衣袖里。[8]阿妈见钱眼开、冷血无情。为了金钱,她甚至以两千美元的价格将女儿卖给了程礼泰。阿妈收受程礼泰的贿赂,与其合谋欲杀死黛西的丈夫亨利。
再次,阿妈非常迷信无知。无论任何事情,她都喜欢去占卜,去问菩萨。阿妈蹩脚的英语口语及错误的语法证明阿妈来自社会底层,受教育较少,文化水平低。阿妈总把“r”发成“l”的音,如“very”发为“velly”,“pretty”发成“pletty”,“want to”说成“wanchee”。有语法错误的句子比比皆是(多数缺乏谓语动词),如“Why you not happy?”“What you want now?”“You no kill old amah.”[8]阿妈吸食鸦片成瘾,并教黛西也吸食鸦片,让她感受吸完鸦片后的飘飘欲仙感,而不知道鸦片的危害性。
(二)黛西
黛西是个美丽端庄的欧亚混血儿,父亲是英国人(白种人),母亲的中国人(黄种人)。她虽美丽端庄,却满口谎言、伪善、自私。
黛西长得非常漂亮,得到乔治、亨利、程礼泰三个男子的青睐。剧中对黛西的外貌做了详细的描写。她是个极其漂亮的女人,穿着华服。她有着白净的、略带灰黄的肤色,美丽的黑眼睛。她的中国血统特征并不明显。她有着浓密乌黑的头发。[8]因为黛西是中英混血儿,不穿中国服装的时候,看不出她的中国血统,和正统的英国人没什么区别。当黛西穿着全套满族服饰时,她身上一点西方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她是神秘莫测的。亨利忍不住惊叫:“上帝呀,你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一个中国人。你令我目眩神迷,你太美了!……你使整个房间充满东方色彩。我头晕目眩如同醉酒一般。”[8]亨利喜欢黛西是因为喜欢神秘莫测的东方,被她身上东方女人的神秘吸引。亨利崇拜黛西走过的土地,崇拜东方美。
黛西虽然漂亮,却是个满口谎言的女子。她嫁给了美国商人拉斯伯恩,丈夫故去之后,以拉斯伯恩夫人的身份遇见亨利,并欺骗亨利说自己的父亲是名商人,已经去世了,母亲也已不在人世。其实,黛西的父亲是英国商人,母亲还健在,就是她身边的女仆。在英国时,她告诉他人说她的母亲是中国公主,而实际上母亲却是一个肮脏丑陋的老太婆,并且会为了两千美元把黛西卖给中国富商程礼泰。黛西在亨利家见到乔治时,假装不认识乔治。实际上,在亨利出现之前,乔治已经与黛西相恋十年,只是出于社会舆论及为自己的工作前途着想而未结婚。
黛西是个伪善自私的女人。黛西嫁给了崇拜自己的丈夫,住着漂亮的房子,有地位、有钱、受他人尊重,有着尊贵的身份,而她却不满足。与程礼泰纠缠不清的同时,心里还牵挂着乔治,与他私下往来。
黛西占有欲极强。为了情人谋杀亲夫,为了占有情人,把情人给自己的所写的信件交由丈夫,说明她自私自利、占有欲强。当乞丐乞讨时,每次黛西都会给一两个铜板,并不是因为她乐善好施,而是怕乞丐会给她带来厄运。这反映出黛西对他人的冷漠、虚伪及迷信。
(三)程礼泰
剧中的中国男性程李泰,他“身材矮胖,身穿黑色长衫,头戴黑色圆边帽子,蜡黄的脸上闪烁着一对黑眼睛”。[8]这样的形象和装束,在西方人眼里是很怪异的。毛姆将他塑造成一个自私狠毒、阴险狡诈的形象。他家庭富裕,曾在海外留学八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曾在哈佛大学、牛津大学留学。虽然他接受过西式高等教育,但骨子里还是中国的传统思想,坚持穿中国服装,三妻四妾,大男子主义。为了夺回黛西,他想方设法贿赂阿妈,用金钱诱惑黛西。即使黛西不爱他,对他嫌恶至极,他仍然苦苦纠缠,想方设法接近她。这并不是程礼泰有多爱黛西,而是黛西的拒绝激起了他的占有欲。他对黛西说:“也许你爱我,我还不想要你。而你的仇恨却像辛辣的酱汁,激起了我的欲望。”[8]因此,程礼泰千方百计让黛西回到自己身边。他甚至与贪财的阿妈合谋,雇人企图杀害黛西的丈夫亨利。
剧中的程礼泰就是这么一个可怕又阴险的恶魔形象。正如法国形象学家巴柔所言:“一切形象都源自于對‘自我和‘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的自觉意识中”。[9]毛姆将程礼泰塑造成丑恶的中国人形象,只不过想借此来反衬亨利、乔治等善良正直的西方人形象,体现自己作为西方人的民族优越感和自豪感。
三、毛姆的殖民思想
毛姆对待东方及殖民有着矛盾的心态。“一种文化一个时代中关于特定主题的典范之本,不是创造出一种形象,而是为那种文化和那个时代集体无意识生活中的原型找到了理想的表达式。”[10]毛姆塑造“他者”文化,无意再现他国的现实,按照当时所属文化的一般想象来描述他者,实际表现的是西方文化无意识的欲望。作为来自殖民地的西方人,毛姆受西方形象高大化的集体无意识影响,视东方为“他者”,丑化和异化东方。西方自文艺复兴之后,发展迅速,逐渐强大和繁荣,西方作为“自我”构建了关于东方的想象王国,作为弱者的东方只能作为沉默他者而存在。
另一方面,毛姆又视东方为追寻心灵平静的净土。东方是神秘的,充满异域色彩,有着曾经辉煌的古老文明,是理想化的、宁静平和的乌托邦。毛姆游览东方国家时,正值西方政治腐败、社会动乱、人心浮躁,进行狂热的海外扩张之时。毛姆期待在这次异域的东方之旅中找到西方文化无意识中的缺憾,期待异域文明能够弥补自身不足。而宁静古老的东方因为受到西方列强的侵略与掠夺,已经变得残败落后,成为西方人眼中的弱者,这就更增加了他们的优越感。
实际上,毛姆对东方的认识只停留在表层,走马观花式的旅行很难深刻理解错综复杂的东方世界。因此,在剧中,毛姆从西方人的视角来审视中国和中国人,这是他作为西方自我的一种偏见。
四、结语
毛姆声称自己被东方文化深深吸引,因此踏上了游览东方的旅程。可是在《苏伊士之东》里,毛姆所描述的中国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古老富庶、宁静平和的乌托邦,而是喧闹、充满异国情调的国度。他笔下的中国人不是勤劳朴实、与人为善的形象,而是狡猾、虚伪、唯利是图的。毛姆从西方殖民者的角度来异化东方、丑化东方人,这正揭露出深深植根于他心中的殖民思想。
参考文献:
[1]葛桂录.“中国画屏上”的景象—论毛姆眼里的中国形象[C].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7(1):49–64.
[2]刘瑶.毛姆笔下的中国形象[J].宜春学院学报,2012(2):106–109.
[3]朱文杰、张之燕.毛姆笔下的中国人形象——以《苏伊士之东》为例[J].名作欣赏,2018(5):62–64.
[4]张建风.七幕戏剧《苏伊士以东》(1–3幕)英汉翻译实践报告[D].内蒙古大学,2019:1–114.
[5]张怡然.“自我”与“他者”之间——毛姆《苏伊士之东》,《面纱》和《在中国屏风上》的中国意象[D].吉林大学,2019:1–58.
[6]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2.
[7]杨林.后殖民主义批评中的“他者”镜像:失语·对位·超越·流散[J].文学理论前沿,2016(1):1–27.
[8]Maugham,W.S.East of Suez.New York:George H.Doran Company,1922,p.96、68、54、55、56、7-8、8、32-33、18-19、65、42、43.
[9]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4.
[10]王寅生.西方的中国形象[M].北京:团结出版社,2014:45.